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伊瑟莉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刺眼的光线汹涌而至,填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就像潮水冲进岩石裂隙一样。

“啊。”她神经质地呻吟道。下到如此深的地底,对她来说简直是噩梦成真。

“跟噩梦似的,对吧?”阿姆利斯·维斯说。

伊瑟莉向他看去,她很是害怕,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但从他脸上那既愤怒又怜悯的表情中,她看得出来,他所说的“噩梦”指的当然不是她的幽闭恐惧症,而是这里的牲畜。男人的典型做派,就是对自己理想主义的信念太过执着,反而无法对一个在他眼前遭受折磨的人产生同情。

伊瑟莉决不想在他面前出丑,便走出了电梯。几分钟前,她还想把脸埋进他脖颈上的纯黑软毛里,紧紧抱住他那岿然不动的身体呢,但现在,她只想宰了他。

“这只是动物的臭味。”她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当他蹑手蹑脚地踱到她身边时,她背过脸去,避免看到他的身影。只听嘶嘶作响,电梯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在挖掘这最深的一层时,工人们在坚硬的三叠纪岩石上仅挖出了最必要的空间。天花板还不足七英尺高,牲畜们呼出的水汽积聚在荧光灯周围,使灯光显得格外朦胧。沃迪塞尔的围栏一个连着一个,像电晕一样沿着墙壁排列开来,几乎占满了地板上的所有空间,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刚好能过人的走道。左边的围栏里是圈养满一个月的沃迪塞尔;右边的是不足一个月的,也就是过渡期的;靠在最里面的墙边、正对着电梯的围栏里,是刚被送来的。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不对?”伊瑟莉耳边传来阿姆利斯的声音。

“不是。”她急躁地反驳道。他一定在密切关注她的肢体动作,这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事实上,她以前来过一次,那会儿她刚到农场,这儿尚未开始圈养动物。为了庆祝她的到来,男人们想向她展示他们的杰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差最后一道至关重要的工序,也就是由她负责的那部分工作。

“非常棒。”她当时如此说道,也可能说的是其他差不多意思的话,然后迅速逃离了这里。

多年后的今天,她又回来了,身边还站着一个全世界最富有的年轻人,只因他想问她一个问题。所谓“超现实”远不足以描述这个情况。

围栏比她记忆中的更加肮脏和狭小。木梁上满是小洞,现在已经变色了。铁丝网脏得不得了,好几处都被黑色的粪便和其他无法辨认的物质给糊住了。当然了,那些牲畜的存在也让恶臭越发浓烈、围栏愈显逼仄、空气愈加潮湿。这里面总共圈养着三十多个沃迪塞尔,伊瑟莉对此感到颇为震惊:她才意识到自己工作得多拼命。

仅剩的几个圈养满一个月的沃迪塞尔挤在一起,像是一座急促喘息的肉堆,一个个肌肉发达的身体紧紧挨着,难以区分那些躯体和四肢究竟属于哪一个主人。它们手脚胡乱地抽搐着,仿佛一大团醉得迷迷糊糊的生物体正在徒劳地竭力协调所有肢体;肥硕的小脑袋毫无二致,仿佛海葵上的珊瑚虫一样挤作一团,摇摇曳曳,在突然照来的光线中傻头傻脑地眨着眼。但你一定想不到,倘若把它们放出去,它们为了逃跑能变得多么狡猾。

圈养满一个月的沃迪塞尔周围铺着厚厚的长而尖的麦秆,上面糊满了黑色的腹泻物,反射着莹莹的光。它们巨大的肚子里,所有可能不利于人类消化的东西都被杀灭了,每一种异星微生物都被清除,替换为对人类最有益、最值得信赖的细菌。它们互相依偎着,像是在拼命维持现有的数量不被减少。它们现在还剩四个,昨天是五个,前天是六个。

隔着干干净净的走道,过渡期的沃迪塞尔有气无力地蹲在围栏里,每一个都占据着自己的一小片麦秆。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源于本能的算数法则,它们将地板上的空间划分开来,哪怕彼此间只隔开几英寸,也要设法待在各自的范围内。它们对伊瑟莉和阿姆利斯怒目而视,有的在小心翼翼地嚼着尚不熟悉的新饲料,有的在抓挠着日渐稀疏的苔藓似的头发,还有的在它们被阉割的部位上握紧拳头。尽管在体形和肤色上仍有些微差别,但它们的未来近在眼前:就在走道对面。它们正在慢慢成熟,走向最终的命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走道尽头,最近刚被送进来的那三个沃迪塞尔站起来,靠在铁丝网上,挥着胳膊,拼命地打手势。

