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成白铁号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街灯总嫌亮得早了些,当城市的太阳似落未落的时候,福成白铁号那块亚铁底子黑漆字的横招牌,便在这夕阳和街灯的争执里,似明又似暗地拿不定是一种甚么色气了。

老的

每当这样的时候,这个老人就该拖着他谋生的家伙,拖着他的疲倦,打了败仗似的走回来。

总是那样,老人说不完道不尽地跟自己拉着呱儿。谁也不知道他说甚么,带着简单的表情,和小幅度的手势。

福成白铁号就在这条小街的中央,这里充塞着小型的盛衰和苦乐,小规模的热闹,小家小院儿忙碌不完的饥寒饱暖,小市民走出走进,小锅小灶的炊烟沸腾了满满的街巷,总是这么些罢。

那些发迹了的,也不在这里砌高楼;倒闭的,也不死赖在这儿现世。小街永远坚持着一定的风格。小街也仿佛是拦在两道弯弯曲曲的长堤中间的一条小河,人流在这里后浪赶前浪地游动,淘尽富的和贫的,也不知流走多少呜咽和欢乐,叹息总是多过笑声。而福成白铁号多少有些顽强,多少人拿钱顶不走他们这间只有一只六十烛光灯泡的阴暗的小店面。

这老人疲倦的原因很单纯,因为他老了,活着就是一种疲倦。老人谋生的家伙也是一样地单纯;几根不十分长的臭烘烘的竹条,扎成一捆儿扛在肩膀上,手里拖一只白铁焊成的掏勺。老人把这些谋生的家伙靠在店门旁,并不立刻走进去,不像离家一整天那样急急地走进去。黑沉沉的家舍,一团蚊蚋旋风似的钉在老人的头当顶上打转转。儿子还不肯收工,守着一张半坪那么大的白铁出神,手里张着伽蓝鸟的长嘴喙似的老剪刀。这样黑沉沉的家舍,似乎里面没有一样是他需要的。老人好像有意要躲避那些,便在门前阳沟的一长溜木板盖子上蹲下来,说这又讲那,多半是愤愤的手势和表情,一蹲就能蹲上个把钟点,而甚么也不等待。

太旺的人口堵住太狭的街道,永远川流不息地在老人空虚的眼睛里。单车上载着长梯,载着塑胶檐沟,人骑在上面两脚着地,踏着走着。梯脚擦着老人的鼻尖流过去了,老人也不躲,知道不敢碰上他。梯子尽是淋淋漓漓白石灰的干迹。这是谁家铺子出的檐沟,漆成那样死灰的颜色!但是漆成那样也有生意包揽,他家福成白铁号有半年没包过装檐沟的生意。绿漆的檐沟,比这种死灰的不知漂亮到天上去,但是没有生意。家里出了扫帚星,甚么也别怨。一辆小推车不知想要躲让甚么,弯到老人身边阳沟的木盖子上。小贩先还掀起推车的把手等候着,索性就停下来,也就差不多碰在老人的鼻尖儿上。小推车上不少只乌乌的木盆,装着番石榴,小贩一遍一遍浇着黄澄澄的甘草水,翻搅着挑出大些的,就用汤勺滚到上层做幌子。老人没有一点意思想伸长脖子瞧一瞧头顶上那些木盆里装着些甚么,牙口不行了。但不如说心老了。面前所有这些闹嚷,没有甚么能使这个老头儿动动心。推车的车肚里装着一只空蒲包,露出半截秤杆儿。一勺黄澄澄的甘草水冒冒失失地泼在老人脚边,里面分明有一只活生生的苍蝇,一双翅膀黏住了,仰着身子扒动那些纤细的小腿脚,有多渴望着活命哟!老人也没有一点意思想要伸过脚去蹉它一个死。

年事也不算太高,但确已老了。老得太快,因为年轻时太过分地年轻了,又老早死了伴儿。如今甚么都不想要,站着就不想蹲下来,蹲下就不想再站起。他要是这只苍蝇,就不想这么样脚踢手刨地求生;躺着罢,不是并没有谁要来加害吗?苍蝇一样的生命,也像苍蝇一样过的日子,掏不完的阴沟,分明都是人们制造出来的;人都生得那么体面,脸上不肯留一抹灰,却整天排出那么些肮脏污秽,日复一日,掏挖不完。老人在这些肮脏污秽里找生活,却不明白为甚么要活着。就如同不明白为甚么一点也不想不要活着,其实也就和这只苍蝇差不多。

他这个大儿子还不是一样吗?天到这时节还不肯收工,乒乒乓乓敲打那些光亮的亚铁皮。老人的背后,沉暗的店面里,亚铁皮像冰块一样地反光,六十烛光的电灯也舍不得打开。这些都在老人的背后,他完全知道店面里的情景,仿佛脸前有面镜子,给他反照出背后所有的一切。儿子在做一只水舀子,他知道。剪出一块扇形的铁皮,木棒槌细心地把它敲成卷筒儿。儿子手艺也不太赖,就是手头太慢了,要敲上大半个钟点也不止。慢工出巧活吗?也没有精巧,老人看不中。谁让年头走到这一步,家里又招来了个扫帚星,货出多了也销不掉。就凭儿子这么样的慢法儿,六坪大的店面也都积满了货。用不着转回头去数,门上槛儿一排挂着六只水舀子,老头子清楚得很,没有半个月,也有十天了,一只也不曾销掉,还在那儿摸黑赶工呢,灯也舍不得开,木棒槌敲打得挺有兴头。这个没计算的甩子!水桶也做了一大堆,一只套一只摆在靠门的角角儿上,就有屋檐高,远看倒像一座又大又粗的房柱。这一些,老人不用看,他知道,尽管出去上工一整天,店里多少只水桶,多少只舀子,多少个油端和漏斗,恐怕难得少掉一只两只。

小贩的推车好似再也不走了,就在老人的鼻尖儿前面做起冷冷清清的生意,没有眼色的!亏他还有心肠去从对面另一个小贩那儿叫来一碗爱玉冰,吃得抬不起头。这都是常有的,这些年轻人比不上老一代那么刻苦俭省了,又懒又馋嘴!

看不中也没有用,老人叹口气,一脸的固定的难堪;长远长远难堪的日子,就把那张老脸塑成这个样子。千条万条细细的皱纹,总是难堪的调子。一个老闹胃病的,准备打个痛苦的气嗝,就是老人的这副形容。他是那样难堪地看不中这,看不中那。儿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看不中,还能看得中谁?仿佛那一对昏老的眼睛固执地甚么也不肯容纳,以至那样地空虚了。

儿子那一手,真没法子能让老头子看上眼。儿子做一只粪勺花的功夫,够他轻轻松松做三只。天黑透了还舍不得开灯,俭省的那个劲儿!可是做起焊工,可真舍得费松香,好像生来就有那种嗜好。松香用多了没甚么好处,熔锡老打滑,结成疙瘩,焊缝像条蜈蚣。老人自己那一手手艺,细致精巧,交货又快,门对儿上“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生意虽小,出手货色倒是出了县境。白昼黑夜地赶工,总也赶不上这儿订货、那儿订货,仿佛那些壶呀、桶呀、檐沟呀、漏斗呀——手底下出的货色不下十几种——顾客们买去不是用的,是吃的,要不怎会用得那么快!要得那么多!

