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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伊瑟莉从黝黑的无底洞般的睡梦中挣扎着爬出来,睁开眼睛,发现天还黑着。漆黑的虚空中飘浮着微弱的光点,那是小闹钟的数字计时,此刻正不停地闪烁着0, 0, 0, 0。看来得更换内置电源了。她早该预料到这一点,她心想,而不是……而不是什么?而不是把钱浪费在一盒她根本不打算吃的巧克力上。

她四肢缠结,瘫在床单上,心中感到困惑、迷惘和轻微的焦虑。虽然在黑暗中除了闪烁的闹钟数字,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那是汽车内部地面的景象,是她坠入睡梦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下次开车上路前,她一定得记着把撒落的巧克力清理干净,否则它们准会被踩碎。她看到那个养狗者咬过一块。巧克力里有某种黏稠物质,会沾得哪里都是,而且过段时间肯定会变馊。

她最近的工作状态有点儿失常,她必须尽早恢复正常。

伊瑟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个漫长冬夜究竟是刚刚开始,还是即将结束。她甚至有可能一口气睡过了阳光暗淡的短暂白昼,现在已经是夜幕降临的翌日下午了。

她试图通过身体的感觉来判断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她热得就像一台温度过高的发动机,汗液从她身上那些仍能出汗的部位冒出来。这就意味着,假设她依然可以相信她的节律周期,那么,她睡的时间要么很短,要么很长。

她小心翼翼地伸展四肢,疼痛程度并不比平时更甚,不过,平时的那种疼痛已经很糟糕了。不管现在是什么时间,她必须起床去做锻炼了,否则她最终将完全站不起身,被彻底困在自己的骨骼和肌肉构筑的牢笼里。

随着瞳孔渐渐扩大,她终于看清了月光在卧室里勾勒出的一些细节。虽然卧室空空荡荡,但仍有许多细节在月光中显形:墙壁上的裂缝、剥落的油漆碎片、失灵的电灯开关,以及炉膛内关闭的电视机屏幕反射的珍珠般的暗淡白光。伊瑟莉感到口干舌燥,摸索着找到床边的水杯,但里面是空的。她将杯子举到嘴边,颠倒过来,杯口朝下,以确认是否真的没有水。确实如此。不要紧,她可以等。她很坚强,不会被基本的生理需求打败。

她坐起身,笨手笨脚地解开乱作一团的床单,跳下床垫,歪歪扭扭地落在地板上,险些侧身倒地。那根长长的金属钉刺进她的脊骨底部,亦即被截掉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她又想用尾巴保持平衡,但失败了。她来回摇晃着身体找到新的重心,脚掌被汗液浸湿,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微微有些发黏。

她没法仅靠昏晦的月光来做锻炼。她不知道为什么非得看见自己的四肢才能锻炼它们,但她就是得这样。如果看不见,她就会感觉仿佛身处茫茫黑暗中,无法确定自己是什么生物。她需要确认原来的身体还有什么残存了下来。

也许电视不但能提供一些照明,还可以助她适应当前的困境。虚幻的云雾环绕在她的周围,就像伊斯特德地底深处那座制氧大坑上方疯狂盘旋的浊气——她又做那个噩梦了。

每次梦到那个大坑,能在阳光普照的安全世界中醒来,她总是深感安慰。就算醒来看不到阳光,能看到闹钟发出满怀希望的暗光,她也会感到安心。但即便这两样都没有,她照样会感到很庆幸。

伊瑟莉跌跌撞撞地走到壁炉前,打开电视。屏幕缓缓亮起,像是微风吹动下的余烬重新渐渐燃起。随后,一幅明亮的图像显现出来,犹如炉膛里生出的一簇迷幻火焰。与此同时,伊瑟莉做好准备,开始扭转躯体。

两个雄性沃迪塞尔身穿淡紫色紧身裤和饰有褶边的上衣,戴着像尼斯湖水怪玩偶一样怪异的绿色帽子,站在一个地洞旁边,洞内松散的泥土被接连抛出,就像一股股呼出的棕色气息。其中一个沃迪塞尔手里抓着一个白色小雕塑,正是阿布拉赫农场主楼门上的那个危险符号的三维实体。

“……现在却让蛆虫伴寝,”他用一种比格拉斯哥腔还要古怪的口音对雕塑说道,“他的下巴也脱掉了,一柄性感的未摘除卵巢可以在他头上敲来敲去。[出自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最后一句应该为:一柄工役的锄头可以在他头上敲来敲去(朱生豪译本)。因为伊瑟莉听错了一些台词,故而如此翻译。]”

伊瑟莉思忖了这句话好几秒钟,同时高抬右腿,哼哼着反复用力弯下僵硬的躯干。

电视镜头转入(啊呀,好疼!)地洞内部,里面有一个丑陋的老沃迪塞尔在挖土。他一边吃力地干活儿,一边用约翰·马丁那样含混不清的嗓音唱着歌。

“尿靴一只,切除卵巢,切除卵巢呀朋友,殓衾一方,哦,挖松泥土深深掘下……[同上页。原文应该为:锄头一柄,铁铲一把,殓衾一方掩面遮身;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这些词听起来都让人有点儿抑郁,所以伊瑟莉用脚指头换了个频道。

