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听天由命

鸟有什么好看的  作者:川上和人


鸟有什么好看的

似曾相识的岛

蔚蓝的大海与天空在水平线相会,世界变成了一个深蓝色的圆球。船在这颗巨大的蓝色玻璃珠的正中央前行,破出白色的浪花。船是白的,云也是白的。此时此刻,蓝色与白色成了这个世界的唯一,将视野填满。

我搭乘的这艘船正行驶在小笠原诸岛附近的海面上。西之岛是此行的目的地。

二〇一三年,意料之外的火山喷发席卷西之岛。岩浆吞噬了小岛,如腐海一般侵蚀,在深蓝色的世界上筑起漆黑的大地。刚喷发那阵子,政府发布了登陆禁令,到了二〇一六年八月,等火山喷发逐渐稳定后,有关部门才缩小了警戒范围,扫清了上岛的障碍。

事不宜迟,以东京大学地震研究所为中心的登陆调查队宣告成立。我有幸成为调查队的一员,负责调查岛上的生物。身为科学家,能去喷发后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岛屿调查,死也瞑目了。

现在的西之岛由旧岛和新陆地两部分组成。旧岛上还留着喷发前就居住于此的生物,新陆地则由这次喷发的熔岩形成。小小的海岛,成了两场大戏上演的舞台。

大戏之一是“岛屿内部的生物扩散”。残留在旧岛的生物会逐渐进军新的陆地。鸟类定会参与到这个过程中。

满是熔岩的大地没有供植物生长的土壤。然而这样的不毛之地应该也会有海鸟来筑巢。漂到岸边的木片、旧岛的植物……能用来筑巢的材料都会被它们搬到新岛来。渐渐地,堆积在巢里的有机物被分解了,鸟粪则为土壤注入了营养。附着在海鸟体表的种子把鸟巢当苗床用,生根发芽。而且鸟巢内部的温度与湿度比较稳定,非常适合昆虫居住。鸟类将起到扩散生态系统的作用。

大戏之二是“岛外生物的到来”。种子乘着海流与风来到岛上。还有昆虫和鸟类飞来。

岛上的生物相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岛屿生物学研究课题。

一般情况下,我们只能根据岛上已有的生物相倒推它的发展历程。可是外来生物到来的顺序是什么?定居后灭绝的生物是否存在?……无从得知的事情实在太多。要是鬼岛[日本传说中的恶鬼聚居地。]上的痕迹都在恶鬼灭绝前被仔仔细细地清理掉了,一桩桩惨烈的往事就会被永远埋葬在黑暗中。但西之岛是个奇迹,因为我们能亲眼观察到生物相“从零开始”的形成过程。

为了弄清两场大戏的运行机制,留下初始记录最是要紧。我们必须详细记录生物相的初始状态,为监控今后的变化打下基础,这就是本次调查的首要目的。

大海是如此广阔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小笠原诸岛的海面”吗?所谓岛屿,就是被海洋包围的陆地。如果“诸岛”是岛屿的集合体,那么“海面”就不能算诸岛了。

小笠原村的总面积约为一百零四平方公里。这当然是陆地的面积,并不包括大海的面积。那海面多半就不是小笠原村了。说起来,这里到底是不是东京啊?东京的面积约有两千一百八十八平方公里,但这个数字也不包括大海。那这片海大概也不是东京都了。

我到底在哪个都道府县的哪个市町村呢?本以为自己在“东京都小笠原村”,但细细琢磨起来又觉得不太对。明明身在日本,却挣脱了都道府县的桎梏,倍感自由。多么奢侈的心境啊。

我之所以能充分享受这份奢侈,也是因为船上的生活分外舒适。本次调查队搭乘的是海洋研究开发机构的“新青号”。

平时我们去海岛调查基本都坐渔船,而且是那种只够船长和船员两个人出海打渔的小型渔船。渔船毕竟是专为金贵的鱼设计的,没有考虑到人,生活空间当然要压缩到极限了。船舱只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一坐起来头就会撞到天花板。一群糙汉子跟饺子似的挤在这种地方,简直惨不忍睹。渔船小,比较灵活,特别适合冒险型调查,只是差了点舒适度。

这次搭乘的“新青号”重达一千六百余吨,能容纳三十名船员和十五名学者,是正经的海洋科考船。研究机构有时会开展一些大规模的调查,比如把用于观测地震的大型设备装在海底什么的,必须配备这个级别的船。

船上设有研究室,可以放置大量的调查器材。从网络到洗衣机、烘干机一应俱全,食堂的餐食更是豪奢,蜜瓜、刺身、排骨轮番上阵。工作电话也不会打到船上来。于是从横须贺的港口到海岛的这一路,你能做的只有吃饭、睡觉、养膘这三件事。

我上学的时候可没享受过这么奢侈的调查之旅。话说回来,第一次去小笠原诸岛做研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出了神,这么多年的研究生活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我乔鲁诺·乔巴拿[《JOJO的奇妙冒险》第五部《黄金之风》的男主角,意大利人。标题是他的名言,后半句是“那就是成为流氓巨星”。]有一个梦想!”