甚么样的光景哟!满街上数得着他家的日子过得像个样儿。长六横三的亚铁皮净抖着刺眼寒光,抖着雷样的动静,有声有色的年月!雇用了多少伙计!老赖,嘿,那个大傻子,说他傻吗,手艺不含糊,就只是老爱挂彩,动不动就给铁皮划破了手脚。老喊老板娘,要块布条儿裹伤。伤口敷上牙粉,裹上布条儿,老板娘就该从髻儿上拔下针线缝上几针。总带着牙粉味的老赖,谁想到会给火车碾成三截儿,挂上了大彩,一点也不带不得好死的凶相。还有丘阿秃,也是一把好手,精光的脑袋瓜子好像要跟亚铁皮较量,看谁的亮。张大有——那个倒扣齿儿的大个子,躺下来,一张铁皮容不下他,蹲在那儿威威肃肃像头老虎。别瞧个子大,手头比谁都灵利,专做酒端子、油端子,由着那只大手爱怎么剪,爱怎么焊,不用比试。顾客要不信,量量看,一两的端子打进四两里,一连四下儿,不兴多出一滴水。以外,不是还有郭小眼儿?他大舅的连襟,没做多久就改行学翻砂,老是惹人上门来讨债的。能干倒挺能干,人品差一些。这之外还有谁?记性也坏了,一时记不得那许多。远去了,都是烟,都是云,消散得真干净。细皮细叶儿的,都风雨吃打落光了,剩下他这么一棵又老又枯的光树干。前后二十年,旺了又衰了,店面辟开卖出去一多半,就还剩下这间六坪的小店面,外带直不起腰来的小阁楼。远去了,烟烟云云消散多干净哟!

儿子出的货,少得看不上眼。就那样也积存了满店堂,满阁楼。生意也是个古怪玩意,没人光顾,总不能提着棍子去找生意。他得歇手了。“这店哪,还是你撑,还是我撑?”儿子说他眼力不行,不能老是再让松香来烟熏火燎的。成,店给儿子死不死活不活地撑着罢,老人流落到甚么一个地步了?门旁靠着一捆臭烘烘的黑竹条,外带一只掏阴沟的勺头。从早掏到晚,净是黑的、臭的、稀烂的。还提当年干吗呢?命该走上这一步。只怪家里出了扫帚星。

别的且不说,当年你算哪头葱!老人瞪着小贩脚上的一双白帆布鞋。小推车缓缓地推走了,车上尚未点火的沼气灯,随着颠动一下一下地跟老人颔首道别了,礼多人不怪的一副和气相。老人可把脸转过去,瞅着对门儿的惠成行,你算甚么东西!百货店里亮着白楞楞的日光灯,满橱满架子全是亮光闪闪包装的货品。你家上人还不是个溜乡的货郎挑子!专跟妇人家做那些没出息的买卖,针呀线呀鸭蛋粉,你家上人就是软当当的那块料,要不是电灯兴起来,你家东街口那间黑洞洞的店堂比得上福成白铁号?那么个破烂房子!他可给他们装过檐沟,也不过七八年前的事罢!

你也没甚么了不起!老头子揭短过一个,转过去又瞪起斜对面的华美药房。店里到处吊悬着端午节五毒幡子似的西药广告,有风无风都荡着打转转儿,跟谁耍神气!宝蓝的霓虹灯把老人一双暴着青筋的枯手染黑了。你家的底细也瞒不过人,当初走南走北荡江湖卖野药的,论发迹也不过三四年工夫,搬到这条街上来也还不到两年。儿子,你该开灯去煮饭了罢?老人的背后可还是黑沉沉的。天后宫龙昂角上那颗金光闪闪的早星也亮了,而自家里依旧跟随着天色往下暗。没出息的儿子借着对街的灯光还在那儿敲敲打打地不住手。赶工赶的甚么劲儿呦,还不滚进去煮你的饭!

老人不光是看不中儿子的手艺慢,看不中的地方还多着。眼看成亲就快十二年,不说两口子没生个一男半女的,连个响屁也没的放。男子汉吗?你老子也不这么没有用,管不住老婆,吃软饭的!还有那个扫帚星,宁便宜外人,不让自家人碰一碰,打着赚钱给老二上学做幌子。哼,上工?千人万人压的。那也算孝敬?气得老头子把钱摔到地上,又蹉了两脚——为的是想估估多少钱,大约两百块钱,看样子。给我做衣服穿?门儿也没有。拼着裤子破得前露黑的,后露白的,也不能使那种卖肉的钱,别恶心人了罢!穿在身也膈膈痒痒不安适。

扫帚星!没说错的。他舅母做的歪媒。舅母也后悔了。当初瞧着不是挺不错的姑娘嘛!或许李半仙把那帖八字排出毛病了,亏那个瞎子老早就不在天后宫里摆卦摊儿。不知荡到山南还是海北了。若不然,砸烂他的测字摊。分明的扫帚星,打从进了他家门,他们家就不见底儿地一直往下败。

这年头该怪谁?人家发迹了,日光灯,霓虹灯,家家过着元宵赛花灯的日子,就不该专怪年头坏,福成白铁号早也不败落,晚也不败落,扫帚星一进门,就把他们家金银财帛一扫光,不比遭天火好受些。这么样阴死阳活的日子,出的货出不了手,不是活见鬼!可是也就怪时运不济老来苦;有志气摔掉那一叠卖肉的钱,可没办法不伙着两个儿子一起合吃这碗软饭。掏阴沟掏来那两文钱,一天一包老乐园,就剩不几个子了。老大嘛,白撑这么一片店面,顾了吃,就顾不住穿的。老二那一笔用费,老人索性装孙子不敢闻问了。甚么上学读书哟,拿钱往里赔罢,今儿买书,明儿买纸,这个费,那个费,带便当,开学没新制服就不准注册,这个学呀也上得不干不净的,用的都是那些钱。用那个钱,将后来就怕都要倒霉的。依着老头子的主意,上甚么学?学徒去,好歹弄一身手艺——学照相,学理发,都来钱,强似读那个半吊子的书。可是老二是个书迷,前几年小学毕了业,原说是找他姑丈给寻个门路学生意去,哭呀闹的,怄气饭也不吃了,这个给书迷了窍的孩子!招了老师来说情,也不想想我们这份家业哪是读书的人家!祖上数得出的几代祖爷,可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上国校,那是没办法的事,不去要罚钱,可是国校六年既然读完了,账也算得,信也写得,不就截了!呔,这些做老师的也不懂得人家甘苦。做老师的不懂也罢了,两口子也从一旁帮腔儿,有本事帮腔,就有本事挺身子去撑,风凉话帮腔还不容易么?用不着花本钱。那是怄气的话,谅他两口子也没那能耐。谁料那个扫帚星可也抢到幌子打了,出外找钱去。钱是苦来的,也是找来的?早就看出不是个安分的正道货,老大这甩子居然拦也不拦就让她去“上工”了。做公公的要拦着也张不开口,由着去罢,遮不住祖上的坟茔哪一铲土没添好,积德的媳妇去赚那种卖笑又卖肉的钱。老人念念有词地说着,说着说到这儿就把脑袋抱进膝盖里了。这个日子!一辈子吃手艺饭,过的都是硬碰硬的日子,如今这张脸撕下来踩在脚底蹂蹉。对这么个丢脸的媳妇,老头子心里有的是病,就把她恨作扫帚星了。

老二也是个上进的孩子,不能全怪他。这么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不花费,也能栽培成人吗?哪有的好事!除非和这满街的电灯一样,不添油,不点火,一样地亮了,且比油灯亮得多。往年哪——那可久远了,街灯用的可都是煤油灯,那时节福成白铁号是个甚么光景!一入冬,公家就把所有的街灯换新了,可都是包给福成白铁号来做。一季的街灯包下来,扎扎实实地过个大肥年。这都不用去说它了。老人摇摇手,又摇着脑袋,抽剩了半截的烟卷,用指头给捏死。那时节扫帚星还不曾进门,怪谁呢?怪他女人死得早。他女人脸上生一颗又大又黑的相夫痣。人死了,带走了他一半好运。扫帚星来了又扫掉他另外那半个好运,人纵然生得多好的富贵命,也经不起这么左右开弓地收拾。电灯把油灯顶翻了,也把福成白铁号的店面顶掉了半边。

