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孟

墨子  作者:墨子

本篇共有二十节,但前十节均为与儒家人物公孟子的辩论,所以,篇名虽然来自于篇首二字,但亦可看作对全篇内容的概括。

文中所批驳儒家的观点,在前文中已多次涉及。当然,那些篇目均为墨家自己的立论,而这篇文章则记录了儒、墨两家激烈的争论,许多地方要比前文精彩鲜活。如第一节,《非儒》篇已言之,而在这里,墨子最后两个反问极见智慧,亦具论辩之技巧;又如公孟子认为孔子可以为天子,墨子就其对孔子所称誉之处以“是数人之齿,而以为富”形之,非但觉公孟子之言谬,且有妙趣横生之感。最精彩的是“公孟子义章甫搢忽儒服,而以见子墨子”一节,公孟子问于墨子,实有相难之意,然而没想到出乎意料的回答与雄辩的论证竟说服了他。心悦诚服的公孟子便立刻要改过从善,要去掉那些礼服再来相见,这是极为有神的一笔,可知他虽已被说服,可儒家对于服饰的拘执却仍在起作用。而墨子不仅善辩,更重要的是他善行,所以他才会有最后睿智通达的回答。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 (1) :“君子共己以待 (2) ,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子乃今知其一身也 (3) ,又未知其所谓也。若大人行淫暴于国家,进而谏,则谓之不逊;因左右而献谏,则谓之言议。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为政,将因于国家之难,譬若机之将发也然,君子之必以谏,然而大人之利 (4) 。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若大人举不义之异行,虽得大巧之经,可行于军旅之事,欲攻伐无罪之国有之也 (5) ,以广辟土地,著税伪材 (6) ,出必见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两不利也。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且子曰:‘君子共己待,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谓不扣而鸣邪?是子之所谓非君子邪?”

【注释】

(1) 公孟子:公明子仪,曾子的弟子,也是儒家大师之一。

(2) 共:通“恭”。

(3) 身:当为“耳”。

(4) 然而:“是乃”之意。

(5) 欲攻伐无罪之国有之也:此下本有“君得之,则必用之矣”八字,依文义移置上篇“南游于楚”节之末。

(6) 著:当作“藉”。伪:通“䞈”,即“货币”。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君子要让自己恭敬地等待,问到就说,不问就不说。就像钟一样,敲击就响,不敲击就不响。”墨子说:“这句话有三层意思,你现在只知其一罢了,而且还不知道它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王公大人在国内行淫逸暴戾的事,若去进谏,就会被认为不恭顺;通过左右的人去进谏,就会被认为私下议论。这是连君子都感到疑惑的地方。如果王公大人执政,国家将有大难发生,就好像箭将要射出一样危急,君子在这时是必定要进谏的。这是王公大人最大的利啊。像这样的情况,即使不来敲击也一定要发出响声。如果王公大人做不合于义的坏事,即使有极高的技巧,能施行于军队的攻战,想去攻打无罪的国家并占领它,用来扩大领土,聚敛财物,出战必定要受辱,对被攻的国家不利,对进攻的国家也不利,这是对双方都不利的事情。像这样的情况,即使不来敲击也一定要发出响声。况且你说:‘君子要让自己恭敬地等待,问到就说,不问就不说。像钟一样,敲击就响,不敲击就不响。’那么,现在没有人来问你,你却说话了,这是你所说的不扣而鸣呢,还是你所认为的不是君子呢?”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实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处而不出有余精。譬若美女,处而不出,人争求之;行而自衒 (1) ,人莫之取也。今子遍从人而说之,何其劳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于此,善星一 (2) 。行为人筮者与处而不出者,其糈孰多 (3) ?”公孟子曰:“行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义钧 (4) 。行说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说人也!”

【注释】

(1) 衒(xuàn):炫耀,卖弄。

(2) 善星:指善于占星,即算卦。

(3) 糈(xǔ):供祭祀用的粮食。

(4) 钧:通“均”。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如果的确是个完美的人,谁会不知道呢?就好像一块美玉,即便把它深藏不露,也会有光芒透出。就好像有位美女,住在家里不出去,人们也争着向她求婚;如果她走在外边炫耀自己,人们就不会娶她了。现在你到处跟别人去游说人家,这是多么徒劳啊!”墨子说:“现在社会动乱,求娶美女的人很多,美女即使不出来,也会有很多人求娶她;而现在求善的人少,如果不努力去游说人们,人们就不会知道。假定这里有两个人,都一样善于算卦。出外周游为人算卦的人与坐在家里不出去的人,他们谁得到的粮食多?”公孟子说:“出外周游为人算卦的人得到的粮食多。”墨子说:“同样是主张仁义,出外向人游说仁义的人,他的功德善行也就多。我为什么不出外游说别人呢?”

