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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因为害怕入眠,伊瑟莉在黑暗中赤身裸体,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就这么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她的路线呈螺旋形:从她的卧室出发,沿着楼梯平台走到另一间她从未使用过的卧室,下楼,来到地板腐烂的玄关,进入空荡荡的主卧,然后是堆满树枝的客厅、只剩个空壳的厨房和湿冷的浴室。每进入一个房间,她都会在里面来回踱步,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她迄今为止的生活,以及盘算着她将来还能做些什么。

在她考虑的所有事情当中,有一件她始终没有中断思索,并至少持续到了凌晨时分,那就是把小屋的内墙拆掉。走到楼下客厅时,这个念头一下子冒了出来,她便冷不丁地捡起一根大棒,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最近的那面墙壁。效果非常令人满意:石膏在敲击下碎裂开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空穴和一根粗糙的木头。她又砸了一下,更多的碎块随之掉落。也许她会把这座小屋变成一个大房间。也许她会把这整栋该死的建筑夷为平地。

不间断地砸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在墙上弄出一个能让她勉强爬过去的洞,不过,现在挥舞大棒不再像最开始那几下,能溅落那么多石膏碎块了。第六根手指被截掉之后留下的那条疤痕疼得突突直跳,猛力挥舞棒子也对她的脊柱造成了不良影响。所以她便放弃了砸墙,重新踱起步来,赤裸的脚底沾满了碎屑。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时用指甲不停地轻敲墙壁。房子里响起木地板的嘎吱声和脚拖在地上的沙沙声。小屋外面,猫头鹰在阿布拉赫农场的树上彼此呼唤,像是人类女性高潮时的尖叫。风裹挟着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呼呼吹来。从更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呜呜的雾角[向雾中的船只发出警告的喇叭声。]声。

直到午夜过后,伊瑟莉终于累得无法继续思考,上床休息去了。她现在有了一些还不太成熟的计划,她希望自己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以确保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

她沉沉睡去,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但当她的意识浮出水面,惊恐地大口喘息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床单紧紧缠绕着她的双腿,湿乎乎的,上面沾了石膏碎屑、树枝碎片和尘土,让她感觉有点儿磨得慌。她摸了摸浑身的皮肤:胳膊和肩膀就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烤肉一样滚烫,但她的腿却冰冷如石。在所有非自然醒来的睡眠阶段中,这个阶段是最糟糕的。

令人痛苦的是,尽管她的头脑尚未来得及彻底放松,但它仍然陷入了通常会做的噩梦之中:被活埋,被遗弃,被宣判前往一个空气沉闷不通风的地牢中了此余生。

不过……那果真是她通常做的那种噩梦吗?在梦境从脑海中渐渐消散的过程中,她瞥见了它的一抹残影,意识到这场噩梦与此前做的那些略有不同。它们给她造成的感觉毫无二致,但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梦境中的焦点人物似乎第一次变成了别人,而不是她自己。这种转变不是在最开始,不是的——最开始的时候绝对是伊瑟莉,她被带到了地底深处。但到了最后,她的外形、大小和物种似乎都变了。醒来前的最后几秒钟,梦中的主角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条狗,被关在一辆停在荒郊野外的汽车里。它的主人不会再回去了,它必然难逃一死。

等到完全清醒过来时,伊瑟莉立刻解开缠结的床单,脱出身来,用温暖的臂弯抱住冰冷的双腿,开始劝解自己莫要跳下令人恐慌的悬崖。

她梦见的那条狗无疑就是昨日那个沃迪塞尔的,但她也没必要因此做噩梦。那只动物不会有事的。它的主人肯定会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即便他没打开,车厢也并非绝对的真空密封,而且天气也很凉爽。至于担心那条狗会被饿死,这个想法可就太愚蠢了。狗饿的时候,它会汪汪狂吠,附近的沃迪塞尔最终会不堪其扰,前往寻找这种噪声的来源。况且,不管怎么说,狗是死是活有什么重要的呢?每天都有狗死去。她在A9公路上看到过很多被轧扁的狗的尸体,她自己也曾开车碾过那些尸体,而不是不顾危险地急转弯绕开它们。轮胎从它们身上碾过时,车子只会几不可察地颠簸一下。而且,它们的意识仅有最原始的水平。

伊瑟莉揉了揉眼睛,仰头去瞧。她昨天给闹钟换上了新电池,作为重新掌控自己生活的手段之一:闪着微光的数字计时显示现在是四点零九分。或许不知道还要等多少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但这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或许永远不再醒来会更好。