“唔!唔!唔!”它们大喊道。

阿姆利斯·维斯急忙进行回应,跑动的时候,华丽的尾巴在他那肌肉发达、皮毛如丝绸般顺滑的臀部快速摆动。伊瑟莉紧随其后,步伐缓慢而谨慎。她希望所有沃迪塞尔的舌头都被处理干净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阿姆利斯知道,免得他伤心。

伊瑟莉刚走到与围栏相距一个身位的位置时,里面一个硕大的肉体就猛地撞到铁丝网上,只听咣当一声,铁丝网剧烈震颤,朝她这边向外凸起,把她吓得半死。她恶心得想吐,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铁丝网已被它撞破,但凸起的部分旋即又反弹回去。那个沃迪塞尔被弹倒在地,痛苦而愤怒地放声嚎叫。它张大嘴巴,露出被烧灼的舌根,嘴里面也被烤得一片焦黑。胡子上沾满了白色唾沫。它挣扎着站起身,显然是想再次扑向伊瑟莉,但另外两个沃迪塞尔抓住它,把它从铁丝网旁边拖了回去。

情绪激动的沃迪塞尔被一个比它高大健壮且年轻得多的同类按住,无力地瘫坐在它的草窝里,膝盖不住地抽搐。第三个牲畜慌忙上前,跪倒在铁丝网附近的一块泥土上。它低头盯着泥土,哼哼唧唧地抽着鼻子,显得甚是悲痛,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没事儿的,伙计,”阿姆利斯热切地鼓励道,“再做一次。你能做到的。我知道你可以。”

那个沃迪塞尔弯下腰,用一只手掌的一侧拂去它野蛮的同伴拖出的脚印。被阉时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还沾在它空荡荡的阴囊上,在它抚平泥土并从里面捡出散乱的麦秆时,阴囊也随之来回摆动。然后,它拢起一把长长的麦秆,扭曲折叠成一根坚硬的棒子,开始在泥土上涂画。

“快看!”阿姆利斯催促道。

伊瑟莉不安地看着这个沃迪塞尔极缓慢而潦草地写出一个由五个字母组成的单词,甚至不惜把每个字母都倒过来写,以便让铁丝网另一侧的人从正确的方向看到。

“没人告诉过我它们有语言,”阿姆利斯惊叹道,他似乎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生气,“我父亲总是形容它们为‘行走的蔬菜’。”

“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界定语言。”伊瑟莉轻蔑地说。写字的沃迪塞尔在它的作品后面颓然坐下,顺从地低着头,眼睛湿润,泪光闪闪。

“但它涂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阿姆利斯追问道。

伊瑟莉看着单词——MERCY[意为“仁慈”。]——沉思良久。这个词她在看书时鲜少读到,在电视上也从未看到过。电光石火之间,她绞尽脑汁地想翻译出它的意思,然后意识到,这个词完全不可能用她自己的语言翻译出来。在她原来的世界里,“MERCY”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

伊瑟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像是觉得这里的恶臭变得越发难以忍受。她虽然面无表情,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到底该如何阻止阿姆利斯无端地小题大做呢?

她考虑过扭曲嘴唇、眉头紧锁地读出这个奇怪的单词,就像有人让她模仿鸡的咯咯声或牛的哞哞声。如果到时阿姆利斯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可以如实地说,人类的语言中并没有对应这个意思的词。她正欲张口,却突然意识到这么做将会犯下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因为,如果她读出了这个词,就意味着她已经把它抬高到“承认它确实是个单词”的地位。对于沃迪塞尔具有将潦草符号与特定发音联系起来的能力,阿姆利斯无疑将会喜出望外,不管那发音有多么粗嘎和晦涩难懂。只要她读出那个词,沃迪塞尔在他眼里就会立刻变成能写会说的开化物种。

但难道不是吗?她问自己,难道他们不正是这样有尊严的物种吗?

