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近看树莺不顺眼

鸟有什么好看的  作者:川上和人


鸟有什么好看的
长喙树莺(左)与亚种树莺(右)

拟声词

我跟日本树莺的关系不太好。

先扯两句题外话。大家知道“苏拉苏拉”和“皮卡皮卡”分别是什么意思吗[在日语中,前者的意思是流利、顺畅(surasura),后者是闪闪发亮、光溜溜(pikapika)。]?前者形容的不是野比大雄吃完翻译魔芋[藤子·F·不二雄作品《哆啦A梦》中的道具,吃下之后可以听懂任何语言,也可以与使用任何语言的人交流。]后飙升的阅读能力,后者形容的也不是大叔们的秃头。其实啊,这两个词是红脚鲣鸟(Sula sula)和喜鹊(Pica pica)的学名。

名字是识别他人的符号。如果你不知道胖虎和小夫这两个名字,那他们也不过是过路的群众演员而已。只有知道了名字,才能认识到他们的存在,客观地审视他们。无名的对象很难捉摸,有的让人提不起兴致,有的让人感到不适。正因如此,古代的武士才会动不动就问人家姓甚名谁,自己则一边摆好姿势一边报上家门。要想正确理解世界,“命名”是最单纯也最有必要的方法。

跟野生动物打交道也是一样。要是沼泽里突然爬出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动物,那多吓人啊。可如果知道对方是“河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所以长久以来,人们都在用各自的语言命名野生动物,日本人用日语,火星人用火星语。然而,随着国际化程度的加深,“全球通用的名字”愈发必要,基于拉丁语的“学名”应运而生。既然讲到了学名,那就不得不提十八世纪的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创立的双名命名法[又称二名法,用两个拉丁语词构成生物的学名,第一个词为属名,第二个词为种名。]了。

“人”的学名是Homo sapiens。Homo是属名,sapiens是种加词,两个单词的组合只代表“人”这一物种,绝不可能是别的。Homo neanderthalensis就不是“人”,而是同样被划分在“人属”里的近缘种,尼安德特人。

喜鹊是pica属(喜鹊属)的喜鹊(pica),红脚鲣鸟是sula属(鲣鸟属)的鲣鸟(sula)。它们的属名和种加词刚好相同,于是便有了这两个挺有趣的学名。

同一物种,分布在不同区域会有不同的特征,但差异没有大到要另立一个“种”——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把“种”进一步细分为“亚种”。亚种的学名写法是在种加词后面再加一个词,以便明确是栖息在哪个区域的群体。比如“Sula sula sula”是分布在加勒比海和大西洋的红脚鲣鸟亚种,而“Pica pica pica”是分布在英国到东欧的喜鹊亚种。日本常见的喜鹊是名叫“Pica pica sericea”的亚种,也就是喜鹊普通亚种。

我们把种加词和亚种名相同的亚种,比如Pica pica pica,称为“指名亚种”。指名亚种既是定义该种的标准亚种,也是分类学层面上的参考标准。以生活在非洲西部的“西部大猩猩”为例,它的指名亚种就叫“Gorilla gorilla gorilla”,即西部低地大猩猩。听着有点像骂人的话,可这也是正儿八经的学名。

那就言归正传吧。

告发

日本树莺堪称日本人的灵魂之鸟。北海道有它,花牌上也有它,简直无处不在。是个人都知道它的叫声是“ho-hoke-kyo”[类似《法华经》在日语中的发音hou ge kyou。]。不知《法华经》为何物的小朋友一听到这种叫声,也知道“春天来了”,甚至会想起花粉症,不由自主打个喷嚏。

栖息在日本的日本树莺分为六个亚种。在本州繁殖的亚种最具代表性,日文亚种名也很直截了当,就叫“日本树莺”[中文译作“日本树莺台湾亚种”。]。为了防止和种名混淆,接下来我就管它们叫“亚种树莺”吧。亚种树莺广泛分布在从北海道到鹿儿岛的各个区域,直接叫“日本树莺”也算理所当然。之所以一到春天就啭喉高歌,也是因为有“代表”的身份撑腰,格外自信吧。

栖息在小笠原诸岛的日本树莺则被命名为“长喙树莺”。它们的嘴巴又细又长,体形偏小。亚种树莺喜欢躲在不易被看到的灌木丛里,长喙树莺却有旺盛的好奇心,会走到离人很近的地方,有时甚至会凑到长焦镜头对不上焦的位置,不往后退就没法拍,可爱得很。长喙树莺的外形和行为模式都不同于亚种树莺,所以第一次见的人难免会给出这样的评语:“这鸟完全不像日本树莺哎!”