一大群沃迪塞尔正在一条用石头铺就的洒满阳光的宽阔街道上行进。队伍中的每个成员都被床单裹得严严实实,只在眼睛处留出一条窄缝。其中一个沃迪塞尔高举着一块标语牌,上面贴着一张放大的、模糊不清的报纸照片,照片里的生物和他们一样被床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一名记者说,现在全世界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些妇女到底能走多远。

伊瑟莉盯着游行队伍看了一会儿,对这些沃迪塞尔能走多远很是好奇,但镜头并没有继续追踪,而是切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一大群雄性沃迪塞尔挤在一座体育场里。他们中有许多跟养狗者外貌相像,有一些正扭作一团,冲彼此拳打脚踢,而警察则在试图把他们分开。

画面切换为一个沃迪塞尔的特写镜头,他的肌肉异常发达,把那件五颜六色的足球衫撑得紧绷绷的。他用大拇指将上唇推到鼻子下,露出黄色牙齿上方那块蠕动不止的湿乎乎的粉红色软肉,上面印着一个单词:英国。然后,他把下唇拉到下巴处,露出另一个单词:斗牛犬[“英国斗牛犬”是一种追逐游戏,参加游戏的人必须成功冲过封锁到达场地的另一端,而不被站在中间的“斗牛犬”捉住。]。

伊瑟莉又换了个频道。一个胸脯几乎跟伊瑟莉的一样硕大的雌性沃迪塞尔看见一个伊瑟莉从未见过的生物,便立刻双手捂脸,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那生物像是一只巨大的昆虫,跟螃蟹似的挥舞着螯爪,却是用两条腿笨拙地行走。一个雄性沃迪塞尔跑进镜头,用一把塑料手枪状的东西射出的光柱射中了那只昆虫似的生物。

“我记得告诉过你,要跟其他人待在一起!”雄性沃迪塞尔对雌性沃迪塞尔厉声喊道,与此同时,那只昆虫状的可怜生物则在痛苦地打着滚儿。在嘈杂的管弦乐曲中,它临死前的叫喊几不可闻,但令她惊讶的是,它的声音听起来与人类的惊人地相似,就像人类发情时发出的咝咝声。

伊瑟莉关掉电视。她现在清醒多了。这时,她想起一件从最开始就应该明了的事情:想用电视来引导自己适应当前的情况是不可能的,反而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多年以前,电视对她来说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不断地给她提供杂七杂八的信息,她如果搞懂了,就直接用在工作中,如果还没搞懂,就暂且不管。与埃斯维斯为她收集来的书籍不同,不论她是否在听,炉膛里那个发光的盒子都会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从来不会卡在某个单词或某一页上。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伊瑟莉一直在阅读、放弃、重新阅读,但那本由治安法官、艺术学会会员、文学硕士W. N. 威奇所撰写的《世界历史》,每次都让她止步于开头几个段落(要知道,即使是那本细节详尽得令人生畏的农事手册《如何选用旋耕机?》都没有这么艰涩得让人气馁),但是,她只看了两个星期的电视,就已经把沃迪塞尔心理学方面的基础知识搞得一清二楚了。

但奇怪的是,几年前,她似乎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点,也就是说,她再也不能从电视里学到新知识了。电视里的东西不再像从前那般大有裨益,而是重新变为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

她仍然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以及太阳还要多久才会出来。她决定等热身完毕就出门,亲身判断一下现在是夜间几时。事实上,为何要等呢?她可以到海滩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完成锻炼。她强烈怀疑现在是下半夜,星期一黎明前的时刻。

她正在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她扶着栏杆,摸索着下了楼,来到浴室。卧室和浴室是她在小屋里最熟悉的两个房间,其他房间对于她来说,都有点儿神秘。但去浴室并不是难题。她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摸索到那里——尤其是冬天的那几个月里,她基本上每天会在清晨时分过去。

伊瑟莉在黑灯瞎火中走进浴室。她的脚掌感觉到了地面从木板到腐烂油毡的变化。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浴缸、水龙头、洗发水、突然喷出的加压水流,所有这些都在老地方,等待她的到来。从未有人乱动过它们。

伊瑟莉小心且耐心地冲着澡,特别注意她毫无知觉的疤痕部位和参照这里的外星生物身体构造所划开的裂口——这些地方都很危险,可能会感染,稍不注意,那些从未彻底愈合的伤口也可能会被她扯开。她把奶油状的沐浴乳均匀地涂抹在身上,用双手来回揉搓,弄出的泡沫比她预想的还要丰富。她想象着自己被泡沫萦绕包裹,不时有云朵般的小小一团飘落,宛若被海水冲上阿布拉赫海滩的污物所激起的白色泡沫。

她想得出了神,意识逐渐抽离,在温暖的水瀑下缓慢旋转。她的双手和胳膊继续在沾满泡沫的光滑皮肤上来回揉搓,渐渐定格在一个固定的节奏和一条固定的曲线上。她闭上了眼睛。

直到意识到几根手指正在两腿之间游走,摸索着寻找原本长在那里、现在却早已被切除干净的结构时,她才回过神来,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体冲洗干净。