她从床上爬起来,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要是能对那些给她做这种手术的外科医生施以报复,那该多好啊!她甚至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当他们把手术刀插进她的身体时,她已经被麻醉得昏睡过去了。而现在,他们很可能正在向维斯公司吹嘘,他们从以往的错误中学到了太多太多,他们现在所能创造的奇迹,跟以前对埃斯维斯和伊瑟莉所做的粗糙试验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如果上苍是公平的,她会在死前得到一个机会,把那些外科医生绑在厚板上,对他们做一些她自己身上的试验。她会把他们的舌头割掉,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她把他们的生殖器切除。为了让他们别那么大声叫唤,她会把他们的尾巴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让他们咬着。当她用铁扦刺入他们的脊柱时,他们的肛门会缩得紧紧的。当她给他们雕刻出全新的面孔时,他们的眼睛里会淌出血珠。

伊瑟莉打开电视,开始锻炼身体。

“我决不能忍受一辈子没有爱。”一个很小的声音在黑暗的卧室中响起。随后,屏幕上显出一幅黑白画面:一个娇小的雌性沃迪塞尔紧紧抓住一个肩膀很宽的雄性,后者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仰望天空。

“别傻了,”他温柔地责备道,“你不会的。”

画面里,一架线条流畅的飞机飞进这个戏剧性的忧郁场景,螺旋桨呼呼地转着。这时,伊瑟莉伸出一只脚,切换了频道。

屏幕上弥漫着温暖的色彩,图像抽象,变幻不定。摄像机镜头向后拉远,画面迅速定格为捏在巨大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一片湿润玻璃上,那片玻璃呈圆形,闪着色彩斑斓的光,就像一块涂满汤汁的眼镜片。

“这种培养皿中所培养的东西,”一个听上去很有权威的声音说,“也许真的蕴藏着治愈癌症的希望。”

伊瑟莉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生起的那堆火,入迷得快要失了神。她用树枝搭的这个柴堆比往日的大得多,在晨曦中,火焰闪耀着金色和杏黄色的光。她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从她的车旁走过——那辆汽车已被开出车棚,车头朝向农场外面,发动机空转着。伊瑟莉一瘸一拐地向农场主楼走去,她的鞋子在石头地面上笨拙地拖着。她的脊柱底部感觉有些别扭,锻炼后仍未有所好转。

“伊瑟莉。”她对着对讲机说。

无人应答,但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却应声而开。不出所料,门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昨天那个沃迪塞尔的随身物品。她立刻抓起塑料袋,离开了主楼,免得值班的人从地底深处上来跟她聊天。

回到火堆旁,她从袋子里掏出沃迪塞尔的鞋子、套头毛衣和沾满狗毛的西装,并检查了一下其余的东西。袋子里并没有剩下多少东西——很显然,他在套头毛衣下面只穿了一件污渍斑斑的T恤,而且没穿内裤。他的外套口袋空空如也,裤兜里除了车钥匙和钱包之外,再无他物。

为了不让套头毛衣碰到挂着露珠的青草,她便将其搁在汽车引擎盖上,然后往外套、T恤、裤子和鞋子上都洒上汽油,扔进火堆里。她的手上沾了大量的狗毛,她不想用自己的衣服擦掉。运气好的话,狗毛会自然而然地逐渐消失。

她跪下翻看钱包,这个动作让她不舒服地呻吟起来。与她见过的其他钱包相比,这个钱包更加鼓囊,但里面的物品种类却很少。钱包里并没有压膜的塑料卡片、政府颁发的减价票、驾照、地址簿、票券和购物单据等常见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有钱和一张被折叠得很小、像是微型地图的硬纸片。钱包鼓囊纯粹是因为装了太多现金。除了一点儿硬币之外,还有一厚沓纸钞,大部分面值二十英镑,此外还有些面值十英镑和五英镑的,纸币加起来总共三百七十五英镑。伊瑟莉从未见过这么多现金,这些钱足够买下五百三十五升汽油,或者一百九十二瓶蓝色的洗发水,或者一千多片剃刀刀片……或者……五十七瓶这个沃迪塞尔所说的那种发酵的马铃薯汁。她把钞票分成两份,分别揣进两个裤兜,以免单个裤兜太过鼓胀。

那张硬纸片其实是一张很大的彩色照片,被折叠了许多下。她将纸片展开、抚平,出现了那个沃迪塞尔的肖像,比昨天看上去年轻得多,他怀里抱着一个身穿白色薄纱连衣裙的雌性沃迪塞尔。他们都长着乌黑亮泽的头发,面颊红润,嘴巴咧得大大的,笑成了两弯月牙儿。照片中雄性沃迪塞尔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不见一道皱纹,而且衣服上也没有污垢。他的牙齿上并未沾有食物残渣,嘴唇很湿润,呈粉红色。从表情上来看,她认为他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当然,这只是她的推断。她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硬纸片右下角刻着一个字迹华丽的签名:彭宁顿工作室。伊瑟莉觉得这像是个外国名字,尽管那个沃迪塞尔听着并没有外国口音。

即便彭宁顿的衣服已被烧光,伊瑟莉仍然在有意无意地盘算着如何将他营救出来。阿姆利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放走了几个沃迪塞尔,她肯定也可以,只不过比他稍微多费点儿劲儿而已。地下那些男人都蠢得很,而且他们大部分此时还在呼呼大睡。

