破晓时分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黑八说我:“这是你走运,老三!头天站堂就碰上大案子,让你见识见识。”

“好说,八爷,初来乍到的,全仗您啦多指点。”

“说不上;吃衙门饭也就那么回事儿,一回生,两回熟。”黑八从胡子嘴里摘下烟袋,磕磕我怀里的刑棍。“多早晚哪——轻重琢磨使唤熟了这副家伙,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儿。”

黑八那副神情,真像天生的就是个老长辈。

“您啦多指点,八爷!”这样的恭维也不知重三叠四多少次了。我拉拉号衣襟儿,手脚没甚么地方好安放,仿佛老这么恭维人,倒把自己弄得很不如人了。

大堂上灯烛一片明,这情势挺像上甚么庙会香堂。两廊里我们这一号的衙役大约都上齐了罢。天可真寒,一个个号衣底下衬着皮的皮、棉的棉,全都胀得滚圆,也还是冻得不住脚地跳着跺着,真使人以为一个一个操甚么古怪的兵操。这样子溜廊风,纵是裹上三床被窝,怕也抗不住,真不是滋味。还说这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儿!

爹花五石麦子给我打点了这份差事。刚打三更,他老人家就把一家大小都给嘈喝醒了。热被窝可难丢。头一天当差不能马虎。天寒地冻的,娘也嘱咐,老婆也叮咛,多穿点儿呀。

新号衣,没想周全,该裁肥敞些儿;光衬小棉袄可架不住,没出房门就哆嗦了。要是单衬皮袄,空心壳儿更加不兜暖。怎样计算也不行,由着娘和老婆撕扯,穿上又换下,若想皮的棉的一总衬进号衣里头,算是没辙儿了,抖得我一个跟一个打不完的喷嚏,人倒是真真地清醒过来。大嫂子把鸡蛋鳖子下好了,爷儿俩,一人三个,吃着的工夫,娘又不甘心地翻箱倒笼,算是找出爹一件没吊面子的胎羊皮筒子,凑合着这才上道儿。

爹不知是把我当作多大的孩子,打着灯笼硬要领我上黑八家。到处是零星的寒鸡早啼,灯笼照不出地上怎么样,脚底下倒是有数,喀嗤喀喳,不是冰碴子,就是霜屑。

“这天哪,一劲儿干冷!”

爹嘴巴埋在风帽兜儿里嗡嗡地说不清。我真懒得从帽兜儿里露出光嘴巴来回应他老人家。爷儿俩埋着头走在不见人影儿的街巷里,黑沉沉的偌大一个深夜,单由咱们父子俩力顶在身上,心也压紧了。

有黑八领着上衙门总该放心了,爹仍然一直跟到衙门口,袖手立在那儿不肯回去。灯笼杆儿袖在装粮食口袋一样肥的袖笼里,灯笼从下面照上去,爹那张富富泰泰生意人的胖脸上,黄是黄一块,黑是黑一块,活像贴金的泥菩萨日久剥落了。他老人家傻傻地望着甚么,背后衬一些灯火和烟雾,专做衙门生意的胡辣汤、煎包子、打炉饼、油条热粥,生起一街的火烟,把衙门两旁站笼的大黑影子投到两侧的粉壁上,一条一条横来竖去的条纹,深的和浅的,罗织出格子洋布一样的花色。

“八爷,早班哪!”

扛洋枪的守卫子一张口就是一团白气,顶面跟黑八打招呼。脸上和身上落满那些条纹,仿佛人正关在站笼里上刑。

“辛苦了,老弟,该换班儿了罢?”黑八冲着那站笼噘噘嘴,“老没生意了!”

“快上生意了。”黑八侧过脸告诉我爹说。

可他老人家傻傻地望着甚么,似乎他得牢牢地盯紧,提防那已经看在他眼里的,一不经心又从眼角溜走了。他若是也能进衙门,怕也少不得陪着儿子挨冷受冻地待在这儿伺候了。

而冬夜长无尽头,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

“你过来一下,老三。”黑八领我跟一个挺面熟的老家伙打照面。“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章老大——立早章,西廊的老伙计,侍候过七任大老爷,你多跟他讨教讨教没错。”

赶上一步去,我打了个千儿:“章大爷,您老前辈多指点!”都是同廊吃饭,原犯不上;只怪初来三天生,不能不攀一攀,多买一点账,又是黑八引荐的。不过若论那把年纪,跟他打个千儿,小不了我,也大不了他。

“火神庙背后陆陈行的少老三。”黑八拍拍我说,“我这就托付你就近多关照了。”

“得,老八,咱哥儿俩还有说的!”

这位章老大总也有六十开外了,瞧那副精神真不输给年轻小伙子,两廊下数他穿着最单。

“交冬数九,我就是这一身。要不,三十来年的太极拳一天没拉过,白摸啦?”

“你行,老大,千年王八万年龟,都给你占全了。”

“说你不服,哪天咱哥俩儿找个时间较量较量,单来弹腿,你弹几路,我照加你一番!”

他俩大约就是这么逗惯了的。

“小老弟别见笑,咱俩老家伙碰到一起,连荤加素啥都来的!”

有这么两个又风趣又不见外的老前辈关照,这份差事倒真干得,爹就是再花上五石小麦也划得来,横直咱们家开的是粮食行。

“我说小老弟,把那个吃饭家伙先靠墙上罢,”章大爷指的是我怀里这一副像支船桨的刑棍。“别死掯,大老爷升堂还早着!”

听他们说,县大老爷有一口老瘾,一睁开眼,来不及烧泡子,先得调半盅膏子灌下去,然后才得躺下来,平心静气烧上半个时辰,要不就上不了堂;上了堂也撑不到时候。

“今儿有个大案子,定要多耽搁。大老爷这口瘾只怕十个泡子才过得足。”

“那可不!”

黑八打勒腰带里抽出一串子烟袋荷包,左近几个一人请了一窝子烟丝。

“八爷这是几品来着?”

“人是十八品外不沾边儿,抽的是一品香——就这点儿还值几文!”

有的就溜沟子,品品味儿说:“我尝这是凤台庄出的极品,八爷你还客气!”

我这个烟酒不沾嘴儿的,夹在里面好像不知多出多少手脚,多得没处可放。就想轻轻地退后些儿。黑八倒像存心当着众人抬举我,把他抽了一口的烟袋捽在手心里擦了擦碧玉嘴儿,横过来敬我一袋。

“我……我……”我摆着双手推拒,不懂该怎么应付才算不失礼数。这就怨不得爹仍把我当作个孩子看待了。

“在理儿?”

“我……我欠学!”我这一急,居然急出词儿来了,趁势儿赶快往后蹭蹬两步,手放在嘴巴上呵暖。溜廊子风吹得两条腿好似没穿裤子。

堂上有人在那儿走动,想是大老爷快升堂。灯火把三两个人影摔到廊前青条石的台阶上,脑袋朝下,仿佛人是截成一段一段儿地倒悬在那边来去晃动。

有两个内衙听差样子的,抬一架大火盆送到当堂的高案子背后。一股子木炭香,浓浓的年意,高案子搭着金黄缎子桌围,上面绣着四爪蟠蟒。

这几个凤台极品老家伙,聊的是今儿这案子。那黑八好像甚么他都比别人知道的多,净听他拉咕。

“有奸必有杀,你就记住这个道理,没错儿。”

“说是死者那个原配花掉不少银子。”

“多新鲜!”推了三四十年太极拳的章大爷直着脖子说,“打官司不花银子,你听说过?”

“原配既是原告,总犯不着——要是我的话。可见哪,这里面不定有甚么咕咕丢[咕咕丢:拉洋片的吆喝声,借喻为花样、花招。]。”

“我看你是白吃五六年衙门饭!”黑八烟袋窝子点着那个年轻些的家伙说,“打官司打的是理还是银子?她既告状,难不成不想打赢这场官司?——况还有二百两银子盗赃可图咧!”

