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73

石油危机、山口百惠出道……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令人难忘的事情。我也是在这一年出生。当时我还在襁褓中，根本不记事。既然不记事，那自然就不存在“忘记”的问题了。

一九七三年是第二波婴儿潮的巅峰，全年共诞生了二百零九万个孩子。也是在这一年，一个重量远超所有新生儿体重总和的东西横空出世——它就是“西之岛新岛”。西之岛最近刚喷发过，一度成为焦点话题，其实它在一九七三年也喷发过。

海底火山的喷发、珊瑚礁的隆起、天沼矛[日本神话中用来创造第一块大地的矛。]的搅拌……岛屿的成因形形色色，只是亲眼见证的机会千载难逢，能碰上这种良机，实属万幸。

西之岛是小笠原诸岛中的一座无人岛，位于本州南侧，距离本州约一千公里。一七〇二年，来自西班牙的“玫瑰念珠号”发现了它，它也得名“玫瑰念珠岛”——玫瑰念珠是天主教徒的祈祷器具。漂浮在茫漠大海中的小岛也有生物繁衍生息，当年，也许就是这番景象让船员们感受到了上帝的伟大。

一八〇一年，英国军舰“鹦鹉螺号”上的船员们给这座小岛取了个新名字：失望岛。岛上既没有森林，也没有淡水，船员们品尝到的更多是失望而非希望。据说十九世纪的欧洲船员也管西之岛叫“隐形岛”。毕竟它的海拔只有二十五米，地势平坦，特别难找。这几个名字都十分耐人寻味，令人遐想联翩。

可它的日本名字居然叫“西之岛”。

要是有初中生给作文起这么个索然无味的标题，怕是会被美女老师一通教育。我虽不讨厌美女的教诲，可还是希望起名字时能多用点心思。有“祈祷”“失望”和“消失”之类的名字珠玉在前，怎么着也该是“涅槃岛”“轮回岛”这个级别的吧。

拜毫无个性的名字所赐，西之岛一直默默无闻。可是在一九七三年六月，这座小岛受到了媒体的高度关注。在离它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座海底火山喷发了，一座新的海岛就此诞生。同年十二月，新海岛被命名为“西之岛新岛”——也是个敷衍至极的名字。

谁知名字好像起早了——因为新岛在第二年六月就没有了。别误会，它并没有沉入海中，而是“长”得太快，跟西之岛合为一体了。一座岛不需要两个名字，“新岛”这个名字只得无奈地走下历史舞台，新岛本身也归入西之岛。

现在的西之岛由旧岛、火山喷发形成的新岛和布满沙砾、将两者串联起来的海滩组成。虽然新岛已经不是独立的岛屿了，但为了方便起见，我姑且还是把在一九七三年因熔岩形成的那一部分称作“新岛”好了。

这下轮到生物学家出场了。

火山喷发前，人们只在岛上发现了三种植物。也就是说，岛上的生态系统非常简单。突然，一块新的陆地加了进来，于是这座岛屿成了“新生岛屿”的典型。只要跟踪调查这里发生的变化，就能搞清岛屿生物相的形成过程。这是广受生物学家关注的研究课题之一，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在一九九五年第一次踏上了西之岛。从周边的有人岛出发，在颠簸的渔船里坐上整整八个小时，下了船还得再游五分钟。岛屿表面净是凹凸不平的石块。植被也很贫瘠，乍一看跟火星似的（虽然我没去过火星）。受亚热带阳光炙烤的影响，小岛直令人联想到在烧灼的炒锅里翻滚的青椒肉丝。连块像样的树荫都找不到，一不留神就要热上西天了。好一座“失望岛”！

然而，这样一座小岛却成了海鸟的天堂。我一上岛便看见无数海鸟在空中盘旋，热烈欢迎我的到来。当然，它们并不是真的欢迎我，只是起了戒心罢了。但总而言之，这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海鸟繁殖地。海鸟的食物来自海里，陆地上只要有足够筑巢的空间就行。再加上海岛环境严苛，压根儿没有天敌，于是几千只海鸟就在这座“海上乐园”定居。目前，人们已经有了十一种海鸟的繁殖记录。