伊瑟莉像是要去工作一样穿戴整齐,穿过树枝遮盖的林荫小道,向海边走去。她的靴子踩在冰冻的泥地上,发出轻柔的噼啪声。湿漉漉的头发在冷冽的空气中冒着白色蒸汽。她小心翼翼地前行,在昏暗中丈量着脚步,双手悬停在臀部后方,随时做好如若不慎摔倒就撑住身体的准备。她在途中停下来一次,转过身,等待呼出的气体冷凝成的白雾散去,以便确认她走了多远。她的小屋已经变成模糊的剪影,蜷缩在夜空下,楼上反射着月光的两扇窗户像是猫头鹰的双眼。她转回身,面向峡湾,继续往前走。

从林中小道走出来后,世界变得一览无遗,阿布拉赫农场尽收眼底。伊瑟莉走上一条长满草的漫长小径,这条小径蜿蜒地穿行于一大片处于休耕期的大麦田和马铃薯田之间。大海已经进入视线,海浪声仿佛就在耳畔。

月亮低悬在峡湾上空,数不清的小星星在最黑暗、最深远的宇宙腹地闪耀。现在一定是凌晨两三点。

农场主楼里,男人们很可能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货装船。这是好事。越早完事,船就能越早离开。当阿姆利斯·维斯被送回他本来所在的地方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紧张情绪得到缓解的一刻该有多么美妙啊!

她深吸一口气,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幻想着他乘船离开的情形。男人们会殷勤地领着他前往船舱,他将傲慢地信步而行,炫耀着他那养尊处优、光彩夺目的身体,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富家子弟的不屑姿态。就在踏入舱门前的一瞬,他可能会转过身,向围观的群众投去尖锐的一瞥,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精致的黑色皮毛中释放出灼热的光辉。然后他就会离开,彻底消失。

伊瑟莉已经走到阿布拉赫农场的边界,那里用栅栏将农场和悬崖以及通往海边的陡峭小径分隔开来。大门是由铸铁、半石化的木板和铁丝网打造而成的庞然巨物,用铰链与两根树干般粗壮的大柱子连接起来。锁和铰链就像焊接在木头上的笨重的汽车发动机,尤其是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相像。幸而农场的前主人在大门两边各修建了一道小小的木梯,以方便两条腿的过路者上上下下。木梯共有三级,伊瑟莉艰难地逐级而下,动作滑稽得像个小丑,幸好没人看到她这副窘态。换作正常人类,随便谁都能轻松地一跃而下。

在栅栏外边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群牛趴在阿布拉赫农场边界和悬崖边缘之间的狭窄草地上休息。伊瑟莉走近时,它们紧张地打着响鼻,其中长着浅色皮毛的牛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冷光。一头牛犊站起来,眼里闪着的光仿佛火焰上飞迸的火星般打着旋儿。紧接着,整个牛群都醒了过来,沿着农场边界向远处撤退,发出牛蹄蹬地的噔噔声和牛粪落地的沉闷噗噗声,听起来格外地别具一格。

伊瑟莉转身回望农场。她自己的小屋被树木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埃斯维斯的农舍却显露无遗。那里面的灯都关着。

埃斯维斯很可能睡着了。她敢肯定,昨天早晨那场激烈的追捕行动对他的折磨,比他肯在她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她想象着他四肢大张地躺在一张和她的一样的床上,仍旧穿着那身可笑的农夫装,鼾声如雷。暂且不管他是否坚强,单从年龄上来说,他也比她大得多,在维斯公司把他从伊斯特德那个地狱捞出来之前,他已经在那里苦干好些年了,而伊瑟莉只在那里干了三天就被“救”了出来。而且,他接受整形手术的时间也比她早了整整一年。外科医生极有可能在他身上做过更糟糕的操作,拿他当小白鼠来试验不甚成熟的技术,到伊瑟莉接受手术时,相关技术已经趋于完善。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她对埃斯维斯感到分外同情。他每天夜里必定痛苦难耐。

伊瑟莉沿着牛群踏出的小径向海滩走去,在陡峭的斜坡上小心地择路而行。往下走到一半,马上就到了坡度变缓的分界点,她停了下来。羊群正在坡底吃草,她不想把它们吓跑。在所有动物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羊。它们天真无邪,宁静专注,与粗野狡猾、脾性暴躁的动物——比如沃迪塞尔——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在微弱的光线下,它们看上去像极了人类的孩子。

所以,伊瑟莉停下脚步,准备在悬崖的半腰处做锻炼。牛群在她上方某处心神不安地游荡,羊群则在下方泰然自若地吃草。她觉得这个位置非常合适,于是展开手臂,指向银色的地平线,随后对着马里湾的方向弯下腰,接着向一侧扭转躯体,先是扭向坐落着罗克菲尔德和灯塔的北边,然后是南边,那里有巴林托尔和沃迪塞尔更为密集的远处聚居地,最后身体挺直,双臂上举,指向满天繁星。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套动作,就这么做了很长时间,仿佛被月亮和单调的动作催眠了,最终达到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她今天坚持的时间远超平时。最后,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韧,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而流畅。

今天的锻炼宛如在翩翩起舞。

回到小屋时,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伊瑟莉的心情又变得阴郁起来。她在卧室里徘徊良久,感到既无聊又烦躁。