“怎么说?不是五百两?”

“她原告只告失掉二百两;就这二百两也是多报的,死无对证嘛!”

“那,这次捕房有油水了!”

“状子上业已改了五百,反正多出的三百两,彼此都落点儿罢。”

这些我都听不出门道。只觉得这哪儿是当新差?这像赶甚么夜市来了,听他们打着暗号谈买卖似的,我可一点儿也听不懂,给冷在一旁,不由得非常渴念起家里那个暖暖烘烘的窝,不知有多遥远。那窝儿里融融泄泄的老小。果然就是老话说的:“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爹总该回去了罢,不能老守在衙门口,老瞅着那一对杀气腾腾的大站笼。上年岁的人,火气衰了,真抗不住这样酥骨的冷风。

爹临到衙门口,还又重三叠四地嘱咐又嘱咐;察言观色呀,俩眼睛放活欢一点儿;吃这行饭,就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其实我看也没有甚么了不得。大老爷歪在家边过大烟瘾,这些小老爷在两廊底下过旱烟瘾。烟也抽足了,天也聊够了,不过是照葫芦画瓢,黑八,章大爷,几个既都散开了,我还不是跟着学!拖起船桨回到给指派的位子上,这不就截了?各行各业恐怕没有不拜师受业的,就是刽子手也得拜师傅学手艺,先学砍番瓜。唯独这一路行业,站班当差的没师傅,无师自通。我心里可说,就拜章大爷为师得了,学的不是他的太极拳;只因黑八大排头,连他人影儿也看不到,只有跟章大爷学,两人肩挨肩,他干吗,我跟着干吗,敢情没错。可见黑八受了五石小麦的好处,没有白受,独独替我引见了章大爷。

大堂上,人愈上得多了;暖帘每一动,就使人疑心那是大老爷升堂了。这不简直个儿是在等着上戏?只欠开台的锣鼓家伙。暖帘动了不知多少回,出来一个官爷子,心想一定是大老爷了,老老的驼着背。章大爷小声告诉我,那是二老爷。

不知有没有甚么三老爷、四老爷。

堂下上来一串小队子兵勇,洋枪一排,红缨枪一排,大刀鞘老碰上甚么。该说是龙套还是起霸,这总像上戏那么回事儿,不当衙役一辈子也见识不到这样的阵势。

总算熬到大老爷升堂,酸酸的,哪里是想着那样的龙行虎步,好像腰里有甚么毛病。大老爷并没穿补袍,只配着一长串佛珠,头上也只戴着便帽,那双靴子远远看去便不怎么新。早年听外佬佬讲过,新中功名的老爷上任,撒尿都要铺上一层新棉花,若是缎靴上溅了一星星,立时就得另换一双新的。可这个老爷一脸的浮肿,挺着肚子的黄胖子,一身松当当的陈旧,靴子踩进尿窝子里,定也照穿不误的。新棉花垫脚的那等风光,该都在烟灯上烧成灰烬了,只怕没有甚么还能比那小小玻璃罩里如豆的火焰儿更风光。一样的都是腾云驾雾的日子,云底缎靴如云土,如今还是要砖头一样的一块一块的云南烟土罢!

大老爷偏着身子坐下,含一根四五尺长的旱烟袋。跟差的蹲在一旁伺候,安烟又点火。那柄套在黛绿包铜刀鞘里的大刀拖在罗底砖地上。真不相信那样低三下四的人能有甚么武艺在身。大刀佩在身上,不知该说它是香荷包还是鼻烟壶。

大老爷虽说偏着身子,脸可是勾过来披阅案上的公文,一面嗤嗤呵呵咂着鸡心红的小茶壶,堂下也都听得见。照这样看来,大老爷真该多生两张嘴巴才够用;又要吃,又要喝,又要问案。

“带人犯……”

大老爷好像这样酸酸地吩咐了一声,但是听不清。那个安烟点火的家伙立时三步两步跨到堂口儿,手握刀柄,一手叉腰,满口的外乡口音,尖嗓子叫着:

“带人犯徐周氏!”那和卖烤白薯的吆呼差不多一样的味道。

随即向两旁挥挥手。其实并看不见他的手,那只是长长的马蹄袖照空里弧划两划。就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小子擎着三尺来长的竹筒,挨盏挨盏去够着吹熄大堂两壁那些烛台上的红烛,只留下大老爷案上一对大蜡烛。

堂上堂下除掉大老爷那张松泡泡浮肿的脸子,甚么都被这黑森一片给埋进去了。这好似一面法力无边的网罗,没天没地地撒下来,只留一个口儿,露出那么一点儿亮光,打那儿探进来一张尸脸——大老爷那张不见天日的黄胖子脸盘,似乎还该生一颔赤红风扬的虬髯,庙里常见的鬼判儿。

从远处——从阳世吗还是从阴间——起一阵金属的抖颤,那镣铐的索链,哗啦,哗啦,仿佛拖曳着深重的船纤,拖曳一桩无底无望的沉冤。从阳世吗还是从阴间,缓缓地、疲累地,便是那样地拖曳而来了,近了。

黑八说的大案子,黑八说的有奸必有杀,说那两架站笼快上生意了;听这索链,多少罪!多少孽!和多少冤苦,在一片黑森里摸索而来,在冰霜上滑来。

似是夸傲,又似彷徨于这样五更严寒,使人抑制不住打着牙骨,感到牙齿咬到那些在冰霜上拉动的索链,一个环节,一个环节,从齿缝里拉扯来,拉扯去。

“呜……呜……呜……”

两廊下发出这样的低吼,仿佛是一种低沉的号泣从墓穴里幽幽惨惨地飘上来,又好比猛虎护食那样地咆哮。这声息听来如此之沉浊,又似轻飘飘地飘上天去,拿不稳是远是近。人在无来由的噩梦里,常是被这样的声息胶黏在心里,被这个纠缠的声息所苦。

在这样阴凄凄的幽暗里,“呜……呜……呜……”这噩梦里打呓谵似的低吼延续着,使人周身发麻。犯人拖曳着链索,瘦小如一头畜类被带上大堂,跪到堂前的青石阶上。跪的那样子自然而方便,仿佛经常要到这儿来跪上一跪地那么熟练。

章大爷的手肘拐了拐我,先一回以为那是无意碰到的,后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干这一号的不光是要打犯人的板子,还须哼出这样的声音吓唬犯人。那就跟着呜呜地低吼罢,哼得自己也毛骨悚然了,不用说犯人;又是这样冰天冻地的四更天。后来才晓得这叫喊堂威。

跪在石阶上矮矮的黑影,看来真够单薄,使人担心等不到天亮,或许就已冻僵在那儿,挺硬的,使劲儿扳一扳就会推断了。

大老爷歪身子靠在熊皮椅帔的太师椅子里,好像甚么他也没听见,甚么他也没看见,只管叭哒——叭哒——不紧不慢抽他的旱烟,远在廊下也听得见。那样子地不经心,仿佛要挨到天亮再问这案子。而那样吃馍儿似的叭哒叭哒的响声,听来就能猜出那个出土老汉玉的烟嘴不知有多粗,有多笨。

那一团一团的黄烟,走老爷黑青的厚嘴巴里喷出来,盘绕在一对高烧的红烛上下,给犯人多少妄想和绝望!大老爷甚么样的德意,该是饱含着老汉玉烟嘴的口里喷出的那些黄烟罢?——变幻叵测的。

盼到大老爷可也舍得动一动手,拿开他的旱烟杆,咧着嘴大声打上一个呵欠。烟袋窝子磕在铜火盆上,当当当地磕了又磕。看上去白白净净的那个听差,赶忙打千儿似的抢上一步,半跪下来伺候。但大老爷拿开烟袋没让他装烟,似乎吩咐了甚么话,廊下一点也听不到。

“大老爷传话,徐周氏你有冤申冤,有罪认罪!”

