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车记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一街清晨的阳光,一街水淫淫的雨。

都市建筑物的投影铺往一个方向,铺一街几何图形潮湿的补丁。多少晶莹似尼龙质料的雨线,匆忙在这些补丁上千针万线地缝纫。

匆忙地赶着甚么?

然而都市犹在沉睡,梦里数着双龙抱柱青一色。

轮转机高速地转出印字的纸,偷一样地转出来,在都市沉睡的时候。

高速地转动,补了胶皮的单车轮子在潮湿的补丁上高速地转动,人在几何图形的光和影里穿进又穿出,一阵子金人,一阵子灰人,碰断晶莹的尼龙线。碰断时,千针万线便在人的衣肩上缀出点点的针眼。

单车抖出破烂的喘嗽,抖出一份份印字的纸;仿佛车上载着鸽笼,一只只信鸽飞出来,飞进朱门,也飞进蓬门。

吃的是这行饭,不错的。不穿绿衣的邮差,一样送的是信息,轮转机转出的印字的纸卷,一只只信鸽漫墙飞进各式各样的门巷。

真要当邮差去,不必再骑这样坏的单车。而且不是自己的单车,随便那么拉来的,如同那辆菲利普给人随便拉走了一样。

若当上邮差,就不必被人喊作甚么送报的,有的是公家的绿单车。

“送报的!”

甚么送报的送报的!该你们做女人的喊吗?

“送报的,买份报!”

念着恼着,偏就有人喊,而且是女人,一大清早。

喊甚么?买份报?

“没有!”

平时不订报,几个大钱?联考发榜了,才赶着买报,这么好事?没有就是没有。

当然总有得两份剩的,多了没有,两三份,碰巧三五份。喊你送报的,也没喊错,人家良家妇女,未必就懂得那个荤意思。

剩了也是剩,多卖一份,一块二,总是钱哪,老爷!

剩就剩。喊老子“送报的”?整得你直叫,别不信。

说不卖就不卖,君子一言。

剩的么?剩的宁可回去糊墙。

这雨!出太阳下雨,跟喝阴阳水一样不畅松。

别提那面墙了;透风透亮,不糊也不成,不糊就不敢在屋子里换裤子。就有那么敞亮!

糊了也不成;糊着糊着,撕了撕了,没教养的鬼小子,手不知有多贱,骂又骂不得,赅人的房钱,屁都不敢放响的。一对娘老子都是护犊子货,欠他们房租就得容让一点个,真是没道理。

破单车颠跳在不是行单车的窄巷子里。

颠跳倒不大妨事,就只是不能遇雨,一场阵雨,这条又长又窄的巷子就成一条溪河,单车就得跟着扮作一条小艇,水陆两用的。车轮上飞溅起泥水,切线而抛物线。

也是人住的地方?还装阔订报呢!

靠岸了!靠岸了!水陆两用的小艇连人斜靠在湿渍渍的篱笆上。报纸不能丢进去,想来里面的小院子也成了一方养鱼池,报纸夹到竹篱笆上,附带地还得直起嗓门儿吆呼一声:“报来喽!”

这是甚么倒霉的行业——送报还兴吆呼的!

不吆呼也行,若是给人打外边顺手提溜走,明儿准备老老实实地补报罢;哑巴见娘——没话可说。

小溪河里映出两岸的竹篱笆,荡荡漾漾地各有各的款式。若是天天天天来这么一场开门雨,得,单车也该报废了。

好在这辆单车也不是自己的,能骑几天都难说。不是借也不是偷,顺手拉来应应急。报总得按时送到。不信用,立刻就有人来顶。

钱难赚,屎难吃。

一阵子恼起来,这件雨衣也该丢,脱胶脱得到处青筋暴跳的。也不知道它倒有多么渴,见水就猛灌。外面雨停了,里面可还下着大滴大滴的雨。就只一桩好处,慢说没人偷,丢在马路上也没人捡。