且慢,千万别上当!这不过是亚种树莺策划的“下克上”剧本的一小部分。所谓“下克上”,就是“下级打倒上级,身居主位”。没错,要我说啊,亚种树莺才是如假包换的“下级”。

作为一个了解真相的人,我有义务揭发它们的秘密。按照刚才介绍的命名规律,日本树莺指名亚种的学名是Cettia diphone diphone,这个学名的主人其实是长喙树莺。也就是说,作为指名亚种的长喙树莺,才是地地道道的“日本树莺”。然而,拜欺骗性十足的日语亚种名和广泛的分布所赐,亚种树莺占了“日本树莺”这个名字,俨然成了日本树莺界的中心,殊不知它的学名是Cettia diphone cantans,并不是日本树莺的指名亚种。

换句话说,日本树莺这个物种是根据它的指名亚种——长喙树莺而定义的,亚种树莺之所以能享有“日本树莺”这个学名,不过是因为它跟长喙树莺的血缘关系比较近罢了。

没错,其实小笠原诸岛才是日本树莺界的中心。日语名字把主次关系完全和学名弄反了。说“长喙树莺长得不像亚种树莺”是不准确的,应该说“亚种树莺长得不像长喙树莺”。亚种树莺没有对身为指名亚种的长喙树莺表现出丝毫的尊敬,简直过分,我实在看不过去,就自告奋勇当一把长喙树莺的代言人,为大家揭露真相。亚种树莺应该放下傲慢的态度,痛改前非,去小笠原诸岛登门拜访,以表敬意。

看到这儿,肯定会有很多“亲亚种树莺派”的读者愤愤不平。说起来,这其实是两个被人类历史作弄的亚种上演的惨剧。

取学名的时候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先下手为强”。世界上有无数种生物,生物学家花了三百多年的时间给它们一一起名。同一个物种被安上了若干个不同学名的错误也时有发生。日本树莺的悲剧就是一例。

在世界各地的学者忙着给生物起学名的时候,江户幕府却在闭关锁国,日本几乎与世隔绝。小笠原诸岛当时还不算日本领土,所以有许多欧美人走海路来到这里。鸟类学家基特利茨便是其一。他在一八三〇年发现了长喙树莺,认定这是一个新物种,给它起了学名。

而德国医生、博物学家西博尔德定居在长崎的出岛,致力于搜集日本鸟类的标本。一八四七年,他发表了基于标本的研究成果,认为亚种树莺是独立于长喙树莺之外的新物种。顺便一提,亚种树莺的雌性和雄性在当时被误认为两个不同的物种,因为雄性的体形比雌性大很多。

然而,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发现雌莺、雄莺和长喙树莺是同一种鸟。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到“先下手为强”的原则了。受闭关锁国政策的影响,长喙树莺被命名的时间更早,于是它成了指名亚种,种名用的是它的学名。亚种树莺的学名却从“种名”降级成了“亚种名”。都怪江户幕府的政策,亚种树莺错失了成为指名亚种的机会。

“长喙树莺”这个名字如此特殊,谁会想到它才是指名亚种呢。主次关系一颠倒,大多数日本人便以为亚种树莺才是最正宗的日本树莺。殊不知真正的种名继承者是长喙树莺。跟《北斗神拳》一个套路,长喙树莺才是健次郎,亚种树莺充其量不过是拉奥罢了[拉奥是“北斗神拳”四兄弟的长兄,但因为野心太大没有被选为北斗继承人。]。等我哪天征服了世界,一定要把“日本树莺”这个名字赐给长喙树莺,让亚种树莺改叫“短喙树莺”。