但毫无疑问,现在去营救已经来不及了。彭宁顿的舌头和睾丸昨晚肯定就已被割掉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现在更不可能改变主意。所以把他丢在那里等死对他来说更好。

伊瑟莉用棍子搅动篝火,很疑惑自己干吗费尽心思考虑得如此周密。应该是习惯使然。她把棍子扔到火堆上,然后朝她的车子走去。

当伊瑟莉沿着A9公路向前行驶时,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不管在夜间于积雪盖顶的高山后面遭受过怎样的折磨,它都在渐渐恢复过来。太阳已完全跃出云层的遮挡,阳光骤然增强,为整个罗斯郡慷慨地投下耀眼的金色光芒。由于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伊瑟莉变成了这幅风景的一部分。她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被染成了金色。

能看到这般美丽的阳光,付出一切代价——或者说,绝大部分该死的代价——是值得的,她心想。抛开被扭曲的骨骼和疤痕累累的肉体不谈,生活其实还不错,根本就不是狗屎。

将彭宁顿的套头毛衣穿在身上,她的皮肤仍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但她已经开始习惯穿它了。她喜欢袖口紧紧裹住手腕的感觉,褪色的衣物纤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低头看向胸部时,看到那里覆着的毛衣料子像是自己的皮毛那般毛茸茸的,而不是看到那令人极度反感的人造脂肪球挤出的光裸胸沟,这让她有一种恢复本来样貌的幻觉,她喜欢这样。

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搭车客,正对她招手示意。他很年轻,身材瘦弱,举着一个破旧的纸板牌子,上面写着“尼格村”。伊瑟莉径直开了过去,压根儿都没减速。她在后视镜里看见那个沃迪塞尔比画了一个骂人的手势,然后转身准备迎接下一辆车的到来。

* * *

她让彭宁顿上车的地点很容易就能找到。通往那里的车道异常狭窄——这也是她身后的车辆堵得老长的原因——而且那附近还有一块非常显眼的停车标志牌。找到那个地方时,她把车停在昨天停车的位置,可能也就有几英尺的偏差。她下了车,锁上车门,然后寻找能够钻进田地的最近的一条农场小径。

找到彭宁顿的面包车也比她预想中的更加容易。在一排高大树木的庇荫下,矗立着一座废旧的磨坊,磨坊已没有屋顶,墙壁也已倾颓,仅剩一副骨架结构,骨架旁堆着一捆捆干草。在不合节令的天气的侵袭下,干草已然腐烂。如果A9公路上的司机往这边瞥上一眼,那么除了废墟和干草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从半英里外的农舍的角度来看,就只能看到一丛树林,会让农场主想起这边还有一些废弃的财物,但若要清除干净还得花钱。彭宁顿的面包车就停在树木和磨坊中间的空地上,唯有擅自闯入农田者才能看见。假如她想把车藏在这片农田内,也会停在那个位置。

面包车比伊瑟莉想象的要豪华得多。她本以为会看到一辆锈迹斑斑、破旧不堪、几乎没法开上路的烂车,车身也许是深蓝色,侧面的文字早已褪色。但实际上,那辆车是奶油色的,车身锃亮,再加上抛光的铬合金保险杠和毫无老化痕迹的黑色橡胶轮胎,它看上去就像唐尼汽车修理厂里展示的全新车辆。

在亮堂堂的车厢内,被彭宁顿关住的那条狗正从一个座位上跳到另一个座位上,同时狂乱地吠叫着。伊瑟莉看得出来,这只动物叫得极其用力,不过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传出来时,却显得低沉且模糊不清——随着她靠得越来越近,它叫得越发拼命起来。但她觉得这种叫声能传出很远,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乖哦。”她说着走到车旁。

当伊瑟莉用彭宁顿的钥匙打开面包车的侧门时,她压根儿就没想过会害怕。这条狗要么逃跑,要么攻击她。所以,她要么看着它惊惶地奔向远处,要么不得不杀死它。不论做出哪种选择,她都会得到良心上的安宁。

她打开车门,那条狗犹如发动机回火时猛烈喷出排气管的废气那般飞速蹿了出来。它近乎头朝下脚朝上地落在草地上,然后转身面对着伊瑟莉,身体哆哆嗦嗦、抽搐不止。它的毛发只有黑色和白色,仿佛一个动物形态的微型阿姆利斯。它对她怒目而视,神情中写满困惑,黝黑的额头蹙了起来,毛发随之起伏,使那里看上去像是一块皱起的橡胶。

伊瑟莉把面包车门敞开着,然后离开,回到了A9公路上。那条狗一直跟在她身后,嗅着彭宁顿套头毛衣的腰部位置——这件套头毛衣的下摆都垂到伊瑟莉的大腿上了,看着跟裙子似的——她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那条西班牙猎犬用鼻子不停地轻触她的臀部,接着,它开始用湿乎乎的舌头舔舐她的双手。她厌恶地呻吟一声,仿佛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急匆匆地赶到她的车旁。