只说那辆菲利普也跟这件雨衣一个样;居然就有那么下作的贼种。偷了去也卖不成钱,没人要那种破烂家伙。

雨是弱得多了。单车折回头,险些儿没能转过来,碰上贴着根治性病广告的水泥电线杆。

褪了色的广告,原是红纸,褪成一副惨惨的病容,凭那样的广告也能取信于人?这年头还拿性病吓唬人哪!这个霉素那个霉素的。

若是专治癌症,那还差不多——那个可怕的病。

不知甚么缘故,这家红漆大门从没见开过。

喷石水泥的平台门楼,该爬一些紫藤,该挺出一两株紫荆花梢,粗粝与纤细的宗教画的组合,然而一样也没有。

于是朱红门叫人想到血。

该说它是阴宅。二十巷二十八号,阴宅,或是凶宅。

见月收一次报费,老是那只贫血的干手,求救地漫过红漆大门顶上伸出来,先取回收据,然后卷一卷票子递上来,从按电铃,到接到报费,得耐心地等上三五分钟。

那干瘦贫血的指尖上,黑黑的烟垢。递上来的票子和硬币,也都仿佛染着辣辣的烟垢。

这样的雨天,报纸不好漫着红漆大门上面丢进去,得叠作巴掌大小,塞进信箱里,麻烦!

雨天,就这么多的麻烦。初升的太阳,影照在这水淫淫的红漆大门上。

那个水淫淫的鬼婆娘!

改行也罢了,强似给人喊:送报的!送报的!

其实甚么送报的送报的?送信的还不也是不进门就往里丢?除非挂号信。唯一的好处,公家有车子,绿的单车,绿的摩托车,不怕偷。

可万一丢了恐怕要赔的,扣薪水。

偷去也难得脱手,除非喷一遍漆。怕也不方便罢?

对,顺手拉来的这辆二十六吋平车,顶好拉去喷喷漆,免得一眈眼儿就给人家认出来了。

二十六吋平车,蹬起来还真别扭,两腿老伸不直,骑小儿三轮车——等于。哪比得上高头大马的菲利普?别看那么破破烂烂的,除了车铃不响,到处都哗啦哗啦响得热闹。

其实又改得甚么行?这家前天遭了小偷。除掉蹬车子送报,哪来别的混饭吃的能耐?

干着罢,熬着罢。

车子千万别上漆。上了漆再叫人家认出来,那可赖不掉,不是存心偷的也成了存心偷的。就这个老样子的好,万一碰上车主认得,只说甚么……只说一时粗心嘛,看电影寄车子嘛,给人拉错了嘛,“那个看车子的家伙可恶透了,叫我痛骂一通。”这要咬着牙根骂才是味道。“错了就错了罢,七成新的菲利普,也赔不起,你难道剥他的皮吗?”口吻就要带着同情和为难了。

总要赔两句好话的——好话也不要花甚么本钱。

说甚么好话?本人的单车还不是给人偷了?

要偷嘛,罄偷了,他偷我的,你再去偷别人的得了,偷到最后,都有得骑,好车子坏车子当然是另一回事儿,看各个人的命罢。

只要不是偷去卖,不带着职业味道,甚么你的我的他的?一样。免得去惊动警察老爷们。报警有甚么用?屁的用!也未必追得出贼;纵使追得出,哪年哪月哟,饭碗得丢。

你瞧,多迷糊!米店的一份忘了,赶快折回头去。雨可也算停了,剩下点儿雨星星,破雨衣还是褪掉罢。

车子破不破,对付得过去。脚刹车不大习惯,倒是真的。车铃居然还很脆,阁铃铃铃,阁铃铃铃……别这么招摇成不成?回去把坐垫提高一点,腿就伸得开了。骑惯了菲利普,真不习惯日本鬼子的矮玩意儿。

只怕不等你习惯,早就给人认去了。

好在也不要骑它一辈子,骑马找马,找到那辆菲利普,孙子才要这个矮家伙。

这家怎么一大清早就把收音机开这么大声?四邻都该给吵醒了。别老是偷不偷的,天下为公嘛,小道之行也嘛。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姓王名八蛋的贼种,反正偷去那辆菲利普也卖不成钱!要真是抓住了,不抽他贼筋,也砸扁了他贼头。不是他个贼种,怎害得老子也犯了偷!

要说是占了便宜,没占到别的,占一个能响的车铃。其实车铃响不响都是多余,横竖车子没到,哗哗啦啦老远就听到那动静,用不着按铃,省事得很。

只说破旧到那个地步,上不上锁都没有关系,丢在马路上也没人推,倒贴钱也没人要。结果还是给偷去了,你说无聊不无聊!

