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问

墨子  作者:墨子

此篇名为“鲁问”,本亦先秦子书撮取首篇二字为名之惯例,然此篇一半以上篇幅均为墨子与鲁君或鲁阳文君间的问答,故亦得其宜。

全篇的对话大都可以联系到墨子的十大主张,而且,有很多片断很精彩。如“子墨子见齐大王”一节,从试刀说起,层层递入,最后令齐大王明白攻打别国的不祥,末句写齐大王“俯仰而思之”,极生动传神。回答魏越的一节虽然很短而且没有故事,却全面地表达了墨子十大主张的内容及其对现实的针对性,这不啻为阅读墨子的一篇纲领。

有些片断不但可以看出墨子的思想,也可以感受到墨子的性格。如越王要封墨子五百里之地,然而,墨子面对诱惑却清醒甚至凛然;彭轻生子认为来者不可知,墨子的回答虽稍有诡辩的意味,却充满着事在人为的自信。


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说忠行义,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雠怨行暴,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 (1) ,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愿无可为者。”

【注释】

(1) 亟(jí):疾速。

【译文】

鲁国国君对墨子说:“我担心齐国来攻打我们鲁国,能解救吗?”墨子说:“可以。从前夏商周三代的圣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不过是领土只有一百里见方的诸侯,他们喜欢忠臣、推行仁义,终于取得了天下。夏商周三代的暴君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把对自己有怨言的人当作仇人、施行暴政,最终失去了天下。我希望主君您对上能尊敬上天敬事鬼神,对下能爱护并造福百姓,多准备钱财,要用谦卑的言论,赶快向所有周边的诸侯表示敬意,驱使全国的民众都共同来对付齐国,忧患就可以救免了。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 (1) :“伐鲁,齐之大过也。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 (2) ;西伐楚,葆昭王于随 (3) ;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 (4) 。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 (5) ,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 (6) 。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注释】

(1) 项子牛:齐国田和的将领。

(2) “吴王”两句:指吴王夫差攻打越国之事。会稽,指位于浙江绍兴的会稽山。

(3) “西伐楚”两句:吴军曾攻入楚国,楚国群臣保护楚王逃到随国。葆,通“保”。

(4) 国子:名叫国书,齐国贵族。

(5) 三晋之地:指晋国智氏、范氏与中行氏三家的地方。

(6) 用是:衍文,当删。

【译文】

齐国将要攻打鲁国,墨子对齐国的将领项子牛说:“攻打鲁国,是齐国的大错。从前,吴王向东攻打越国,迫使越王勾践退守会稽;向西攻打楚国,迫使楚人保护楚昭王逃到随国;向北攻打齐国,俘虏了齐国的上卿国书回到吴国。结果诸侯来向他报仇,老百姓也感到劳苦,不肯为他效力,因此国家灭亡,自己也被杀死。从前,智伯瑶攻打范氏与中行氏,兼并了晋国三家的领土,结果诸侯前来报仇,老百姓也感到劳苦,不肯为他效力,因此国家灭亡,自己也被杀死。所以大国攻打小国,那是互相残害,大国的错误必然反过来使其本国受害。”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 (1) ,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杀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注释】

(1) 倅(cù)然:猝然。倅,通“猝”。

【译文】

墨子去见齐太王说:“现在这里有把刀,用它来试砍人头,一下子就砍断了,可以称得上锋利吗?”齐太王说:“锋利。”墨子说:“多次试着砍人头,都是一下子就砍断了,可以称得上锋利吗?”齐太王说:“锋利。”墨子说:“刀算是试出锋利了,但谁将因此而得到不祥呢?”齐太王说:“刀展示了锋利,而试刀砍头的人将遭到不祥。”墨子说:“兼并别的国家、消灭别国的军队,残杀无辜的百姓,谁将因此而得到不祥呢?”齐太王低下头思考后抬头说:“我将遭到不祥。”