伊瑟莉甩掉这个念头。瞧瞧这些牲畜啊!它们笨重难看、臭气熏天、一脸蠢相,粪便在肥大的脚趾间汩汩渗出。难道她因为被改造得异常严重,身体外形与这些动物过于相似,以至于渐渐丧失自己的人性,最后竟然对这些动物产生了认同吗?如果她不当心,放任自己这样下去,她终将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就像电视上放荡嬉戏的古怪生物那样,发出毫无意义的咯咯声和哞哞声。

短短几秒,这些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过了一两秒钟,她想好了该如何对阿姆利斯做出回应。

“你刚才说‘它涂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呢?”她不耐烦地大声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划痕,显然对沃迪塞尔来说具有某种含义。但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直视他的双眸,力图使她的否认显得更可信一些。

“好吧,但我能猜出它的意思。”他平静地说。

“是啊,我相信愚昧无知之类的小问题拦不住你求知的步伐。”伊瑟莉讥笑道,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睑周围有几根纯白的毛发。

“我唯一想让你明白的是,”他执着地说,显然被惹恼了,“你几分钟前吃下的肉,就来自下面这些试图与我们交流的动物的同类。”

伊瑟莉轻叹一声,双臂交叉在胸前,荧光灯的刺眼光线,以及深藏于这地底逼仄空间内的三十多个牲畜的艰难呼吸,让她感到非常恶心。

“它不是在跟我交流,阿姆利斯。”她说,为自己不小心直呼其名而羞红了脸,“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阿姆利斯皱起眉头,低头看着泥土上的划痕。

“你确定你不知道这些划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声音中带着对她强烈的怀疑。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伊瑟莉突然抬高嗓门儿,眼里泛着泪光,“我是个人类,不是沃迪塞尔。”

阿姆利斯上下打量着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她那被毁掉的可怕外形。而他呢,美得无与伦比,黑色皮毛在潮湿的空气中闪闪发光,他站在那里,盯着伊瑟莉,随后又看向沃迪塞尔和泥土上的痕迹。

“我很抱歉。”他最后说道,然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几个小时后,伊瑟莉驱车行驶在开阔的公路上,透过打开的车窗大口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在此期间,她回想着与阿姆利斯·维斯交锋的情形。

她应对得很好,她心想,她没有丢面子,是他做得有点儿出格,他已经道歉了。

关于沃迪塞尔,对它们一无所知的人很容易产生严重误解,他们总是倾向于赋予它们人性。诚然,沃迪塞尔可能会做出一些类似于人类的行为,它们可能会发出类似于人类悲伤呼喊的声音,或者摆出类似于人类哀求的手势,这些都会让无知的观察者轻率地下结论。

但是,归根结底,沃迪塞尔无法做出任何能把它们定义为人类的事。它们既不能siuwil,也不能mesnishtil,并且还没有slan的概念。它们野蛮残忍,始终没进化到会使用hunshur的程度;它们的社会太过原始,甚至连hississins都不存在;此外,这些生物似乎也不认为它们需要chail,甚至连chailsinn[以上单词均为伊瑟莉母星的语言。]都不需要。

而且,你只要看看它们那呆滞无神的小眼睛,就能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了。

换句话说,它们的非人特性再明显不过了。

所以,这就是最好别让阿姆利斯·维斯知道沃迪塞尔有自己语言的原因。

如此说来,她也得多加小心,有他在场的时候,千万不要说那种语言。这样只会激怒他,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一点儿”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加危险。

好在沃迪塞尔被抬进农场建筑时总是不省人事。等到醒过来时,它们已经被处理完了,所以它们再也不能制造任何噪声。这样就能把一切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

如果想在运输船装好货物起航之前不让阿姆利斯惹出任何麻烦,那么,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知道……任何事都不行。

之后,只要他上了回家的飞船,他就可以尽情地沉溺于他那过度盈余的良心和多愁善感之中。如果他想把被剁成一块一块的沃迪塞尔肉扔出船外,赐予这些死去的生物自由,那就随他便,反正到时候这将是别人的问题,而不是她的。