恐怕还没有三分钟的工夫,进去收个报费,你看要多少时间么?没听见一丝儿动静,就给拉走了。该它哗哗啦啦大响的时际,反又不声不响了。才无正用。

当然也难说,区公所门前拉来这辆没上锁的破平车,跳上就蹬,车子像心一样地抖,似乎比摩托车的动静还要大,心虚嘛,那声音能响彻半条街。

敢情偷走它菲利普的那个贼种,那节骨眼儿,也是抖得够瞧的,哈哈!老菲利普抖起来,怕有火车头的动静,响彻半个城。够那小子惊慌的了。

惯窃犯嘛,有甚么好惊慌的?

不要再去想那些恼人的臭事了。倒是买一罐子磁漆,回去漆一漆;或是逗逗旧车铺,也未始不是个办法。

也是道理,找他们专收黑路货的,赶紧脱手。卖不成钱,那是想得到的,至不济,三两百总也卖得,照生铁卖嘛。卖掉三两百,再添三两百,对付一辆六成新的,这个主意不错。

那可千万别再忘掉上锁。

房租只得再拖它一个时候,拼着老脸愣看房东一男一女那两张没好颜色的冷脸。

再就是老着脸给房东一男一女瞪眼睛看。其实也看不痛的,强似骑着贼赃满街跑,不是办法。

这天气真是拿混穷的开玩笑,再给五六分钟,这几份报不就送完了么?

雨丝在阳光里越发透明透亮地闪耀,也有的人家披着睡衣推开窗子,好美的雨啊!真该到庭院里淋淋,想必比淋浴新鲜多了。可惜这些光会想象的爷们儿,老会赞叹,却没那份福气,睡衣是干的。

可淋湿了衣裳的人空着肚皮,送报给披着干睡衣的爷们儿吃早饭。

那就等等罢,等下午送完了晚报就去找门路,旧车铺多的是。

门路也不定就好找,找上便衣宪警那才有得好戏看!

就算找上门路,怕也拿不下脸,人家拿你当甚么人?哪来的黑路货?

“哪来的黑路货?你说!”

干吗咕咕唧唧的咕唧出声音来?言多必失,老爷!

这家人居然订四份报,莫名其妙罢!

普普通通的人家,不是机关,订四份报。篱笆墙,扶桑花生满了白介虫,也不撒点虫药。看报过日子,不看花。不看花又栽花,懂得他是甚么意思么?

懂得哪一家专收黑路货么?当是当不掉的,当车子不单要看身份证,还要看车照,老菲利普就住过当铺两个月。

怕脸子难堪,那就算了。

其实谁认得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调过脸去一走开,谁也认不得谁是老几。总比骑着贼赃的好。骑着,骑着,不定一阵子霉运顶上来,给白盔一把抓住,咔嚓一声,那可好看了,平生手脖上没箍过手镯之类的东西,除掉手表。

就是手表,也有两年多没有戴了,看太阳表过日子。

不行,越骑这二十六吋的平车越不舒服,心里也越惶。要脱手就快着点儿,打铁趁热。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将就,除非改行;一天送报,一天就少不了。老骑着这辆破单车,一准要倒霉。

找不到门路,是真的。这种黑买卖,售赃货,还不能明目张胆地跟人打听。麻烦!

但也不是绝路一条。凡事开头难,一回生,两回熟。

这话从何说起?一回生,两回熟?想当惯窃了不成?你可知道只可一,不可再?正经的送你的报罢!

也没有甚么,用不着这么没出息,胆儿小休想成大事。

大丈夫敢做敢当。就说是花钱买的。花钱买车子该罪么?笑话!也不是在车店买的,买的私人的。其实买谁的,谁也管不着。你们警察老爷买东西也要问清楚卖主姓甚名谁才买么?没道理。

那不就截了!凡事不必过细去想。就像那码子事一样,三从四德,玩得看不得,摸得闻不得。

四德有了,但不知三从是个甚么说头,真是缺德!

不是聪明才智的人,诌不出那些俏皮。只是聪明才智用到这些邪门上,屈费了。

当然不是那个鬼婆娘诌得出的。还不是打哪个客人那儿听来的!