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谓鲁阳文君曰:“今使鲁四境之内,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杀其人民,取其牛马、狗豕、布帛、米粟、货财,则何若?”鲁阳文君曰:“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亓不至乎?”鲁阳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郑也?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父 (1) ,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注释】

(1) 父:当为“君”字,下同。此指郑哀公、郑幽公与郑 公三君被杀之事。

【译文】

鲁阳文君将要攻打郑国,墨子听说后就去制止他,并对鲁阳文君说:“现在假如让鲁阳的边境之内,大的城池攻打小的城池,大的家族攻打小的家族,屠杀人民,夺取牛马猪狗和布帛、粮食、货物和钱财,会怎么样呢?”鲁阳文君说:“鲁阳边境之内,都是我的臣民。现在如果大的城池攻打小的城池,大的家族攻打小的家族,掠夺货物和钱财,那我必定要重重地惩罚他们!”墨子说:“上天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也就好像您拥有鲁阳边境之内的土地一样。现在您要发兵攻打郑国,上天的惩罚难道不会降临到您头上吗?”鲁阳文君说:“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攻打郑国呢?我攻打郑国,是顺从上天的意志啊。郑国人已经有三代把自己的国君杀了,上天对他们进行了惩罚,使他们三年年成不好,我将帮助上天惩罚他们。”墨子说:“郑国人有三代把自己的国君杀了,上天已经惩罚了他们,使他们三年年成不好,上天的惩罚已经足够了。现在您又发兵将要攻打郑国,说:‘我攻打郑国,是顺从上天的意志。’就好像这里有个人,他的儿子蛮横强悍不成才,因此他的父亲鞭打他,他们邻居家的父亲也举起木棍来打他,说:‘我打他,是顺从他父亲的意志。’这岂不是很荒谬的吗?”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 (1) ,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亓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

【注释】

(1) 席:当为“度”,即度量之具。豆:盛祭品的器皿。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诸侯攻打邻国,杀死邻国的民众,掠夺邻国的牛马、粮食、货物和钱财,并写在竹帛上,雕刻在金属和石头上,铸铭文在钟鼎上,留传给后世子孙说‘都没有我掠夺得多’。现在那些民众,也去攻打他的邻居,杀死邻家的人,夺取人家的猪狗、粮食和衣服,也写在竹帛上,刻铭文在他家的祭器上,留传给后世子孙说‘都没有我掠夺得多’。这样做可以吗?”鲁阳文君说:“是啊,我从你的话里知道,天下很多所谓可以做的事,未必都是可以做的啊!”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世俗的君子们,都只明了小的事物而不明了大的事物。现在这里有一个人,偷了一只狗一头猪,就称他为不仁;而偷去了一个国家一座城池,却认为这是义。就好像看到一小块白说这是白色,看到一大片白却说这是黑色一样。所以世俗的君子们,都只明了小的事物而不明了大的事物,这就是这句话要说的意思。”

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 (1) ,其国之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岂不恶俗哉?”子墨子曰:“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注释】

(1) 桥:即《节葬下》中所说的“輆沐”,“桥”为“輆沐”二字的合音。

【译文】

鲁阳文君对墨子说:“楚国的南面一个有吃人风俗的国家叫桥,这个国家的长子一生下来,就被杀掉来吃,这叫做‘宜弟’。如果味道鲜美就送给国君吃,国君若吃得高兴就重赏这位父亲,这难道不是很恶劣的风俗吗?”墨子说:“即使中原各国的风俗,也像这一样啊。杀死他的父亲然后奖赏他的儿子,与吃他的儿子然后再奖赏他的父亲有什么不同呢?如果自己不施行仁义,又凭什么来批判夷人吃儿子的风俗呢?”

