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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伊瑟莉将双臂交叠放在胸前,手掌搭在肩上,紧闭双眼,任凭自己滑入水底,把支撑头部的重任从酸痛不已的脖颈肌肉和骨骼移交给浴缸里的水。随着那颗沉重的头颅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打着旋儿浮上水面。世界陷入黑暗之中。阿布拉赫农场熟悉的喧闹声被沉闷的水流潺潺声所吞没。

身体的其余部分远没有头颅下沉的速度快,起初,伊瑟莉尝试找到新的重心,试图漂浮起来,但最终还是整个沉入了水底。耳朵和鼻孔里汩汩地冒着气泡。她嘴唇微启,屏住呼吸。

过了一两分钟,她睁开眼睛。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海草般摇曳的头发,她能够看到一缕阳光扭扭曲曲地透射过来,仿佛在黑暗走廊的尽头瞥见从远处敞开的门里照进来的微光。当她感到肺部憋得生疼时,那缕阳光便开始扩张,并随着她心跳的节奏剧烈搏动。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她把自己从浴缸底部撑起来,脑袋和肩膀钻出水面,溅起一阵水花,然后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她揩掉沾在脸上的不住淌水的头发,眨巴着眼,呼哧呼哧地抽着鼻子。随着她坐直上身,脑袋的重量重新落到肩膀上,她的椎骨也移动着位置,软骨发出的咔嗒声被困在躯体深处,听上去令人揪心。

在水面以外的世界,阳光不再闪烁和搏动:它透过脏污的浴室窗户,温暖且恒定地照射进来。淋浴喷头反射着阳光,像电灯一样明亮,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也像挂在倒刺铁丝网上的一缕缕羊毛那般冷光闪闪。马桶水箱的陶瓷盖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所以伊瑟莉只能把目光停留在它那蜡一般质地光滑的水箱箱体上。尽管已经学习当地语言多年,但箱体上印着的淡蓝色字迹“阿米蒂奇·尚克斯[英国的一家浴室装置和管道系统制造商。]”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她费解。热水器哽咽似的时而倒吸气,时而骤然喷出一股热水,每当伊瑟莉泡澡而非淋浴时,它总是这个样子。在她脚边,生锈的黄铜水龙头奏出汩汩声与嘶嘶声交替的奏鸣曲。绿色塑料洗发水瓶的瓶身上写着“日常使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阿姆利斯·维斯走了,而她留了下来,此时已经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二天。她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伊瑟莉头痛欲裂,她向后仰头,将后脑勺搁在陶瓷浴缸的边沿上。浴缸正上方的天花板经过多年的水汽侵蚀,油漆已变成脓液般的颜色,到处都是裂纹和鼓泡,构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这种侵蚀已经穿透了好几层油漆,使它们像是薄薄的地质层一样清晰地区分开来。这是伊瑟莉在这个世界上发现的最接近她童年时期家乡景观的东西。她垂下眼睑。

她被反光的水面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水下的身体,只能看到脚趾尖和胸脯的曲线。她低头凝视着那对仿造外星生物的肉球,很容易就能把它们想象成别的东西。像这样淹没在被阳光照耀的水下,它们让她想起了海水退潮时隐现的礁石。就像两块放在胸口的石头,将她向下压去。阿姆利斯·维斯从未见过她被安上这对隆起的人造肿块之前的样子,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胸膛曾经和他的一样平顺光滑。她的胸部原先是那么结实且光亮,长满亮泽的赤褐色软毛,任何男人都忍不住想要轻轻抚摩。

她紧闭双眼,忍受着水从残缺的耳朵里淌出的极度不适感。仿佛是瞅准了她放松戒备的这一时机,热水龙头中突然吐出一股细细的滚烫水流,落到了她的左脚上。伊瑟莉惊讶地嘶叫一声,紧紧地蜷起脚指头。真奇怪啊,她心想,当阿姆利斯离去,而她已经丧失求生的欲望时,这种微不足道的不适感依然能刺痛她。

挂在浴缸边上的那个生锈的肥皂碟里,放着几片包在硬纸板里的崭新的剃刀刀片。她抽出一片,将硬纸板弹到一边,然后把手伸到沾满污垢的瓷砖地板上,拿起她从楼上带下来的镜子。她举起镜子调整角度,以找到最佳光线,直直地看着脸部的映像。

她试着用沃迪塞尔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容貌。

哪怕只是短促一瞥,她也发现自己做出的牺牲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她完成最后一道不得不做的改造手术,把自己推到人兽分界线的另一边,似乎只是几天前的事,但那实际上已经发生很久了。对于近日看到过她的沃迪塞尔来说,她的模样一定非常怪异。最近的两个沃迪塞尔都远离社交活动,很安全,这是好事,真的,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她现在这副样子肯定达不到工作的要求。她浑身上下的毛发又长回来了,除了那些疤痕过重或人工仿造的部位——那些地方什么都不会长出来。她现在看上去已经很像人类了。

她的发际线几乎看不出来了,柔软的绒毛爬满了她的前额,并与眉头上更浓密的毛发融为一体。她的下睫毛也快变得不那么像睫毛了,与她脸颊上的毛楂——那些毛楂呈棕色,随着长度的增加而越发柔软——连在一起。她的肩膀和上臂上也长出了一层赤褐色的细短绒毛。