媳妇一进门那年,扫帚星也还不大敢怎么样露光露亮。那一年也还包下了两笔像样儿的生意,一是给镇西新建的国民学校全部校舍装檐沟,一是给山上那个兵营做菜钵子。就是靠那两笔进项,才把小两口成亲拉的那笔债清理个差不多。那以后可就再也没大点儿的生意了。老人也不大知道兵营里的事;兵营里盛菜的钵子都改用了铝合金的料子。新建的房屋都是新式样,平顶,暗管,多半不用檐沟了,再不也都用了塑胶的。这年头甚么都在变,老人的一双眼睛却被扫帚星的光芒给迷惑了,看不见。

老人长叹一声,口袋里摸出一个几乎就要散掉的火柴盒,那根黑黑粗粗的食指伸在里面挖。还是不要怨这怨那罢,老人摆了摆手,看似驱赶鼻尖儿上的蚊蚋。人们总是常时看到老头子一个人这样跟自己说东道西地打手势,却没有谁能知道老人有些甚么心事好数说,即使他亲生肉养的大儿子——那个老是埋头在亚铁堆里干活的焊铁匠,也不懂得老父亲终日里这样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究竟甚么样的心事总是说不完,道不尽。

老人从破散的火柴盒子里扒出半截儿烟卷,夹在指头上,不知舍不得抽,还是又被甚么打岔儿忘了。那一对空虚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天后宫龙昻上那颗金星。看起来他是非常愤怒,但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些甚么,那么样对空指点着,似是咒诅,似是指责。不要笑他罢,活到这把年岁,对于福成白铁号,对于这条小街,哪怕是对于这个似乎很没道理的人生,他是有足够的阅历来指责的,他不该有个论断吗?老人已经失去这个世代了,容忍他滔滔不绝的那些总评罢——虽然那是多么样地凌乱!

男的

不知从多少方向投射进来的街灯,发青的,发蓝的,发红的,发黄的,多少几何图形的光块叠印在福成白铁号的店堂里六坪大的地面上。那里遍是剪裁下来零碎的亚铁皮,给五颜六色的灯光染得又是金屑,又是银屑。

叠印的光块,仿佛戏台上的聚光灯一样罩住那么一个伛偻的白铁匠,看上去不知有多苍老,有多阴森。那是个僵白的人形,不断在敲打一些僵白的物体。一个隐遁在深山岩窟里炼丹的老精灵。身旁的泥炉里隐约闪着殷红的炭烬。沉暗的岩窟里,壁上和顶上,悬挂满了那在沉醉里疯狂炮炼出来的宝物,又仿佛那些壶里、桶里、罐子里,不知封藏着多少法力和多少法宝。而沉醉和疯狂的炼制,把甚么都遗忘了。深山之外,那些荣华富贵的尘世,天翻也罢,地覆也罢,都不关他的。多半总是那个样,尘世里痛苦的欲望和缺乏,逼使人逃遁到远离人间烟火的荒山里,立意要得到足可向这个凡间炫耀的一些甚么,报复的炫耀罢,然而不是了,经过日久天长的苦修苦炼,当初那些痛苦的欲望和缺乏,果然满足了,但也消失了,尘世里还有甚么值得恋栈呢?人世的凌辱迫害统被时空绝了缘,欲望和缺乏统被解脱了,人也不再是人了。那些足可带回凡间人世去炫耀一番的金银财帛种种法宝,说不出还有甚么价值。但是沉醉的炼制,疯狂的炼制,似乎也就成了一种弃舍、一种摆脱,和一种全部生命的投掷。

这个白铁匠,就是这样的。他像一条躲在树穴里的僵白的肉虫,狂风暴雨击打这树,樵夫的斧头铮铮地砍伐这树,春荣这树,冬枯这树,他可统统不管,他只管喀嚓嚓喀嚓嚓地蚕食着这树,黑漆漆的树穴,自成一个生存的天地,没有昼和夜。

真的不分昼和夜,亚铁皮在他眼前闪动着,被他坚硬如铁的牙齿——沉沉的大剪喀嚓嚓、喀嚓嚓,天和地也经不起那样的剪法儿。剪出了圆的剪方的,剪出了扇面儿剪圆锥,多少财富尽在那一双污黑的手掌底下修炼出来了。天黑总是这样快,他可分不出。当天光暗淡了,那些几何图形的光块自然就会赶来替代的,对他没有甚么分别;一如那么些成品卖得出和卖不出,都没有甚么分别;财富就是财富了,握在手里,挂在壁上,吊在屋顶,和顾主用钱换去全是一样的,都不能使他制作得快些、慢些,或者不快也不慢,那都留不住时光;时光给剪刀剪去了,木棒搥掉了,熔炉熔化了,三十多岁的人,说他有多苍老,就有多苍老,青春年少统被那些黑锈蒙尘了白哗哗的亚铁,瞧着那样洁亮,摸来弄去总是满手污黑的浮锈,抹把汗罢,搔搔痒罢,苍白的肌肤蒙上整遍整遍灰糊糊的暗斑,本身生来就是一张白哗哗的亚铁皮,老父亲传习的这一套手艺,使他春蚕一样,用他生就的一张白铁,焊成一只大的铁茧子,锁他的青春年少,锁他半生,乃至锁他整整一辈子。

三十多岁的人,就已开始伛偻了,并且萎缩了。僵白的蚕虫,给自己的茧子茧死在里面,也就是蛹子一样的伛偻而萎缩。不光是满足于茧里的死黑,简直是沉迷,就不想蜕掉这个坚硬的角壳,蜕作又美又飞翔的蛾蝶。他不知道自己可以那么美,那么飞翔。