鲁君之嬖人死 (1) ,鲁君为之诔 (2) ,鲁人因说而用之。子墨子闻之曰:“诔者,道死人之志也,今因说而用之,是犹以来首从服也 (3) 。”

【注释】

(1) 嬖(bì)人:爱妾。

(2) 诔(lěi):诔文,叙述死者功德的悼词。

(3) 来首:当为“斄首”,即牦牛的头。

【译文】

鲁国国君的爱妾死了,鲁国国君为她写了一篇诔文,鲁国人很喜欢所以经常引用它。墨子听后说:“诔文,是用来表达死者心志的,现在因为喜欢而引用它,这就好像用牦牛的头来做衣服一样。”

鲁阳文君谓子墨子曰:“有语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可谓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景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也。君将何得于景与响哉?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微之以谏 (1) ;己有善,则访之上而无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无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雠在下;安乐在上,而忧戚在臣。此翟之所谓忠臣者也。”

【注释】

(1) 微:伺察。

【译文】

鲁阳文君对墨子说:“有人告诉我一个忠臣,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抬头就抬头,坐着就静静地不出声,喊他就立刻答应,可以称他为忠臣吗?”墨子说:“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抬头就抬头,这就好像影子一样。坐着就静静地不出声,喊他就立刻答应,这就好像回声一样。您将会从影子和回声里得到什么呢?如果按我的标准,能称得上忠臣的人,君主有过错就要寻找机会劝谏;自己有好主意,就与君主商量,不敢把它告诉别人;纠正君主的过失而把他引入正道;与君主保持一致而不与下边的人结党营私。因此美名归于君主,而仇怨由臣下担当;安乐归于君主,而忧患由臣下担当。这就是我所说的忠臣。”

鲁君谓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为是也 (1) 。魡者之恭 (2) ,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 (3) ,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

【注释】

(1) 与:称赞,赞物。

(2) 魡:同“钓”。

(3) 虫:疑当作“蛊”。

【译文】

鲁国国君对墨子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学习,一个爱施舍给别人钱财,把谁立为太子好呢?”墨子说:“还不能知道。或许他们是为了获得好名声才做这些事的。钓鱼的人那么恭敬,不是为了给鱼恩赐;用毒饼来喂老鼠,不是因为爱它们。我希望您结合他们的动机和结果来考察。”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 (1) ,籴雠则愠也 (2) 。岂不费哉 (3) ?”

【注释】

(1) 粜(tiào):卖米。

(2) 籴(dí):买米。雠:出售。

(3) 费:当读为“悖”。

【译文】

鲁国有个人让他的儿子跟随墨子学习,他的儿子在战争中死了。他父亲就责备墨子。墨子说:“你想让你的儿子学习,现在学成了,在战斗中死去,你却很恼怒。这就好像你要卖米,但看到人家买米就生气一样。这岂不是很荒谬吗?”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为得一升粟 (1) ,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说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

【注释】

(1) 籍而:假如。

【译文】

鲁国南方边境上有一个叫吴虑的人,冬天做陶器,夏天耕种,把自己比作舜。墨子听说了就去见他。吴虑对墨子说:“不过是义罢了呀,不过是义罢了,何必要来说它呢?”墨子说:“你所说的义,也包括有力气的人帮人劳动,有财物的人分施别人吗?”吴虑说:“有。”墨子说:“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我想亲自去耕种来使天下人有饭吃,就算种得很好,也只顶得上一个农夫耕种的收获,分配给天下人,平均每个人分不到一升米。就算每人分到了一升米,也不能让天下挨饿的人都吃饱,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想亲自去织布来使天下人有衣服穿,就算织得快,也只顶得上一个妇人织布的收获,分配给天下人,平均每个人分不到一尺布。就算每人分到了一尺布,也不能让天下寒冷的人都穿暖和,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想亲自去身披铠甲手执武器来拯救诸侯的危难,就算很勇猛,也只顶得上一个士兵的战斗力,一个人打仗无法抵御敌人的三军,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认为不如诵习先王之道来研究他们的学说,通晓圣人的言论来考察他们讲的是什么。向上游说王公大人,其次游说平民百姓。王公大人采纳我的话,国家一定大治;平民百姓采纳我的话,德行一定变得美好。因此我认为,即使不耕种来给饥饿的人饭吃,不织布来给寒冷的人衣服穿,效果却要好于耕种给人饭吃、织布给人衣服穿。所以我认为虽然不耕种织布,但效果却要好于耕种织布。”