如果阿姆利斯·维斯能待得更久一点儿,他就会明白那些掌权者为什么总是向她许诺他们会把她留在身边,当那个时刻来临时,他们会为她说好话,他们会确保她永远不会被强制送到那个鬼地方。因为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孩与那儿是格格不入的,被送下去吃苦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中的一个人曾经这样告诉她,当时,他一边说一边轻抚她的侧腹,然后探入她的皮毛深处,摸索到她那柔软的生殖裂口。

伊瑟莉小心翼翼地挥动刀片。她把洗发水抹在脸上,但由于毛发蔓延到了眼睑边缘,她得十分谨慎,以免把肥皂泡沫涂到眼珠上。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里必须戴眼镜,她的眼睛已经够酸痛的了,再加上阿姆利斯的离开以及今时的境遇令她伤心落泪,眼睛就更难受了。

她动作轻柔且小心地刮掉脸上的毛发,只在眼眶周围留下几缕当作睫毛。在刮除前额的毛发时,她努力舒展眉头,让前额变得平坦。每刮一下,她就把刀片浸到洗澡水里涮一下。很快,周围的水面上便漂满了她的毛发,散落在一团团洗发水的泡沫上。

刮完之后,伊瑟莉又拿起镜子检查一番。一颗掺杂水分的血滴从额头上淌了下来,她赶紧将其擦掉,免得它流到眼睛里。那个伤口不一会儿即可愈合。

这次,她并没有把发际线刮成一条直线,让额头变得像挡风玻璃似的,而是尝试着刮出一个轻微的V形。她曾经见到有些沃迪塞尔就留着这种形状的发际线,那样看起来很有魅力。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她抽出一片新的刀片,刮干净胳膊和腿,以及肩膀和脚。她哼唧一声,用力把胳膊转到后背上,一只手调整镜子角度,另一只手挥动刀片,刮掉那里的毛发。她腹部的毛发只需蹭上几下就会彻底刮除。她被割掉的乳头部位疤痕累累,满是褶皱,而且还很硬,就像一个远离酒精、低脂饮食的沃迪塞尔那精瘦又肌肉发达的躯干。她没有触碰或检查两条后腿之间缠结一团的肉块,因为原来的构造已被切除,再也摸不到了。

她周围的水已经变凉了,看上去像是一潭漂浮着褐色水藻的死水。她站起来,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用热水把粘在身上的毛发迅速冲洗干净。然后,她迈出浴缸,站在冰凉的瓷砖上,用脚趾抓起脚边那堆破旧的衣服,将它们扔进浴缸,并摁到水下。水立刻就变脏了。

阿姆利斯·维斯已经走了,除了工作,她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在她锻炼的时候,电视上播出了午间新闻。新闻内容与她有关,这还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警方正在搜寻一名失踪的佩思郡男子,威廉·卡梅伦。”一个雌性沃迪塞尔的声音关切地说,这时,伊瑟莉卧室里那块肮脏的电视屏幕上显示出一张照片,正是她前几天搭载的那个红头发、穿针织套衫的沃迪塞尔。“他最后一次被看到是在周日,他当时在试图从因弗内斯搭便车回家。”刚才那张照片被另一张所取代,这张照片上有几个沃迪塞尔正在一辆大篷车前面休息,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睡眼惺忪的雌性坐在雄性的两腿之间。定格在前景极远处的是两个胖乎乎的幼童,图像很不清晰,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下惊讶地瞪大眼睛。“警方称,目前尚没有证据表明卡梅伦先生的失踪与周日那起安东尼·马林德的谋杀案之间有任何联系。”“红头发”和他妻儿的影像消失,一个穿着黄色工装裤的秃头沃迪塞尔的模糊形象叠加在上面,这让伊瑟莉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警方承认这与德国医科学生迪特尔·根舍的失踪可能有所关联,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在阿维莫尔。”令人不安的光头形象终于隐去,被一张快照所取代,快照里的沃迪塞尔形象看起来人畜无害,伊瑟莉不记得以前见过他。旋即,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屏幕上就播放起了一段A9公路的高清录像片段,摄像机被安装在地面上,从搭车客的视角记录着过往的车辆。

伊瑟莉继续着她的锻炼,此时,新闻内容转到了其他事情上:别国有大批沃迪塞尔正在挨饿;一名歌手——不是约翰·马丁——品行不端;体育赛事;天气预报。如果预报准确的话,待会儿的天气可能会很适合开车。

刚才的锻炼,再加上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经把她的头发弄干了。她对着小镜子打量自己,同时皱起眉头。她那件新的黑色上衣——至少是衣柜里看上去最新的一件——有点儿磨损了。虽然还很整洁,但确实有点儿破旧了。

你真不该拿下那个红头发的沃迪塞尔,她突然自言自语道,那个名叫威廉·卡梅伦的猎物。

她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试图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问题上。她应该去哪里买更多的衣服呢?唐尼汽车修理厂并不卖衣服。这些年来,她一直忍住没穿她在工作中获得的衣物,因为她担心它们会被认出来是某个特定沃迪塞尔的所属物,但或许……