在她关上车门并小心地不夹到它鼻子的当口,彭宁顿的狗趁机又舔了一下她的手。它仰起头,透过车窗玻璃困惑不解地望着她转动点火开关。

“你现在只能靠你自己了,小狗。”虽然知道那条狗与她语言不互通,但伊瑟莉还是对它如此嘱咐道。

然后她便开车离开,留下那只动物独自蹲坐在路边。

* * *

在回家的路上,伊瑟莉发现自己还在琢磨昨晚反复思考的那个问题:她将如何度过余生。

她当然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至于选哪条,取决于她能鼓起多大的勇气,或者她能忍受多少身体上的痛苦。每个计划都很可能既让她收获甜美的回报,又让她承受可怕的后果。但她已经厌倦了在各种可能性之间进行权衡。她已经考虑得太多了。

是时候用直觉来做决定了。到时候,她会将手指悬在控制按钮触手可及的上方,如果手指按下了那个按钮,那么……这一切就会彻底终结。

没过几分钟,她就驶到了那块写着“B9175:通往波特马霍默克村和海滨村庄”的路标附近。她查看了一下后视镜,又看了看前方的道路:前后方向都没有车辆驶来,她既不会被催促加速向前,也不会被迫停在路边给别的车让路。她的手指在转向灯开关上方举落不定。她踩在油门上的脚像瘫痪了似的动弹不得。那块路标一闪而过,拐向B9175公路的岔路口迅速隐没在树丛后面,而她还在继续往北行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再也不回阿布拉赫农场了。

伊瑟莉一直向北开,过了一会儿,她把车拐到多诺赫大桥上,腹内立刻产生一种恶心欲吐的感觉。那并非饥饿感——虽然她现在确实很饿,而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大桥另一侧有不好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她开到大桥中间时,找到一处为游客提供的停车区停了下来。那里已经有一个游客了,他正越过栏杆望向闪亮的峡湾,随时准备用双筒望远镜搜寻海豹或海豚的身影。伊瑟莉把车停在他的豪华房车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那个游客意识到她的到来,便转过身来看她。他又矮又胖,双腿细长纤弱,肯定达不到猎物的理想标准。

“你好哇。”他挥挥手,眯眼看着太阳。

“你好。”伊瑟莉站在地上,隔着她的汽车对他回应道。她确信他不会走过来,于是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顺着桥面遥望前方的陆地。她把一只手窝起来,遮住脸庞,然后摘下眼镜,用那双大眼睛眺望远处,将目光聚焦在环岛的车流上。那边的交通似乎堵得很严重,一小队车辆踟蹰不前,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拐到通往科拉什莫尔的那条路上,还是该拐到通往多诺赫的那条路上。

随后,她发现了警察的头盔,在车辆中间闪避和穿梭。

伊瑟莉身子一晃,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她以超出自己预期的技巧和胆识在桥面中央掉了个头,这么做无疑是严重违法的,但那些身影极小的警察全都远在天边,根本无力追究。她越过肩膀,扭头朝站在栏杆旁边的游客瞥了一眼:当她驱车离开时,他正畏怯地盯着她,不过他没用望远镜,所以他很可能并不打算记住她的样貌或她的车牌号。

我想回家,她心想,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没有家了。

她一路向南,没过几分钟,就已经驶过了泰恩——虽然很想掉头开进泰恩,但她对这个念头未予理会。如果她愿意离开A9公路,驱车穿过泰恩的中心,她就可以从镇子另一头出来,驶上另一条路,前往波特马霍默克村——以及阿布拉赫农场。但现在,阿布拉赫农场对她来说已经大门紧闭了。如果她交不出货物,维斯公司决不会照管她,她对此心知肚明。公司为她提供居所和食物并非因为它大发善心。

至于阿姆利斯,他说过他还会再回来……但是,他们那种人总是喜欢信誓旦旦地开空头支票,不是吗?还记得她长到快要被划分等级的年龄时,那些男人是怎么承诺保护她安全的吗?“伊斯特德那种鬼地方?把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送过去?让他们试试!伊斯[伊瑟莉的昵称。],我会跟我父亲打个招呼,不会让你沦落到那种地方的。”那帮娇生惯养、装腔作势的纨绔子弟,没有一个说话算话。去他们的,都他妈去死吧!

“这个世界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得入迷,”阿姆利斯曾经一边说,一边轻触她的手臂,“它确实非常非常……迷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否在暗示她也很美呢?要不然他干吗在说这些的时候抚摸她呢?他的手指啊……但是,不对,他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他当时凝望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大海和雪花纷扬的天空,她只是他身旁的一个严重残废、大汗淋漓的怪物。她疤痕累累的肉体根本无法与这个尽情袒露的诱人的新世界相提并论,不是吗?