他的女人,倒是一只又美又飞翔的蛾蝶,绕前绕后展给他看那么鲜丽的翅翼,撒给他看那样异彩缤纷的鳞粉,等着他从铁茧里觉醒过来,化作翩翩风流的狂蜂浪蝶,好和她共舞齐飞。

那么一个缠人的东西!十多年的夫妻,只使他觉着女人是个缠人的东西。不如亚铁皮这样可爱地听从他。在他手里,要剪甚么样子,便是甚么样子:要敲打成甚么样子,便是甚么样子,要焊成甚么样子,也便是甚么样子。而她折磨他,手脚并用地掯牢了他,真是个蜘蛛精,一缕缕黏丝缠他一个死死的。阁楼上甚么样的动静,都仿佛是在他头顶上念着紧箍咒。那么会叹气,摔鞋子,马桶盖子像一面大锣那么响,咣——多大的铙钹才敲打出那样金光闪闪的响声。她要甚么,他都知道,可是满心的烦,就把手头放重,棒槌拼命地击打着铁皮,当作他女人又白又胖的大屁股——其实他没见过,十多年的夫妻,多稀罕——就用这聒耳噪声掩埋阁楼上对他发生的矫情的炸弹,拒绝那些音响对他的召唤。她哪里知道好歹,这么样辛苦为的谁哟!总想手底下放勤快些,为你吃穿用度,任怎样辛苦,我都甘心认命了。光想取乐子,女人,寻欢作乐谁不想?当吃还是当穿?充饥防寒甚么都不当。早晚有那么一回儿,够了,多了也没多大意思,又亏身子。门前还这么样人来人往的,这就上店门打烊,给他老人搭铺啊?别招骂了罢!有那工夫,足够剪出一只茶壶坯子了。要出息,自然包大点儿工,没的包,这些小来小去的就不能不赶紧些儿。别看一个不多,十个可就许多了,大江大海也是一点一滴积聚的。有朝一日你就不必住这么个黑囚囚直不起腰的小阁楼,前后上下统统地翻盖,实墙实壁,把卖出去的那半个店面再买回来,你就不用这样牵心挂肠老是惦记楼下躺着个老是说东道西不住嘴儿的老公公,隔着甘蔗板还有个寒窗苦读的小叔子。说也真是的,楼下擦一下火柴,隔壁翻一下书,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夫妇俩还有甚么瞒得住人?睡的又是老得喀嚓嚓的竹床。哪儿甚么寻乐子,忍气吞声的。楼下一只猫,隔壁一只猫,他们俩就是一对掏窟打洞儿的小耗子。你又害怕一老一少的都长着耳朵,又这么叹气摔鞋子。别听她那一套,叹气摔鞋子。真正地赶上楼去,她可又䀹也不䀹他一眼,挨都不准挨。女人哪!唉,如今不必了,去“上工”了,少多少烦恼!砰砰砰砰……下劲儿搥打着铁皮,赶紧把那些烦恼羞耻打散掉!哪一天才有那种实墙实壁的日子?实墙实壁的。一家四口,一天三餐要张罗。哪一天?多少年前觉得倒还不怎么远,日子越往前,那一天越远,仿佛成了既往的事,成了追忆,越追忆越远,弄得遥遥无期了。要说贪闲偷懒或是吃喝玩乐,才把日子弄得这样子一年不如一年,那倒不冤枉。没那样的事,起在五更,睡在半夜,少有过走出这道店门坎儿。可日子越觉得没多大指望。害得老人家去干掏阴沟小工。腰酸背痛一天赚不上十块八块的,遇雨季就没辙儿。

人一老,脾气就古怪。父亲是老了,好像只这两年忽然老下来。那个从早到晚自说自话的毛病,好像也只是这两年才有的。夜里睡在阁楼上,也听得见下面店堂里,他一个人嗡嗡地不知说着些甚么。老人也是一辈子的手艺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师父,至今也赶不上老人那一手,爷儿俩要是合伙儿从早到晚这么剪、这么焊,只怕不出三天,店堂里就会下脚的空儿也没了。做出的货老堆着也不是办法,爷儿俩总得出去一个找点贴补才行。他是从小没在外面闯过事,要叫他出外找事儿做,那可等于把他一个丢到无边无涯的大海上。而老人那一把年岁,风吹雨打地去找生活,真不忍心。那也没办法,就是他独个儿干,出的货也是销不出。要说福成白铁号的货物不行,那算没凭良心说话。用的白铁皮都是三尺不弯的双料货,焊工吗?一点不马虎,里应外合都上锡,光滑平整找不出缝子。一把茶壶少说也用上十年八年,纵算锈了烂了漏了,不兴开焊掉把子,或是裂了壶嘴。可是生意总赶不上老头掌店的那个年头。福成号小房小舍夹在这么一条繁闹的小街上,左比右比,谁也比它强。如今这个世界硬是不讲道理了。想当年,刚砌起这座阁楼,小街上没有第二家。一晃就是二十年,如今像福成号这么窝窝囊囊不打眼儿的小门面,小街上也是没有第二家。然而怎么就落到这一步田地,他可没那么多的工夫去思想。做起活计来,目不旁视,太阳甚么时候找到这条小街上,甚么时候又从这条街上走开了,往往复复的日出日落他都不知道。不见天日的一张脸,捂得好苍白!生就亚铁皮的脸孔,始终有一层薄薄的浮尘和浮锈,抹不净的阴暗——任怎么样去摩擦罢,摩擦到银子那么样光亮,还是灰糊糊的浮尘和浮锈,命里就是这样子龌龊,想干净净地称心又如意,除非另外兑换一个命。

想是这样想,他却知命又拗命;老子就只传给他这套手艺,不靠这一行吃饭,难道要去偷去抢不成?饿死了也得像焊锡和松香,死牢牢地凝在铁皮上。做出的货不是卖不出去吗?不妨事的,总有连货底儿统统脱手的那一天,总有那一天。如今家用开销都没多大焦虑了,女人见月交钱给他,千儿八百的,过日子用不完,余下的都用它买了材料,大张大张的双料亚铁皮,整挑子的洋罐头盒。不能害怕来年歉收,就空着荒地不耕也不种。只要两手不闲着,老天总无绝人之路。这个盛年就伛偻了背的大男人,已经不大能够直起腰杆儿来。那两只眼睛终年只能看到怀里和裆里那么一点点儿的天地,不又叫他往哪儿看呢?他女人怎么赚来那许多钱,凭甚么本事赚来的?他可猜得出,但从来不肯细细地去猜想一下。倒是他不管怎么样地赶夜工,也不老受阁楼上那些没来由的动静打扰了,也不必老是用实墙实壁重新翻盖新楼来跟他女人允愿了。

他女人和他老子,这公媳俩倒好像他接她的班,她又接他的班,清早老人上工不多久,他女人就该回家了。太阳沉到街梢时,又该他女人出门上工去,而不多一会儿工夫,又该老头子下工了。老人掮着一捆黑鱼干似的竹条和掏勺,去了又转了。女人则是打扮得香喷喷的花蝴蝶,去了又转了。这么看来,又绝不是他接她的班,她接他的班,同一桩工作不能养得起两个这么样的工人,工具迥异,付的又是两种相差那许多的工钱。

女人究竟拿多少工钱,做丈夫的从没套问过。一套一套的行头且不说,单是那一堆胭脂扑粉香水精,怕就值上不少罢。打扮得仙子一般,做男人的更加不敢挨一挨。女人不是月底,就是错到月初,总要在家休息个三五天。也不出门,阁楼都很少下,饭也是不做的,净窝在阁楼上看小书,用钱租来的小书,满楼板净是香烟头和装零食的纸封套。他也没怨没恨的,谁叫她干的行业赚大钱,自己这份行业赚小钱!女人若是在家休息,他就索性在店堂的地上平放一张亚铁皮,睡得挺凉快。女人也从不喊他上楼去。

夫妇终究是夫妇,大媒大礼聘娶的。睡的是一张床,然而夜里男的睡,昼里女的睡,枕头被头上可都油腻腻地留香。做丈夫的就能凭这一丝儿气味,偶尔也从终日硬生生的劳苦当中醒过来一阵子,偶尔也找出一些萎缩的缠绵。那枕头上的气味,那被头上的气味,却又并不时常逗引他。要算计的总还是很多,生活里那么些沉重的东西扯住人的心思,就像他那个不大爱洗澡的身体——但他时常抹干澡——老是这块儿要抓抓,那块儿也要挠挠。抓挠着痒痒,想不完的心事,尽管都是那么样地简单。像那些装糕饼的箱子,要价是二十五块钱,总是二十二三就成交了,真赚不了多点儿。不定能不能赚上四五两的米钱。下次要开价二十八了罢,抓抓胳肢窝儿跟自己打商量,看看下次该不该开这么高的价。提桶也是一样,铁把手批发来是三块三毛三,还有生铁的底盘儿箍,七八角钱一尺。真古怪!他就有点儿发愁。胳肢窝儿里不长毛,他女人比他的盛得多了。本钱是一天天地跟着高,水涨船高,比方说,顶简单的莫过米勺子,焊都不用焊,可是木把柄也是批发人家的,也是占住本钱。瞧这大腿腋窝儿里怎么会这样子奇痒!浮皮都给抓破了,火隆隆的,还是一劲儿痒。米勺子也不能老是那个价钱,米店也不在乎涨那几毛钱。