她的问题要更加重大,绝不能掺杂丝毫的自我放纵——她的工作十分艰难,除了她,没人能做得来。

开车经过阿尔内斯的达尔摩农场时,她发现前方有一个搭车客。他就像山顶上的灯塔一样格外醒目。她摇上车窗,打开暖气。要开始工作了。

即便相隔一百多米,她照样能看出那家伙壮实得像是一辆重型农用拖拉机,不管什么样的轮胎都不堪承受他的重量。他庞大的身躯把黄色的反光工装连衣裤塞得满满当当,显得更加惹人注目。说他是一架试验性的交通设施都不为过。

随着汽车慢慢驶近,伊瑟莉注意到那件黄色连衣裤过于陈旧且污迹斑斑,甚至有些发黑了——就是腐烂的香蕉皮的颜色。穿着如此肮脏破旧的工作服,很可能意味着他不是某个公司的雇员。这家伙一定是自己单干。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工作。

这是好事。无业的沃迪塞尔总是她极佳的目标。虽然在伊瑟莉看来,他们和有工作的沃迪塞尔一样健康,但她发现他们常常会被社会抛弃,孑然一身,敏感脆弱。而且,一旦遭到放逐,他们下半辈子似乎就会一直偷偷躲藏在种群的边缘,竭力瞥上一眼地位很高的雄性和性感的雌性,妄图与他们结交,但又由于害怕受到凶残的惩罚而不敢上前一步。在某种程度上,沃迪塞尔社会本身似乎只会选择那些让它满意的成员,让他们加入其中。

伊瑟莉开到搭车客近旁,并以她一贯的不慌不忙的车速从他身边驶过。他眯起眼睛,漠然地看着她对自己不理不睬,渐行渐远。因为他非常清楚,他那身烂香蕉皮颜色的衣服与大多数汽车的褐灰色内饰不甚匹配,所以司机拒绝搭载他相当正常。不过,伊瑟莉驶来的方向还有很多车辆,他似乎在心想,那就去她的吧,反正路上又不止她这一辆车。

她边开车边评估他的身材。毋庸置疑,他身上的肌肉量绝对足够,甚至可能太多了。脂肪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肌肉间的填充物必须丢弃,它们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会渗透到肌肉的最深处——首席加工师昂瑟曾跟她说过类似的话。脂肪就像钻洞的虫子一样,会损害好肉的品质。

不过,这个搭车客很可能浑身全是肌肉,没有半点儿肥肉。她把车停在路边,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后小心翼翼地掉转车头。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是个秃头,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她认为这无关紧要,反正如果把他拿下,他的头发最终还是会被剃光。但是,是什么原因导致沃迪塞尔在变老之前就秃头了呢?她希望这不是因为某种会影响肉质的身体缺陷,比如疾病之类的。电视上一个看不见发声实体的声音告诉过她,癌症患者会变成秃头。但她并不觉得这个身穿黄色连衣裤的搭车客——又看见他了!——患有癌症。他看起来好像能徒手摧毁一家医院。而且,还记得她前不久搭载过的一个沃迪塞尔吗?就是患有肺癌的那个。现在回想起来,那家伙的头发还多着呢。

她再次从秃头面前驶过,同时确认了一下,他身上的肌肉足以让任何人感到满意。她尽可能快地又掉了个头。

她以前从未搭载过秃头的搭车客,想来还挺有意思,真的。从统计学的观点上讲,她应该搭载过秃头才对。他光秃闪亮的头皮,外加他钢铁般的体格和怪异的服装,也许可以对她的疑虑给出合理解释。她放慢车速,停了下来。

“要搭便车吗?”她打开车门大喊道。她这是明知故问,因为他已经笨重地朝车门走了过来。

“谢了。”他说,试图缓缓挤到副驾驶座上去。当他屈身坐下时,连衣裤发出滑稽的吱吱声。伊瑟莉松开座椅锁,给他更多的空间。

他似乎对她的好意感到很尴尬,一坐下就透过挡风玻璃直视前方,同时摸索着找到安全带。他估计得把带子拉出好几码长,才能把腰身完全围住。

“好了。”搭扣咔嗒一响,他便立刻说道。

她驱车离开。而他坐在她旁边,满脸通红,脑袋像一颗粉红色的甜瓜,镶嵌在一大堆鼓鼓囊囊又污秽不堪的黄色块茎顶端。

整整一分钟后,搭车客终于慢慢转向了她。他上下打量着她,然后又扭头望向窗外。

他在想,我今天真走运。

“我今天真走运。”他说。

“希望如此。”伊瑟莉用热情且愉快的语气说,但同时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柱淌下,“你要去哪儿?”