你不该带走他的,她又一次自言自语道,你出差错了,你的职业生涯要结束了。

她的裤子还不错,绿色的天鹅绒料子既光亮又干净,也许挨着车座的部位有点儿磨损,但谁也看不到,所以总体来说没有问题。她的鞋子擦得锃亮,看上去坚不可摧。她的胸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跟沃迪塞尔的杂志封面照片似的。发际线上的小伤口已经愈合,她把痂皮剥掉,那儿没再出血。她用手指捋了捋头发,十个指甲全都牢固地嵌在本来的位置。她做着深呼吸,用鼻孔吸入清凉的空气,脊柱保持挺直。窗外,地球的大气层明晃晃、蓝湛湛的,遮住了外面无尽的宇宙空间。

不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她如此劝告自己。

出门的时候,她发现了埃斯维斯的那张便条——这件事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样子,便条已经在她的门缝下躺了好几天了。她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看着上面因受潮而有些褪色的文字。埃斯维斯那弯弯曲曲的潦草字迹读起来颇为费劲,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这并非一封私人信件。他只是在传达维斯公司的通知,因为埃斯维斯是伊瑟莉的上司,所以他便第一时间转达给了她。

从她能够辨认出的内容来看,维斯公司是想知道,她是否有可能猎到比往常更多的沃迪塞尔,每年的任务量只增加百分之二十即可。如有任何困难,公司可以派人来帮她。事实上,不管她如何回复,公司都在认真考虑加派人手的事。

尽管还没把内容全部看完,但伊瑟莉还是把便条叠好,揣进了裤兜。维斯公司必须知道,它决不能这样瞎干涉她的工作。她会简短地给他们写封信,让下一艘运输船捎回去。在此期间,她会考虑一下工作的哪些方面需要做出调整。

伊瑟莉刚走进食堂,就引得男人们交头接耳起来。他们显然没想到,自从上次自取其辱之后,她居然这么快就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太蠢,什么都不懂。要是她不出现,给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对她说长道短,那他们才高兴呢!她精神崩溃、从加工大厅里被轰出去这件事,肯定在他们一潭死水似的生活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如果她因羞愧而中断工作,在小屋里一躲就是好几天,直到最后饿得浑身无力,不得不慢悠悠地下到食堂里来,那么关于她的风言风语绝对会被吹得不着边际!哼,她才不会让他们得逞呢。她会咬紧牙关挺过去,让他们看看她到底是个怎样的狠角色。

她向那些男人投以轻蔑的目光。与阿姆利斯·维斯相比,他们都是粗鄙的丑八怪、愚蠢的野蛮人。她永远都不该为自己的畸形感到羞耻。她绝对不比他们更丑,而且从小到大受到的熏陶也肯定比他们高贵得多。

“上等的肉都吃完了?”她一边询问,一边在餐桌上的罐子和碗中翻找着。为了迎接阿姆利斯的到来,西里斯特地准备了一顿美味非凡的腌制肉排,她当时尝过一小块,此刻,对于那股绝美味道的回忆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

“抱歉,伊瑟莉,都进到这里边了。”那个她总是记不住名字、长着一张霉脸、眼睛歪斜的男人说。他拍了拍他那长满疥癣的、鼓胀的肚皮,呼哧呼哧地大笑起来。

伊瑟莉瞪着他,目光中满是蔑视。他们就该只喂你吃稻草,她心想,然后转过身去,忙着给自己准备平时最常吃的那一样食物,面包配穆桑塔酱。餐桌上还有表面起着水泡似的油腻腻的香肠,以及切成小扇形的软塌塌的馅儿饼,不知道里面掺杂了什么垃圾食材,与其冒险吃这几种,还不如吃面包呢。

“还有很多馅儿饼。”有人安慰她道。

“不用了,谢谢。”她敷衍地笑了笑,同时无视男人们发出的让她与他们一起坐在地板上的邀请,径自斜靠在一条长凳上。她一只手拿着薄薄的、抹好酱料的面包,另一只手放在面包下方,以便接住可能会掉落的碎屑,然后开始吃起来。她的目光越过男人们的头顶望向远处,计划着今天的工作。

“上等的肉确实很好吃,”工程师恩斯回想着那种美味,然后窃笑一声,又打趣道,“要是能让阿姆利斯·维斯多来几趟就好了,对不对?”

伊瑟莉低头瞧着他,他冲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烂牙,沾在鼻尖上的肉汁闪闪发亮。尽管对他这副样子感到厌恶,但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并无恶意,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苦力,一个奴隶,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他被囚禁在地底,他的生活条件并没有比在伊斯特德强多少。坦白讲,所有这些男人都快要散架了,头发和牙齿就像过度使用的设备上的零部件似的一根根、一颗颗地脱落,他们像是用来执行工作的廉价工具,哪怕他们耗尽生命,这项工作也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当伊瑟莉在开阔的、空气清新的地上世界漫游之时,他们却只能被困在阿布拉赫农场的主楼地下,机械地辛苦劳作,在昏暗的钨丝灯光下拼命苦干,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吃着对他们的老板而言恶心得不屑一顾的内脏。在大张旗鼓地宣扬“逃离旧世界、开拓新世界”的影响下,他们来到了这里,但实质上维斯公司只是把他们从一个深坑里挖出来,然后埋进另一个深坑。