她心里袭来一阵刺痛。她已经开始想念阿布拉赫的海岸了。昨晚她在空荡荡的小屋里不停游荡,那些时间她本可以去海岸那边度过,她可以在月光下的海水边,或者沿着悬崖漫步。但即便是在那时,她大概已经知道,亲身前往海岸,向那里道别,只会让她更加难受。

在小屋的各个房间里踱步时,她考虑过一个不太可能的未来:住到阿布拉赫海岸边的一个山洞里。那边有好几个洞穴,由于有幽闭恐惧症,她从未探索过它们。当然,这也正是她否定了住进洞穴里的想法的原因所在。

海滩上还有一间石屋(埃斯维斯曾摆出男人所特有的那种无所不知的嘴脸,称其为“钓鱼小屋”)。石屋的门已经风化腐朽,像窗帘一样在风中摇摆。墙上一扇窗户也没有,室内的地上满是焦油和腐烂的羊粪。不过,住在石屋里的主要阻碍是,地板上还用螺栓固定住了一台大型机械,那是用铸铁制造的,得有一头牛那么大,用途是把船拖到海岸上。当然,它可能不会再被使用了,但她没法确定这一点。如果她正一丝不挂地摊开身体躺在小屋的角落里熟睡,突然渔船上岸,里面的渔民全都走了进来,那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她也考虑过在阿布拉赫的悬崖上,找个地方自己建一座小屋,材料就是树枝、浮木,兴许还能用上她经常看到被冲上岸的那种大块波纹铁皮。但是如果农场里忽然多出一座小屋,埃斯维斯肯定会注意到,特别是当她失踪后,他在寻找她的时候。况且,维斯公司一旦知道她逃跑,定会派埃斯维斯全力搜寻她。

伊瑟莉眉头紧锁,想起了那些警察。她决不能被他们拦住,因为贴在车上的缴税单已经过期,而且她也没有驾驶执照。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暂且不再开车。这没什么难的,甚至非常容易。毕竟,她将不必再被束缚在A9公路上,她可以探索偏僻的道路,那些路上车辆极少,向远处延伸着进入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她可以像野鸡一样钻进树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天后,伊瑟莉从一场尽情释放性欲的美梦中醒来,用拳头紧紧攥着软毛。这团软毛属于防寒服的帽子。防寒服被她放在汽车后座上当作枕头。尽管她十分不舒服,脑子里却仍然充满了对性高潮的幻想,那种美妙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笑。

她的车子停在狭长海湾边缘处的一丛高大的蕨类植物下面。植物嫩枝的末端轻拂着车窗,小鸟在车顶和树枝之间跳来跳去,纤细的爪子踩在金属车皮上嗒嗒作响。视野之外的某些生物,可能是野鸭或天鹅,时常会在附近不受潮汐影响的平静海水中嬉闹,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尤其是在下午的时候。头顶上方,树枝十分稠密,使得雪花永远都不会降到地面上,而且,从海面上反射过来的阳光也比透过树枝钻下来的阳光显得更充足一些。

总而言之,这丛植物下面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甚至在伊瑟莉几天前刚把车子缓缓开进来时,她发现这里已经停了一辆车,幸好没有沃迪塞尔栖居在里面。那辆车仅剩下一副骨架:内部彻底损毁,没有车轮,车身上生出各种颜色的斑斑锈迹,并且长满了苔藓。伊瑟莉把她的车停在它旁边,算是给自己多一层掩蔽。

不可否认,第一晚,伊瑟莉睡得非常难受。虽然后座只比她短几英寸,但事实证明,这几英寸对她舒展身体至关重要。不过她还是挺了过来,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她并不想睡在车里,但在找到另一个住处之前,她别无选择。在田野深处蜷着身子,露宿在璀璨星空下,这种想法非常浪漫,也非常大胆,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这么做,第二天脊柱就会让她痛苦难耐。她需要一张床,或者至少得有一团柔软的东西让她躺在上面。汽车后座最起码有软垫,还很平坦,不硌得慌。而且,假如有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疼得无法起身,她也可以抓住前座的头枕把自己拽起来。

如果在这个世界中,她想住哪里就能住哪里,那么对她来说,最理想的栖居之所、最完美的家,就是一座废弃的灯塔。但灯塔会被遗弃吗?她希望会。它们耸立在陆地的边缘,紧挨着无垠的大海,高高的塔尖都快触到云层了。她能想象到自己住在那上面,在塔的顶端,睡在柔软的床垫上面,四壁全是窗户,太阳刚一升起,阳光就能照射进来。

但现在,她得藏在这里避避风头。她饿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今天必须吃点儿东西了,而且得是比前天晚上从田里偷来的生萝卜更能顶饱的东西。