这个问题悬在空中,像吃剩的食物般冷却,最后凝固下来。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伊瑟莉考虑着是否要再问一遍,但又觉得这样未免过于刻意了。事实上,她感觉自己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刻意。她不自觉地微微弓身,胳膊肘往前探出,遮住了胸部。

“你这对奶子可真不错。”他说。

“谢谢。”她说。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骚动起来,不安的分子激烈碰撞。

“它们一宿可长不了这么大。”他窃笑道。

“嗯,你说得对。”她赞同道。

她真正的乳房长在腹部,刚刚自然发育崭露头角时,就被手术切除了。后来,她又做了一次手术,将这对松软洁白的人造乳房移植到了胸部。外科医生是参照埃斯维斯寄过去的杂志上的图片做的移植手术。

“我很久没看到这么大的奶子了。”搭车客补充说,显然不愿意放弃深入挖掘如此撩人的话题的机会。

“嗯。”伊瑟莉说,这时,她注意到一块路标,然后快速地做了一下心算。总有一天她会告诉埃斯维斯,她在由农田和栅栏组成的农场小世界之外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从未见过哪个雌性沃迪塞尔拥有像他那本杂志上那样硕大坚挺的胸脯。

“你在那儿站了很久了吗?”为了换个话题,她转而问道。

“挺久的。”他嘟囔道。

“你想到哪儿去?”她希望这个问题此刻已经渗透进了他的大脑里。

“到了再说吧。”他说。

“好吧,我恐怕最远只能到埃文顿。”她说,“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也能让你离目的地更近一些。”

“嗯,”他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儿。”

无形的分子再次在他们之间无声地翻滚起来。

“那么,你今天为什么出门呢?”她欢快地说。

“有事要做,就是这样。”

“我无意八卦,”她继续说,“我只是对人很好奇,仅此而已。”

“没关系。我是那种不爱说话的人。”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这是与生俱来的殊荣,就像财富或美貌一样。这让伊瑟莉不自觉地想到了阿姆利斯。

“你是个小骚货,对不对?”搭车客故意露骨地问。

“我——你说什么?”她没听过这个词。

“做爱,”他平静地解释说,大甜瓜似的脑袋又变红了,“你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事儿。我在一英里外就能看出来,你喜欢这个,对不对?”

伊瑟莉不自在地扭动身子,然后看了一下后视镜。

“事实上,我工作太忙,根本没时间想这个。”她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

“扯淡,”他冷冷地反驳道,“你现在就想着呢。”

“我其实现在想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情。”她主动说道。她希望他会问她是干什么的。她决定这次说自己是一名便衣警察。

“像你这样的女孩不需要想工作。”他哼着鼻子说。

到埃文顿还有八分钟的车程。早知如此,她就说要去巴拉赫拉根了,路程是到埃文顿的一半,但是只被搭载这么点儿距离,他可能会很恼火。

“我敢打赌,很多人都摸过你的奶子,对吧?”他突然问道,仿佛是想再次开启那个她因为太过嘴笨而搁置的话题。

“并不多。”她说。实际上,准确的统计数字是“零”。

“我不信。”他说,脑袋仰靠在头枕上,微闭双眼。

“嗯……是真的。”伊瑟莉愁闷地叹息着说。根据数字时钟显示,到现在只过了五十秒。

不过,宇宙似乎终于听到了她的祈祷:搭车客的眼皮眯成了两道缝,最后彻底合上,估计是睡着了。他的脑袋稍稍耷拉进竖起来的肮脏衣领里。几分钟过去了,发动机的隆隆声和灰色潮汐般后退的路面让车厢内一点儿一点儿地复归平静。待秃头再次说话时,他们距埃文顿只剩几英里了。