公孟子义章甫搢忽儒服 (1) ,而以见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金剑木盾 (2) ,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 (3) ,韦以带剑,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綘衣博袍 (4) ,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犹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公孟子曰:“善!吾闻之曰‘宿善者不祥’ (5) 。请舍忽,易章甫,复见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请因以相见也。若必将舍忽、易章甫,而后相见,然则行果在服也!”

【注释】

(1) 义:即“仪”。章甫:儒者所戴的礼帽。搢(jìn):插。忽:即“笏”字,古代官吏上朝时所持记事的木板。下同。

(2) 木盾:或当为“木殳(shū)”,即木杖。

(3) 牂(zāng):母羊。

(4) 綘(féng)衣:即“缝衣”,宽大的衣服。

(5) 宿:停留的意思。

【译文】

公孟子仪戴着礼帽、腰上插着笏板、穿着儒服,来见墨子说:“君子是先讲究服饰然后再有所作为呢,还是先有所作为再讲究服饰?”墨子说:“有所作为不在于服饰。”公孟子说:“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墨子说:“从前齐桓公戴着高高的帽子,系着宽大的带子,腰悬金剑,手持木杖,就这样治理国家,他的国家治理得很好。从前晋文公穿着粗布缝制的衣服,披着母羊皮做成的皮袄,用不加文饰的牛皮来佩剑,就这样治理国家,他的国家治理得很好。从前楚庄王戴着漂亮的冠冕,缀着华丽的冠缨,穿着宽大的衣服,就这样治理国家,他的国家治理得很好。从前越王勾践剪掉头发,在身上刺上花纹,就这样治理国家,他的国家治理得很好。这四位君王,他们的服饰不一样,他们的行为却是一样的。我由此知道有所作为不在于服饰啊。”公孟子说:“说得好!我听说‘知道了善行而不马上施行的人是不吉利的’。请允许我拿掉笏板,换去礼帽,再来见先生,可以吗?”墨子说:“请你就带着这些东西来见我吧。如果一定要拿掉笏板、换去礼帽,然后再来相见,这样就是有所作为果然在于服饰了啊!”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或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译文】

公孟子说:“君子一定要依古制说话穿衣,这样以后才叫仁。”墨子说:“从前商纣王的卿士费仲,是天下的暴徒,箕子和微子则是天下的圣人,他们说同样的话却有的仁有的不仁。周公旦为天下的圣人,管叔是天下的暴徒,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有的仁有的不仁。由此可见关键并不在于古代的服饰与古代的语言。况且你只是效法周朝而没有效法夏朝,你所谓的古代还不是真的古代。”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为天子 (1) ,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 (2) ,而以为富。”

【注释】

(1) 上圣立为天子:此句下当补“其次立为三公”一句。

(2) 齿:古代刻竹木记数,刻的地方像齿一样,所以叫齿。这里指契齿。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从前圣王们的位次,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三公,再其次立为卿大夫。现在孔子博览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知万物之理,如果使孔子位于圣王之间,那岂不是可以立孔子为天子了吗?”墨子说:“智者必定是尊敬上天、敬事鬼神、爱护民众、节约用度,符合这些的才能称为智者。现在你说孔子博览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知万物之理,并且说可以立为天子,这是数着别人契上的齿数,而以为自己很富有。”

公孟子曰:“贫富寿夭,齰然在天 (1) ,不可损益。”又曰:“君子必学。”子墨子曰:“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葆而去亓冠也 (2) 。”

【注释】

(1) 齰:同“凿”。

(2) 葆:即“包”,包起头发,是戴帽子前的准备。

【译文】

公孟子说:“贫穷、富有、长寿、短命,都确实是由天注定的,不能增加或减少。”又说:“君子一定要学习。”墨子说:“教人学习却坚持有天命的观点,这就好像叫人包起头发来却又去掉了他的帽子。”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子墨子曰:“古者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福,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故先王之书,《子亦》有之曰 (1) :‘亓傲也出,于子不祥。’此言为不善之有罚,为善之有赏。”