“我相信这里的伙食可以改善一下,”伊瑟莉说,“哪怕不是为了迎接阿姆利斯·维斯的到来。”

这番话引发了更多的窃窃私语,这群人中了无希望的人嘟囔着毫无意义的暴动。只有一个人把话大声说了出来。

“有传言说维斯公司想增加每次的装货量。”恩塞尔说。他正吃着盘子里用绿色蔬菜捣成的糊状物,用淡水,而非其他男人喜欢的埃津,把食物冲进肚里。伊瑟莉意识到,他在努力爱护自己,以使他的样貌保持在某种档次以上,这让她对他感到极为同情。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在为她珍爱身体,虽然他毛发的颜色就像没洗干净的土豆,质地就像……就像破旧的防寒服兜帽,但他始终在一丝不苟地保养它们,阻止它们脱落。

“我相信维斯公司很希望我们所有人加倍努力地工作。”她说。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埋头吃起饭来。

你真不该把那个“红头发”带回来,伊瑟莉再一次想到,你的工作要完蛋了。

她一脸苦相,为了掩饰这副表情,她大口咬着面包。别这么怯懦,她责备自己,不出一个星期,沃迪塞尔们就会把这一切彻底遗忘。

随着食物越吃越少,一盘接一盘地送进他们的肚子里,食物特有的味道也渐渐减弱,并被逐渐浓烈的男人的汗臭和发酵酒精混合而成的恶浊气味所取代。要是放在以前,这种气味绝对能让伊瑟莉恶心得想吐,但今天,她可以克服这种恶心感。事实上,当她意识到只需面对这几个男人时,她便立刻放松了下来。上次的丢人现眼还没过去几天,她现在最怕碰到的就是昂瑟,好在这里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食物马上也快吃光了,所以他大概率不会过来了。西里斯也不在,跟往常一样,把饭菜一端出来他就没影了。这很好,正合她的心意。

现在回想起来,她压根儿就不该让西里斯把她领进他的厨房。西里斯把她当成同类来对待,试图与她建立亲近的关系。但她跟任何人都不是同类,他越早明白这一点,对他俩来说就越好。至于昂瑟嘛,他就是个浑蛋,竟然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羞辱了她。他那是滥用职权,真希望能把他从这颗星球上抹去。得亏他今天没露面。

用餐时间即将结束。一个男人已经出去了,其他男人都在啧啧作响地舔着他们的碗底和罐底。对于西里斯和昂瑟没有出现一事,伊瑟莉起初松了口气,最后还是变成了好奇: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接着,她渐渐明白过来,这肯定与等级和特权有关。昂瑟和西里斯比散坐在食堂里的这些彪形大汉的级别要高上一等,他们俩很可能一起正躲在某个舒适的房间里吃饭呢,而且他们的饭菜,毫无疑问也要更好一些。他们俩在享用什么美食呢?她很想知道。每个月都会运来的那些密封补给箱,里面装的确实只是诸如赛斯莱达酱和穆桑塔酱之类的廉价食物,还是说有一些她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还有,尽管一切工作都是以她为中心,但维斯公司却通过埃斯维斯向她传达通知,这又是怎么回事?男人和他们那讨厌的权力游戏啊!她很快会就这些不平等的待遇问题跟他们交涉。

伊瑟莉又往一片面包上抹好穆桑塔酱,然后取来一碗恩塞尔刚才吃的那种用绿色蔬菜捣成的糊状物。她决心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吃饱喝足,以免再次因没有摄入足够的母星食物而饿得连沃迪塞尔零食都吃,最后出尽洋相。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感觉到胃部迅速膨胀起来。

“我们听说可能还会送来一个女人。”霉脸男脱口而出,然后在伊瑟莉的怒视下不好意思地吃吃笑起来。

“我不这么认为。”她警告道。

霉脸男眨眨眼,继续喝着他的那罐埃津。但恩塞尔可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但是,假如他们真的要再派一个人过来呢?”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将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很大影响,对不对?到目前为止的工作形式,你有时一定感到很孤单吧?工作范围要覆盖那么大的区域,只有你一个人负责。”

“我应付得来。”伊瑟莉平静地说。

“不过,再送一个人过来,肯定不是让你们交朋友的,对吧?”恩塞尔追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伊瑟莉用警告的语气说。

没过两分钟,她便离开食堂,回到了地面上。

她开车驶上A9公路时,雾气正从远处滚滚而来。地平线已被雾霭彻底遮挡,路面本身仍然清晰可见,但两侧的田野已然朦胧不清,粮仓隐入雾中,牛羊温顺地任由自己被雾气吞没。白色的雾潮拍打着高速公路那长满青草的“草滩”。