发狠总是发狠,这么样冷淡的生意,碰到顾客上门,可总是感恩不已地依然又说出了老价钱。生意成交了,这才带点儿懊丧地重新发一番狠心,说怎样下次也得开个新价了。大约就和戒香烟一样,永远跟自己闹气发狠,永远是最后一支,永远不是最后的一支。他是烟酒都不沾一沾的,但他女人这几年却弄得香烟不离嘴儿,愈来愈不能是他的女人了。

那就把重新翻盖店面的指望放在老二身上罢!老二自然不肯再接替这个行业。他们家不曾出过读书人,再过两年,老二出了学校,他家要还是不能时来运转,那呀,就算完了。连他女人也是这么个主意,挂在嘴上说的是怄气话,就不管在外面赚那点儿钱多受罪,只要小叔有一身本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福成白铁号不怕没兴旺的那一天。

福是怎样的福,罪是怎样的罪,日久天长的事,想也想不那许多。昨天水肥会来包了十六只粪舀子,放下天大的事儿,也得手底下赶紧着点儿,多种深浅浓淡不一的几何图形的街灯,叠印在福成白铁号店里的地上,圈着这么一个弯腰驼背的白铁匠。血汗便宜卖啦,愈便宜愈难出手,贵了反而抢着买。然而多少责任和趣味都在鞭打他日夜不息地工作,他只想着怎样修炼他的仙丹,桶桶罐罐装着他的法力。化外之人似的,所有尘世上的甚么,他可甚么也不管的,一种渺茫而虚妄的乐观,把这个正当盛年的白铁匠安排得似乎挺不错呢,也许只是愚弄罢?人生会是这样地欺骗人么?小泥炉子里迸出木炭火花,美得多么短命啊!

木炭在开始燃烧时,总是要迸出点儿火花的。

女的

街灯只能算是一种颜色,没有光芒,在太阳似落未落的夕照里。

就在这样的时候,该是福成白铁号的媳妇上工了,总在后门出去不远的巷口上,一声不响地坐上差不多总是那一辆灰扑扑的三轮儿,不用招呼要去哪儿。

巷口上也不是三轮车停车的地方,然而每到这个时候——也不必是几点几分那么样的精确——这辆三轮儿便会像一种古老的自鸣钟机关里旋转出来报时的玩偶一样按时出现了。车已老迈,也像年迈的老人那样唠叨,哗啦啦,哗啦啦,唠叨个不停地在不甚平整的小街道上颠跳着,总像福成白铁号的老人,自说自话地追忆当年那些辉煌、那些夸耀,那么多!然而另一个世代的娇客随车辆飞转而去。路是这样地不平,长久行在这样不平的路上,人和车也都不平了,愤愤然,侃侃然,数说不完的千古之恨,哗啦啦,坏了啦……

车上的女人生得很俏,属于大众化的那种通俗美,鼓绷绷的鹅蛋脸儿,蒙上一层有红似白的面具,这是另一张脸了,取悦于每一个口袋里装着娱乐费的男人,用胭脂粉帮忙化妆成上肉,卖高点儿价。

她没见过这个踏三轮儿的站在地上有多高,但他是个矮子,踏起三轮儿有点儿吃力,屁股钉在车坐垫上不停地扭动——真像钉在上面的,痛苦地扭动着。人自然不一定痛苦了才扭动,或许用扭动去求生活,才是痛苦的。而花钱去扭动,又当别论了。不要瞧着他那样地辛苦,衫子汗透了贴在背上,斜斜的绉纹一律地扯向左,又一律地扯向右。扭动扭来的新票子、破票子,或者假票子,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转回来买车上的女人的扭动,这就叫交易。

痛苦吗?生活里打拼的人没有多少工夫去感觉,去怜恤自己。有那么多闲暇去感觉,去怜恤的,多半还站在岸上;水有多深,水有多冷,站在干滩儿上想象着罢!那个埋在白铁堆里整日整夜敲敲打打的男人,不知有多聒噪,甚么样的容量能够盛得下那种天地都要敲碎的聒噪啊!女人是落在那白铁皮上的小虫豸,给敲打着,震得辗转反侧地跳着蹦着。女人终年埋在那么黝黯沉闷的小阁楼儿里,终年只有秋季冬季和夏季,梦也是黑的,没有那样的死人,死在白铁皮的棺材里。那另一个,死在书堆子里,脖子上爬着蟑螂。而老的那一个,反而活着,一次两次地向她活着。白花花的胡子里漾着绿的叶子红的花。然而纸做的叶子蜡制的花,挥不掉那上面积聚太久的灰尘,就同花白胡子里那一把又长又不齐全的牙齿上积聚六十年的牙垢一样地刮不掉。怕就怕的是那些害人的牙,黄的黑的牙,酒的臭,烟的臭,胃火冲出来的一股煤炭臭……男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样子的体臭。男人都是那一套,花那两个钱,好像甚么都可以包了去。呸!该卖的地方总要卖,要想白饶甚么别的,那几个大钱!没有一张干净嘴巴,牙垢里能化验出石器时代爬虫的鳞屑子。

老的向她一回两回活着:有多少次,已经记不得,也没存心要记住。只有头一回,把她像只小母鸡一样惊飞了起来。一家四口的汗衣裳,搓呀揉呀,灰水里冒着白泡泡。甚么样的日子,甚么样的夜?那个无用的男子汉,只会弄铁不会弄人的!灰水里照着年纪轻轻的影子,招一招披到眼睑上的头发梢,满手的肥皂泡,颗颗泡泡上一张一个模样儿的年轻的脸庞,闪着红的绿的彩光,那里面映出千头万绪的小人儿,千头万绪的烦闷儿。只怪上衣那样短——都兴那样地短,仿佛专为着一虾腰就可以露出后腰上一张大嘴巴似的白白净净的皮肉。老的就在背后屋檐底下叮叮咚咚钉甚么鬼东西,钉着钉着停下来。媳妇也没觉着背后露出那么一遍儿白白净净的皮肉。那张粗硬的手可就贴上来了。吓得小女人跳起来,摔起手里湿淋淋的衣裳搪过去,脸也煞白煞白的没半点儿血丝。

白花花的胡子微微抖动着,咧开一口又长又不齐全的牙齿,陈年古代的牙垢,牙缝儿几乎都分不出。公媳俩胸前衣襟全都洒出斑斑点点的湿迹子。脸色白得发硬,她能感觉到,立刻可又红得发烧了,就是那样的。

敢情不止那一回,老不老的,也不肯灰心。白花花的胡子里漾着绿的叶子红的花。尽管纸做的,蜡做的,强硬就在不枯萎,不凋谢,长年灰扑扑地盛开着。而那两个做儿子的又年轻,又力壮,能把对付白铁和书本的那份耐心稍稍分出一点点儿来,她也犯不上老是冲着手上的肥皂泡看那里面无数无告的小人儿了。

只那一层甘蔗板,脚步重一些,甘蔗板便跟着天摇地又动。小房门低得像她这个小身材也得低着头进,低着头出。刚一过门时不习惯,老给碰得掉眼泪。小房门关得如何紧,也关不住外间的灯光一条条透进来,床上落着些虎纹。房里房外一点点的动静,休想瞒得住谁。怎样沾沾唾沫,怎样翻翻书,怎样笃笃笃笃地写字,房里一声也听不漏,房里还敢有甚么动静?一点也不敢有。楼下也是一样的,搔痒痒,搔着身上甚么地方,肚皮和毛,搔出的音色都分得出。长久了,女人从没敢喘一声大气儿。她嫁到这个家里来,没有学会别的,只学会了不要出声音。那爷儿们即使都在家,一天当中也难得听到老的少的搭过一次腔儿。好像要不是互相不认识,就一定全家都是哑巴。隔壁的电料行从早到晚开着收音机,一阵儿唱,一阵儿说,响彻大半条街。但总算有个用处,不住地告诉她,刚才钟声响,几点正。右隔壁则有一个好哭的儿郎,张着满口虫子咬坏的灰牙齿,从早哭到黑,从夜哭到明。两边热闹非凡的好街坊,中间夹着一间冰窖子。