意大利青年怀着坚定的决心,朝着成为“流氓巨星”的梦想不懈努力。也有人想当海贼王,也有人跑去参加天下第一武道会[《七龙珠》中的武斗比赛。]……有梦想的年轻人总是分外忙碌。

拥有远大的目标,对生活充满激情,这样的人最潇洒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心怀梦想的主角级人才寥寥无几。投向主人公的视线写满了憧憬,却没有共鸣的属性。大多数市井百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想,一边妥协,一边在现实的范围内享受生活。正因为如此,爱做梦的年轻人才当得了主人公啊。

遥想当年,我也没有多大的野心,成天想些不知廉耻的事情,度过了缺乏主观能动性、样样通样样松的半辈子。

“研究鸟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职业。常有人觉得,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肯定都从小就喜欢鸟。在我们这行,这种人的确不在少数,但也有一些例外。

我的童年基本和鸟不沾边。分不清公园里的鸽子是野化的家鸽还是山斑鸠,甚至不知道“鸽子”可以细分成好几种。

后来,我跟大多数人一样自甘堕落,成了墙头草型大学生,参加了一个探寻野生动物的社团。“热爱大自然”这种轻浮的理由并不是报名的动机。上小学的时候,电影《风之谷》让我大受感动,于是我便对自然产生了一点点庸俗的向往。其实我们这代人有很多都是这么走上科研道路的,只是大家都不会明说罢了。

我接过学长手中的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盯着鸟看。这辈子从没仔细看过鸟的我就这样被动地走上了鸟类学之路。

出去走走一定会撞到棍子

一眨眼的工夫,我升上了大三,得选研究方向了。到底该研究什么呢?正焦虑不安的时候,命运之箭射中了我刚开始关注的鸟类。

然后,我来到了日后的恩师——樋口广芳老师的研究室。

“我想研究鸟类,请您不吝赐教!”

“哦,那你就去小笠原做研究吧。”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对胸无大志的我来说,老师的指引就是宇宙的真理。

“遵命!”

我就这样踏上了小笠原的土地,开启了研究工作,仿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没过多久,我就结识了森林综合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在小笠原做研究。

“你要不就来我们森林综研搞小笠原的研究吧?”

当时我还在研究生院念书,“就业”对我来说是如此遥远,跟《2001太空漫游》差不多,我从没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

“乐意之至!”

听到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下来再说。瞧瞧,这才是根正苗红的日本男子汉,就是不会说“NO”。

我匆匆忙忙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博士课程还没修完就进了现在的工作单位。为社会、为他人、为单位、为自己,我埋头于鸟类学研究的日子,直到今天。

“哎,你去调查一下蜗牛吧。”

“哎,你去申请个预算吧。”

“哎,你去写本关于恐龙的书吧。”

“哎,你去写篇关于《怪物猎人》的稿子吧。”

做自己不太习惯的工作的确很费力,但“拒绝”需要耗费的能量更多。软弱的我没有这样的胆魄。嗨,反正我也不是为了探究某个特定的主题才开始做研究的。我下定决心,要把三寸不烂之舌用到极致,做一个八面玲珑的被动达人。

每接一项新工作,就能得到相应的经验值。经验值上去了,自会有别的委托找上门来。在这个积极至上主义的社会,勾勒不出“未来蓝图”的小学生难免会抬不起头,但我们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份被动而内疚。以被动处世,巧妙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不也是一种活法吗?

学者也能分成好几种类型,有瞅准一个主题埋头钻研的“土星人型”,有劲头十足地研究最前沿主题的“金星人型”,有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的“火星人型”……

我是典型的火星人,在充分调动被动性的同时反复钻研,开开心心地享受研究生活。这次的西之岛调查也是,正当我听说小岛解禁,满脑子都是“好想去好想去”,憋得扭来扭去的时候,便接到了邀请——二楼掉下来的馅饼刚刚好砸进了我张开的嘴里。

不过在正式投身于鸟类学的世界之前,我还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毕竟离退休还有三十多年,我真能一直把研究做下去,而不至于深陷创意枯竭的窘境吗?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就好。

拍板让我来这儿工作的人是我吗?当然不是,是综研的人事领导。是他根据招聘考试的结果选择了我,所以我再不中用,那也是用人单位的责任。如果我没做好委托的工作,那就是委托人选错了人呀。这么看来,被动性也有维持精神卫生的作用。

虽然走上这条路的契机是被动的,但如今的我已经把这份工作当成了自己的天职,过上了为科研献身的日子。因为鸟类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

鸟类和人类有许多共同点。用双脚步行、昼行性、靠视觉和声音沟通、主要采用一夫一妻制……在自然界,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动物就只有鸟类和人类了。和其他哺乳动物相比,鸟与人的共通之处要多得多,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是可以心灵相通的。

奈何我们身份有别——毕竟鸟是可以飞上天空的。它们时而在海拔超过八公里的地方翱翔,时而深入太平洋的中央。鸟类的三维移动能力不仅远远甩开了人类,更让天下的其他动物望尘莫及。人类只能进行二维的平面移动。要让这样的人类理解生活在“异维空间”的鸟类着实不易。

本以为可以走得更近,却发现对方竟藏着陌生的一面——这简直是传说中一见钟情的剧情啊,怎么可能提不起兴趣呢!

虽然我走进鸟类学世界的时候是很被动的,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不拘泥于特定的研究主题,细水长流、快快活活地做鸟类学研究。鸟类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我要揭开它们的神秘面纱,为大家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为科学提供新的见解。

在离开横须贺的第四天,科考船终于穿越了滚滚黑潮,抵达了西之岛附近的海面。就在这时,船上出现了一只小鸟——那是一种候鸟,名叫燕雀。在船上稍事休息之后,它朝西之岛所在的方向飞走了,消失在浩瀚的海面上。虽然嘴里没有衔橄榄枝,但它仍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捎来了长达四十个昼夜的天灾终于平息的消息[诺亚方舟的故事中,诺亚放鸽子去探路,鸽子衔着植物回来,说明大水已退。]。

我们换上潜水服,扛起防水包,游过惊涛骇浪,终于踏上了西之岛的土地。岛上的鸟熬过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那它们现在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一下船,新的研究工作便拉开了帷幕。

这也许是人类的一小步,但却是我个人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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