“你知道我恼火的是什么吗?”他说,语气比刚才略微活跃了一些。

“不知道。你恼火什么?”伊瑟莉已经松了口气,状态松弛了下来。谢天谢地,她感觉到空气已然没有那么窒息,分子的运动也更为平静了。

“那些超模。”他说。

伊瑟莉首先想到的是高级汽车,然后又觉得他指的一定是清晨电视节目中在屏幕上一掠而过的卡通角色:抽象的雌性沃迪塞尔,戴着长及肘部的手套、穿着高及大腿的高筒靴,在空中穿梭飞行。她正欲张口,忽然及时想起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她曾经在新闻中看见过那种非凡的生物。

“你喜欢超模?”她试探着问。

“我讨厌她们。”

“她们挣得比你和我多得多,对吧?”她评论道,即便到了现在,她仍然在努力寻找能够深入了解他生活的切入点。

“关键是他妈的什么也没干。”他说。

“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她赞成道。

他眉头紧锁,噘起嘴唇,或许是在为倾吐一件难以启齿的心事做准备。

“有些超模,”他说,“凯特·摩斯和那个黑人小妞,呃……真让我搞不明白。搞不明白。”

他说“搞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像是在大街上捡到一个非常昂贵的物件,那东西远远超出他的购买能力,但他就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显摆。

“你搞不明白什么?”伊瑟莉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们的奶子呢?我就想知道这个!”他大喊道,同时用一只大手托住自己的大胸,“说是超模,但她们却没有奶子!那怎么能行呢?”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是谁来决定的。”伊瑟莉承认道,车厢内的气氛再次骚动起来,这让她感觉很难受。

“酷儿[酷儿(Queer)由英文音译而来,最初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者的贬称,现统指非异性恋群体。]啊,肯定的。”他咕哝着说,“他们关心超模有没有大奶子干吗?这就是原因,我觉得。”

“有可能。”伊瑟莉非常小声地说。她感到疲惫不堪。埃文顿已经很近了,她需要把剩余的精力集中用到让他心平气和地下车上去。

“你要是做模特,一定超他妈赞。”他对她说,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绝对是上报纸第三版的料[英国报纸的一个传统,在主流通俗小报的第三版刊登一张袒胸露乳的性感女模的大幅图片。]。”

她叹了口气,尽力揶揄地咧嘴笑了一下。

“也许我应该把胸部变小一些,是吧?”她说,“就跟那些超模一样。”她笨拙地模仿着他粗野的措辞,但听起来很假,而且像是在摇尾乞怜地讨好他。她已经失控了。天哪,他肯定超级鄙视自己!

“去他妈的超模!”他用粗暴却又安慰的语气鼓励她道,“你的身材比她们好得多。她们那样不自然,那些女人。她们肯定得服用类固醇,就像那些赛跑选手一样,让胸部缩小,声音变低沉,而且还会长胡子。在这该死的世界上,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一点儿节操都没有。也没人反对。我真是搞不明白。”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她赞同道,紧接着又说,“我们快到了。”

“到哪儿?”他狐疑地问。

“埃文顿,”她提醒道,“我最远只能送你到那儿了。”

“哦,我可不这么觉得。”他回应道,声音模糊得像是喃喃自语,“我相信你可以开得更远一点儿。”

伊瑟莉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她坚持道,“我最远就到埃文顿。”

搭车客把手伸进连衣裤里,掏出一把大号的灰色斯坦利刀,明晃晃的三角形刀刃已然出鞘了。

“继续开。”他轻声说。

伊瑟莉紧紧握住方向盘,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别干傻事。”她说。

这句话终于让他爆出一声大笑。

“到下个路口之前左转。”他说。

“如果让我现在停车……让你下车,”她气喘吁吁地说,“对咱俩来说……都是好事。”她的左手食指在伊卡帕图亚按钮上方颤抖着。

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一座窗户被水泥封住的老教堂赫然出现在左手边,旁边有一条长长的砾石小径伸向远方,消失在灌木丛中。

“就是这儿。”他轻声对她说。

伊瑟莉看了看后视镜,最近的车大约在她身后一百码处。如果她能加大油门,然后用比平时更短的时间减速,那么当那辆车赶上来时,她已经安全地停在一处路侧停车带里,并将车窗调成不透明模式。

她按下伊卡帕图亚的按钮。

“我说了,在这儿左转!”搭车客喊道,“左转!”