白白净净的跟差用一口尖锐的外乡口音挑起嗓门叫了一声——包甜包面包热烘烘白薯来……

跪着的黑影蠕动一下,仿佛往前栽倒的样子,砰砰地磕着响头。

“冤哪,青天大老爷……”

只这么一声,人仆倒在石台上半晌都不见动静。

“那么,徐周氏——”大老爷也是那样的外乡口音,自来自地带一种冤屈的味道,“你同姓戴的奸夫相好多久啦——?”

“青天大老爷,小的冤哪,我哪里认得这个人!”这个被唤作徐周氏的犯妇,哑哑地哭叫着。“开恩罢,青天大人!不是大老爷你问起,小民连这个人姓甚么都知不道,求青天大人给小的申冤哪!”

听这女犯的腔调,一定很年轻。刚才听黑八说,这女的五百两银子卖给人做小,身价也不算低,想必生得够俏,可惜黑里看不清,只是影影绰绰一个单薄的腰身,披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她那样地喊冤,堂上堂下可是一片死寂,没有谁响应一下。仿佛官厅设的公堂,有的是天理国法,有的是庄严静肃——高大的厅堂有嗡嗡的回声——可总抵不住这炎凉的人情。大老爷嘛,生来是大老爷的命,又生来是抽鸦片的,抽旱烟的,那真没有一点点办法。

“招供!”

大老爷含着粗笨的老汉玉烟嘴儿叱道,眼睛定定地望着房顶。似乎犯人不是跪在堂口,是吊悬在房顶横椽子上。

“大人,你就是青天活菩萨……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死得惨……”

这妇人一提起她相公,就哭倒在地上,半晌都像死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大约这都是大堂上下见惯了的,良久良久,居然没有人搭理,好像谁也不曾拿这人命案子当事儿办。或许一个罪犯就该这样听由她死活去。

一丝儿起自黄泉似的幽幽呜咽,死去的冤鬼还魂了罢?妇人拉动身上的铁链,撑起身子,口里喃喃念着,爱唠叨贫嘴的老娘儿们才是那样,哪里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

这个女犯徐周氏,接不上气儿地诉说了。她说她生得好苦的命,爹娘贪图那五百两银子,十五岁就把她卖给徐家相公做小房;进了徐家门,一晃就是两年整,日子一天坏一天……

她只说:“人哪,尽把不是都归到小的身上……”没有拐上那个原配,不知是不敢得罪大妇,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好歹。可怜十七八就做了小寡妇!我那口子十八岁跟我成亲,也还一点也不懂人事,而她居然图财害命养汉子,要不是做大妇的诬告了她,便一定是天生的妖精了。

“腊月初七那天,家里钱没钱,粮没粮,不说年关难过,就连二天腊八儿也过不去了。我家相公起一个绝早,打算到处走走、告告帮、借借助,就便去大娘的娘家,那边应允过我相公,年前给他筹点本儿,做点儿个年货生意……”

可那个迷迷糊糊的大相公,一出去便是一整天。那天刮着干雪,左右开店做铺子的街坊,赊的欠的不知在人家那儿挂上多少账了。新账压陈账,年根岁底还到那儿去赊哟借哟,小娘儿们冷冷清清撇在家里头,挨饿受冻足足熬上一整天。

多少逗人疑心又逗人心寒的脚步声,总是那样地戏弄人。干雪一波一波地撒上纸窗棂上来。那样的年岁,被埋在冰雪和肚饥里,该是盼着爹回来罢,娘回来罢,可这小丫头盼的是她四十岁落魄潦倒的老郎君;盼一点柴米,或许一点一知半解的恩情,被摆弄完了所换来的一点口腹之需,该都是太早就已认命地默默吸吮的苦汁了。

这一次不是逗人疑心和寒心的脚步声,也不是撒上窗棂的干雪捉弄人,约莫二更天时分,踉踉跄跄的脚步践着雪沙,没等拉开门闩,门缝里就呼进一股子冲鼻的酒臭,喂猪的酒糟就是那样的味道。

她男人歪身子倒进来,肩上背一条鼓鼓囊囊的褡裢,里面装的是大馍么,还是白薯胡萝卜?哪敢想还会有腌腊年货甚么的!褡裢里倒出小石头一样沉墩墩的一堆,在八仙桌子上。只那么一根儿灯草的小焰子油灯,鬼火样地跳闪,半晌才认出那一堆灰白灿灿的大小银锭子。

“五……五百两!你睁大眼睛看看罢!”

男人的舌头好似肿有鞋底大,说话说不清楚,不知是冻的,还是醉的。

一定穷疯了,干出甚么歹事,弄来这么一堆银锭子。

“我把你……卖了,照本钱;没蚀……也没赚,净玩了你两年……便……便宜不是?”

男人红红的鼻头,分明是冻成那样子,倒像不知有多伤心。

这小女人没打算相信,只指望大相公就会打怀里掏出两个热馍来。

“你倒……沉得住气!”男人站不甚稳地试着扑过来,可又歪到八仙桌边儿上,伸手抄弄那一堆灰白灿灿的银锭子,媚起眼角儿睨她。

“明……明儿……一早,人家就……可就来带你了……”就伸过手来拖她,“来罢!就……这……一夜了,我的小……小二娘……好歹……好歹……咱们也是恩爱一场……”

那样烂醉的两眼,泛红丝丝,这小娘儿们实在不敢沾惹。有过那样的,哕出蛋花汤一样的脏东西,泼她一脸一胸一枕头。

小娘儿们躲闪开了,瞪紧八仙桌上的银子。圆圆的一堆,那是坟呀,埋她的。得了,你就卖罢,转手罢,十七岁,可经得住两年一转手,这辈子十次八次经得住卖。那座埋她的小坟,埋进去,不出两年该又转转手让她托生了,投胎投到另姓旁人家。这都是笑话,叫人半信半疑,只有日子过得这等饥荒才是真。

“来哟,我的……小二娘!小二丫头……”

男人手像铁铐,冰凉冰凉地箍住她精细的小手脖儿。要是存心躲,还是躲得开的。可迟迟疑疑相信她男人真就会干出那一手,要不灰白灿灿的大小银锭子一大堆打哪儿来?大老婆娘家也万不至撒手就是五百两银子借给他。小娘儿们心那么容易软,要怎么就怎么罢,男人走怀里掏出一封云片糕。

“真的你舍得卖我?”

女的总还有空儿问那么一声,胃里已像烧火一样地饥荒,不那么一片一片揭着云片吃了,穷凶急恶地啃着吞着。那压在身上的男人也烧火一样地饥荒,那么穷凶急恶地啃咬。以物易物的小市场,各取所需了。尽管死去活来的小女人时时提防就会有甚么东西酸酸黏黏臭臭地泼她一脸一胸一枕头,总还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云片糕。或许真的就只这一夜的恩情了——还有甚么可恋?生就的这么贱哟!

小娘儿们通夜没有阖一阖眼,两年前也是那么一堆灰白灿灿的小坟头,埋她,她没那么怕。如今或许长了年岁,缩在炕角儿上,哭一阵,念一阵,守尸一样地,面前守着这么个死睡的男人。

风息了,雪一定很大,窗外好似月光一样地亮堂堂,看不见那几株贴窗的苦竹,怕是给积雪重重地压倒了。

那会是个甚么样的汉子呢——用这一堆银子跟她相公买她的那个男人?小女人走下炕,守在八仙桌上这五百两银子前面愣想心事。死冷的长夜将人熬干了,魂也失落了,泪在眼里结成冰花儿。做了些甚么,好像自己都不大知道;不由自主地收拢那一堆银锭子,兜在衣兜里,一趟一趟地,隔着她睡熟的男人藏到炕里边。收好了罢,死人!一分一厘少不得人家的。天亮人家要来带人,人走了,银子总要一是一、二是二地还给人家。我躲回娘家去,你卖我一回卖不成,你还忍心卖我二回吗?