又是一道阿姆利斯想一睹为快的奇景,伊瑟莉心想。云朵降落到地面上,水像烟雾一样飘浮在眼前。

这里有无数的事物阿姆利斯永远都不会体验到,尽管他享有特权,尽管他如此美丽,皮毛完美无瑕。他是归家的王子,但他的王国与伊瑟莉现在的活动范围相比,只是一座矿渣堆。即便是躲在最糟糕、最不堪入目的环境之外的掌权者们,也不过像被关在华丽囚笼里的囚犯,他们只能那样度过一生,根本想象不到伊瑟莉每天驱车漫游时看到的绝美景致。他们追求的一切都被牢牢地锁在了室内:金钱、性、毒品、贵得离谱的食物(比如一万利斯一片的沃迪塞尔肉)。所有这些仅仅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可以使他们对于潜伏在薄墙之外的可怕废墟、黑暗和腐尸视而不见。

而在伊瑟莉独享的这个世界里,一切都与母星截然相反。在室内做的事情都无足轻重,房子在广阔天空下犹如一个个小斑点,住宅和它们的居民就像依偎在淡蓝色的空气海底的小贝壳和小虾米。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与壮丽的天空相提并论。阿姆利斯曾经瞥见过一丝这样的壮美,他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难以置信地凝望着天空,最后不得不离开这里。她做出了牺牲,却也因此将这整个世界永远地据为己有。

决不能让他们再派一个人过来。她告诉自己。

远处,一个搭车客站在她这一侧的路边,满怀希望地向她比画着搭车手势。她放慢车速,以便好好打量他一番。她后面的那辆车猛轰了几下油门,喇叭嘟嘟直响,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过她。她未予理会。它可以尽情鸣笛抱怨,只要在她下定决心搭载这个搭车客之前别跟她抢就行。

搭车客身材高大,身穿西装,既没披雨衣,也没戴帽子。他没有秃头,事实上,他满头的灰色头发在微风中飘扬。他就站在一个停车标志牌旁边,意在让司机们放心,为他停车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由于身后那辆车还在按响喇叭、引擎轰鸣地催促,伊瑟莉只能注意到搭车客的这一举措,来不及留意他的身材如何。

她从搭车客身边经过,转向路边停车区,好让那辆愤怒的车子超过去。当然,在搭车客看来,他以为她是为他停车的,但对伊瑟莉来说,做决定还为时尚早。她可不想再犯任何错误了。那辆车一过去,她就加速回到公路上,此时,搭车客已经踉跄着朝她这边跑到半路了,见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冲他喷出一股浓重尾气径直向前,他便颓然地立在原地。

从公路对面第二次向他驶近时,她注意到他的衣服相当破旧。他身穿深灰色的西装,里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套头毛衣,衣服本身质量很好,但泛着油腻腻的光泽,像松垮的兽皮似的披挂在他庞大的躯体上。他的外套口袋耷拉着,扯开几个大口子,使衣服上额外多出了一些大洞。裤子的膝盖处松松垮垮,布料已变得灰白。他那只朝着过往车辆无力地挥舞的手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他藏在衣服下面的肉体是怎样的呢?

现在两个方向的车辆都很少,所以当她从对面驶过时,他便转头看着她的车。但就算他认出她就是方才差点儿为他停车的那个司机,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脸像是一张表情坚忍的面具,板得紧紧的,爬满了皱纹。伊瑟莉不得不承认,他跟她见过的最符合要求的那类目标差远了。他看着年纪有点儿大,头发灰白,灰褐色的胡子上散布着点点银斑,而且站得并不很直。他身上肌肉很多,但脂肪也不少。在沃迪塞尔的社会中,他不是阿姆利斯·维斯那种阶层的,这是肯定的,但他也绝不是恩斯那种劣等阶层。他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沃迪塞尔。

第三次向他驶近时,她决定捎上他。说到底,为什么不呢?最后制成成品之后,他跟其他肉块有什么不同呢?她的工作已经很难了,维斯公司凭什么还要给她增加难度?如果伊瑟莉让他们得逞,她将不得不仔细审查这个世界数不尽的所有居民,放弃几乎每一个沃迪塞尔,只能疯狂地寻找极少数的最完美的目标。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猎物是什么样了。这个搭车客就是占比最大的那种猎物的水平。

她将车停在刚才那个路边停车区,轻轻按响喇叭,免得他担心这次还会被耍。在他朝她走来的当口,雨滴开始零零星星地打在挡风玻璃上。他刚走到副驾驶侧的车门旁边没过几秒,大雨便倾盆而下。

他身子一晃,坐进车里,躯体像是皱巴巴的团块,肩膀上拧着一颗头颅,一脸严肃的表情。伊瑟莉问道:“你要去哪里?”

“随便吧。”他说,两眼直视前方。

“你说什么?”