恐慌像气泡浮出液体般在心中升腾,她对挡位判断错误,猛地一拉换挡杆,车子发出一阵令人反胃的刺耳嘶叫。与此同时,她低头扫了一眼乘客座。她现在才意识到,秃头的连衣裤像牛皮一样厚,而且外面还加了一层类似于防水帆布的黄色料子。伊卡帕图亚的针头根本扎不动。

身体一侧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那是斯坦利刀的刀尖透过她上衣的纤薄布料扎进了她的肉里。

“好!好!”她不安地用气声说道,拨开转向灯开关,转到他所说的那条小径上。砾石在车轮下哗啦啦响,飞起的石子嘭嘭地猛撞汽车底盘。汽车突然转向,她猛打方向盘,回归正途,每急促呼吸一次,她都能感觉到刀刃扎进肉里的刺痛。

“转了,转了!”她大喊道。

他收回刀子,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稳住方向盘。他抓得很牢,但又很柔和,就像在手把手教她开车一样。他的手有她的两倍大。

“请你……别这样。”伊瑟莉气喘吁吁地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显然是对她目前能够平稳驾驶感到满意。车子在一片无人照管的空地中穿行,这里布满了矮树丛和干草包腐烂后的残迹。前方,一座专门建造的廉价农场棚屋若隐若现,现在只剩四分五裂的混凝土墙壁和扭曲的钢筋骨架。A9公路已经几不可见,像一条远方的河流般模糊不清,遥遥地隐现在后视镜里。

“看到一堆轮胎的时候右转,”搭车客指示道,“然后停车。”

伊瑟莉乖乖照做。他们停在一堵三米高、十米长的实心墙后面。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已经消失,只剩这堵墙独立于此。

“到了。”搭车客说。

伊瑟莉恢复了对呼吸的控制。她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思索对策上来。现在只能靠智慧救自己,因为她不能跑。她原来能够像羔羊般急速奔跑,但现在已经失去了奔跑的能力。

“我认识有权势的朋友。”她恳求道。

他又大笑一声,这次是短促的干笑,听着像咳嗽。

“下车。”他说。

他们打开各自一侧的车门,下到铺满石头的地面上。他走到她跟前,关上驾驶室的门。他推着她倚在车门上。他一只手仍然握着斯坦利刀,另一只手抓住她黑色的棉布上衣,抓了满满一大把,然后猛地向上撩起。聚成一团的衣服在腋窝处卡住了,他太过强壮,在往上猛扯的时候差点儿将她连带着拎起来。她急忙高举手臂,让他把上衣扯掉。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提议道,并用轻微颤抖的双手托住胸脯,“我们可以一起体验一次……美妙又愉悦的性爱。”

他面无表情,满脸通红,站在离她一臂之遥的位置。然后,他把没有握刀的那只手向前伸,开始揉捏她的胸脯,揉完一边再揉另一边,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胸部,将它们像小面团一样反复揉搓。

“舒服吧,嗯?”他说。

“嗯啊。”她回道。她的胸脯自然没有任何感觉,但背部被他压在弯曲的车体表面,使她的脊柱疼痛不已。痛楚和恐惧令她如遭电击一般,肩膀渗出一股冷汗,汗液令皮肤生出轻微的刺痛之感。

他揉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呼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寒冷的空气中凝为一团白雾。在极高处,一轮苍白的太阳探出头来。他穹顶似的脑袋映现出太阳的轮廓。冷空气渗入汽车发动机内部,零部件的热量渐渐散失,嘀嗒响个不停。

最后,搭车客松开手,后退一步。

“跪下。”他说。伊瑟莉连忙服从,与此同时,他用空着的那只手顺着连衣裤中缝轻轻解开扣子,露出脏兮兮的黑黄外套下面那件白得惊人的汗衫。他把扣子一直解到裆部,扯开上半部分,然后掏出生殖器,连毛茸茸的电灯泡似的阴囊也一并掏了出来。他上前一步,让生殖器紧挨着她的脸左摇右晃。

他把斯坦利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刀刃的锋芒。

“别用牙齿咬到它,明白吗?”他说。

他的生殖器极度肿胀,比人类的更肥硕,也更苍白,顶端发紫,形状不太对称。它的顶端有一个小孔,像一只死猫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