做完锻炼之后,她立即蹚进海湾的冰冷浅水里清洗身体。接着,她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捏着刀片刮掉身上的毛发,然后将刀片浸入波光粼粼的水中,把沾在上面的洗发水泡沫涮掉。她希望洗发水不会对生活在这片海湾里的生物造成任何伤害。在这样一片巨大且纯净的自然水库中滴入一些化学肥皂泡沫,肯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为了吃上离开农场后的第一顿热饭,她开车去了一个加油站。她知道那个加油站,以前她曾在那里买过汽油。

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克服内心的恐惧,开车进入一座大城市,把车停在数百辆汽车中间,然后走进一家超市,就像沃迪塞尔需要食物时所做的那样。那一天还很遥远。就在前不久,她开车经过一家大型超市时,还在寻思自己是否敢冒险走进去。那家超市紧挨着通往阿伯丁的A9公路,距离公路非常近,她几乎能透过彩色玻璃门看清里面的样子。她在电视上见过的所有东西或许都能在那栋巨大的混凝土建筑里找到,但是,有一大群沃迪塞尔正在里面挑挑拣拣,争先恐后地扑向精挑细选的美食。不,她还没准备好。

她在加油站加了二十英镑的汽油,还从一块贴着“好滋味街边小食”标识、用金属和塑料制成的自助式点餐显示屏上选了一份预先包装好的肉食。屏幕上有三种选择:热狗、鸡肉卷和牛肉汉堡。每份食物都用白纸包着,所以她看不见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样。她选择了鸡肉卷。因为她以前听电视上说过,牛肉很危险,甚至有可能致命。如果牛肉能杀死沃迪塞尔,那么能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她想都不敢想。至于热狗嘛,怎么说呢……前几天她刚费劲地救出一只狗,现在又要吃下一只,想想就很奇怪。

她拿起选定的纸包,放进微波炉里,然后按照指示按下按钮。四十五秒后,她取出鸡肉卷,捧在手心里,热气腾腾的。

四十五分钟后,她蜷缩在萨尔特本的一个停车场后面的草地上,拼命地呕吐着。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唾液从舌尖上淌下,但是,当呕吐物终于涌上来时,却钻进了她的鼻子里,像酸涩的肉汁似的从她缩窄的鼻孔里一边向外喷,一边吐着泡泡。有那么一分钟,她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或者呕吐物会烫穿她的鼻孔,涌进她的泪腺,从眼睛里滴下来。但这些都是惊恐之下产生的错觉,不一会儿,胃部的痉挛就平息了。

当身体归于平静时,伊瑟莉用颤抖的双手拧开一个大瓶的盖子,瓶身上印着“纯净”的标志,里面装的显然是水。这瓶水是跟鸡肉卷一起买的,假如她吃不惯那种从未吃过的肉食,可以事后用水漱漱口。她强烈怀疑自己确实不适合吃鸡肉卷,但她还是给了它一个机会。“她可以安全地吃什么食物”这个谜题不会在一天内就能解开。不断试错能让她知道自己可以吃什么。她嘬着水瓶的塑料瓶口,大口大口地灌下里面的透明液体,身体也随之平静下来。

她不会饿死的。农田里种着土豆,给羊吃的萝卜在地里散得到处都是,树上还结着苹果。这些都十分适合人类食用。阿布拉赫农场的男人每天都在食堂里证明这一点。虽然这些还不够多,但她会活下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找到一些目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美食,那些食物会让她想起童年时享用过的美味佳肴,吃完那些食物后,她会感到慵懒、满足和完满。

她确信,那些食物在某个地方一定都能找到。

在伊瑟莉开车沿着狭窄的林间小道向她在海湾边藏身的那丛蕨类植物驶去的途中,她惊恐地看到前方有一个沃迪塞尔,正发疯似的冲她打手势,示意她停下来。他不是警察,而是一个搭车客,但他非常焦虑不安,看上去像是在公路上手舞足蹈。她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可他却突然蹦到她的车道上,双臂大张,迫使她猛地刹住车。

他身材魁梧,岁数不大,皮夹克下的肌肉非常发达,但神情却显得很疯狂。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他哭喊道,手掌砰的一声拍到她的引擎盖上,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她,“但是我必须得让你停车!”

“请你闪开!”伊瑟莉透过挡风玻璃大声说,同时威胁似的发动引擎,“我不载搭车客。”

“我女朋友要生了!”他冲她大吼道,朝森林外的某个看不见的地点挥舞着肌肉结实的胳膊,“行行好吧!我已经走了一百五十英里了,现在就剩他妈的五英里了!”

“我帮不了你!”伊瑟莉大喊道。

“哦,上帝啊!”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我决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我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你可以把我绑起来,用刀子指着我的喉咙,我都不在乎——我女朋友要生了!我快当爸爸了!”