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众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

【译文】

吴虑对墨子说:“不过是义罢了呀,不过是义罢了,何必要来说它呢?”墨子说:“假如天下人不懂得耕种,那么教人耕种与不教人耕种只自己耕种,他们的效果谁的更好?”吴虑说:“教人耕种的效果好。”墨子说:“假设要攻伐不义的国家,擂起战鼓使大军前进作战,与不擂战鼓使大军前进作战而独自前进作战,他们的效果谁的更好?”吴虑说:“擂起战鼓使大军前进作战的效果好。”墨子说:“天下的平民百姓很少有知道义的,那么用义来教导天下的人,功劳也很大,为什么不说呢?如果能够擂鼓让天下的人都达到义,那么我的义难道不是更进一步了吗?”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说,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曰:“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说,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谓公尚过曰:“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我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抑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 (1) ,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

【注释】

(1) 钧:通“均”。

【译文】

墨子让公尚过到越国去。公尚过游说越王,越王很高兴,对公尚过说:“先生如果能使墨子到越国来教导我,我愿意划出原来吴国的土地五百里,来封赐给墨子。”公尚过答应了。越王就为公尚过准备了五十辆车,来鲁国迎接墨子。公尚过对墨子说:“我用老师您的学说来游说越王,越王大为高兴,对我说,如果能使墨子到越国来教导我,我愿意划出原来吴国的土地五百里,来封赐给墨子。”墨子对公尚过说:“你看越王的志向是什么样的呢?如果越王能听从我的善言,采用我的学说,那我就去,估量着肚子吃饭,估量着身体穿衣,把自己当作普通的群臣,哪里会因为有封地才去呢?如果越王不能听从我的善言,不能采用我的学说,而我却去了,那就是我把义给出卖了。都是出卖,卖给中原各国也可以,何必非要卖给越国呢?”

子墨子游,魏越曰 (1) :“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 (2) ?”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熹音湛湎 (3) ,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注释】

(1) 魏越:墨子的弟子。

(2) 先:当为“奚”字。

(3) 熹:喜欢的意思。湛湎:即“沉湎”。

【译文】

墨子出外游历,魏越问:“见到四方的君主,您将优先说什么呢?”墨子说:“凡是到一个国家,一定要选择最紧要的事去做。如果国家混乱,就告诉他们尚贤、尚同的道理;国家贫穷,就告诉他们节用、节葬的道理;国家纵情声色并沉湎于酒,就告诉他们非乐、非命的道理;国家淫乱无礼,就告诉他们尊天、事鬼的道理;国家喜欢掠夺侵略,就告诉他们兼爱、非攻的道理。所以说要选择最紧要的事去做。”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 (1) ,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祭祀鬼神。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于始也。有家厚,谨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蕃 (2) ,身湛于病。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于人者多:欲人之处高爵禄则以让贤也,多财则以分贫也。夫鬼神岂唯擢季拑肺之为欲哉 (3) ?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多财而不以分贫,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犹百门而闭一门焉,曰盗何从入。若是而求福,於有 (4) ,怪之鬼,岂可哉?”