那个鬼娼妇,不知是打哪个那儿听了来,拿来糟蹋老子。

怪她不识相,吃那行饭的不懂得识相,不挨揍还有鬼呢!老子正满心生着窝囊气,看脸色也该看出来。起先还当她痴笑个甚么劲儿呢,抿着嘴憋红脸蛋儿笑,笑甚么?有甚么好笑?胜败兵家常事。老子下回带个小玩意儿来整你。笑,叫你哭都哭不出。

“带甚么也没用,你这个送报的?”

喝,以为她认得老子呢,记不得哪儿见过。

“甚么送报的?这年头你别瞧不起送报的,行行出状元。老子有的是钱。钱哪!你认得么?钱钱钱!”

该死的那个鬼女人,只管笑啊笑的,猛笑没完儿,硬是在床铺上打着滚儿笑。

“有笑病吗?”

“笑你……笑你这个……笑你这个……”

真他奶奶的,笑得喘不上气,还笑。给她笑糊涂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笑到那般地步,还没明白过来。

“笑你这个真就是送报的——没进门就丢!”

还恼羞成怒地揍人呢,像话么?

甚么都别怪,只怪没缘分,少见有那么一个好水色的。

那码子事也讲缘分呀?别把人门牙笑掉了罢,怪不得你要惹那女人发噱了。

果真人能把门牙笑掉了,那可不大雅观的。好处是拔牙省了花钱。

老子生的一嘴坏牙,这上面吃亏不少。暴牙,一年比一年暴,直是对不起人。

勉强闭紧了嘴巴,可不多一会儿工夫又忘了。不忘也不行,人总不能终日不说说笑笑。

没尝到那么好的水色,说是没缘分,那太顶真了。没福分倒是真的。那,这个福分不够,恐怕就是坏在这一口坏牙上。

不过俗话又说了,贵人无正齿,有这个讲儿罢,似乎是。

好一个贵人,跪着人!所以说:愿生㞞命,别生㞞相儿。凭这副爷爷不疼、奶奶不喜的绉相,除非发笔横财。

这家住户真不甘心再往里面丢报纸,一个月三十来块钱的报费,拖着欠着,从没爽快一次。没钱别订报罢,看墙报去——对着街墙罚站面壁去。

发甚么财?横财不发命穷人。

可是你可知道?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还有甚么,人不搽夜粉不白,好像。都有点偷偷的味道。

得了得了,发甚么横财?顺手牵羊弄来一辆破单车,就吊得这样坐卧不宁了,要是发笔横财,还愁不得神经病?

规规矩矩的,送完早报,快把车子还给人家,原来放甚么地方,还给人家放到甚么地方去。

规规矩矩的,单车丢了嘛,正道儿还是去报警,有的是车照,有的是户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心安理得。

要好,谁不懂得?晚报怎么送,撅着屁股跑?晚报订户虽不多,该跑的路还是一样长,紧接着又是明天早报,就算再怎么早,也得五点半钟左右才分得报,跑着送罢,靠两条腿折腾,够折腾到十点钟也送不完。

人家出钱订报,看你的午报?歇歇罢,到一边凉快去,不出三天,人家跟别人订去了。

不出三天——话是这么说,有的性子躁一点儿,一天就成了,还等得你三天?等你三天又该怎么样?警爷们也没跟你订合同,约定三天内把单车找回来交给你?

除非半夜就起来,马不停蹄地送到七八点钟,或许送得完。

这不是梦话吗?哪家报馆半夜里出得出报?

老兄,得了,别仁义道德甚么的,安安稳稳骑定了,管它是借来的、偷来的、顺手牵羊拽来的,骑定了。谁要是敢来认,谁替老子把那辆老菲利普找回来换。对,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明年办牌照又有问题了。

明年?远着了!你这个傻鸟,别的事上眼光干吗没这么远?想那么远干吗?离明年还一大截日子,这八九个月里,你保险不撞车?不坐牢?不得肝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话是有的,但看远虑在甚么事情上。

那是黄老世伯的克难屋山,怎么脱掉那大的一块水泥?唉,人老了,没儿孙照顾,真还不行。

黄老伯老是那句话挂在嘴上:“今晚脱掉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念着念着,穿着穿着,七十多岁古稀高龄,怕真穿不多久了。