她真该让男人们给这栋小屋接上电线,这样她就能用电灯了。主楼里有电灯,埃斯维斯的农舍里也有电灯,没理由不给她的小屋也安上电灯。事实上,仔细一想,她的小屋里居然没安电灯,真是不可思议,甚至相当离谱。

她试着回忆来这里生活的情形。不是在路途中,当然也不是在伊斯特德,而是她刚到阿布拉赫农场发生的事情。他们原先是怎么安排的?那些男人是不是本想让她跟他们一起住在主楼地下那个臭烘烘的洞穴里?如果是这样,她定会果断地拒绝这个烂主意。

那么,她刚到这里的第一晚是在哪里睡的呢?她的记忆就像一团快要燃尽的篝火中被烧黑的灰烬那般模糊不清。

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这座小屋,也可能是埃斯维斯建议的,毕竟他来得更早,有一整年的时间熟悉农场里的一切。伊瑟莉唯一知道的便是,与埃斯维斯的农舍不同,她刚搬进小屋时,这里已被废弃很久,当然,现在差不多仍然是废弃状态。

但是,那根蜿蜒着穿过她的房子,将电视机、热水器、室外照明灯与发电机相连接的电线,是谁安排的?做这番安排的时候,他心里得有多么不情愿?这是不是她被当成一台没有头脑的粗蛮机器般被使唤、压榨的另一个证明?

她努力回忆着,忽然感到颇为尴尬,同时还有点儿不知所措。

那些男人——虽然她记不起具体有谁,但很可能主要是恩塞尔——从她抵达的那一刻起,就围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主动为她做各种各样的事。他们用怜悯的眼神入迷地盯着她看,并联合起来用行动消除她的疑虑,让她感到安心。是的,看到维斯公司对她身体所做的一切,他们认识到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但这不是世界末日。他们会补偿她,他们会把这座小屋,这个漏风的、近乎废墟的地方,变成她真正的家,变成一个舒适的小窝。她那会儿看上去可怜兮兮,她对自己被……被改造成这副鬼样子,一定感到非常难过,是的,他们全都明白,瞧瞧埃斯维斯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吧。但她当时也很勇敢,是的,她是个刚毅的女孩,他们会把她当成一个毫无怪异或丑陋之处的普通人来对待,因为在皮囊之下,她和他们没有任何分别,难道不是吗?

她告诉他们,她对他们别无所求。

她会做好自己的工作,他们只需管好自己那摊事。

若要把工作做好,她需要他们提供一些最基本的物资:一盏挂在停放汽车的棚子内或棚子附近的灯、热自来水,以及一个为收音机或类似设备供电的电接头。其余的她自己可以搞定。她会照顾好自己。

事实上,她还明白无误、清清楚楚地对他们说了一件事,免得他们过于蠢笨,听不懂她的暗示:她最需要的是隐私,他们千万别来打扰她。

但那样她不会感到孤独吗?他们如此问道。不会,她不会孤独,她对他们说,她会忙得不可开交。她必须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准备,而这项工作之微妙复杂,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她有大量的脑力劳动要做。她必须从零开始学习与工作相关的一切东西,否则他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她要应对的挑战绝不像把一捆捆稻草搬进粮仓或在地下挖洞那么简单。

此时,伊瑟莉在卧室中踱来踱去,收音机闹钟的微光闪烁不停。她穿着鞋踩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脚步声显得响亮而空洞。她在室内很少穿鞋,除非她马上要离开小屋。

她急躁地再次打开电视——回到小屋之后她打开过一次,但最终还是气恼地关掉了。

因为电视才用过没多久,所以屏幕马上就亮了起来:几分钟前还在用双筒望远镜偷窥在晾衣绳上随风飘扬的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内裤的雄性沃迪塞尔,现在正舔着嘴唇,面颊颤搐。几个雌性沃迪塞尔聚集在晾衣绳下,抬手解下夹住衣服的夹子。令人费解的是,麻绳挂得很高,她们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够到。她们踮起脚,像婴儿一样跃起,粉红色的胸脯像果冻般微微颤动。

她切换频道:几个表情严肃的雌性沃迪塞尔和雄性沃迪塞尔肩并肩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们头顶上方有一块窄长的电子显示屏,颇像科索克大桥附近的那块电子交通标志牌,上面显示着一串字母和空格:。

“R?”其中一个沃迪塞尔大着胆子说。

“不不不,恐怕你答错了。”画面之外的一个声音轻声说。

伊瑟莉的汽车空转着发动机停在棚子旁边,被那盏孤零零的钨丝灯照亮。她正在清理车厢,若有所思,动作缓慢,每一下都持续很久。太阳还藏匿在弯曲的地平线以下,距离升起还有很长时间。

伊瑟莉跪在车旁,从敞开的车门处向内探身。她把《罗斯郡日报》垫在地上,以免这条绿色天鹅绒裤子的膝盖处沾上泥巴。她用指尖摸索着找到撒落的巧克力,一块一块捡起来扔到身后。她敢肯定,鸟儿很快会过来把它们吃光。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浑身虚弱、饥饿难耐。除了昨天下午的薯片、一点儿雪,以及今早直接对着淋浴水流喝下的大约一升温水之外,她从昨天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下肚。这点儿东西的能量远不足以维持人体的代谢活动。