所以这样又黑又冷的冰窖子里,只该生出那样的男人,一身又白又软的死肉,狠起来倒又像只豺狼,要吃人似的,一口气吞下十个八个。夏日里常有那样的天气,乌云黑透了半边天,雷电狂风大作,人会给吓得惶惶乱乱面无人色。哪里知道一滴子雨点也不曾见,打的是干雷,刮的是干风,不明不白的天气——不明不白的男人。一次两次的不明不白也罢了,长久地那样,泥土岂不干旱得了无生机了!人宁可把一只老虎激怒了,千万别把一个女人的狠心惹起来。她就把她男人看作了仇人,再也不让他沾一沾。

女的也不是那样轻易地就死了心,原想调理调理,让他起死回生地活过来。可恨的死人哪,不让他沾一沾,倒像正称他的心了。反而偷偷哄着她:“等生意转了好运,这片破门面整个拆掉翻盖新的,实墙实壁,楼板底下加一层天花板,再买张木床,保管听不到老头子擦火柴抓痒痒,听不到书呆子老二怎么沾唾沫翻书,怎么笃笃笃笃地写字。”甩子!老头常这么骂儿子。这个摆来摆去就只是挺不起来的甩子,满脑子装的是盖新房子,就不想想要盖新房子做甚么。

人活着图个甚么呦!不图恩爱,也图个吃点穿点呀。两头总得顾全一头罢,哪一头也顾不上;恩爱落空了,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补衲衲,挂的是这么个虚名。谁受得住呀,除非木雕泥塑的石头人。不是戏文里唱的有:“哪个烟筒里不冒烟哟,哪家灶里不出火!”若是落个一男半女的,恩爱不恩爱也就由它去了;若是穿金戴银的,儿女不儿女也就由它去了;如今掐头去尾甚么也没落,图他的人哪还是图他的财!

人生一场,说长不怎么长,说短可也不算短,歹日子一天熬一天,一夜熬一夜,心在油锅里滚上又滚下,铁打铜铸的金刚也经不起这样的煎熬了。“等生意有转机,把店面阁楼通通拆掉盖新的……”真像唱的那么悦耳,唱的是都马调吗?呸!谁听,哄鬼也不成!没听说过白铁铺子也能发财的,走遍了天下,所有白铁铺子没有不是又乱又糟又阴暗的,一张病殃殃的脸,刚睡醒的黄胖子也是那样子。怪只怪爷娘没长眼睛罢。真是的,闭着眼抓一个行业也比这个强。人家开店做铺子的——就从这间阁楼的小窗子往街上望望,哪一家不是闪闪发亮的玻璃柜台玻璃橱!货也出色,人也体面,甚么样的顾客都有,不买甚么也爱上门来逛逛。独有这间又乱又糟又阴暗的白铁铺子,有谁爱往这儿跑?别惹人厌!但她跑上门来了,坐着花轿车吹吹打打跑上门来的,跑上门来就要把她囚上一辈子。

要说这是命吗?可惜这一代的妇女姊妹多半不肯那么认命了。还不是爷娘贪那五百个喜饼五两金首饰!白铁铺子不知积攒了几百年的积蓄,一下子抖光了买下她这个人。买来做甚么?买来放在这儿,三根钉子死死地钉她在这儿,给他们爷儿三个烧烧煮煮、洗洗弄弄、缝缝缭缭。这都没的甚么怨,娘家从小到大也不是过的这种不住脚不住手的日子么?这都没甚么可怨的,怨只怨爷娘的眼睛给那么些喜饼像是贴膏药一样地贴住了,给那些黄澄澄的首饰迷住心窍了,给她挑上这么一个提不上手、扶不起来的嫩豆腐一样的老女婿,大她上十岁。烟筒里也冒着黑烟,灶底下火可旺得很,都烧猪食喂猪了,不稀罕!猪公猪母都是阉过的,不好拿来比。

两个年少的,不解事;一个半截儿身子入了土的,反而老打着馊主意。人生在世就有这么些个荒诞,求甚么,甚么没有;不求甚么,偏被甚么缠住。做针线也是这样的,只想顺顺当当赶着缝两针,不知怎么的,线上老是无来由地结疙瘩,一解就解上老半天,也还解不清。要它结疙瘩时,偏又指头一绾一个空,指头舔湿点儿,再绾还是个空。

总是空的,总归都是空的;要傻也能傻上一辈子,要忍也能忍上一辈子。多少妇人还不都是这样子?要傻才能忍呀;要忍才能做傻子。可惜两样她都渐渐地不行了。人该吃甚么粮食,前世就注定了,就碰上那么个时运,现成的旗号。小叔子愣闹着要上学上下去,学费制服总得筹,她就上工了;很简单,哭也哭过,怕也怕过,要吃饭就得陪上唾沫,也不是没当着男人脱过衣裳,人家没有那样过的,还不是过来了!

如今算都过来了。三轮儿不换主儿按时坐有三四年,不必零开发,月头月尾算次账,大方点儿就给点小账,真省掉麻烦,包月的车子。坐在三轮儿上走的道儿可都是挤挤挨挨狭窄的小街。街道一狭窄,行人车辆就分外地多;仿佛人都有这个兴致,放着四行线的大马路不去走,偏拣这些单行道挤挤热闹。三轮儿不装车灯也不装车铃,很简单的而一样行走飞快的三轮儿,只管用刹车杆儿锵锵锵地敲打,好像刹车杆就是一把甚么凶器,敲敲响让你听,要还不让路,拔出来让你尝尝滋味。锵锵锵锵地敲打着,上面坐着个香喷喷赶着上工的女人。

在家里,可都故作不知地避讳着。躲不掉而要提到时,就说“上工”了。要说坐三轮儿上工不像,限时专送的摩托卡载着,才更不像上工呢。恐怕再也没有这样标致的女工。当太阳下落时,架上太阳镜;也该叫作月亮镜、星星镜。人是永远不能看到自己戴上墨镜的面目,车上的女人打开手提包,对镜子端详着自己,隔一层琥珀,恍恍惚惚的。你生得好歹的命哟,吃没吃到男人的,穿没穿到男人的,恩爱也没有从男人那儿得到过。弄得自己去找吃的,找穿的,找恩爱。这么样搽胭脂抹粉天仙似的女工,理该赚钱赚得多而又容易些。不拿锄头不挑担。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太阳晒不到,不用戴面罩,不用戴护袖。好像家里都有座印钞的机器,那些阔爷们儿,就有百元大钞点火抽烟的阔气。让他大钞烧在你身上得到更大的舒坦,也很容易办得到,有本事你就给他点火烧,烧不尽的。可又很奇怪,没有多少人来赚这样的钱。可见风不吹,雨不打,太阳晒不着的行业,尽管不用出汗和出力,却要另出那些出汗出力不能够的另一些甚么,没有谁给她想想,她自己也没功夫替自己想,怨不得谁的。