“慢着!”大老爷拍一下案台,“你往炕上搬银子,来回搬了多少趟?”

“说!”堂上不知是谁随声催促了一下,或许是二老爷。

“也记不清了,青天大老爷!至少总有……总有五六趟——记不清了。”

“五百两银子,你五六趟用衣襟兜完了?”

“记不清了,大老爷,”小女人经过娓娓诉说了这许久,心情有一种无比沉静似的,“记不清了。”这么重复着,那口气就好像家常过日子在寻找一件不吃劲的失物一样,记不清就慢慢找罢,是那样的意思。

“也许搬了四五趟。衣襟只有这么大,想多搬点儿呀,搬不多。大老爷多包涵,我搬不得那样重。”

堂上仿佛有丝丝的笑声,当然只有老爷们才可那么放肆。

“听听?”一位偏左首的老爷说,“凭那么小的衣襟,五六趟就能搬完五百两银子?鬼信罢,这个恶妇!”

女的也不分辩了,侧脸望着甚么。她跪在那样凝着冰霜的石台儿上,也不嫌撑不住。忽然我觉得,问案就问案,干吗非要人跪着讲话不可?

“那就比画一下,那堆银锭子堆得有多高,有多大——四周围?”

小妇人试着比画,大了又缩小了,缩小了又放大了。“有这么多!”看那手势比画,大约合上一只海碗覆过来那么大小。

“也没有数一下,多少大锞,多少小锞?”

“没有数,数也不认得。”

女的一双手仍停在空里比画着。

那五百两银子搬弄完了,打点打点衣裳。箱笼里,典的典,当的当,剩不多点像样儿的了,能穿的都加在身上,带一个风吃飘得起的小包袱。回北洗家楼娘家,十七里,平时要走大半个时辰,雪天不知道要走多久,天也不知几时亮。

徐大相公仍然死人一样动也不动地挺在炕上。酒色财气你都占齐全了,我跑到哪儿,你总找得来的。我也不想跑得远,总得回这个窝儿里来;这一回卖不成,你还忍心卖我?狠心呀,有一份儿恩情你也忍不下心!看住你五百两银子,天明退还人家罢!人就这样一把眼泪、一把濞子走了。

风雪已住,一打开房门,真以为天亮了,遍地的白雪耀眼,还算不怎么深。天色真就快亮了。

人真是穷不得;人穷志短,拼当了店面,大老婆养不活,送回娘家了,如今没的可卖,主意打到小老婆头上。这就去吗?小女人留恋着黑漆漆这间小屋子。总得回来吗?跟他过甚么样的日子?不如听他把自己卖了罢,那个人家出得起五百两银子买人,买的又不是黄花闺女,那日子总不错。索性等着人家来带人罢!……这个念头可并没把她给留下来。

前面的店面业已盘给人家,屋檐底下一排风鸡,鹤一样的白,都是人家的。门窗上净覆着雪。小女人又停到给积雪压弯了腰的苦竹前面愣上好一阵,似可听见她男人扯呼噜。走罢,走过又窄又长的天井,打后门溜了出来。

没有风也没有雪,可一走出后门,扑面的凌人寒气能把人脸上剥下一层皮。后门外的巷子里没一个脚印儿。城门只留尺把宽的缝,中间用铁链扣着。城门洞里扫进斜斜的一角积雪,没人守。小女人偏着身子拱出来。出城天就蒙蒙亮,身上似乎走暖烘了一些。或许不用等到今晚上,她那个无情无义的老郎君就要找到门上来。纵死也不回去,打定主意过过年关再说,娘家再穷,总比钱没钱、粮没粮好过一些。横直她男人也不孤单,到大娘娘家过年去。这么样,两下里反倒都落好。

小脚在黎明的雪地里赶路,那连串的脚印也是古怪的。城外风大,地上积雪不那么平坦均匀。赶路赶到出城不远的庄子,才碰上头一个赶早的行人,走后面超上来,骑一头白叫驴,人和驴子都喷着一团团的白气。

雪地上留一行清清晰晰的蹄印,白叫驴配的花鞍子,织就的万寿如意钩,脖子上九只白铜大串铃,真招摇,听那哗哗吵闹的铃声,就觉得要不是响亮的大晴天,便一定满天都是闪跳的星斗。天呢,白冷冷的,刚曚昽亮,还看不出是阴是晴。

串铃响响又停停,小女人不敢抬头看,觉着驴上那人老翻起铜铃一样的白眼珠子勾着看她,看她这个背着男人偷偷跑走的小媳妇。

走不多一会儿,串铃不响了,她知道前面那个行人一定停下来了。这就心里犯疑起来,拿不定主意怎么往前走,又没有岔道可以岔开。

“小大姐,靠你那双钉鞋也能赶路吗?”

果然那人跳下驴子,站在路旁一棵冬枯的柳树底下。

女人也没敢拿正眼去看,俯首下去,好像真的要辨识一下脚上这双套在绣鞋外面的小钉鞋,踩冰雪雨水倒宜当,赶起路来就不大合脚了。

“要是不嫌弃,搭换着骑一阵儿罢。”

这小娘儿们任怎样慢慢吞吞地蹭蹬,既走不得回头路,终归走到这人跟前了。

“谢谢这位大爷,您老赶路罢!”小女人道了个万福。

“别见外,出门在外嘛,冰天雪地的……”

小女人思量着,别碰上歹人罢?就自顾往前走,头也不抬。“谢了大爷,面前——就到家了。”实际可没敢仔细瞧这人,不知道该称大爷的年岁,还是该称大哥的年岁。她自顾往前走,这人也不骑上驴背去,牵着牲口傍她走。串铃不响得那么急促了,璜琅——璜琅——听那口气,该是个老老成成热心肠的人。

“这样子放眼不见人影儿的,家里也放心你一个人赶早路呀?该来人接你的……”

“也不;常来常往的,熟路,又深怕天晴化雪,路上越发不好走。”口里这样捏谎,心里经这人一提醒,倒真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家,雪地里这样绝早地赶它十来里路,着实不大妥当,事先一点也不曾思虑到。

“多远哪?你那个村儿?”

“就是……前面那个……近便得很。您老快忙赶路罢!”

“路,我倒犯不着赶,二十里地,怎样磨道,也赶得及到家吃晌午饭了,倒是大小姐你呀,那双钉鞋合脚吗?”

小女人总不敢正眼看看这位大爷。“不妨事,大爷。”低头看自己这双小钉鞋,看另一双羊毛窝、一对花驴前蹄,并排往前走,踏在甚么印迹也没有的雪路上。

“你那村儿怕也不近哟,紧赶慢赶总得两顿饭工夫罢?我说,出门在外就不用客气,这头叫驴骟过的,挺老实,放心骑罢?”

说着谈着的工夫,又赶有一里多路。似乎她若不骑上去,这位大爷说不定就陪她走到底。后来就推辞不得,骑上驴背了。这位大爷也没动手扶她托她,规矩人,只稳住驴头让她自个儿登上花鞍子。

“这怎么好,叫您老……”

“不打紧,走走倒还暖和。出门在外嘛。”

时候约莫已交卯时了,路上可也见有星星散散的行人,远近农舍也有人出来走动。忽一声马嘶传自身后,远虽远,不等打个顿儿,那飞奔的马蹄声一下子就逼近了。

“那不是官家马队么?”