在观察岛上的大量鸟巢时，我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建材——照理说，鸟会用植物的茎和枝条做窝，可岛上的鸟巢里掺杂着一些雪白的小棍子。定睛一看，居然是鸟骨！这是植被贫乏、建材短缺的海岛特有的光景。死亡孕育了新的生命，还是改叫“轮回岛”吧。

新岛还没有植物，也没有海鸟。不过植物已经从旧岛的边缘慢慢长了过来。海鸟的巢也跟植物一起开拓着阵地，稳步进军新天地。

二〇〇四年，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西之岛，发现植物已经长到了新岛的边缘，品种也上升到了六种。生物相依然贫乏，但岛上的环境的确在稳步变化。

我的生日是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一日，而人们第一次捕捉到新岛的火山活动是在四月十二日。这么看来，我跟新岛不仅同龄，搞不好还是阿斯特罗双生子[指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但父母不同的人。]呢。一九七三年出生的我在调查一九七三年诞生的新岛，我总觉得这不是个单纯的巧合。

离绝望最近的岛屿

一眨眼的工夫，又过了十年。我心想，是时候再去调查一次了。不料在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一条爆炸性新闻传来：西之岛附近的海底火山喷发了，海面上形成了一座新的岛屿。我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新海岛诞生于西之岛的东南侧，我还盼着它被命名为“东南西之岛”呢，多前卫啊。谁知不断涌出的岩浆让小岛越长越大，同年十二月，小岛又跟西之岛接上了。到了二〇一四年九月，我的亲密盟友新岛已被熔岩完全吞没，“享年”四十一岁，和天才傻瓜[日本漫画家赤冢不二夫作品中的主人公。]的爸爸一样大。我只能在心中暗暗哀悼这位不幸离世的“朋友”。

做研究的人偶尔会碰到“调查地意外消亡”的情况。我有过调查地因为烧荒化作灰烬的经历。我的一位朋友更夸张，遇上山崖塌陷，调查地直接掉水里了。而这一次，我们眼睁睁看着解开海岛生物相之谜的研究计划一点点被熔岩吞没。大凤头燕鸥在日本只有两处繁殖地，其中之一已荡然无存。全世界最恨这场喷发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但海上保安厅的航拍照片显示，熔岩旁边的植物依然青葱繁茂。这说明熔岩散发的有毒气体比较少。换言之，这场喷发对生物的影响仅限于熔岩与火山渣带来的物理影响。既然如此，海鸟受到的影响应该也是微乎其微的。虽然火山还在喷发，但它们也许还留在繁殖地。海鸟会在天灾来临时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却不太有机会调查的课题。为了发泄痛失调查地的怨气，我非常想赶过去亲眼瞧一瞧。

无奈喷发时间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想，以至于政府划定了以西之岛为中心的六公里警戒圈，无关人等不得擅自靠近。这也说明了状况的危险。天地良心，我的研究没有“拼命”的价值，而且我本就是个爱逛文具店的室内派。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办法开展实地调查啊。

恐惧战胜了好奇心，于是拖拖拉拉到了二〇一四年。NHK电视台找上门来，说他们准备赶去现场，用无人机拍摄海面的情况，留作喷发的记录，并且邀请我一起去。妙极，人身安全有保障了！本安乐椅科学家顿时心动。柳暗花明又一村，谢天谢地！

去吧，去吧，到火山去

十二月初，终于迎来了拍摄日。无人机由新潟的航拍公司Air Photo Service的专家操控，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的核电站航拍画面就出自他们之手。计划是让无人机从小笠原诸岛的有人岛“父岛”出发，初始飞行高度八百米，靠GPS的指引飞越一百三十公里的汪洋，自动完成空中拍摄后返航。机体全长两米，重二十五千克，采用双缸发动机，时速可达一百二十公里。

无人机在工作人员的目送下消失在西方的天际，两个半小时后如期返航。我们卸下相机，回放录像。拒绝活物靠近的火山岛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我的任务是确认海鸟们是否平安。