除非饿到饥肠辘辘、险些昏厥,她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饿了,真是奇怪啊。这是一种不幸的特异体质,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她必须小心应付。生活作息规律很重要,比如,每天早上出发前和男人们一起吃早餐,但这种习惯已经被阿姆利斯·维斯扰乱了。

伊瑟莉深呼吸,好像吸几口新鲜空气就能让她多挺一会儿似的,然后继续清理车厢。撒落的巧克力仿佛永远都清理不完,它们像又肥又圆的甲虫般钻进了每一道缝隙。她不知道倘若吃下一些,她的身体能否安然无恙。

她把巧克力礼盒连同养狗者的手套一起捡起来,先将手套放在地上,留待以后烧掉,然后把那个长方形的硬纸盒举到灯光下,眯眼看着上面的配料表。“糖”“奶粉”和“植物油”看上去非常安全,但“可可粉”“乳化剂”“卵磷脂”和“人工香料”就显得颇为危险了。事实上,“可可粉”看起来绝对能置她于死地。她的肠胃反射性地泛起一阵恶心,这可能是她的身体在暗示她,还是只吃熟悉的食物为好。

但是,假如去地底食堂跟男人们一起吃饭,她有可能会碰到阿姆利斯·维斯。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还能坚持多久?他要到几时才会离开?她凝视着地平线,盼望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到来。

多年来,她竭力与男人们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必要接触,这使她变得非常自立,尤其是在养护汽车方面。她已经自行把撞碎的后视镜换好了,她曾经需要恩塞尔帮忙才能完成这项工作。如果能避免再出车祸,她可以永远开这辆车,根本无须换车。它是由钢铁、玻璃和塑料制成的,怎么会用坏呢?无论何时,只要它需要,她就给它加燃料、加油、加水,加一切能加的东西。她可以慢悠悠地开着它,小心地避让其他车辆,并且注意躲开警察的视线。

新的后视镜是从那辆差不多已被拆卸一空的灰色尼桑旅行轿车上卸下来的。现在,那辆尼桑车只剩一具残骸,看起来让人感到分外悲伤,但没必要为此多愁善感。后视镜与她的红色花冠车完美适配,这次事故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除干净。

伊瑟莉把车子修理完毕,处理得了无痕迹,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又继续清理了一会儿小花冠。汽车发动机仍在空转,这台运转顺畅的机器向阴冷的空气中排放着芬芳的气体。她喜欢这辆车,这是一辆好车,真的。如果她能把它照料好,它绝不会让她失望。伊瑟莉一丝不苟地擦掉脚踏板上的泥浆和油渍,把手套箱里的东西摆放整齐,并用一个尖嘴瓶把副驾驶座下的伊卡帕图亚储液槽加满。

也许她可以开车出去找一家通宵营业的汽车修理厂,给自己买点儿吃的。阿姆利斯·维斯很快就会离开,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吃上一两天的沃迪塞尔食物,她还死不了。在那之后他就回去了,她的生活也可以恢复正常了。

然而,她知道现在上路会有风险:这会儿或许会有某个脾气乖戾的疯子站在路边竖起大拇指,做出想搭便车的手势。这种概率虽然很小,但确实存在。而以她对自己的了解,她很可能会捎上他,结果发现他完全不符合条件,最终她会让他在凯恩戈姆斯下车。她老是这样。

男人们的早餐总是很丰盛,富含蛋白质和淀粉。盘子里堆得高高的,热气腾腾。肉馅儿饼、香肠、调味肉汁,还有刚出炉的面包,你愿意切多厚都行。她总是把自己的面包片切得很薄,并且切片一定要齐整,厚度均等,而不是像男人们那样乱切一气,切出奇形怪状的一大块。她通常会吃两片,最多三片,每片都涂上古苏或穆桑塔酱。但今天……

伊瑟莉站起身,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她绝不可能去地下食堂听那个爱捣乱的自大狂高谈阔论,而与此同时,一群伊斯特德下等男人则在一旁围观,心想她会不会突然精神崩溃。饥饿是一码事,原则是另一码事。

她绕到汽车前面,打开引擎盖,俯身检查发动机,发动机是温热的,散发着浓烈的气味,此刻正在轻轻颤动。她确认已将那根细长的不锈钢天线放回原来的凹槽内,不久前她刚把它插进油箱查看油位。现在,她把从唐尼汽修厂购得的喷雾剂喷在火花塞和点火线上。她用手指拨弄着,露出那个储存液态阿维尔的锃亮圆筒,这是对这辆车的原装发动机做过的重大改动。圆筒的金属壳体是透明的,伊瑟莉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阿维尔,它那紧绷的油质液面随着发动机的震动而轻微发颤。这里刚装上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但伊瑟莉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用到它。

她扣上引擎盖,又一时冲动,坐在了上面。透过纤薄的裤子面料,她感到温热的金属壳震动不休,传来一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使她暂且忘记了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地平线上,一抹曙光勾勒出群山的轮廓。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片雪花盘旋而落。

“伊瑟莉。”伊瑟莉冲着对讲机说。

农场主楼的大门立即打开,她匆忙走到灯火通明的室内。一片像松针般尖利的雪花打着旋儿随她一同进入,就像被真空吸尘器吸进去的一样。随后,大门再度关闭,将她与外面的阴冷天气隔绝开来。