【注释】

(1) 子亦:当为“亓子”之误。亓子,即“箕子”,《周书》原有此篇,今佚。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只存在义与不义的事,不存在因义得福、因不义得祸的事。”墨子说:“古代的圣王都把鬼神当作神明,认为他们能够降祸赐福,他们坚持因义得福、因不义得祸的看法,所以政事得到治理而国家得到安定。从夏桀、商纣以后,都不把鬼神当作神明,认为他们不能够降祸赐福,坚持认为不存在因义得福、因不义得祸的事,所以政事混乱而国家处于危险之中。所以在先王的书中,《箕子》一篇有这样的说法:‘假如一个人身上表现出傲慢,对于他就不吉利。’这就是说做不善的事要受到惩罚,做善事会得到奖赏。”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公孟子曰:“国乱则治之,国治则为礼乐;国治则从事 (1) ,国富则为礼乐。”子墨子曰:“国之治 (2) ,治之废,则国之治亦废。国之富也,从事,故富也,从事废,则国之富亦废。故虽治国,劝之无餍 (3) ,然后可也。今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 (4) ,死而求医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薾为声乐 (5) ,不顾其民,是以身为刑僇,国为虚戾者 (6) ,皆从此道也。”

【注释】

(1) 治:当为“贫”。

(2) 国之治:此句下当补“也,治之,故治也”六字。

(3) 餍(yàn):满足。

(4) 噎:阻塞。

(5) 薾(ěr):华盛的意思。

(6) 虚戾:即“虚厉”,居室无人叫“虚”,死后没后代叫“厉”。

【译文】

墨子对公孟子说:“儒家的丧礼,君主、父母、妻子、长子死后,要服丧三年;伯父、叔父、兄弟死后,要服丧一年;族人服丧五个月;姑姑、姐姐、舅父、外甥等也都有几个月。在不守丧的间隙,又要诵读诗歌三百篇,用弦乐演奏诗歌三百篇,吟唱诗歌三百篇,以舞来配唱诗歌三百篇。如果施行你们的说法,那君子什么时候治理政事?民众什么时候从事生产?”公孟子说:“如果国家混乱就治理它,国家安定就制作礼乐;国家贫穷就努力生产,国家富裕了就制作礼乐。”墨子说:“国家安定,是因为治理了,所以才会安定,如果废弃了治理,那么国家的安定也就不存在了。国家富裕,是因为努力生产了,所以才会富裕,如果废弃了努力生产,那么国家的富裕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即使是安定的国家,也要不断地努力,这样才可以。现在你说‘国家安定了,就制作礼乐,混乱了就治理它’,这就好像口渴了才挖井,人死了才找医生一样。古时候夏商周三代的暴君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都盛制音乐,不顾他的民众,所以自身遭到杀戮,国力空虚,民众没有子嗣,这都是因为听从了这种主张。”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礼。”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

【译文】

公孟子说:“不存在鬼神。”又说:“君子必须要学习祭祀的礼仪。”墨子说:“坚持鬼神不存在的观点却又去学习祭祀的礼仪,这就好像知道没有客人却要学习待客的礼仪一样,就像明知没有鱼却要去织渔网一样。”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 (1) 。”公孟子曰:“知有贤于人,则可谓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 (2) 。”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亓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注释】

(1) 倮:即“裸”。撅:掀起。

(2) 吾之:当为“吾子”,即“牙子”,指小孩子。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您认为守三年的丧不对,那么您所主张的守三日的丧也是不对的。”墨子说:“你用三年的丧期来否定三天的丧期,这就好像自己赤裸着身体却指责别人掀起衣服是不礼貌一样。”公孟子说:“某人的所知,有胜过别人的地方,那么,可以说他是智慧聪明的人吗?”墨子说:“愚笨的人所知道的东西也有胜过别人的地方,难道能说愚者是智慧聪明的人吗?”公孟子说:“三年的丧期,是仿效小孩子依恋父母。”墨子说:“婴儿的智力,只知道依恋自己的父母而已。父母找不到了,就大哭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愚笨到了极点。那么儒者的智慧,难道有胜过小孩子的地方吗?”