【注释】

(1) 出:当为“士”,即“仕”字。曹公子:墨子的弟子。

(2) 蕃(fán):繁殖。

(3) 季:当为“肝”字之误,“肝”误为“秆”,又再误为“季”。据《曲礼》所载,商代的人以肝祭祀,周代的人以肺祭祀。拑(qián):胁持,夹住。

(4) 於:同“乌”。

【译文】

墨子让曹公子到宋国去做官,他过了三年回来了。见到墨子说:“当初我在您的门下学习,穿着短的粗布衣服,喝着野菜汤,早上吃了就得一直到晚上,没有什么来祭祀鬼神。现在因为您的教导,我的家比起初富裕了。因为家里富了,所以能恭恭敬敬地祭祀鬼神。但是家里人却一个一个地死去了,牲畜也不兴旺,自己也疾病缠身。我不知道您的学说是不是可行。”墨子说:“不是这样。鬼神希望人做的事情很多:希望人处于高官厚禄时能够让贤,财物多的时候能够分给穷人。鬼神难道只想拿走肝肺等祭品吗?现在你身处高官厚禄却不能让贤,这是第一种不祥;财物很多却不分施给穷人,这是第二种不祥。现在你事奉鬼神,只是祭祀罢了,却问病是从哪里来的,这就好像有一百扇门只关上一扇门,却问盗贼从哪里进来一样。像这样来求福佑,没有得到,就责怪鬼神,那怎么可以呢?”

鲁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子墨子闻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则人唯恐其有赐于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 (1) 。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则其富不如其贫也。”

【注释】

(1) 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句首当补“鬼神”二字。

【译文】

鲁国的司祭用一头小猪祭祀,并向鬼神祈求各种福佑。墨子闻知此事后说:“这样是不可以的!现在如果送给别人很少的东西而希望人家回报很多的东西,那么人们就会怕你再送东西给自己了。现在用一只小猪祭祀,却向鬼神祈求各种福佑,那么鬼神就会害怕你用牛羊来祭祀了。古代的圣王事奉鬼神,只是祭祀罢了。现在却用一头小猪祭祀并祈求各种福佑,那他太丰盛的祭品还不如贫乏些。”

彭轻生子曰:“往者可知,来者不可知。”子墨子曰:“籍设而亲在百里之外,则遇难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则生,不及则死。今有固车良马于此,又有奴马四隅之轮于此 (1) ,使子择焉,子将何乘?”对曰:“乘良马固车,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来 (2) !”

【注释】

(1) 奴:通“驽”。四隅之轮:指不圆而有角的轮子。

(2) 矣:当作“不知”。

【译文】

彭轻生子说:“过去的事情可以知道,将来的事情无法知道。”墨子说:“假设你的双亲在百里之外的地方,遇到了危难,只有一天的期限,你赶到,他们就能活,你赶不到,他们就会死。现在有坚固的车子和好马在这里,又有劣马和车轮不圆的破车在这里,让你来选择,你将选择乘哪辆车呢?”彭轻生子回答说:“乘坐好马拉的坚固的车,这样可以早些赶到。”墨子说:“那怎么不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呢?”

孟山誉王子闾曰 (1) :“昔白公之祸 (2) ,执王子闾斧钺钩要 (3) ,直兵当心,谓之曰:‘为王则生,不为王则死。’王子闾曰:‘何其侮我也!杀我亲而喜我以楚国。我得天下而不义,不为也,又况于楚国乎!’遂而不为。王子闾岂不仁哉?”子墨子曰:“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为无道,则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为不义,何故不受王,诛白公然而反王?故曰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

【注释】

(1) 孟山:墨子的弟子。王子闾:名启,楚平王的儿子。

(2) 白公:即白公胜,楚平王的孙子,他曾发动叛乱,并胁迫王子闾做楚王。

(3) 钺(yuè):古代一种形似斧的兵器。要:同“腰”。

【译文】

孟山称赞王子闾说:“从前白公胜叛乱,抓住王子闾并用大斧抵着他的腰,用剑矛直对着他的心脏,对他说:‘你愿意当楚王就让你活,不同意当楚王就让你死。’王子闾说:‘这是何等的侮辱我啊!杀死我的亲人,却拿楚国的王位来让我开心。假使我得到了整个天下,如果不合于仁义的话,我也不会做,更何况只是楚国呢!’于是坚决不从。王子闾难道不算是仁吗?”墨子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但还称不上仁。如果认为楚王无道,那为什么不接受王位并治理楚国呢?如果认为白公胜不义,那为什么不接受王位,再杀掉白公胜然后把王位还给楚王呢?所以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但还称不上仁。”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 (1) 。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 (2) :“我使绰也,将以济骄而正嬖也 (3) 。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 (4) ,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 (5) 。翟闻之,言义而弗行,是犯明也。绰非弗之知也,禄胜义也。”