先飞到六百米高，观望一下。喷发已经持续了足足一年，熔岩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烟云能飘到无人机附近的高度，轻型车那么大的火山渣满天飞。还好我没逞匹夫之勇贸然上岛……

录像中的喷发是如此强劲，仿佛恐龙时代再现。旧岛原有的乐土只剩下大约两万平方米了。我都快死心了，火山喷成这样，岛上大概已经没有海鸟了。但无人机只是带回了岛上的实况，不能凭这些画面确定海鸟的状态。为了达成目的，得让无人机飞得更近一些才行。

航拍团队当机立断：

“好，那就再飞低些！”

简直是《Project X挑战者们》[《Project X挑战者们》是日本NHK电视台制作的系列纪录片，记录日本战后经济重建的奋斗历程。]般的剧情。

再次返航的无人机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零件脱落，木质螺旋桨开裂……难为它还没坠毁。说不定是半路遇到了海妖塞壬，吃了一招必杀技。虽然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飞得更低受到了喷发的影响”才是更为合理的解释。悬是真的悬，不过这场险冒得值。

无人机在二百米高的位置拍了录像。就在我们回放的时候，航拍团队的一位专家指着海上的某个位置说道：

“这是不是鸟啊？”

天上果真有个沙粒般的小点在飞，只是背景都是白浪，所以不那么明显。不愧是航拍专家，观察力惊人。海岛附近真的有海鸟。我心中顿时燃起希望之火：也许岛上还有海鸟！

我的大脑开始在肾上腺素的海洋中畅游。

“再飞低点吧！”

《地上之星》[《Project X挑战者们》的主题歌，由中岛美雪演唱。]的旋律在耳边回响。第二天的航拍计划就此敲定。“我也想做第一个发现海鸟的人啊！”——当然，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我是个懂事的成年人。

无人机第三次踏上征程。飞行高度下降到了一百五十米。受大风影响，返航时间比原计划延迟了几十分钟，所有人捏了一把冷汗。回放录像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被熔岩包围，但表面仍有植物的旧岛近在眼前。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看到了飞上云天的海鸟！

鸟类会时刻防范着从上空发动袭击的鹰鹫，所以它们一看到无人机迫近就起了戒心，飞起来了。多亏了这场载人机无法完成的低空拍摄，我们才能收获如此可观的成果。

录像中的海鸟应该是在西之岛繁殖的褐鲣鸟和蓝脸鲣鸟。光镜头捕捉到的就有十多只，实际数量恐怕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吧。而且在日本国内，蓝脸鲣鸟只在西之岛繁殖。没想到有那么多好奇心强烈的鸟留在了这片狭小的土地上，任火山在身边肆虐。

海鸟有出类拔萃的飞行能力。顺风的话，一天飞上几百公里也不在话下。所以，西之岛的海鸟完全有能力躲去其他海岛，可它们偏偏留下了。这里是成功繁衍过后代的地方，条件有保障。贸然搬家不一定能找到条件合适的去处。执着于“有过成功经验的地方”，正是它们提升繁殖成功率的手段。虽然留下的风险很大，但是在海鸟的心目中，这座岛屿终究是无可替代的家园。

面对火山喷发这样可怕的天灾，海鸟们却毅然留守。它们顽强生存的模样真让我有些感动。

这之后不久，海上保安厅公布了在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航拍的照片。熔岩进一步逼近，旧岛只剩一万平方米。这下海鸟们怕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可是仔细查看照片之后，我发现熔岩上有三个白点。虽然不敢断定是蓝脸鲣鸟，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也许真的有海鸟留在那仅剩的一万平方米土地上。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吧。反正鸟巢那么小，一平方米应该就能摆下了。

当然，由于拍摄时间特殊，照片上的也有可能是圣诞老人。如果真是圣诞老人，倒也是个大发现。为了核实这些猜测，我们也有必要继续开展调查。被重置的西之岛将再一次历经漫长的岁月，构筑起新的生物相。也许这个过程要耗费数百年，希望我能有幸见证。科学建立在脚踏实地的调查上。这次喷发绝非西之岛的结局，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好嘞，那就先从轮回转世的研究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