送份报给他老人家戴老花镜子看,送的是刀刃儿上。别的怎么去孝敬呢?一年下来也不过四百出头,孝敬甚么都不如这个,一年两节的,出手百来块钱的东西,实在看不上眼,也拿不出手。这好,日日拿起报来,看着念着,这小子不枉我把他千山万水带过海来,仁义人。日日看报,日日念我这个仁义人,有恩必报,日日念着,和念着“今夜脱掉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一样地挂在嘴上。

仁义人,黄老伯老这么夸赞,逢人就夸赞。哏,仁义人偷人家的单车送报。

别把话说得这么刺耳。放在谁身上,谁也吞不下这口气;老子骑得好好的单车,自己血汗钱买的单车,破旧虽然破旧,不错的,总是混饭吃的家伙,你小子偷了去,等于敲老子饭碗。送报的,听来刺耳,好歹也是正当职业,自由职业,新闻事业,传播媒体,好好儿干,谁也敲不掉你这个饭碗。可你小子不是人揍的,硬敲老子塑料饭碗,不碎,可敲瘪了,害老子干起偷车贼,恨你个死!老子咬牙赌咒,抓不住你便罢,抓住你非抽你的筋不可,不是瞎发狠。

敲不碎老子饭碗的,敲罢,罄敲了不是金饭碗,不是铁饭碗,却是塑料饭碗,贱是贱,敲不碎。老子还不是照样骑车子送报!别扭而已。

得进去看看黄老伯了,好久没来看他公婆俩,户口在他老这儿,最近户口检定甚么的,少不得用着我去跑跑腿。

但愿俩老人家别留意这部车子。

留意也没多大关系。真正地要问起来,一句话就回掉了;譬如说……

不大对,那是怎么回事儿?……

门里出来个白盔老哥?

亏得晚一步,不然就碰上个正着,险哪。

一只腿着地,单车来个急转弯,二十六吋的车子就只这个好处。

听那老伯母吆呼甚么来着?那么大的年纪,嗓门还那么高:“是啦,是啦,您再稍候候,待会该就送报来了。”

不理她。

会能是甚么事?警察老爷找上门来了?

这年头没道理可讲,真是没道理可讲……

生平就做一次小贼——小贼也谈不上,顺便拉人家一辆破车应应急嘛,居然惹得官厅的人找上门,不公道!

真也是怪事,怎么找到黄老伯这儿来了?

“老人家啊,打扰了,请问这个人户口在你府上么?”

敢情白盔老哥开了名字给老两口认了。

“户口是在这儿,人哪……”老伯母说话要噜苏些,“半夜三更要赶去送报,人是仁义人,自爱着哪,怕我老公母俩为他起来开门关门的,门户不能不紧着点儿,世道人心哪,不比往年了,他就搬去小南门,跟人家合伙租了间火柴盒大的小木房子,混饭吃嘛,咱们老家作户(佃农)的儿子,人是往好学呀,乱世嘛,带出来一个是一个……”

要是由着她老人家细说根由,怕值勤的警爷要换班儿来听。敢情由不得她老唠叨下去,警爷要问了:“这人现住哪儿,劳驾告诉我们一下……”

“我说他爷爷,你把小甚么他地点开给人家……是怎么来着,出事儿了不成?这孩子命也够苦的了……”

天哪,警察老爷,啥事都好告诉她老人家,千万可别——

“他偷了人家的单车……”

“说甚吗——?”

老伯母眼睛怕要直了。

“这孩子不是那种人,您千万别诬赖了好人,不是那种人,老老实实的本分孩子,万不会……这孩子会那么糊涂?我不相信……唉,老实人嘛,或许一时糊涂也难说……”

那可怎么好,老两口若是知道了这桩歹事,我哪还有脸见人?

这个㞞世道,哪儿还有好人过的日子?老子的老菲利普给人偷了就没人管,刚拉过一辆二十六吋的破平车,立刻就找上门来,好人还能活下去么?

我看哪,一句话,这些吃冤枉粮的警察鬼子,专门跟老实人作对,说不过去。收拾老实人,就这么神速,这么快当,真正的破案就闹阳痿了。

人家不是说吗?干警察的就靠着保护男盗女娼吃饭的,这话假不了。老实人早晚犯一次法——谁存心想犯法啦?老子那辆菲利普若是没失窃,孙子才打过偷人家单车的歹主意呢!