【注释】

(1) 胜绰:墨子的弟子。

(2) 高孙子:墨子的弟子。

(3) 嬖:意同“僻”,邪僻。

(4) 谲(jué):欺诈,邪僻。

(5) 靳:即“膺”,马的胸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胜绰不能济骄反而助恶。

【译文】

墨子让胜绰到项子牛那里去做官。项子牛三次侵犯鲁国的领土,胜绰三次都参与了。墨子听说后,派高孙子去请求项子牛把胜绰辞退回来,并捎话说:“我推荐胜绰去,是为了让他制止骄傲并纠正邪僻。现在胜绰有了厚禄却去欺骗您,您三次侵略鲁国,胜绰三次都跟随您去,这真是打马的前胸来赶马啊。我听说,嘴里说仁义却不付诸行动,这是明知故犯。胜绰不是不懂得这些道理,而是他把俸禄看得比义还重要。”

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难。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埶 (1) ,亟败楚人。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 (2) ,作为钩强之备 (3) :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 (4) ,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埶,亟败越人。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 (5) ,钩之以爱,揣之以恭 (6) 。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 (7) ,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

【注释】

(1) 埶:即“势”。

(2) 焉:于是。

(3) 钩强:即“钩镶”,引来叫“钩”,推去叫“镶”。

(4) 节:适用的意思。下同。

(5) 我钩强我:下“我”字当作“义”字。

(6) 揣:当为“强”字。下同。

(7) 距:通“拒”。

【译文】

从前楚国人与越国人在长江上进行船战,楚国人进攻时顺水而行,退兵时逆水而行;作战有利时就前进,作战不利时退兵却很难。越国人逆水进攻,顺水退兵;作战有利时就前进,作战不利时退兵很快。越国人凭借这种水势,多次打败楚国人。公输盘从鲁国南游到楚国,于是开始制造用于船战的兵器,造出了钩镶这种兵器来装备:敌人后退就用钩钩住他,敌人前进就用镶顶住他。他估量了钩镶所需要的长度,制造成兵器。楚国的兵器适用,越国的兵器不适用,楚国人凭借这种兵器上的优势,多次打败越国人。公输盘很得意于他的技巧,以此来对墨子说:“我在船战时有钩镶,不知你的义也有钩镶吗?”墨子说:“我义的钩镶,要好于你船战时的钩镶。我的钩镶是以义为核心的,用爱来钩,用恭敬来镶。不用爱来钩就不会亲近,不用恭敬来镶就会轻慢,轻慢而不亲近就会很快离散。所以互相关爱,互相恭敬,就是互相得利。现在你用钩来使人停止,别人也用钩来使你停止;你用镶来推开别人,别人也用镶来推开你。大家互相钩,互相镶,就是互相残害啊。所以我义的钩镶,要好于你船战时的钩镶。”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 (1) 。须臾刘三寸之木 (2) ,而任五十石之重 (3) 。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注释】

(1) 车辖:车轴两端的键,防止车轮脱落。

(2) 须臾:一会儿。刘:当作“斲”,即“斫”。

(3) 石:古代重量单位,一石一百二十斤。

【译文】

公输盘用竹子和木头削成了一只鹊,做成后便可以飞起来,三天不落下来,公输盘自以为这是最巧妙的制作了。墨子对公输盘说:“你所做的鹊,还不如我造的车辖。一会儿就砍成三寸大小的木块,能承受五十石的重量。因此,要制造巧妙的器物,有利于人的才是真的巧妙,无益于人的只能称之为拙。”

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

【译文】

公输盘对墨子说:“我没见到您的时候,我想得到宋国;自从我见到您之后,即使把宋国给我,如果不符合于义的话,我也不要。”墨子说:“我没见到你之前,你想得到宋国;自从我见到你之后,即使把宋国给你,如果不符合于义的话,你也不要,可我还是要把宋国送给你了。你只要努力做义事,我还要把天下送给你。”

上一章:公孟 下一章:公输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