这人勒住缰绳,把牲口往路边领开让路。只见一伙儿三匹快马裹一股雪烟,眨眨眼工夫就到了跟前。

“喝,就是。”

其中一匹黑马打一个急转,兜到这两人面前,白叫驴受惊地缩拢起四蹄,原地顿顿颠颠地前走又后退,仿佛打不定主意蹲伏下去还是撒蹄子跑开。

“认清了,地保?”骑在一头枣骝上的马快扯住缰绳叫道。

“烧成灰也走不了眼,只问她认不认得我就得了!”

“你是徐家的……?”骑枣骝的马快问道。

“我相公姓徐,娘家姓周。”

两位捕房的马快真快当,没等这一对小百姓该怎么弄清楚这回事,两条麻绳毒蛇一样地一甩尾巴,就把女的捆在驴背上,把那位大爷反剪手铐上了。那织花的鞍缠底下,翻出四百八十两银子,有大宝,有小银锭子,来一个人赃俱获。

那地保给马快道贺:“恭喜两位爷子,不出一个时辰就破了案,这可管保爷儿们高升发旺了不是!”

“论功行赏,还少掉你这个地头蛇!”马快老爷心里一乐,也跟小地保逗起趣儿来。

把这一对人犯带到凶杀现场,大相公歪在血炕上,炕上的银子没了。那小女子没等叫出声儿,一头倒在地上昏过去。这女犯知道的就是这么些,诉说一阵哭一阵。

“青天活菩萨,我家相公死得惨,死得冤,大老爷要能替我家大娘和我申这个冤,报这个仇,我这辈子就是报不了恩,下辈子也得做牛做马听您大老爷使唤……”

没等这给人做小的徐周氏落下话尾,堂上堂下便有点闹哄。心想,这小媳妇的冤枉总算大白了。大概供的状很出人意想,以致弄得大堂上下骚乱了起来。

忽的小队子那些兵勇从四下里冒出来,一阵子吆喝,不知道是冲着谁,但有几个举着洋枪跑过去,好像要对付那个小女人。这就使人糊涂了。

“句句实情,句句实情,青天活菩萨!”女犯弯起膀子搪着兵勇们的枪托,看来身上已经挨捣上不少下子了。“句句实情哪!”只听见那么哭叫着,简直是孩子似的童声。那铁索拖拉在青石板上,该是开春的深夜里,像我们住在城里也听得见的大开江的裂冰声。但不知镣铐在女犯身上结的冰也有开裂融化的春天不。

“看刑罢!”

仿佛说“开饭罢!”那种味道,大老爷欠欠身子,很气派地大声呸一口痰。

两廊下,打排头起,各叫出两名差役,放下毛竹板子,一边一个把女人掯住,扶她跪直了,另两个拉着骑马蹲裆式的架子,去调理那些牵牵绊绊的铁链。

不知是甚么道理,似乎就要受刑的不是那个女犯,倒是我。躲在暗处,好像发疟疾一样直打哆嗦,不全是冷的。恐怕就是等着动刑的女犯,也不致像我这样子发抖。

瞧着四个壮汉那么样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流,心想这像甚么呢?分向两边给拉直了的手臂,打后影儿看去,那是人么?不是皮革厂绷在墙上的小牛皮么?

那两个骑马蹲裆的差役,一边一个亮起掌来,唰唰,唰唰,搧起女犯的嘴巴,一起一落打得好脆亮,一面还唱出调子地数着,一口气就是四十下掌嘴。我可是闭上眼睛,偷偷把耳朵也堵上了。

“我招!我招!”这苦命的小娘儿们每当巴掌搧下去,便叫喊这么一声,好像巴掌搧在人嘴巴上,就该发出“我招!我招!”这样的回声。那扁平的小身子在两名差役绷紧的拉扯之下,拼死地扭动着。“我招!我招!”重复着,似乎只是一种搪塞、一种拖延。就像小时候在塾里背书那般情景,老是重复着:“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愈是瞟着那方钻孔的戒尺,担心打在肉上能吸出一颗颗的小红斑,则愈是一脑子空无一物。

“招出奸情来!”

似乎是二老爷发威,一口重浊的鼻音,伤风了罢?章大爷跟左边的一位低声地说:“今儿二老爷大概欠了口瘾,看样子。”

“冤枉!大老爷,哪来的奸情!”

女犯弓着腰抽泣,好像哭断气了,久久听不见一丝儿声息。

“看刑!”

仍是患上重伤风的鼻音,外乡口音,但跟大老爷不是一个地方人。

一时两廊下复又骚动起来,棍棍棒棒的碰击。我不知道该怎么动一动自己怀里的家伙——吃饭的家伙。这么冰凉,手摸上去就好像要冻黏在上面。

“我招,我招,老爷你让我招……”

这一回不知这女犯能不能接着“我徒我御,我师我旅……”背下去。但这女人似乎人小鬼大,也很刁狡,一看用刑的那四位衙役不怎么上紧,有了仰仗似的可又不肯招了。

“青天大老爷,你叫我怎么招法!句句实情,老爷,句句实情……”

换了个式儿,粗粗实实一根杉木杠子平放在女犯跪着的小腿肚儿上,我还看不懂那该怎么样用刑。女犯微微地扭曲,声音细弱得几乎就要断了,人趴倒地上,嘴巴像被甚么蒙住,呜呜呜地哼唧着。

我身上这抽筋一般的战栗,又如潮水一样,打心里一波波涌上来。襟上铜纽扣一阵子直敲着怀里的大棍,嘀嘀嗒嗒,小洋钟似的,自觉很有点儿塌面子。

看来这小娘儿们也不是那种泼皮胆大、伶牙俐齿的女人,挨过四十掌嘴,当真还有能耐不招出实情!倒还能逼出甚么口供呢,刑该免了罢?

才不是照我想的这么便宜,杉木杠子压到小腿肚儿上,两个汉子各抬起一只脚踩到杠子两头上。那样子分明没有用上劲儿,女的却好像压住脖子地尖叫了:“我招,我招!……”已经没有用,两个壮汉子分别站上去,一头一个,合算起来怕有三百斤沉。

那是甚么样的惨叫——仿佛这样黑月头的天色,会被她一下子叫亮了。我女人生头一胎时,从头更生到天明,隔着大天井,听来就不相信一个人竟会那样子叫喊。这小娘儿们不光是叫得不像人声,飞禽走兽也嗥不出那样凄惨;好比是整垛子瓷器碗盏一下子倒下来给人的惊吓;好比是细木匠铺子里做旋工,旋刀不当心偏了偏,刮到铁轴子上,一个钻旋,能把人的天灵盖钻出一个大窟窿;又好比牛车滚下坡,刹车棍咬进大毂轳儿轴缝里,吱吱呦呦,吱吱呦呦,锉在人牙根上,能把牙齿一颗颗给崩得粉粉碎。这可都比仿不出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惨叫。

我算是吃不来这行饭,受不住这些。吃饭是要活着,吃这种饭要把人给吃死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子忍心哟!就算这女人亲手杀了我爹娘妻儿,叫我耳听这样子嘶叫,又下辣手这么胡整,我也拿不出狠心。瞧大老爷叭嗒叭嗒抽不够的旱烟,不知多有滋味。大老爷以下,官爷差爷这一大堆,当真一个个都是铁打的心肠铜铸的肝!而那两个汉子踩在杉木杠子上,就有耍把戏卖艺的那种架势,卖弄他哥儿俩能站在老要滚动的杠子上而不跌下来的硬功夫。

女犯一把一把撕扯头发!

“叫我死了罢……叫我死罢……我死罢……”

女犯一定并不知道自己叫喊些甚么。那该是一条拦腰铲断的曲蟮,变形地扭绞着身子,老是扭转过来,徒然去抓那根压在腿上好像面轴儿来去滚转的杉木杠子。杠子滚到小腿肚儿上,女人便支撑着想能爬起来;杠子滚上大腿了,人就又被压倒下去。好像那是一架甚么机栝,使得这女人一起一伏,一伏一起。直到大老爷拍拍惊堂木,这苦刑才停下来。

大老爷拍着惊堂木,清清嗓子说:“照朝廷王法,你这个图财害命谋杀亲夫的,免不了一死;那就少饶上这些苦,看你也是伶俐人!”