他显然没打算放她走,于是她便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让他上了车。

“谢谢,”他羞怯地说,“你人真好。”

修娜,他心想,坚持住啊,修娜。

伊瑟莉对他的感激之言未作回应,只是猛地发动汽车,变速箱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只有五英里,然后她就可以摆脱他了,如果她不说话,或许他也不会主动开口。

“我对你的感激真的无以言表。”没过几秒钟,他便用嘶哑的声音说。

“不客气,”伊瑟莉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道路,“让我专心开车就好。”

“我太爱她了。”他说。

“很好。”伊瑟莉说。

“她昨晚打电话把我叫醒,那会儿我已经上床睡觉了,躺在毯子上,你知道吧?‘吉米,我快生了,’她说,‘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我知道你赶不回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然后我就像火箭一样从毯子上飞快地爬了起来!”

“很好。”伊瑟莉说。

他们沉默片刻。汽车像往常一样,以每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两旁的树木在伊瑟莉的眼里一闪而过,显得模糊不清,但她必须承认,前方空寂的路面看起来却像静止一般。

“你能稍微开快一点儿吗?”沃迪塞尔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尽力了。”伊瑟莉用警告的口吻说,但她还是轻轻踩了踩油门。接着,为了转移他对车速的注意力,她问道:

“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

“是啊,是啊。”他兴奋地说,然后深吸一口气,“生命就永生不灭了。”

“你说什么?”

“生命永生不灭啊。生孩子的意义就在于此,你知道吧?通过生孩子,让历史不断地向前发展,你知道吧?人死后灵魂还在这种事情,我觉得很有道理。你相信这些吗?”

伊瑟莉在辨识他的口音和话语中的某些关键词方面十分力不从心,所以压根儿就没听懂他的问题。

“我不知道。”

但他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心里的痛处被触碰到了,尽管是他自己触碰的。

“自由教会的人说我的孩子是个杂种,”他抱怨道,“因为我跟我女朋友没结婚。他们凭什么这么说?那帮贱货真该死,你知道吧?”

伊瑟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困惑地摇摇头。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承认道。

“你信什么教啊?”他立即反问道。

“我什么教也不信。”她说。

“那你父母呢?”

伊瑟莉想了一会儿。

“我来的那个地方,”她谨慎地回答说,“宗教已经……消亡了。”

沃迪塞尔同情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他那难以理解的布道。在此期间,车子进一步向森林深处驶去。

“轮回转世对我很有吸引力,”他说,并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修娜——我女朋友——说这种事听着就很蠢。但我认为这里边还是有点儿道理的。每样东西都有灵魂,你没法摧毁灵魂。而且,灵魂这种东西还能给你再试一次的机会——转世之后可以做得更好。”他大声笑起来,笑声中含有一种炫耀的意味,仿佛在邀请她加入进来,“谁知道呢,嗯?我下辈子有可能转世成女人,或者小动物!”

绕过一处拐角,他们转而朝下飞驰,驶入一道小山谷里。伊瑟莉轻轻踩着刹车,同时转动方向盘。底盘的异响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这次的响声比以前大得多,就连整个车身都在震动。转瞬间,汽车驶到了斜坡的最低点,被刹车卡死的轮子触及地上滑溜溜的灰白冻霜。

伊瑟莉察觉到她的车与柏油路之间毫无摩擦,飞快地向前滑动,就像车体下了水或是被发射到空中一样,那种感觉犹如置身于梦境之中。那雄性的两只大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方向盘,试图帮她扳回来,但一点儿作用也没起。车子毫无阻拦地冲出公路边缘,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猛地撞到一棵树上。

伊瑟莉只昏迷了一小会儿,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她的意识像从高空跌落般坠回她的身体,就像她每次给沃迪塞尔注射伊卡帕图亚时感觉到的那样。如果非要说她现在跟给他们注射完伊卡帕图亚之后的感觉有什么不同,也主要是意识落回身体时的冲击力似乎比以往要轻一些。她并未觉得呼吸有多么费力、心跳有多么剧烈。眼前的树木显得异常逼真,她这才意识到,眼镜和挡风玻璃都已经不见了。

她低头看去。她的绿色天鹅绒长裤上落满了碎玻璃,浸透了深色的鲜血,一块扭曲的楔形金属占据了她的膝盖部位。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她猜这一定是因为她的脊柱被撞碎了。新月形的方向盘刺透了她的乳房,躯干并没有受伤。不过,她的脖子舒服多了,这还是近几年来头一回这样,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突然狂暴且不可抑止地发出混杂着大笑与悲痛的呜咽声。一些温热的凝胶状物质被困在她的上衣和彭宁顿的套头毛衣下面,顺着她的肚子流到大腿上。她感到既厌恶又恐惧,浑身剧烈颤抖。

那个沃迪塞尔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他撞破挡风玻璃飞了出去。从她坐着的地方,看不见他的身体。

被扯烂的裤腿布料开始发出轻微的拍打声和吮吸声,她感到极度恶心,但还是努力将目光从腿上移开。她注意到伊卡帕图亚的针头从副驾驶座的衬垫里探了出来。肯定是出故障了。虽然知道这么做很荒谬,可伊瑟莉还是用沾满鲜血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座椅的边缘,试图让针头缩回去。但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忽然间,她身后的公路上传来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猛地关上车门的声音,随后是双脚慌乱地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