如她所料,飞船棚里的工作正在有序进行,两个男人正忙着装船。其中一人坐在船舱边沿,等待更多亮莹莹的货物被递上来。另一个正推着手推车,手推车上已经高高地堆满了粉红色的包裹,那是价值不菲的生肉,全都被整齐地分成若干份,用透明纤维胶捆扎好,摞在塑料托盘上。

“嘿,伊瑟莉。”推着手推车的工人停下来跟她打招呼。伊瑟莉正往电梯那边走,她犹豫了一下,也朝他挥手致意,尽可能表现得很敷衍。但他却像受到鼓励一般,将堆满托盘的手推车留在原地,向她慢慢走来。伊瑟莉完全不认识他。

毫无疑问,她刚到农场时,曾经跟每个男人当面互相介绍过,但她实在想不起现在这个人叫什么了。他长得愣头愣脑,又矮又胖——比阿姆利斯·维斯矮了整整一头——他的皮毛让她想起了A9公路边干透的动物尸体,它们那灰色的坚硬皮毛在汽车轮胎和风吹日晒的作用下变得难以辨认。此外,他还患有某种令人作呕的皮肤病,使他的半边脸看上去像发霉的水果。伊瑟莉起初很不愿意直视他,但随后又担心这样会冒犯到他,导致他攻击她的畸形样貌,所以她便向他靠得更近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眼睛上。

“嘿,伊瑟莉。”他又说了一遍,好像用这种他们都会的语言想出这两个词很费力,不多说几遍就是浪费。

“我觉得在开工之前,”伊瑟莉用一种干练的语气说,“最好先吃顿饭。海岸上没人吧?”

“海岸?”脸颊发霉的男人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她。他的脑袋不自觉地转向峡湾的方向。

“我的意思是,阿姆利斯·维斯没在那儿吧?”

“噢,没有,他不会打扰咱们,”发霉的男人用比恩塞尔浓重一倍的口音慢吞吞地说,“他要么待在食堂里,要么待在沃迪塞尔围栏那层,我们就在这一层继续装船。一切正常。”

伊瑟莉张口欲言,但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再也不会捣乱了,”发霉的男人向她保证道,“恩斯和恩塞尔现在轮流看着他。他基本上只是闲待着,说一堆废话。他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懂。要是工人们听得腻烦了,他就去说给动物们听。”

在那一瞬,伊瑟莉忽然忘记了那些沃迪塞尔是没有舌头的,一想到它们与阿姆利斯·维斯交流的场景,她便感到分外担心。但紧接着,发霉的男人放肆地哈哈大笑,又补充道:“我们就跟他说:‘那些动物会不会跟你顶嘴啊?’”听到这里,她平静了下来。

他又大笑一声,只有在伊斯特德被折磨了半辈子的人才能发出这种粗鄙的嘶叫声。“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很适合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他眨巴着眼评价道,“他走后,我们会想他的。”

“呃,也许吧……你这么说我没意见。”伊瑟莉做了个鬼脸,急忙向电梯走去,“失陪一下,我太饿了。”

她上了电梯。

阿姆利斯·维斯并不在食堂里,食堂也是大家的休息厅。

伊瑟莉屏息凝气,在这间屋顶很低的简陋大厅内扫视一圈,核实了这一点,然后恢复正常呼吸。

大厅虽然很大,但挖得很糙,没有墙角或壁凹,只是一个粗略的长方体。这里除了低矮的餐桌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没有什么物体大到足以隐藏一个斑纹美得摄人心魄的高个子男人。他确实不在这里。

尽管大厅里空无一人,但厨房外的长条矮凳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碗调味品、一盘盘冷菜、一盆盆穆桑塔酱、新出炉的面包、蛋糕、一壶壶水和埃津,以及盛放餐具的大号塑料托盘。一股美妙的烤肉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伊瑟莉急不可耐地扑向面包,切下两片,胡乱抹上很多穆桑塔酱,将它们叠在一起,做成三明治的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食物从她那毫无知觉的嘴唇塞进饥渴的嘴里。今天的穆桑塔酱显得格外美味。她起劲地咀嚼着,用力地吞咽着,迫不及待地想切下更多的面包片,抹上更多的穆桑塔酱。

从厨房里飘来的气味让人陶醉,里面在烹饪平常吃不到的好东西,比油炸土豆还要新奇得多的菜肴。的确,伊瑟莉很少在饭菜还没做完时过来,一般来说,她到食堂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厨师早已离开,大多数男人也吃完了。她会在剩菜里挑挑拣拣,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以掩饰她对冷却下来的脂肪气味的厌恶。但今天的气味与平时截然不同。

伊瑟莉把三明治攥在手里,慢慢走到敞开的厨房门前,向里面偷看,瞥见厨师西里斯那宽厚的棕色背影。他这人出了名的警觉,立刻意识到有人过来。

“滚一边儿去!”他头也不回地愉快喊道,“还没做好呢!”

伊瑟莉难堪地后退,这时,西里斯转过身来,一看到是她,便张开一条毛发被烧焦的粗壮胳膊以示安抚。

“伊瑟莉!”他大喊道,嘴巴咧得大大的,就连他那大鼻子都快被扯得跟脸颊一样平了,“你干吗总是吃那些垃圾食物呢?你可太伤我的心了!进来看看我在做什么好吃的!”