“叫我死罢!……叫我死罢!……死人哪,来带我去呀!……我的老天!……”

女人随即倒在地上,低低地呻吟,好像在和地底下的谁在那儿私语。忽然她跪直了,仰天尖厉地狂叫:“死人哪,你怎么不替我申冤?你怎么不替你自个儿申冤?是谁杀了你,你银子给谁抢走啦,你说呀!死人!……”一面发疯地摇动满头乱蓬蓬的长发。

大老爷没有声响,等着一个听差的过去给他对茶,剪那烧得很长的死烛芯。

“给我下针罢,针那张刁嘴!”大老爷呷一口热茶,突噜噜地响,一点也不动声色地吩咐那个听差的。

“不用了!”这小媳妇强打起精神,出奇地那样镇定,哑哑地说了:“但看大老爷要我怎么招罢!”喘上一阵子道:“我娘家也送不起钱给老爷;有钱也不花在我身上;肯在我身上花钱,也不把我五百两银子卖给人家做小……”

人又随即倒下去;好像是那一股怨气把她撑起来的,怨气呕出去了,人也瘪了、软了,就倒了下去。

“凭这张嘴,就是个甚么都干得的刁妇!”

仿佛是二老爷这么冷笑地说。

打这以后,堂上问甚么,这小媳妇就气凛凛地应甚么。好像只是三言两语,就那样结了。

画押的时际,女人死心塌地地趴在地上,只伸出一只手,由着人塞一支笔给她捽住,把住她手在那个铺在地上的供状上画一个不知是十字押,还是圈圈押。

鸡叫了,远处,近处,齐声要叫一个天明。天可老不见明。

每天每天,总有一个天明;但这女犯该是一个甚么样的天明!她被架下去,脑袋深深地垂着,手深深地垂着,长发也深深地垂着,在堂口的烛光里闪转了一瞥,便沉进黑地里。那一双腿软软的,好像把骨骼抽去了,和着大镣拖曳在地上,嗤嗤地拉动,拉过天井里冰霜铺地的青石板。

“恐怕躲不掉要判一个凌迟。”

身旁章大爷呵着手,同他左边一个家伙偷偷地聊起。

“还有大半年的活头罢!”

“总要等都察院报请朝廷批下来,敢情是来年秋决了。”

“也不尽然。”章大爷左边再过去的一个低声说,“要是拿当劫盗罪,那连府台道台都管不着呦,县爷照样立处一个挂站笼!”

“女犯挂站笼,我活上这把年纪倒还没见过。”

那站笼的影子又重现在眼前,听说那就等于把人活生生地绞死,我是没见过。那凌迟不是更惨么,活生生地凌割一个人!

镣铐的铁链子拖曳去了,远去了。然而却又近了,听得出那是一步一步拖拉的响声,押上来的是个高大的汉子。

两廊下又再发出那种透着官厅虎威的,老猫攫住耗子的呜呜低吼,跟着试试罢,免得章大爷又拿胳膊肘儿顶我。可又不大好意思这样去唬人,我自己都发抖了,听得到自己的牙骨打得很响,拿不准究竟哼出那呜呜的吼声没有。

大约就是那个图财害命的姘夫了罢?摔倒在堂口那儿,不知是给推倒的,还是被脚镣绊跌了,就让他独自在牵牵绊绊的铁链子里挣扎,倒下;倒下又挣扎,许久才调理清楚,跪直了身子。

“小民戴……叩……”

听不很清这人报出的姓名。好在大老爷只管抽一口烟,喝一口茶,过他的烫瘾,没大理会下边给他带上一个甚么人。

那人似在喘呼,迎着堂上明晃晃的烛火,一口口的白气喷出很远,很浓。这样看上去,他是跟堂上大老爷对着抽烟了,只嫌他有些儿七窍生烟的味道。

大老爷仍是侧斜着身子,恐怕是迁就长杆烟袋才那样子坐没坐相儿。长远在吞云吐雾的日子里,大老爷的吊梢眼已经眯觑成习惯,好像生就的丹凤眼。一叠叠的案卷,他捧起来,后脑勺冲着蜡烛,舔着唾沫一张一张地翻阅,靠着烛火那样近,使人担心那个辫根终会烧290-01燎了。

翻阅了那么许久,这才微微侧过脸来,不经心地讯问了一些姓氏、籍隶和生辰之类废话。

“你同徐周氏私通多少年了,啊?”

“老爷明镜高悬,小民着实摸不清官厅把我抓来,下到牢里,到底为的何事?”

听那言语,这人总不年轻了,少说也有四十开外。

“摸不清怎的抓你来?慢慢较,给你一百大板,你就摸得清了——滑稽死了!”大老爷用他的长杆烟袋点点犯人说,一点也不动肝火,仿佛只是随便给自己小兄弟开了一下子小玩笑。

“实情,大人,但有一点点隐瞒大人,天雷劈,听候大人砍我脑袋瓜儿!”

“那太费事喽,还要惊动三法司和朝廷,不如给你留个全尸!”

老爷不时地爱清扫清扫嗓门儿,再狠劲呸一口响痰。似乎是吐到火盆里,出口很响,并没有打响罗底砖。痰若吐到木炭火上,一定会烧它一个吱吱响罢?

“老爷,你明镜高悬……”

“你那五百两银子呢?哪块来的?”

“是小民趁着年关前,到东乡去收牲口账收来的;收进四百八十多两,走城里办了点儿祭祖年货,剩下……”

“得了,得了,甭编排了!”老爷撇着官话,很像那么回事。拍一下惊堂木,望望两廊的那个神情,倒像是说书的压扣子。本要吩咐甚么的,却被一个打得很放肆很响亮的呵欠拦住了,许久,这才竖竖两个指头——那是个“八”字的数码——交代下来:“赏他一顿饱的罢啦!”腔调里透着客气和商量的味道。

“不行,县大爷,不能屈打成招!”

这人直嗓子叫,没有人理他。大老爷喊近去一个听差的,留有寸把长指甲的手指罩在口上,小声嘱咐甚么。两边廊下重又开始骚动。

“该上去试试,老三,”章大爷跟我低声说,“八十大板打下来,保你出汗儿,烤棉花柴也没那么暖烘。”

“我……我不冷!”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甚么,只觉得叫我去揍人,比自己被拖去挨揍还使人为难得慌。凭我生得这样腼腆的人也是揍得人的?就如同我们这样一不贪赃,二不枉法,规规矩矩的小民,也是说揍就揍得的?

章大爷勾过头去往前头传话,我就被派上了。黑八走背后过来,递给我一条毛竹板子,叫我把怀里这个不知名的杠子放下。他怎么交代,我怎么应,可一点也没有这就要去打人的预感,一劲儿听摆弄。心惊胆战地拖起千斤沉似的大板子。

“数得来罢?”