那么日语亚种名都是谁取的呢?答案是日本鸟类学会。学会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会定期发行《日本鸟类目录》,也就是日本所有鸟类的清单。很多图鉴与濒危物种红色名录都是照着这份权威性目录编写的。最新版是二〇一二年发行的,日本树莺的亚种名也写在里头。长喙树莺作为堂堂指名亚种,居然得不到应有的名字,简直岂有此理,学会该负全责。

哼,为了追究责任,要先查清目录编撰委员都是什么人。张三、李四……突然,我看到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川上和人”。

长喙树莺,我对不起你啊。

说到底,日本人自古以来放在心上的“莺”,并不是长喙树莺,而是亚种树莺。它的确不是指名亚种,但在日本人心目中,它才是真正的“日本树莺”。比起分类学上的代表性,考虑情感因素的决断更为公正。我虽然对小笠原诸岛的鸟类有满腔的爱,却没有勇气在下印前把稿子偷偷换掉。有人骂我胆小鬼,我也认了。

进犯

不过两个亚种的不义之战已然进入了一个新局面。

在小笠原诸岛北部的婿岛,长喙树莺已经灭绝了。最后一次在婿岛上见到长喙树莺的记录还是在二战前。据分析,罪魁祸首是两种外来生物——山羊和黑鼠。前者破坏了岛上的植被,后者吃掉了窝里的雏鸟。谁知从二〇〇七年开始,婿岛上又出现日本树莺了。

于是我便和同事们一起上岛抓鸟,检测它们的DNA。结果显示,新出现的都是亚种树莺。准确地说,它们也有可能是栖息地更靠北的桦太树莺,只是两者很难区分。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就以它们是亚种树莺为前提,继续往下说。

只要足够温暖,日本树莺一整年都会在同一个地区度过。但若生活在寒冷地区,冬天一到它们便会选择南下,其中一部分就因此到了小笠原诸岛。千里迢迢飞来拜访指名亚种,也是够有礼貌。

这是第一次在小笠原诸岛发现亚种树莺,不过它们完全有可能时不时飞上岛来,只是之前都没被发现罢了。来就来吧,只要岛上还有长喙树莺,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本地居民占尽了地利,来过冬的客人是留不下来的,到了春天自会垂头丧气地回北方去。就算真有留下来的,只要数量不是太多,造成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

但问题是,如今的婿岛已经没有长喙树莺了。而且为了保护岛上的生态系统,人们最近刚把造成长喙树莺灭绝的山羊和黑鼠扫荡干净。此时此刻的小岛仿佛是一个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父母保护的美少女。亚种树莺若是有心定居,谁也不能阻止它们。

实不相瞒,亚种树莺是有前科的。冲绳的大东群岛原来有一个本地亚种,叫大东树莺。后来,大东树莺灭绝了,亚种树莺却住了下来。二〇〇三年以后,人们还发现了它们在当地繁殖后代的证据。

目前,我们只在婿岛发现了寥寥几只亚种树莺,也不确定它们是否会定居。可要是真的定居了呢?长喙树莺就栖息在离婿岛只有五十公里的父岛列岛上,扑腾几下就能碰上来自远方的亚种树莺。如果亚种树莺在婿岛壮大起来,再以这个岛为立足点,继续扩大它们的版图,难保两个亚种之间不会产生混血后代,造成基因污染[指原生物种基因库非预期或不受控制的基因流动。]。

亚种树莺是无辜的。长喙树莺在婿岛的灭绝也好,外来物种的入侵和扑杀也罢,归根到底都是人造的孽。可“无辜”是一回事,“对本地鸟类的影响”是另一回事。个体数量一旦增加,再想控制就很难了。如今这个局面,我们也许有必要根据实际情况,在其数量增加之前痛下决心,实施扑杀。当然,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静观事态发展,肯定要轻松得多。但谁都无法保证这就是标准答案。

区区人类妄图“管理自然”,也许是太傲慢无礼了。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生态系统在人类的影响下渐渐变样。亚种树莺正是困扰我的问题之一——这就是我和日本树莺闹崩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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