“抱歉,”他说,冲她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但他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却全无笑意,“谢谢你为我停车。继续开,继续开吧。”

她迅速上下打量着他。他的衣服不但很破旧,而且还稀稀拉拉地落满了头发——不是他的灰发,而是黑色和白色的。他自己的头发曾经被剪得非常简洁,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原来发型的影子,但在精心修饰的发型边际线周围,已经长出了更多的新发楂:他的脖子上生出一丛金属丝般的短毛,下巴上有一团形状不规则的细毛,还有几乎覆盖了从脸颊到套头毛衣那肮脏的领口之间全部皮肤的短硬毛发。

“不过,你想去哪里呢?”伊瑟莉追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说,呆滞的语调中透出一丝烦躁的意味,“你知道有什么刺激的去处吗?我不知道。”

伊瑟莉试图用直觉判断他是否有危险,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她指了指安全带,他便用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摸索着将安全带扣好,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他的指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

“带我去月球吧,怎么样?”他暴躁地说,“带我去廷巴克图,带我去蒂珀雷里。人们都说这段路途非常遥远。”[这段话改编自一首英国歌曲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漫漫长路通往蒂珀雷里》)。]

伊瑟莉困惑不解,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瓢泼大雨倾泻而来。她打开挡风玻璃的雨刷器和转向灯的开关。

即使在系安全带的时候,这个搭车客依然在思索,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改变主意。搭上这辆便车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不直接下车,回到他来时的地方,把他的……他的糟心事窝在自己心里?日复一日地游逛到公路上,看看能否诱使某个可怜的傻瓜让他搭便车,这样做实在是太变态了。然后,一旦捕获了一个被迫跟他待在车厢里、无处可躲的听众,他必然会把糟心事一股脑儿地灌输给对方,像毒药一样灌进他们的肠胃里,通过眼神交流注射进他们的眼睛里,每次倾诉的事情都一模一样。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每次倾诉完之后,他的心情并没有变得更好——通常来说只会变得更糟。对于让他搭便车的司机而言,如果他们能对他有那么一丁点儿感同身受的话,他们的心情会比他糟糕得多,这是肯定的。他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那些只是想做件好事的司机,简直太残忍了!

也许面对这个司机,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她是个女孩。女人让他搭便车的情况是很罕见的,尤其是这么年轻的女孩。她看上去也很痛苦,虽然年纪不大,但过得并不容易。她脸色苍白,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试图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以前见过这类女孩。年纪轻轻,却遭受了太多的磨难。露出大半个胸脯,表明她还没打算放弃性感这一手段,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却皱巴巴的,粗糙不已,显得未老先衰。她该不会有两个尖叫不止、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在她父母家等她吧?她是瘾君子吗?抑或她本身是个妓女,正在想尽办法寻找一种替代途径来维持生计?她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骨瘦如柴,皮肤干燥,疤痕累累。他现在看不到她的脸,但仅凭刹那的一瞥,他也能看出那是一张遭遇过许多痛苦经历的脸。天哪,真希望他能让她免受他即将倾吐的苦水的折磨,但是,若想把那些话憋在自己的肚子里,得付出超人的努力才行。希望渺茫啊。他会让她像其他司机一样倾听他的诉苦,直到某个契机让他住嘴。直到……直到他最后全都倾吐出来。

他能看到她的小鼻子从发帘后面探出来,正在微微翕动,嗅闻着什么。她在嗅闻他的味道,没错。所有让他搭便车的司机都会这么闻他。倾诉的通道已经开始打通。

“要不我还是打开窗户吧?”他疲倦地说。

伊瑟莉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因为被发现自己在嗅闻他散发的异味而感到尴尬。

“不用,不用,下着雨呢,”她申辩道,“你会被淋湿的。我……我其实并不介意这种气味。我只是好奇这是什么味道。”

“狗的气味。”他说,直视前方。

“狗?”

“百分之百的狗的气味,”他声明道,“西班牙猎犬。”他握紧拳头,放在大腿上,双脚在车厢地板上不安地抖动。伊瑟莉注意到他没穿袜子。他像是被某种利器轻轻戳刺似的不停地嘟囔着,低头看着膝盖,脸部扭曲,然后突然问道:“你喜欢养狗还是养猫?”

伊瑟莉思考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都不喜欢。”她说,仍然不确定应该怎么应对这场怪异的谈话,她绞尽脑汁地回想那少得可怜的对于猫狗话题的记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顾好一只宠物,”她承认道,这时,她看到前方的斜坡上还有一个搭车客,不知道选择这一个是不是个错误,“据我所知,养宠物挺麻烦的。你是不是得不断地把狗从床上推下去,让它知道谁才是老大?”

沃迪塞尔急躁地想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结果膝盖磕到了仪表板的底面,疼得哼唧起来。

“谁跟你说的?”他冷笑道。

伊瑟莉担心警方可能正在搜寻之前那个养狗者,她便决定不提起他。“我应该是在哪里读到过。”她说。

“这样啊,不过我可不是睡在床上。”这个衣衫褴褛的沃迪塞尔说,将双臂交叠放在胸前。他压低嗓音,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呆滞的语调,语气混杂着刺人的傲慢和深不可测的绝望。

“真的吗?”伊瑟莉问,“那你睡在哪里?”

“我面包车后面的床垫上,”他说,那语气像是她在试图说服他别那么做了,但他已经无所谓了,“跟我的狗一起。”

很好,无业游民,伊瑟莉心想。但紧接着,她又转念一想:这不重要,放他走吧,一切都结束了,阿姆利斯已经走了,没有人爱你,警察在追查你,还是回家去吧。

但她无家可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除非她完成工作,否则连阿布拉赫农场那个“家”都回不去。她把头脑中的消极情绪推开,试着跟身边这个沃迪塞尔深入沟通。

“你说你有面包车,”她委婉地提议道,“那你为什么要搭便车,而不是开自己的车呢?”