吃也吃在肚里了,穿也穿在身上了,恩爱呢,譬如一麻袋稻壳,总也碰巧捞得几粒米。还有存折,拿出来看看,再有多少苦处也该知足了。男人没的可给她,钱和恩爱都没有给她,自己东找西找,居然掉转过来大把大把地赏给他。小阁楼没有翻盖,里里外外倒是粉了也漆了,换了玻璃窗子,添了新床。而她那个不明不白的男人,打她添换了新床,就连新床的床沿儿也不挨一挨了。阁楼下乒乒乓乓地搥得更勤快,梦里梦外都听得见。也不怕吵她睡不着,也不想她上完夜工多辛苦。一阵恼起来,就想拔腿走到天边儿也不回头。天边也没甚么好去的,这儿总是个窝儿,离开这儿就会有比较敲打白铁皮的吵闹还多的烦恼,那些姊妹们都是她的榜样,警察找麻烦,流氓找麻烦,客人找麻烦,谁都可以找麻烦,只有窝在这座小阁楼上安全些,好歹总是良家妇女。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想不了那么远,只要眼看着她男人忙里忙外地煮饭烧菜洗衣服,男人做起这些杂事总是显得那么手忙脚乱,女人可又心软了。

街灯在三轮车夫的背上明明灭灭地滑过去,照出汗湿的衫子上扭动的折绉,一下子撇几笔,一下子捺几笔,霓虹灯上的线条也是那样子,一下子撇几笔,一下子捺几笔。车在上工的地点停下来。他走他的,她走她的,各人各有一份儿生活。霓虹灯不怀好意地挤着眼,仿佛给她打暗号,相好的早在里面等着啊。

甚么相好不相好!送钱的。她是收账的。生来这个身子就是张支票,该磕印戳的地方磕全了,现款自然兑到手。她觉得好像就是这样的,在她懒软软地去推动那扇搧里搧外的落地玻璃门的当口。

少的

城市的桥底下总是那样地龌龊;一流黑绿的污水,若断若续穿过垃圾的峡谷,两岸便是那些交错凌乱而专门生产这些垃圾的后门。居然还有那株发育不良的相思树,给这条沟圳添点儿绿意。

孤独的孩子,好似为了留恋这点儿绿意,经过这里时,总禁不住坐到桥头的栏杆上,膝盖上放着行李箱子那么沉重的书包,一坐就忘掉甚么时辰。

多半也都是这样的时辰,当太阳似落未落。街上多少行人哪,背朝着街心,双腿悬挂在粗砺的水泥桥栏外面,有时候这一溪污流也会清可见底的,而那样的时候不很多,但总是有。一些腐烂的布条儿替代了水草,顺流荡漾着。孩子就会想起《诗经》上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学校里选的那些老古董,他一篇也背不完全。这一溪污流里破烂的水草,反而老是提醒他牢记住这点儿古老。

上流不远的去处,一条已经泡了许多日子的死狗,从他发现起,眼看它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膨胀着,膨胀着,最后呢?终会吸的一声爆裂么?背后尽管那么多的行人和车辆,他用不着经心地去留意。那辆三轮车,他比甚么都熟悉,咔嚓咔嚓地磕着刹车扳手。差不多总是这样的时候,他那双凝视着桥下的眼睛,余光就会迅速地被那辆三轮车上鲜艳的衣裳的光熠给吸引了。可怜的孩子就该把脑袋垂得更深了,仿佛要仔细地察看察看桥底下不断流去的污水,究竟流走了甚么。生着绿苔的下水道出口,不停地在呕吐,把这个城市里一些复杂的流液不停地向这里倾注。流不尽昨天的荣华富贵,昨天的琼浆玉液,永远呕吐不尽的。他的老父亲还在那上流头上清理掏弄罢?该已下工了。而母亲,坐着三轮车去上工。三轮车走他的背后蹬上桥,咔嚓咔嚓地磕打。孩子低垂着脑袋,“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那条膨胀的狗尸终会嘣的一声爆裂的。他几乎妒恨那个不停地在磕打刹车扳手的三轮车夫。

孤独的孩子确是把坐在三轮车上俊美的妇人偷偷地认作母亲一样地孺慕。阁楼上阴暗的一角,一张椭圆的老照片,嵌在烟熏了百年似的镜框里,那个和这个尘世隔一层抹不掉尘垢的玻璃的妇人,头发和衣裳都像泥塑一般地板正,没有发丝,没有折绉。面孔也就如泥塑的菩萨一样,四平八稳没一点儿性格。然而这些都不太重要,他没有办法勉强自己设想做这个妇人亲生肉养的儿子,也怕看见它,把它转向墙壁。居然也就没有谁再把它翻转过来,由它终年地对着净是黄斑的粉墙面壁。可见他老父亲、老兄长,早把那个妇女忘记干干净净了;尽管都曾多么伤恸地哭悼过。他这个生命里没有母亲的孤儿,自然更有理由不去理睬它。

然而人总要个母亲;怎么可以没有?家里有这么一个女人,替他洗制服、钉扣子、准备便当,替他打蚊子、送雨伞,给他留一份邻人送来的红龟或喜饼,雨地里,一张不甚圆的雨伞把他们罩着在下面;雨的腥香,潮湿的体臭,贴地一层浓密的雨雾,两个人都感觉着对方稍高的体温。也是这座桥,桥身微微有些拱,水从桥面上往下流,云母石一样地一层层薄薄地往下流。多想看看桥下的沟圳里是否涨水了。“妈,我们去看看!”心里这么喊。温热的手在孩子的肩上紧了紧。她听见了自己心里在喊她,就用这样来答应他吗?同学们会说:“昨天我看见你跟你妈上街了。”那种温馨把他整个拥抱了。让他何等感激的一种恭维!他却一直都不曾看到雨天里桥下的这一溪污流。

两年来,这个母亲却离他越来越远了。每天每天,彼此都把自己某一份时光放在阴黑的阁楼上,时间又总是错过了,一个是早出晚归,一个又晚出早归,难得见着一面。制服脏污了,衣扣掉落了,雨伞下面罩着孤独的孩子,一路上踏碎了水里的街灯,孤独地回到阴黑的阁楼上。多臊人啊,站着多么高,躺下多么长,总得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就只能躲在这桥上,等待着那辆三轮儿打后面的桥背上碾过,仿佛打背上碾过。然后盯住车篷上露出的那一点儿颠动的背影,就远去了。街道是一条弯曲的胳臂,就把她揽过去抱走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孩子狂吹着口哨,人总以为少年的口哨吹的是快乐的青春。他的胸腔里窒闷着不知多少沉郁。时常的,坐在课室里也会无端地想起桥上的这一个时刻,没有办法管得住自己。有多臊人呢,他得严严地隐瞒着,便当也得自己去张罗,扣子也得自己钉,再也没人照顾他给他送雨伞。然而那个母亲不给他张罗这一些,却在给他张罗另一些。学校里所有的费用都有人替他清缴。阁楼上小书桌的屉子角落里,三天两头总留下一份红的蓝的票子,虽已不是红龟和喜饼。他也曾跟在那三轮车的背后远远地追踪,一次两次都被丢得太远没能追得上。她去哪儿呢?再一次他就预先赶到平交道那里——那个上一次三轮车消失的地方,再一次他再预先赶到围着高篱笆正在修筑一座不知多少层的大楼那里。后来他就追上了,而他后悔为甚么要那样,仿佛一切的愤恨、耻辱、幻灭,都是由于他这样的追踪而招来的。屉子角落里的零钱,孩子赌气地不为积蓄地积蓄了起来,藏在临街的窗口外面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檐瓦底下,几次都曾认真地要撕掉它们。愈积蓄多,愈使他恐惧,因为老想着花在她身上,陪我吃酒罢!买她一件事,买一种他恍惚所需要的恐惧而残忍的快意。露在车篷上那一部分颠动的背影,常是使他冲动地就想跳上另一辆三轮车追上去,她前步下车,他后一步下车,抓住她:“还你!还你!还你!”都还给她,所有背在背上的一身的恩情、一身的羞耻,都还给她!