“唔。”我含含糊糊地应着。

“大声数,伙计;有多大声儿,就用多大声儿——卖甚么!吆呼甚么。”黑八跟上来叮咛,“上头没交代的,尽管用劲儿。可有一条,得把老雀拉下来,夹到裆里。”

“拉下来?”那真腌臜。

“别让老雀给小肚子压住,打虚脱了,可不是好买卖。”

黑里,地面又不熟,生怕哪儿上石台儿,哪儿下石台儿,弄得跌上一跤,就用脚掌平驱着摸黑往前蹭蹬。

犯人按平在地上,那脑袋使劲儿往上昂,真不相信人有那样长的脖子。

“来罢!”对面的家伙高高擎起板子等着我。

被按住的犯人拼命叫唤,我全没心去理睬了,人忽然糊涂起来,弄不清自己这要干甚么。可黑八的叮咛,我倒没忘;虾下腰,去犯人裆里摸弄,谝示我可不是个生手。

“好啦好啦,拉过了!”按住犯人双脚的那个家伙不耐烦地催促着。

毛竹板打下去,头一下手脖就软了,也忘了数数儿。板子像打在甚么上头哟!犯人后袍襟掀到腰里,棉裤也褪到了脚脖儿,肉咚咚的滋味,只在我女人身上有类似地尝过。那肉也是打得的?我可从不曾揍过老婆,偷偷开个玩笑是有的。这不行,打不下手。可就照样打下去了,跟随对手一起一落大声地喊着数儿,倒很可给自己吐吐气,似乎一喊二叫地就把甚么都忘了,把犯人的叫饶叫骂也都遮盖下去了。

可举起来打下去的毛竹板子,老跟对手的碰撞上,震得冻僵的虎口一阵子裂痛。老想停一停,却又老是把起落的板眼给闹乱了,觉着自己很不如人。这样心里一慌,越发两下一碰、三下一撞,漫空里,两只毛竹板子打了架,这行饭也真不是随便吃的。

那黑八能不拿眼睛瞪我吗?还有两廊的“哥儿们”和堂上的老爷们。拖着板子往回走,打败仗一样,就这么黝黑,也抬不起头。板子拖在青石板上,戈登登,戈登登,满头大汗。心一横,也没有甚么了不得,不吃这行饭!吃下去能把人给吃成疯子。五石小麦就算丢了,拼着去拉雇工、干苦活,赚来还我爹。就算便宜他黑八再把差事转转手卖给别人,净赚五石小麦。

站回廊下来,歪着脑袋跟自个儿生闷气。真是一阵子恼,又一阵子恨,可又弄不清该恼恨谁,该恼恨甚么。害怕罢,也有几成,怎么我这样子下毒手揍了人?尽管黑八也没找上来,挨边儿的章大爷也没作声,这恼恨仍难消,好像我被人玩儿了。衬褂儿上的汗湿变凉了,冰块似的扒在脊梁骨儿上,这哪儿是人受的滋味!

那犯人还是不招供,咬定了说他腊月初七夜里,住的是西城门边儿的悦来客栈。又说他那四百多两银子,河东哪个庄子讨还多少两,哪个村儿讨还多少锭;城里哪一家香烛店买了多少烧货和香烛,哪一家绸缎庄买了多少布……要账折子有账折,要对质有对质。

账折子给捕房的马快老爷收去了,城里城外的几个店老板,堂上随时都传得来对质。

“传悦来客栈店东上堂!”堂上倒这么爽快往下吩咐。

不管传甚么人了,我心里只祷咕着,不管你堂上传谁,只别再使唤我去使刑就行。长这么大,二十多岁的人,跟谁都没红过脸儿,哪有过这样下辣手打人?无仇无恨的,打了还不准还手。不用说是人,就是这样的打牲口也下不得狠心的。这样下去,准有一天会把我弄成个疯子。黑八还说呢:“一辈子的铁饭碗!”一天的饭碗我也受不住,这行饭我是吃它不下了。

大老爷见悦来客栈店主没有立刻带上来,就传问捕房那边,怎么这么一个要紧的人物不押来?捕房的回禀,那家伙押是押来了,身上拖着病,睡在班房里,得临时穿衣裳才能带上堂。

两廊里,尽管仍是黑漆一片,却看得出稍稍有些骚动。黑八从头上走过来,迎着堂上的光亮,那个矮不墩子的黑影,一看就认得出是他。

“老三,把家伙放下,跟我来!”

他走到尾上,一把拉住我,弯近左手不远的一处月门。地势他是熟,我可摸不清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石台儿,哪儿有门堑,只得深一脚、浅一脚,随时准备摔一跤地跟他在黑里跑。甚么样的急事儿值得这么样子跑法,真不懂,也来不及去想干吗找着我。事过好一阵儿了,还算我不会打板子那个账么?

黑八把我带到西跨院子一间下房里,对面伙房一落高笼正热腾腾蒸着甚么。烛火映照过来,照到这边下房里,约略辨识得出一些桌椅板凳的形状。

“咱们废话先不多说,你赶紧把号衣脱掉!”

“把号衣脱掉?”这才我明白了,八成不要我干了。这样把我带东带西,弄得我正糊涂,原来为的这个!心里一冷,五石小麦买的差事,就这么轻易完了?尽管怄口气不要干这个没人味儿的差事,可那是我的事儿,你黑八不能这么无情无义!我不相信别人当新差事,一次也没演练过,就能打板子不出差错。饶是当不上这差事,这样逼着我立时脱掉号衣也说不通。号衣可是自个儿出钱做的,难道说怕我留下它到外面去招摇撞骗不成?那可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不行,我们得算账,五石小麦不能这么不听响儿就去了——可这也是怄气的话,算甚么账,没凭没据的。这行饭不吃也罢了,该我爹倒霉……

尽管心里匆匆忙忙间发一阵子迷,又赌一阵子气,手底下不自知地已把皂带解掉,又解号衣上的铜扣子。

“你那里面怎么衬的光板儿皮筒子?这可麻烦!”

黑八不等我开腔,飞起两腿赶去对面的伙房里。那儿馒头刚出笼,热气腾腾。黑八那样飞跑赶过去,真好像那边失火了,忙着赶过去救火。

看黑八那副神情,又似乎没有意思要砸我的饭碗;除非他黑八有那份儿仁心,怕我身穿光板儿皮袄筒子出衙门不方便,去替我借甚么罩衫了。

可总是把我弄糊涂了,敞着怀,忘记了天有多么冷。皂带挂在脖颈上,愣等着甚么。伙房里的蒸气把甚么都埋进去了,人影在那样的浓雾里往返厮杀地抢着做甚么。要说堂上的光景像阎罗殿,这儿便该是阴曹地府里的刀山油锅,惨惨的烟雾,惨惨的小鬼们擎起铁叉挑那大笼里一条又一条白白胖胖的懒龙卷子。

黑八从那里逃跑似的冲出来,怀里夹着一团飘动的东西。

“脱掉脱掉,快换上这个!”

只见黑八抖起一件大袍子,等着往我身上披。

“只怪捕房那边办案子没办干净,彼此帮撮帮撮,你这就充一充悦来客栈的店东罢,委屈一下子……”

黑八这样急促地说,一面替我扒衣又穿衣。

“这,这……”

“委屈下子,小兄弟,这里面文章多得很,完了再请你吃两盅,再把事情跟你说清楚,咱们事不宜迟,快去罢!”

黑八拽着我就走,不是原来穿过月门的那条路,另朝左边弯一弯,转到前衙去。路上一面跟我小声交代:

“大堂上的景况,你都看到听到了,你这一上前去,甚么废话都不用编排,只管咬定不认识那个家伙,咬定了腊月初七下大雪,压根儿就没一个客人到你这儿投宿,就行了。”

“大堂上恐怕认得我。”我尽力想找推脱的借口。

“离着老远,哪个有千里眼才认得出你人。就你是张生脸子,才找你充充。你还不知道呢,这里边儿行情太杂了。打这位冯大老爷到差以来,自己带的有京里募来的小队子,大小案子全交给小队子去抢先立功劳,从不差遣捕房爷儿们。”

我没有闲心去听他的,只想着,这怎么可以?我这样的人任怎样无能,但欺诈玩骗从没有过,这样昧良心的勾当我干不来。我不是揍人的人,可也不是无缘无由去挨人揍的。这么一来,或许躲不掉要挨板子,这还事小,这不是硬害人家上站笼吗?人命关天的!只为的完了扰他黑八两盅酒?