“我买不起汽油。”他咕哝道。

“政府难道没给你……呃……补贴吗?”

“没给。”

“没给?”

“没给。”

“我还以为政府会给每个失业的人发放补贴呢。”

“我没失业,”他反驳道,“我有自己的生意。”

“噢。”伊瑟莉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变化:脸颊变得绯红,眼睛闪烁着光芒,可能是狂热的激情之光,也可能是泪光。他露出牙齿,牙缝间塞满了波利菲拉[伊瑟莉母星的一种物质。]似的奶油色食物残渣。

“我给自己发工资,你知道吧?”他宣称道,吐字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只要我付清手下员工的工资,甭管剩多少钱都是自己的。”

“嗯……那你手底下有多少员工啊?”伊瑟莉被他龇牙咧嘴的笑容、他对谈话骤然增强的专注搅得烦躁不安。他仿佛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并猛地罐下一大杯用暴怒、自怜和欢喜等成分调制的烈性鸡尾酒。

“这个嘛,现在有个问题,有个问题,”他一边用手指敲击大腿,一边说,“他们可能都不会到工厂去了,你知道吧?可能被紧锁的大门给拦在外面了,也可能看见工厂里关着灯就打消进去的念头了。我也好几个星期没去了。工厂在约克郡,你知道吧?去约克郡要费很多汽油。而且,我还欠银行大约三十万英镑呢。”

雨势变小了,伊瑟莉终于能辨清方向了。如果他的疯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完全可以在阿尔内斯放他下车。她以前从未让像他这样的沃迪塞尔搭过便车。她不禁担忧地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他这样的猎物。

“这么说,你惹上麻烦了吗?”她问,指的是金钱上的麻烦。

“惹麻烦?我吗?没——没——没,”他说,“我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

“但是,你不是……逃离约克郡,对那儿的人来说下落不明吗?”

“我给家人寄了张明信片,”他立即回道,并咧嘴笑了起来,就一直那么咧着嘴,眉毛和小胡子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一张邮票就能买来他们的安心。而且还能省得让警察浪费宝贵的时间搜寻我。”

一听到“警察”这个词,伊瑟莉立刻僵住了。接着,她发出指令让身体放松下来,却突然担心她很可能让手臂下垂到了一个对沃迪塞尔的肌肉组织来说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她便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左臂,也就是靠着他的那条手臂。它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是在她脸庞附近传来的可怕的吱吱声是怎么回事?哦,原来是雨刷器在刮掉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的声音。她急忙将雨刷器关掉。

放弃吧,这场狩猎游戏结束了,她想。

“你结婚了吗?”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道。

“现在有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他激动地回应道,像是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似的,“我结婚了吗?我结婚了吗?让我想想。”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快要爆炸了,“是的,我想我原来是结过婚的。”他坚决地说,像是在承认别人刚刚拿他取笑并且成功了,语气中透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幽默感,“事实上,那段婚姻持续了二十二年。确切地说,直到上个月才结束。”

“那你现在是离婚了吗?”伊瑟莉追问道。

“反正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么告诉我的。”他说,然后冲她眨了眨眼,但看上去却像脸部剧烈抽搐似的。

“我不明白。”伊瑟莉说。她的头开始疼痛起来。车厢内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狗臭味,精神煎熬使她眼前爆出一团强光,这时,炽热的正午阳光突然射入了她的双眼。

“你曾经爱过谁吗?”沃迪塞尔主动挑起话头。

“我——我不知道,”伊瑟莉说,“应该没有吧。”她必须尽快拿下他,要么就放他走。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的胃似乎快要痉挛了。身后某处传来一阵轰鸣,她瞥了一眼后视镜,原来是另一辆车发出来的——一辆极其巨大的露营车,正在不耐烦地从公路一侧拐到对侧,如此反复,试图找机会超车。伊瑟莉看了看自己的车速,气馁地发现仅为每小时三十五英里,这样的速度即使在她看来也是很慢的,于是,她把车开得更贴近公路边缘一些,好让露营车超过去。

“我爱我的妻子,你知道吧?”浑身狗臭味的沃迪塞尔说,“我非常爱她。她就是我的全世界。就跟西拉·布莱克[西拉·布莱克(1943—2015),英国歌手、电视节目主持人、演员和作家,代表单曲《你是我的全世界》(You’re My World)。]唱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

露营车飞速超车,把它的影子投到伊瑟莉的车上,一掠而过。沃迪塞尔开始纵情高歌起来。

“她是我的世界,她是我的夜晚,我的白——昼;她是我的世界,她是我的——每一次呼吸,如果我们的爱——不再,那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世界的尽头!”他迅速闭上嘴巴,就像开口歌唱时一样突然,然后再次把嘴咧得大大的,冲她笑了笑,泪水顺着他长满灰白胡楂的脸颊淌落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伊瑟莉把车慢慢开到车道中间,她的头阵阵作痛。

“你是服用什么致幻药了吗?”她问。

“可能吧,可能吧。”他又眨眨眼,“发酵的马铃薯汁,波兰酿造,能有效缓解疼痛,还能有效让人忘记导致疼痛的原因,每瓶只需六英镑四十九先令。不过服用这玩意儿之后上床挺让人扫兴。而且我感觉聊天的时候也管不住嘴。”

空气能见度渐渐升高,车子前方和后方几百码的A9公路都能清晰可见,露营车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了。伊瑟莉把一根手指放在伊卡帕图亚的按钮上。她的心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剧烈跳动,相反,她感到恶心,仿佛随时都会吐出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狗臭味的空气,强忍着恶心问出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你出来搭便车的时候,谁照顾你的狗呢?”