然而还不清的。然而那些钱钞永远藏在阁楼的檐瓦底下,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多少多少他全不知道。

阁楼临街的窗口本不很大,从前是木板的拉窗,现在换上了玻璃。然而仍还是很小,又让横在店门上槛的“福成白铁号”招牌遮去了大半个,要把新的零钱送到檐瓦底下,势必要抓住招牌的上沿儿,小心探出半个身子才能得手。招牌喀嚓喀嚓响,那总是在夜半做完繁重的功课的时际。街灯大半熄灭了,小街上的行人绝迹了。黑洞洞的小窗儿里,探出那么一个半截身子的幽灵,甚么样的作祟哟。

招牌上的大字小字都是他写的。老大弄来一小罐儿柏油,写罢,不知怎么会那样顺手,每一个字都那么满意,一撇一点,一勾一捺,滑滑的,却又涩涩的,要多适度有多适度。但是第二年他就恨起来,催他老大弄点白漆来油一油,重写罢。老大总是说:好好好!又总是拖延。

招牌上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一个字,没一个能看得中意。走过门前时,头也不敢抬,仿佛那招牌上历历地写着他见不得人的罪状。“水沟水管”吗?有了又轻便、又不生锈、又不走样的塑胶制品了,不知道谁还买白铁焊制的水沟和水管。而“油桶水炉”不是软胶就是铝合金。“屋顶”自有隔热的石棉瓦、塑胶瓦,“烟囱”也被水泥加工顶替了。“包办工程”似乎不知有多遥远,甚么样的白铁工程啊!塑胶、铝合金、水泥加工,合起心,挽起手,齐打伙儿整他们家的“福成白铁号”,第一个就把他父亲打栽了跟斗,罚去掏阴沟。时代的轮子滚滚又停停,一个滚动,就不知多少冤魂丧生在轮下,死了也还不知道是怎样死的。老大是个无用的好人,从早忙到夜,偏偏这个时代不很抬举这种想用忙碌换取点儿甚么的人们。他的女人该是全家最闲散的一个,反而轻轻地就挑起了千斤沉的担子。照书本上的说教,这算是没有道理。书本上的道理不知从甚么地方编造来的,既和生活不符就理该打倒,撒谎的课本,为甚么不肯说实话!但是某一部分浅薄的知识,也就使他看得到塑胶、铝合金和水泥加工品了。这点儿可怜的知识使他不断地发觉这个世界另有一套大家都不肯承认的道理,而他是真正地上进了,尽管考试的成绩一次比一次低落,他上进了。那是一种孤孤单单的上进,死去了大哥,死去了父亲,只因他们存心那么堕落,死守着一套又一套的虚妄。家中唯一的女人,唯一的懂得进取的,却只能托着那一本与生俱来的支票,去盖印,去兑钱。血是浪费的,汗是白流的,天黑了,如此价廉的电灯舍不得开,蚊子云集而来,吃饱了唱,唱饿了吃。一点也没有换得到甚么,钻在白铁堆里找那永远失去的梦想,那里面永不能再有他们所要的东西了。

而他的老大生在那一代里,似乎注定就要死心塌地地寻找一辈子。许多许多不需要寻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总是拒绝了不肯要。冥顽的一代,和这少年相去不过十年的工夫,物体下坠接近极限的那种加速度,物理学上一点粗浅的道理,这个十年的距离就是这样的。生在这十年前的,命定该被撇弃了,让生在十年后的挺起胸来走新路,不要用那样笨拙的忙碌,新路上走着新人,行着新事,装扮如一只一只彩艳的蛾蝶,不必蠢得像蜜蜂。

这个孩子在智龄上该是他兄长的兄长了,尽管他赶不上后面追上来比他还新的新人,他还没有新到可以凭石器时代的利牙就能做王的那个新境界。他是属于杂交的一代,心是热的,脸是冷的,孤独地坐在都市边口的小桥上,桥下流不尽的污水,规规矩矩追慕着那个彩蝶一样的母亲。而回到污黑的蜂巢里,一切盖满了污尘,灰扑扑的。他可以偷偷地潜进不属于他的另一间空的蜂房里。但不是偷偷的,决计没有谁闯进来,只是心理上总有一种偷窃的感觉。他就会盲目地拥抱住这间空的蜂房里任何的甚么,那样一条蓬松的衬裙,却可以团作一点点儿握在手心里,一松手又会回复那么大,用他身体的每一部去亲热它,苦闷而又憎恨的,一切都使他厌恶和流泪和狞笑,要杀掉自己。手背压在新床的床沿儿上,压出一条又深又红的痕迹,舌头舔在痕迹上面吸吮着,人是茫然地跪在那里,居然有一窄条橙黄的夕阳贴进阁楼里头来。去数数看罢,檐瓦底下究竟积攒多少了。去制着她如何如何,用她如何如何赚来的钱钞,去如何如何地支使她,好似狗咬尾巴地循环着,一种自给自足的悬吊的嬉戏。很懒得去数,恐惧去数,吸吮着手背上又红又深的痕迹,他就会狰狞地把那条蓬松的衬裙塞进草绿的帆布书包里,污脏的书包上,印着在这么幽暗的阁楼里看不清的标记,交叉的两只化学烧瓶,外带小商人用来自渎的两个外国字母。那衬裙终会丢进桥下的污水里,几百元一条的商品,剪作一绺一绺的,污流里的水草左右流之,下水道的出口,永远不停地呕吐着昨日的奢华,它是永远不住地呕吐着。

然而这是个模范少年,街坊们用他做榜样,教导孩子们跟着他走。至于走往哪里去,这都是他的事,街坊们不管那些的。小街上塞满了求生的人们,塞满了行业。总要重复的,也总要相克的。这样的街坊,仍然教导他们不长进的孩子跟着“福成白铁号”那个模范少年的背后走,不问走到哪里去,他们都放心。但是没有哪一家准许他们的女儿跟着他走,除非他家的招牌上换一个字——福成白金号。也用不着为这么样应该有的势利感伤了。

年轻人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无尽的精力必得送出去。送不出去就把自己烙饼似的翻来翻去地煎熬。阁楼上也黑透了,亡母的照片背转着甚么也不肯看一眼,墙上淋淋漓漓褐色的水斑。纵不是儿子把她转过去,她也要面壁的。他怕她躲在幽黑的一角,老是窥伺他的行径;她也是不肯窥伺这个孩子而认命地面壁了。墙上的水斑仿佛二八月的巧云,寂寞地变幻着这个形象、那个形象,千百种的形象。

且不管一切都太使孩子迷惘,他仍有他自己喜爱的时光。当清晨夹着寒伧的便当,背起压歪了肩膀的书包的那个时辰,孩子可又春天一样地华丽了。在那样的时辰,阳光把他接出那座墓穴似的小阁楼,阳光照出孩子的一对金翅膀,把他那张染黑了一整夜的脸庞重又洗净了。那时光,店门都还紧闭着,分不出哪一家贫、哪一家富,耀眼的商品、不打眼的商品,得意和落魄,统给阳光照射不到的晨黑一笔拉过去,抹掉了。小街上只有水肥车和菜贩子,从古至今都是人们不可一日或缺的好朋友。而往年靠着两根棍子一般的光腿,如今都变作圆圆的车轮了。

小街上淋淋漓漓滴下些黄水和菜水。只有这样的辰光,他仿佛又从冬眠里复苏了过来。

然而朝阳给人带来的勇气毕竟太短促,但总是真实的,比孩子自觉的存在还真实。他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而在阳光的照射里,何等苍白的孩子!另一面的悲喜和欲望,从他的身上脱落了下来,因此他苍白!

---一九六二·一·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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