子墨子问于儒者:“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译文】

墨子问一个儒家之士:“为什么要从事音乐?”那人回答说:“把音乐当作娱乐。”墨子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我问‘为什么盖房子’,回答说‘冬天可以避寒,夏天可以避暑,居室也可以把男女分隔开来’,这算是告诉了我盖房子的原因。现在我问的是‘为什么要从事音乐’,回答说‘把音乐当作娱乐’,这就好像问‘为什么盖房子’,回答说‘把房子当作房子’。”

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子墨子曰:“儒固无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程子无辞而出。子墨子曰:“迷之!”反,后坐,进复曰 (1) :“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 (2) 。若先生之言,则是不誉禹,不毁桀、纣也。”子墨子曰:“不然,夫应孰辞 (3) ,称议而为之,敏也。厚攻则厚吾 (4) ,薄攻则薄吾。应孰辞而称议 (5) ,是犹荷辕而击蛾也。”

【注释】

(1) 复:即回复之意。

(2) 闻:当为“间”。

(3) 孰:同“熟”。

(4) 吾:当为“圄”,防御的意思。下同。

(5) 称议:当为“不称议”。

【译文】

墨子对程子说:“儒家的道义足以使天下灭亡的,有四种教义。儒家认为上天不明察,认为鬼神不灵验。上天和鬼神都不高兴,这就足以使天下灭亡。又讲究隆重的丧礼和长时间的居丧,做几层套棺,做很多衣服被褥,送葬好像搬家一样,三年居丧时要时常哭泣,别人搀扶着才能起来,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睛看不到东西,这也足以使天下灭亡。又奏乐唱歌打鼓跳舞,常习声乐之事,这也足以使天下灭亡。又认为存在天命,贫穷、富有、长寿、短命、治理、混乱、平安、危险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减少或增加。在上的君主奉行它,必定不能听狱治事了;在下的民众奉行它,必定不努力生产了,这也足以使天下灭亡。”程子说:“先生诋毁儒家太过分了!”墨子说:“如果儒家本来没有这四种教义,而我却这么说,那就是诋毁;现在儒家本来是有这四种教义的,我再这样说,就不是诋毁了,而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罢了。”程子无话可说就告辞出去了。墨子说:“走错了。”程子便回来,然后坐下来,进而回复说:“先前先生的话也有可指责的地方。假如像先生所说,那就不用赞美夏禹,也不用指责夏桀、商纣了。”墨子说:“不是这样,回应一般的言论,要用与此言论相称的办法来说,这就是灵敏。攻击我很厉害那我也回敬得厉害,攻击我很轻微那我也回敬得轻微。回应一般的言论若不用与其相称的办法,就会像扛着车辕去打飞蛾。”

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译文】

墨子与程子辩论,称引了孔子的话。程子说:“非难儒家,为什么又要称引孔子的话呢?”墨子说:“我所称引的是那些得当而不可更改的话。现在鸟儿闻知有炎热干旱的麻烦就会高飞,鱼儿闻知有炎热干旱的麻烦就会沉入水下,对此,即便夏禹、商汤来为它们谋划,也必定无法更改。鸟儿鱼儿可以称得上是愚昧的了,夏禹、商汤犹且要因循它们的办法。现在我就不能称引孔子的话了吗?”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福:为善者富之 (1) ,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 (2) ?”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子能终身誉亓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 (3) :“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哉?”

【注释】

(1) 富:通“福”。

(2) 一:当作“无一”。

(3) 跌鼻:人名。

【译文】

有个游学于墨子门下的人,对墨子说:“先生您认为鬼神是明察事理的神灵,能给人带来祸福:给行善的人降福,使残暴的人得祸。现在我侍奉先生已经很久了,但福泽却没有降临,我怀疑先生的话是有不对的地方吧?鬼神并不明察事理吧?我为什么没有得到福泽呢?”墨子说:“即使你没有得到福泽,我的话怎么就不对了呢?鬼神怎么就不明察了呢?你听说过藏匿服役者的法令要对这类事进行惩罚吗?”那人回答说:“没有听说过这个。”墨子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才能十倍于你,你能够十倍地称誉他而一点也不称誉自己吗?”那人回答说:“不能。”“这里有一个人,才能百倍于你,你能终生称誉他的优点而没有一点称誉自己吗?”那人回答说:“不能。”墨子说:“藏匿一个人尚且有罪,现在你藏匿别人的优点如此之多,将会有重罪的,还求什么福泽?”墨子生病了,跌鼻进来问道:“先生您认为鬼神圣明,能给人带来祸福:给行善的人奖赏,使作恶的人受罚。现在先生您是圣人,但为什么会生病呢?我怀疑先生的话是有不对的地方吧?鬼神并不明察事理吧?”墨子说:“虽然我生了病,鬼神怎么就不明察了呢?人得病有多种原因:有人得病来自于冷热,有人得病来自于劳累辛苦。好比有一百扇门而只关上一扇,那么盗贼怎么就会没有地方进去呢?”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 (1) ,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 (2) ,而责仕于子墨子。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闻夫鲁语乎?鲁有昆弟五人者,亓父死,亓长子嗜酒而不葬。亓四弟曰:‘子与我葬,当为子沽酒。’劝于善言而葬。已葬,而责酒于其四弟。四弟曰:‘吾未予子酒矣。子葬子父,我葬吾父,岂独吾父哉?子不葬,则人将笑子,故劝子葬也。’今子为义,我亦为义,岂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