“没人,”他一脸苦相,“它自个儿待在面包车里。”

“整日整夜都不出来?”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指责的成分,但这句反问似乎在他身上捅出一道很深的口子,他体内躁狂的能量从伤口里涌出并消散殆尽,使他立刻变得无精打采、萎靡不振。

“我从来不会在外面待太久,”他争辩道,又恢复了呆滞的语调,“我也需要散散步。它明白。”

伊瑟莉搭在伊卡帕图亚按钮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很想按下按钮,但又犹豫了一下,同时把想吐的感觉咽了回去。

“而且面包车的车厢空间挺大的。”沃迪塞尔咕哝着辩解道。

“嗯。”伊瑟莉咬着嘴唇,附和道。

“我得尽快回去,看看它是不是还在车里。”他恳求道。

“嗯。”伊瑟莉说。汗液从她的左手手指上渗出,使那里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她的手腕也隐隐作痛。“对不起,”她低声说,“我……我得停一下车。我感觉……不太舒服。”

汽车已经在缓慢行驶了。她把车子拐进最近的停车区,然后停下来。发动机颤动几下便熄火了。她攥起一只拳头,颤巍巍地放在方向盘上支撑身体,用另一只手摇开一扇车窗。

“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新鲜空气吹进车厢。伊瑟莉深呼吸,沃迪塞尔也跟着深呼吸。他似乎正在做着某种思想斗争,就像她一样。

最后,他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语调悲伤,但吐字非常清晰:

“生活就是狗屎,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伊瑟莉叹息着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那就留给动物们吧。把这个该死的世界全留给动物们吧。”他好像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发表任何言论了,但随后,当他看到伊瑟莉开始哭泣时,他抬起一只肮脏的手,在伊瑟莉的肩膀旁边犹豫地晃了晃,想了想还是作罢,便把两只手交叠起来放在大腿上,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透过副驾驶侧的车窗向外望去。

“我今天出来的时间够久了,”他轻声说,“要不你停在这儿,让我下车吧?”

伊瑟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里噙着闪亮的泪水,她可以从他的每颗眼珠上看到一个自己的小小映像。

“我明白。”她说,然后按下伊卡帕图亚的按钮。沃迪塞尔的脑袋歪向一侧,抵在副驾驶侧的车窗玻璃上,定在那里。他脖子上新长出的纤细的灰白毛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伊瑟莉摇上她这侧的车窗,接着按下那个能让所有玻璃变暗的按钮。当车厢内昏暗下来,里面的一切都不为外界所见时,她就将沃迪塞尔斜倚在窗玻璃上的身体拉直,并把他的脸转向正前方。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神情安详,不像其他猎物那般看上去很震惊和惊恐。他像是在睡觉,打了一个超长路途的盹儿,沉睡了一千光年的航程。

伊瑟莉打开手套箱,挑出一顶假发和一副眼镜,又从后座上取来那件带帽防寒服,小心翼翼地给她的旅伴穿上,然后给他戴上那顶蓬乱的假发,抚平他黯淡无光的灰白头发并塞进假发里。这顶假发乌黑油亮,如果他的头发还没变白,或许也是这个样子。她用疤痕累累的手掌抚过他的眉毛,它们是温热的,又短又硬地扎着她的皮肉。

“对不起,”她低声说,“真对不起。”

将他打扮完毕后,她把车窗玻璃的颜色调回透明,然后发动汽车。如果交通状况良好的话,她在二十分钟内即可到家。

回到阿布拉赫农场时,恩塞尔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走出主楼迎接她。看起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伊瑟莉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恩塞尔评估着坐在那里的猎物。

“真好啊,”他称赞道,“有史以来质量最棒的之一。”

伊瑟莉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

“别再这么说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你他妈干吗每次都说这句话!”

恩塞尔已经抓住了他们之间的那个猎物的身体,见她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他被吓得怔住了。等在一旁的男人们伸过手来,想把他从座位上拽下去,伊瑟莉便也抓住他,拼命把他被扯得歪斜的身体拉回来,让他保持直立的坐姿。“他不是最棒的,”她一边抓住猎物、推搡男人们,一边怒斥道,“他也不是最差的。他只是一个……只是一个……”那具身体从所有人的手中滑脱,重重地摔在石头地面上。伊瑟莉怒不可遏地尖叫道:“去你妈的!”

两小时后,当她开始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在口袋里摸到了埃斯维斯的那张便条,又打开重新读了一遍,这次,她强迫自己辨认出最后几行字。看来维斯公司给她额外增加了一项任务。他们想知道,她能否想办法抓住一个雌性沃迪塞尔,最好是能够产生完好无损的卵子的成年雌性。对于这个雌性,不必加工,只需把她小心地包裹起来,送回母星,至于接下来对她作何处理,维斯公司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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