“打这位冯大老爷上任以来,这个案子是捕房头一回得手办,又快又漂亮,也给小队子看看颜色,捕房的伙计可不光是吃饭的。别的不说,捕房的爷儿们没一个不是咱们县里的人;不给本乡本土捧捧场,咱们脸上也没光彩。老三,你说可是,啊?”

“这不是栽诬人,把人给冤枉了?”

穿过一处黑漆漆的走道,连黑八也不得不摸摸索索地放慢了脚步。

“冤不冤枉,那是问案大老爷的事儿,还算到咱们这一号的小么儿头上么?”

“那总也是我不杀伯仁……”

“得了,老三,别跩文儿了。也难怪,你这是头一回见识,久了就懂了。”

可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不要领这害人的差使,却只管被摄了魂似的跟着黑八紧一段慢一段儿奔,好像用我这一套死理能把黑八说倒了。

“总甚么……”我喘着气说,不是累的,是心里过于吃紧了。“八爷,这总有点损阴德!”

“嘿,甚么阴德?不关这事儿。讲王法,杀人偿命,你能说悦来客栈店东不是早就给被告买通了?老三,你还嫩得很,那两架站笼摆在那儿干吗的?”

说着赶着的工夫,迎面来两个家伙,大约是一对小马快腿子,走上来一边一个掯住我:“赶紧罢,大老爷算还没发脾气。”

这是怎么说?大老爷发谁的脾气也轮不到我头上,真离奇!这衙门不是比窑子还没情义!我便迷迷糊糊给绑架到堂口上,给捺着跪下来。这算甚么呢,五石小麦买的这个?回去我可有理儿跟我爹算这笔臭账了!

青石台真够刚硬,又像冰块儿一样,隔着袍襟和棉裤,一下子就冻进了骨髓。往上望去,离得这么近,大老爷的面孔吓得我吃一个大惊吓,那不是水里捞上来的浮尸么,瞧那埋在烟雾里浮肿的蜡黄脸,眼泡儿肿剩了两条细缝儿。烛火噗噗突突跳,照在那张浮肿的脸上一明又一暗,阴险得变幻莫测。

我忘掉跪在这儿做甚么来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等着堂上怎么发落。身上那股子颤抖的劲儿,能把浑身的骨节都哆散了板儿。我也瞥见挨肩跪着的那个人,也听见他身上铁链的颤索。可我没敢正眼看他一下。

“是个哑巴吗?”

头顶上来了这么一声,听来不是大老爷的口音。那是对付我的了;这该怎么说?不是哑巴就该喊呼鬼叫的?眼睛抬上去,只敢瞟到大老爷桌围下摆,不敢再朝上望。就这么愣听着大老爷叭嗒、叭嗒,吃馍似的抽旱烟。老觉着那根长杆烟袋就会伸过来,冲我脑袋磕上一烟窝。心里一急,居然冲口说出来:

“禀老爷,悦来——悦来客栈的……”下面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对头,大老爷,不对头!不是悦来客栈老板!”冒然地这么一叫,把人吓坏一跳,不由得转过去瞧这人一眼——这个不多一会儿之前,被我打过板子的家伙。

灯影下,这个犯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一脸凶相!胡子生到了眼睛底下,一双眼睛也是浮肿的,不过不是大老爷那样肿成两条缝,可睁得有核桃那么大。

这人或许真是杀人犯,若不是在公堂上,这副凶相真能把我拽过去,一把就掐死我。我哪还敢顶他?急忙避开眼睛。

“你给我认一认,”大老爷含着烟袋说,“腊八头一夜,他住过你客栈?”

“禀老爷,没有。”

“噢!”大老爷往后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其实那一双眼睛睁着也和闭着一样。

“不对头,大老爷!悦来客栈小的常落脚,这个人我不认得!”

他这一叫,真弄得我胆寒,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情势很叫人慌。万一露出底子,就不处我挂站笼,几十大板总跑不掉。黑八这不是害死人!干吗我要百依百顺干这种刀口上悬事?好罢,不出岔子便罢,出岔子我就先咬他。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大老闭着眼,弄不清那是问谁。

“冒充的;不是他!大老爷……”这人发疯了一样,跪着朝我这边挨过来。果真他若挨上我,就是在这公堂上,怕也要出事儿。幸好给一个小队子的兵勇喝住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禀大老爷,悦来客栈老板不是我,还能是他这个疯子?”为了怕挨打板子,我只能把这个玩人的勾当当作真事儿办了。尽管心虚发抖,好在老爷们都知道我是生了病的,或许出不了岔儿。

“有人跟你花银子没有?”

“没有!句句实情……”我想起那个小媳妇很得体的话头,便用上了。

“当真?”

“句句实情!”心里只管想,快点完结罢,再不押我下堂,我可要撑不住了。

“来罢!”

这是大老爷的吩咐,抬头一看,心里一吃紧,我可冒冷汗了,大老爷豁拳似的竖起五个指头。我就叫起冤枉来了;真的,这不是无枉之灾么?怎样也想不到的事。

可是叫喊归叫喊,立刻手脚就给按在冰冻一样又冷又硬的石阶上,动也不能动,便有一只手插进我裆里摸弄。也许抢着照实招出来,咬他黑八一口,这五十大板还能逃得掉。心里刚这么想,那毛竹板子业已暴雨似的打下来,我挣着喊叫,一阵子真像害了热病一样。可不大对劲儿,一点儿没感到疼痛,这不是给我挥身上的灰尘么?听那砰儿砰儿打在袍子后襟上的响声可又不小,这样子饶是打上一万大板也伤不了一个汗毛、一根布丝儿的。

我便恍然大悟了,真的这是个功夫,不简单,我算服了这些老衙门。五十大板打完,我被扶起来,望着闭目养神的大老爷。

尽管五十大板没当一回事儿,可是我犯了甚么错?就算我是悦来客栈真老板,又凭甚么要挨板子?真说不过去。

“招的是实情?”大老爷像是睡着了,在说梦话。

“句句实情,句句实情,大老爷!”

只见大老爷吟诗似的缓缓晃着脑袋,不知寻思甚么,良久,眼睛也没有张一下,便挥挥马蹄袖,示意带我下去。

画了押,又盖了指模,那上面录的些甚么,既来不及去看,也没那份心肠。低头的工夫,这才闻见袍领上若是自己衣服自个儿觉不出的那股子脑油臭。这半晌儿,不知道为甚么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这时身子一点儿也不发抖了,脑子里可从没有过这样清亮。

只我很迷惑,没有去想,也不明白自己被差使做了些甚么,只觉得急急地要离开这样的地方,急急地要脱掉这一身肮脏的大袍子,一刻儿也不能等待。

冬夜真长,寒鸡一遍又一遍地啼鸣,这才催来了迟迟疑疑的破晓。穿梭在这衙门里层层道道的厅房当中,原看不到多大的天空,但遍地尽是雪一般白霜,就很够了。

“老三,真有你的!这行饭你是吃稳了!”

黑八老远就赶来拉住我手,好像我是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怕我走不稳,赶过来搀我一把。

“算了,八爷,我不是吃这行饭的料!”

顺口这么应付着,心里可很迷惑,说不出道理要不要干下去;总要等等罢,不是才开头吗?跟在后面的还很多,拿不稳的。我只感到眼睛涩涩地很困,鼻子就要冻掉了。

好在天总是破晓了,一天总有一个太阳!都打着呵欠,口里白团团的热气喷出很远很远。管他呢!这样子困,手脚都冻僵了。

黑八说的:“吃衙门这行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一回生,两回熟……”

恐怕我正是半生不熟的时候,仿佛这天色,这破晓时分,说夜不夜,说昼不昼,尽管匆匆间不会久留,可是等日出还须一段儿时辰——我是这样子想。

---一九六三·一〇·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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