【注释】

(1) 徇:通“侚”,疾,快。

(2) 其年:即期年,整一年。

【译文】

有个游学于墨子门下的人,身体强壮健康,思维敏捷通达,墨子想让他跟随自己学习。墨子说:“你姑且跟我学习吧,我将举荐你做官。”这人受到好话的鼓舞便开始学习,学了一年以后,向墨子求官。墨子说:“我不举荐你去做官了。你听到过那个鲁国的故事吗?鲁国有兄弟五人,他们的父亲死了,大儿子天天喝酒不愿意去埋葬。他的四个弟弟说:‘你和我们一起把父亲埋葬了,我们就给你买酒。’长子受到好话的鼓舞便把父亲埋葬了。埋葬之后,就向四个弟弟要酒。四个弟弟说:‘我们不给你酒了。你埋你的父亲,我们埋我们的父亲,难道只是我们的父亲吗?你若不葬,那么别人就会讥笑你,所以劝你埋葬父亲啊。’现在你学习而行义事,我也行义事,难道只应该我一个人行义事吗?你若不学习,那么别人就会讥笑你,所以劝你学习。”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子墨子曰:“盍学乎”对曰:“吾族人无学者。”子墨子曰:“不然。夫好美者,岂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贵者,岂曰吾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贵者,不视人犹强为之。夫义,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视人必强为之?”

【译文】

有个游学于墨子门下的人,墨子说:“为什么不学习呢?”那人回答说:“我的族人中没有人学习。”墨子说:“不是这样的。喜爱美女的人,难道会说我的族人都不喜欢,所以我也不要喜爱了?追求富贵的人,难道会说我的族人都不追求,所以我也不要追求了?喜爱美女与追求富贵的人,不管别人如何都努力去做。而义,是天下的大事,何必先看别人再努力去做呢?”

二三子有复于子墨子学射者,子墨子曰:“不可。夫知者必量亓力所能至而从事焉。国士战且扶人 (1) ,犹不可及也。今子非国士也,岂能成学又成射哉?”

【注释】

(1) 国士:在一国范围内最厉害的武士。

【译文】

有几个弟子禀告墨子想要学习射箭,墨子说:“不可以。聪明的人必定衡量了自己的能力可以办到然后再去做。一国之中最厉害的勇士要想一边战斗,一边搀扶别人,尚且不可能做到。现在你们不是一国之中最厉害的勇士,怎么能既学好学业又学好射箭呢?”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曰言义而行甚恶 (1) ,请弃之!”子墨子曰:“不可。称我言以毁我行,愈于亡。有人于此 (2) ,‘翟甚不仁,尊天事鬼爱人,甚不仁’,犹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告子毁,犹愈亡也。”

【注释】

(1) 告子曰言义而行甚恶:“曰”下当有“子”字。

(2) 有人于此:句末当有“曰”字。

【译文】

有几个弟子禀告墨子说:“告子说,您口里讲仁义但行为却很坏,让我们离开您!”墨子说:“不可以。称颂我的言论而诋毁我的行为,这也胜过毫无毁誉。假如有人在这里说:‘墨子行事不仁,讲尊天、事鬼、爱人,行事却不仁。’这也胜过毫无毁誉啊。现在告子言论强辞夺理,但并不诋毁我所说的仁义,告子虽然诋毁我的行为,但还是胜过毫无毁誉。”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 (1) ,隐以为广 (2) ,不可久也。”

【注释】

(1) 跂(qí):踮起脚尖。

(2) 隐:通“偃”。

【译文】

有几个弟子禀告墨子说:“告子能胜任仁义之事。”墨子说:“未必是这样啊!告子行仁义之事,就好像踮起脚尖当作自己个头长了,卧下当作自己面积大了,这是不能长久的。”

告子谓子墨子曰:“我治国为政 (1) 。”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防子之身乱之矣!”

【注释】

(1) 我:疑当作“我能”。

【译文】

告子对墨子说:“我能够治国施政。”墨子说:“所谓施政,口里说了,还得亲自做到。现在你口里说了,但自己却不去做,这是你本身的错乱。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治理国家的政事呢?你姑且先防备自身的错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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