伊瑟莉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手套箱里,取出碰到的第一副眼镜,然后塞到自己的脸上,视线立刻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这是真正的光学镜片,而不是透明玻璃。

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来到她身旁,朝驾驶室窗口的位置俯下身子。那个身影很小,粉红色的喉咙朦朦胧胧,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头发像是一团膨大的黑色光晕。

“你还好吗?”一个雌性沃迪塞尔用颤抖的声音说。

伊瑟莉无力地笑了笑,一个鼻孔里淌出一股湿乎乎的东西。她用手腕将其拭去,手臂扭曲的幅度过大,再加上毛线贴在脸颊上的陌生触感,让她颇为吃惊,遂将手腕稍稍缩回去一点儿。

“别动。”那个雌性用命令似的口吻说,“我去找人帮忙。你坐好别动。”

伊瑟莉又哈哈大笑,这次,那个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后者的笑声更像是一种紧张的嘶嘶声。

模糊的色彩从伊瑟莉的视野里飞快掠过,旋即,她听到车子前方的灌木丛中发出一阵踩断树枝的噼啪声。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更加响亮,而且吐字干脆利落。

“这是……你的同伴吗?”她大喊道,声音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一个搭车客,”伊瑟莉说,“我不认识他。”

“他还活着,”那个女人说,“他还有呼吸。”

伊瑟莉把头靠在座椅上,深吸一口气,同时试图搞清她对于这个沃迪塞尔还活着一事是怎么想的。

“先把他带走吧,拜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不行,”那个女人说,“咱们得等救护车来。”

“拜托了,拜托你先把他带走吧。”伊瑟莉说,眯起眼睛在迷蒙的绿色和棕色里寻找她的身影。

“我真不能这么做,”那个女人坚持说,声音已经镇定下来,“他的脊柱可能损伤了。他需要专业人员的帮助。”

“我担心我的车会起火。”伊瑟莉说。

“你的车不会起火的,”那个女人说,“别惊慌。保持冷静。你会没事的。”

“至少拿上他的钱包,”伊瑟莉恳求道,“那里边有他的身份证件。”

灌木丛又传来一阵噼啪声,明黄色再次飘进伊瑟莉的视野。那个女人又一次站在破碎的驾驶室车窗旁边,伸出一只温暖的小手放在伊瑟莉的脖子上。

“听着,我要去找个电话,得离开你几分钟。我叫到救护车就立刻回来,好吗?”

“谢谢你。”伊瑟莉说。当那个女人越过伊瑟莉的肩膀,从后座上拿起一样东西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方苍白的锁骨和桃红色上衣下面隆起的胸部曲线。

“仁慈医院[仁慈医院的英文名为“The Mercy Hospital”,名称中第二个单词与前文圈养的沃迪塞尔写在地上的单词“MERCY”相同。]离这儿很近,”那个女人安慰道,“他们很快就能过来把你带走。”

伊瑟莉再次感觉到那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十分冰凉。那个女人把带帽防寒服盖在她身上,然后把袖子轻轻掖到她的肩膀下面。

“你会没事的,放心吧。”

“好的,”伊瑟莉点点头,“谢谢你。”

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随后便是车子发动的声音,引擎声渐渐变小,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伊瑟莉摘下眼镜,丢在腿上,最后它嗒嗒地滚落到挡风玻璃的碎片上。视野怎么还是一片模糊?她便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望出去,视野终于恢复了清晰。

伊瑟莉检查了一下仪表板的顶部,恩斯当初在那里搭建触发伊卡帕图亚的线路时,顺便还对汽车的原装设计做了另一处小小的改动:在这里安装了一个操控阿维尔的按钮。控制伊卡帕图亚的系统由脆弱的电路和液压装置所组成,显然已在这场事故中损坏了,而仪表板按钮和储存阿维尔的圆筒仅靠一根结实的管子相连,时刻等待她触发开关,向其中的油质液体喷出一股异物。

紧接着,阿维尔就会把她的汽车、她的身体和一大片土地炸成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微小的粒子。爆炸会在原地留下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就像遭受了陨石撞击一样。

她呢?她会去哪里呢?

组成她身体的原子将会与空气中的氧分子和氮分子相互混合。她最终将成为天空的一部分,而不是被深埋在地下:从这个角度来想,她的结局还不赖。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无形的遗骸将与太阳下的所有奇景结合为一体。下雪时,她会成为雪花的一部分,轻柔地降到地面上,并在蒸发作用下再次升到空中。雨过天晴时,她会飘浮在跨越峡湾和地面之间的天空的拱形彩虹里。她会使蒙在田野上的薄雾微不可察地稍浓一些,但星光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她,投射到大地上。她将永远活下去。她只需鼓起勇气,按下一个按钮,同时确信连接按钮与圆筒的管子没被破坏。

她向前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我来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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