伊瑟莉把那块不受他待见的三明治搁在外面的矮凳上,尴尬地走进厨房。通常情况下,除他之外,谁都不被允许进入这里。西里斯对他这块火光闪耀的专属领地保护欲极强,独自在里面埋头苦干,像一位在潮湿的、光线惨白的实验室里醉心科研的科学家一样。超大号的银制器皿挂满了墙壁,总共得有几十种烹饪专用的器具和小玩意儿,就跟唐尼汽车修理厂的墙上挂着的那些工具似的。尽管大部分食物贮藏在冰箱和金属桶里,但架子和工作台上摆着透明的罐子和瓶子,盛在里面的调味料和酱汁五彩缤纷,使颜色单一的金属台面增色不少。西里斯毛发浓密,魁梧强壮,精力充沛,他本人无疑就是厨房里最鲜活的生命体。伊瑟莉跟他不熟。这些年来,她跟他的对话估计统共也就四十句。

“快过来,快过来!”他低声喊道,“当心脚下。”

烤箱都是嵌入地下的,这样当有人料理里面的食物时,身体就不至于失去平衡。西里斯弓身伏在最大的烤箱上方,透过厚厚的玻璃门俯视灼光闪闪的内部腔体。他急切地摆了个手势,示意伊瑟莉也过去看看。

她走到他身边,跪下去瞧。

“看看这个。”他得意地说。

在烤箱内,六根烤肉扦子在橘黄色的光晕中缓缓旋转,每根扦子上都插着四五块大小一致的肉,全都被烤得微微发亮。肉块被烤成了棕色,就像新犁的耕地一样,闻起来无比美味,嗞嗞地冒着油,闪闪发光。

“看着真不错。”伊瑟莉附和道。

“就是很不错。”西里斯断言道,他放低抽动着的鼻子,尽可能地靠近玻璃,“比我平时烤的肉要好,这毫无疑问。”

最好的肉总是留着装船,西里斯只能分到脖子、内脏和手脚等肉质较差的部位,而且都是碎肉。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心头之痛。

“我刚一听说老维斯的儿子要来,”他说,沐浴在烤箱橙色的火光中,“我就寻思,我应该可以随意支配一点儿好肉,做一顿不一样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他是啥情况,对不对?”

“但是……”伊瑟莉眉头紧锁,看着在烤箱里旋转的美味肉排,百思不得其解:阿姆利斯早就到这儿了,为何拖到现在才烤肉呢?西里斯咧嘴一笑,打断了她的沉思。

“那个疯子杂种还没到呢,我就已经把这些肉排腌制二十四小时了!我还能怎么办?在水龙头下把它们冲洗干净吗?这些小肉块完美无缺,我告诉你,它们串在扦子上绝对他妈的无可挑剔。它们的味道肯定他妈的无与伦比。”西里斯兴奋起来,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伊瑟莉低头盯着烤肉。香气穿过玻璃,直直钻进她的鼻孔里。

“你闻到了,对吧?”西里斯扬扬得意地宣告道,仿佛尽管困难重重,但他仍有责任变戏法般烹饪出一些美味来,努力让香气穿透她那被手术损毁的、小得可怜的鼻孔,“是不是特别香?!”

伊瑟莉点点头,对烤肉的渴望涌上心头,她头晕目眩起来。

“是!”她低声说。

西里斯安静不下来,便在厨房里踱着步子绕起小圈,显得烦躁不安。

“伊瑟莉,拜托你尝一尝。”他恳求道,手中握着一把叉子和一把切肉刀,在左右手里来回倒腾,“拜托了。你一定得吃点儿这个。让我这个老人家高兴高兴。我知道你会欣赏美食。你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天天跟上层人士泡在一块儿,那些男人都这么说。你跟伊斯特德的那些蠢货不一样,他们是吃垃圾食物长大的,你不是。”

他被自己的表现欲激得异常兴奋,猛地掀开烤箱盖子,一股浓郁的鲜香热气扑鼻而来。

“伊瑟莉,”他乞求道,“让我切一片给你吃吧。让我切吧,让我切吧,让我切吧。”

她尴尬地大笑一声。“好吧,切吧!”她急切地应允道。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下一片,他的切片手法炉火纯青,一眨眼的工夫就搞定了。

“快吃快吃快吃。”他激动地说,从地上一跃而起。当他用切肉刀的锋利刀尖扎住热气腾腾、咝咝作响的肉片,送到离她嘴边只有几英寸[英寸,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的地方时,伊瑟莉稍稍退缩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咬住肉片,将其从刀尖上扯了下来。

厨房门口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姆利斯·维斯叹息着说。

“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我的厨房!”西里斯立即驳斥道。

阿姆利斯·维斯后退一步,但公平地说,他刚才仅有极少的部分探进了房间,只有他那张令人惊艳的纯黑面庞,或许还有他那鼓凸的纯白胸膛探了进来。他的后退看起来甚至不像是退缩,更像是漫不经心地调动肌肉驱使身体移位,以便重新调整重心。严格来讲,他整个身体停在了厨房外面,但他依旧目光炯炯,能够看到厨房内的大部分空间。并且,他的目光对准的并不是西里斯,而是伊瑟莉。