“我明白。”她说。

她将那根带有尿骚味的玩意儿含在嘴里,一分钟后,脖子上的刀刃被微微抬起,紧接着便被短而粗硬的手指所取代。

“好了。”他呻吟道,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攥紧。

他后退一步,把那玩意儿从她嘴里抽出来。随后,他冷不防地抓住她的一个胳膊肘,向上拉起。伊瑟莉根本来不及绷紧肌肉以维持沃迪塞尔所特有的手臂形状,那只胳膊在多个关节处自由弯曲,赫然呈现出人类才能摆出来的锯齿形状。搭车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而这一点是到目前为止最令伊瑟莉感到恶心和恐惧的。

她刚站起来,搭车客就把她按在车体上,继续往前面推,直到她靠在引擎盖上。

“转身。”他说。

她照做了。他立即抓住她的绿色天鹅绒长裤,一下子就撕开到膝盖位置。

“天哪,”他在她身后低吼道,“你这是出过车祸吗?”

“是的,”她低声说,“我很抱歉。”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泄气了。但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背部,把她向前推到引擎盖上面。

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那个可能会让他停下来的词。她知道那个词,但只见过文字版——事实上,就是一个沃迪塞尔今天早晨在地上拼写出来的。她从未听过它的发音是怎样的。

“银奇[原文为“Murky”,与“仁慈”(Mercy)音近。]。”她哀求道。

他的双手都放在了她的后腰上,斯坦利刀的刀柄挤压着她的脊柱。他的生殖器在她的大腿之间戳来戳去,努力寻找入口。

“求你了,”她突然灵机一动,装作乞求地说,“让我指给你看。这样会更好。我保证。”

她咚的一声趴在引擎盖上,胸脯和脸颊紧贴着光滑的金属,然后,她将双手放在臀部,把两瓣屁股分开。她知道她的生殖器已被永远地埋在由尾巴被截断而留下的一大块丑陋的疤痕组织下面。但疤痕线本身的样子却很像雌性沃迪塞尔生殖器的裂口。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咕哝道。

“凑近点儿。”她催促道,痛苦地扭过头,看着他穹顶似的脑袋凑到近前,“就在那儿。仔细瞧。”

伊瑟莉利用身体稳稳地趴在引擎盖上的优势,倏忽之间,将双臂向后上方快速挥动。两条胳膊像鞭子一样甩起,正中靶心。每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分别插进搭车客的左右眼中,一直没到指关节的深度,深入他温热湿黏的头骨里。

她急促喘息,把手指拔出,双手砰的一声按在引擎盖上。秃头颓然跪下,与此同时,她努力回到地上站直。伊瑟莉狂乱至极,眼看他要朝自己的方向栽倒,她便不顾长裤依然缠结在脚踝处,迅速侧身跳开。他的脸撞到保险杠上反弹回来,发出一声闷响。

“啊!啊!啊!”她一边厌恶地喊叫,一边歇斯底里地在赤裸的大腿上擦拭手指,“啊!啊!啊!”

她提起裤子,跌跌撞撞地走到被扔掉的上衣跟前,从地上一把抓起。

“啊!啊!啊!”她一边大喊,一边使劲穿上那件沾满烂泥的湿乎乎的衣服。当她把颤抖的手腕穿过袖子往上拉时,一颗砂砾刮擦着她的肩膀和肘部滚落而下。

她慌忙爬回车里,转动点火开关。发动机咳嗽着恢复生机。她加大油门,发动机随之隆隆作响。她倒车远离秃头的尸体,变速器发出齿轮碰撞的声音,车子便熄火了。

就在准备重新发动引擎离开之前,她忍不住拿起用来擦挡风玻璃的那块布又擦了一遍手指。她这才注意到一片手指甲少了一大截。她用两个手掌重重拍打了一下方向盘,然后下车,回到搭车客的尸体旁,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截指甲,以免被警察找到后分析出异常结果。

找东西费了不少工夫,而且她还得花时间用周围的植被临时制作一些工具。

搞定之后,她爬进车里,驱车离开,回到了主干道上。

当她试图拐进车流中时,其他司机全都冲她嘟嘟按着喇叭。

原来她转弯时不小心碰到了远光灯。

这样是不可以汇入他们那条平和的车流的。

上一章:7 下一章:9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