老这么冒雨往前跑也不是办法罢,到哪儿躲躲雨——躲躲风险呢?

黄老伯那儿是去不得了,丢人现世的!

不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永远不上门去罢?要是老不去打个照面,就更撩老人家见疑了。

干脆,这辆破平车就暂时放在这个街廊底下,先去老伯处探探风声,装不知道。问起车子来,丢了,照实说。今儿报纸送晚了些,就为了车子给人偷了……

车子暂时放在这儿了,也用不着上锁,谁拉走谁就拉去,赶回头来看看,要还在老地方,对不起,再骑下去,这个赖主意倒不赖。

如今只剩三份报了,除了黄老伯的一份,还有一处订户,剩总是要剩个份把两份的。

方才卖给那个妇人也就算了,人家可不急等着查查儿子女儿可曾上榜了么?这一点你可不够厚道了,不该这么做人的。

谁让她平常不订报来着,又不识相,送报的送报的喊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嘛,干吗呢?

巷口两旁,一边爱国奖券,一边公卖局的烟摊,台湾,这就是。

黄老伯的门前没人,白盔的家伙该走远了罢。

“买一张!”

买甚么一张?正倒霉的时节,买也是白费。

跟黄老伯公母俩扯个谎罢,不扯也不行。老甚么仁义人不仁义人的,倒霉人倒是差不多。

瞧这小路多烂!到处积水,到处摆些踏脚的砖块,人走在上面左曲右拐的可像跳的甚么舞,扭着扭的。巷子里的住户就甘愿这么扭,真真的要他们拿那姿态扭个甚么舞,怕又拿不出了。

那位警察老哥少不得也在这条烂巷子里扭过了,可更够意思。

再瞧这竹篱笆门罢,不敢惹它,不就等于散了么?得轻轻端过去,端着端着,怎么小心也挡不住一根根的竹子往下滑。可怜没人照顾的老年人,抽空来帮忙收拾收拾才是。

“真是哟,前脚后脚的工夫!”黄老伯母还没见她人,就从屋里一路喳呼出来了:“刚刚刚刚才走,派出所的,赶忙去派出所罢,报纸摆这儿行了。你瞧,戴着雨衣怎还淋成这个样儿,快进来换换衣服,换你伯伯衣服去。不要冻出毛病来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是不知道爱惜身子,仗着年轻,不是我说……”

这样的时候,就只有垂手立站,等她老人家打开消火栓一样,涌完了她那喷洒不息的庭训,才有得插嘴的工夫。

“派出所怎么又来找麻烦了呢,您老?”

“你瞧瞧你这迷糊劲儿,不是我说……”她老人家也不管人浑身湿渍渍地站在雨里——尽管只剩牛毛细雨不怎么淋人了。“你伯伯不是起早到坛上打太极拳了吗,这两天小偷不怎的那么盛,想去买个菜,不等你伯伯回来,我哪敢离开一步呀!偷也没甚么可偷的,就这么些破烂,可是破家值万贯哪,给你破脸盆提溜走,就得两手捧着水洗脸,不是我说……”

“派出所……”

“别提派出所了,你还要问?你心里没数儿?”

这可把人问惶了,心里怎没数呢?苦处跟谁诉去。

“你车子呢?自行车呢?你这个迷糊!”

果然没料错,车子的事。跟老人家装糊涂装到底罢。

“谁的自行车?”

“你的呀,还会是谁的?”

“我的丢了,给哪个贼种偷去了,弄得我……”

“可不就是了!人家给你找回来啦,找你到派出所去领啦,还在这儿问这问那,不是我说,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听着老人家没完儿没了的唠叨,提了提贴在脊梁骨上的湿衣裳,真不大敢相信,居然两部车子了,可那一辆总得尽快还人罢,算老子运气不坏,连带着那个失掉二十六吋平车车主也脱掉了倒霉运。这日子似乎还不错,还挺有指望的,去认我那辆老菲利普罢。

我这是干了甚么啦?黄老伯母可还在噜苏没完儿没了……

---一九六四·一〇·浮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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