伊瑟莉不自然地嚼着剩余的一小片美味,紧张得不敢动弹。幸好肉片十分鲜嫩,入口即化。

“维斯先生,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最终,她还是开口了。

阿姆利斯气得绷紧下巴,肩膀上的肌肉高高隆起,像是准备攻击她。但是,他却突然放松下来,仿佛刚刚给自己注射了某种镇静剂。

“你吃的那片肉,”他柔声道,“来自一个跟你我一样生活和呼吸的生物身体。”

听到这里,西里斯对这个年轻人的愚蠢和自命不凡感到既绝望又同情,咕哝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在伊瑟莉惊诧的注视下,他转身背对着另外两个人,抓起最近的一个烹饪锅,继续投身到手头的工作中去。

阿姆利斯那番话仍然在她耳边回响。伊瑟莉壮起胆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上流社会的口音上,集中在他那由财富和特权培养出来的天鹅绒般柔和的吐字上。她刻意回忆起自己被上层阶级宠爱又弃如敝屣的遭遇;她想象着那些决定她更适合去伊斯特德做苦工的当权者的嘴脸,那些男人有着和阿姆利斯·维斯相同的口音。她允许那口音畅通无阻地进入脑海,聆听着它在内心深处激起用怨恨谱写的刺耳和弦,并任由这段和弦在体内回荡。

“维斯先生,”她冷冷地说,“我实在不愿跟你说,但我真的怀疑,你我的生活、你我呼吸的空气究竟有多少相似之处,更不用说——”她舔了一下牙齿,让挑衅的意味更浓烈一些,“——我和我的早餐了。”

“在皮囊之下,我们都没有分别。”阿姆利斯说,她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愠怒。她将把火力瞄准他的这一弱点:他摆出一副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实则满身铜臭,对社会本相视而不见。

“要是你也跟我们一样做了非常繁重的工作,”她冷笑道,“那你是怎么保持你的容貌的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正中靶心,伊瑟莉心想。阿姆利斯摆好姿势,似乎又准备跳起来攻击她,他满眼怒火,但紧接着,他再次放松下来——仿佛又注射了一针与先前相同的镇静剂。

“这样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叹了口气,“跟我走。”

伊瑟莉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

“跟你走?”

“是的,”阿姆利斯说,像是在进一步确认他们已经同意参加一场冒险,正在确认细节,“到下面去。下到圈养沃迪塞尔的那一层。”

“你……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她说,短促地笑了一声,本想传达出轻蔑的意味,但笑声实际上却紧张得发颤。

“为什么不想跟我去?”他一脸天真地反问道。

她的回答像一根细小的肉丝般卡住喉咙,险些让她透不过气来。因为我对地底深处充满恐惧,她想,因为我不想再被活埋。

“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做。”她说。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并无咄咄逼人之意,更像是在判断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以便精准地跃入她的灵魂之内。

“拜托了,”他说,“我在下面看到一些令人费解的东西,需要你跟我解释一下,真的。我已经问过那些工人了,但他们都不懂。拜托你了。”

短暂的沉默。在此期间,她和阿姆利斯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而西里斯则不断地拍打敲击,制造出铿锵巨响。然后,伊瑟莉惊愕地听到她迟来的回答,这回答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只是隐约听到,甚至无法确定确切的措辞。但不管她具体说了什么,最终的意思是“可以”。在恍惚间,伴随着超现实般的金属撞击声和烤肉的嗞嗞声,她答应了他。

他转过身,迈着轻盈的步子翩然而去。她紧随其后,离开西里斯的厨房,朝电梯走去。

此时,食堂里已经聚集了几个男人,他们闲站着,一边悄声嘟囔着什么,一边嚼着食物,注视着伊瑟莉和阿姆利斯·维斯从他们中间走过。

谁都没有上前制止。

谁都没有威胁阿姆利斯:他若胆敢再往前一步,他们就弄死他。

电梯门打开时,警报器并没有尖叫,当他们一起踏入轿厢时,电梯门也没有不肯关闭。

总而言之,所有人,包括农场的相关系统,似乎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儿。

在平淡无奇的电梯轿厢内,伊瑟莉与阿姆利斯并肩而立,目视前方,她完全不知所措,但她能意识到他修长的黑色脖颈和脑袋就在她肩膀旁边,在离她臀部几英寸的地方,他光滑的侧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电梯无声无息地下降,最后响起嘶嘶声,到达目的地。

电梯门慢慢滑开,伊瑟莉的幽闭恐惧症突然发作,痛苦地轻声呻吟。电梯外的一切都隐没于近乎全然的黑暗中,就像是他们被丢进了两层致密岩石之间的狭窄裂缝里,只有一只晃动的手电筒发出幽微的光柱,为他们照亮前路。不远处飘来一股发酵的尿液和粪便的恶臭,在红外线灯光那微弱光线的勾勒下,里面的铁丝网呈现出蜘蛛网般的轮廓。此外,还有成片成片的眼睛,仿佛遍布所有角落,萤火虫似的在他们面前摇荡闪烁。

“你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吗?”阿姆利斯客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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