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儒下

墨子  作者:墨子

《韩非子》里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在战国百家争鸣的局面下,儒家与墨家这两个学派凭借自己的理论学说与其核心人物的杰出作用,取得了极大的影响力,当然,两家也形成了互相对峙的局面。在前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墨子的许多主张都是在反对儒家的实践中形成的,不过,那些主张还都是正面的立论,这一篇则集其成,系统地对儒家进行了批判。

文章的前半部分列举了儒家学派的七个主要观点,并一一批驳,这些批驳都极为犀利,如批判其等级观念的自相矛盾,天命观,军事主张,礼乐主张的迂腐,崇古思想的可笑,等等,的确能够抓住儒家思想的要害,并且具有极强的逻辑力量。文章的后半部分则集中对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进行批判,而且言论更为激烈,甚至有些地方干脆就是攻击。不过,不管他所说的是否真实,都提供给我们一个审视儒家和孔子的新角度,并且,也可以感受到那个万念竞萌的争鸣时代。当然,指名道姓地攻击孔子对封建社会的学者而言还是很难接受的,比如毕沅,他把文中所有提及“孔丘”的地方全部换成了“孔某”来为孔子讳,后世的版本也都全部沿用。


儒者曰:亲亲有术 (1) ,尊贤有等。言亲疏尊卑之异也。其礼曰:丧父母三年,其、后子三年 (2) ,伯父叔父弟兄庶子其 (3) ,戚族人五月。若以亲疏为岁月之数,则亲者多而疏者少矣,是妻、后子与父同也 (4) 。若以尊卑为岁月数,则是尊其妻子与父母同 (5) ,而亲伯父宗兄而卑子也 (6) ,逆孰大焉。其亲死,列尸弗敛,登屋窥井,挑鼠穴,探涤器,而求其人焉。以为实在,则戆愚甚矣!如其亡也,必求焉,伪亦大矣!取妻身迎,祗褍为仆 (7) ,秉辔授绥,如仰严亲。昏礼威仪,如承祭祀。颠覆上下,悖逆父母,下则妻子 (8) ,妻子上侵事亲,迎妻若此 (9) ,可谓孝乎?儒者曰:妻之奉祭祀,子将守宗庙,故重之。应之曰:此诬言也。其宗兄守其先宗庙数十年,死丧之其;兄弟之妻奉其先之祭祀,弗散 (10) 。则丧妻子三年,必非以守奉祭祀也。夫忧妻子以大负累 (11) ,有曰:所以重亲也。为欲厚所至私,轻所至重,岂非大奸也哉!

【注释】

(1) 术:当为“杀”,即“差”字。

(2) 其:当为“妻”字之误。后子:父后之子,即长子。

(3) 其:即“期”,一年。

(4) 父:当作“父母”。

(5) “若以尊卑”二句:当作“若以尊卑为岁月之数,则尊者多而卑者少矣,是尊其妻、后子与父母同”。

(6) 亲:当作“视”。而:读为“如”。卑子:即婢子,奴婢所生之子,就是庶子。

(7) 祗褍:当为“缁袘”(zī yì),一处黑色下缘的衣服。

(8) 下则妻子:疑当作“父母下列”。

(9) 迎妻:此二字原在“妻之奉祭祀”之上,依文义移此。

(10) 散:当为“服”。

(11) 忧:即“优”。以:当为“已”。负累(lěi):错误。

【译文】

儒家学派的人说:爱敬亲人是有差别的,尊敬贤人是有等级的。这是说亲疏、尊卑是不同的。他们的礼法规定:父母死了要服丧三年,妻子和长子死了也要服丧三年,伯父、叔父、兄弟、庶子死了服丧一年,亲戚和同族人死了服丧五个月。如果按照亲疏关系来确定服丧年月多少的话,那就亲近的多而疏远的少,那么,对妻子、长子的服丧时间就与父母的一样了。如果以尊卑高下来确定服丧年月多少的话,那就尊贵的多而低贱的少,那么,对妻子、长子的服丧时间就与父母的一样了,却把伯父与同族兄长看作庶子一样了,这是多么大逆不道啊。他的双亲死了,却把尸体陈列着不入殓,或登上屋顶以望远,或窥探水井之深,或挖掘鼠洞以察幽微,或拿出洗涤的器具以见先人手泽,用这些方法来招求死者的灵魂。如果真的以为死者的魂灵还在,那就太愚蠢了!如果明知没有魂灵,却还一定要寻求,那也太虚伪了!娶妻要亲自迎接,穿着黑色下缘的衣服来做仆人的事,拉着马缰绳并把上车的绳递给新娘,像为父母驾车一样恭敬。婚礼的隆重,就像在祭祀祖先一样。颠倒上下,违逆父母,父母地位竟列于下,而妻子、长子的权力却向上侵犯了父母,像这样迎亲,可以称为孝顺吗?儒家的人回答说:妻子要供奉祭祀,儿子要承守宗庙,所以要重视啊。我们回应他说:这是说谎。他们的宗族兄长守护祖先宗庙几十年了,死后却只为他们服丧一年;兄长与弟弟的妻子也供奉他们先人的祭祀,却不为她们服丧。那么为妻子、长子服丧三年,肯定不是因为他们守宗庙奉祭祀了。这样过于厚待妻子、长子已经是个大错误了,却又说:这样做是为了尊重父母。想要厚爱自己所喜爱的人,又轻视自己应当尊重的人,这难道不是非常奸邪的事情么?

有强执有命以说议曰 (1) :寿夭贫富,安危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穷达赏罚幸否有极,人之知力,不能为焉。群吏信之,则怠于分职;庶人信之,则怠于从事。吏不治则乱,农事缓则贫。贫且乱政之本,而儒者以为道教 (2) ,是贼天下之人者也。且夫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 (3) ,倍本弃事而安怠彻 (4) 。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是若鼸鼠藏人气 (5) ,而羝羊视 (6) ,贲彘起 (7) 。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夫夏乞麦禾,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毕治数丧,足以至矣。因人之家以为翠 (8) ,恃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曰:此衣食之端也。

【注释】

(1) 有:读为“又”。

(2) 道:即“导”。

(3) 缓:有“安”的意思。浩居:即为“傲倨”。

(4) 彻:疑当作“散”。

(5) 鼸(xiàn)鼠:即田鼠,古人认为其能在颊内藏食。人气:人们待客的米,此二字原在“是若”之下,移于此。

(6) 羝(dī):公羊。

(7) 贲:通“豮”(fén),被阉割的公猪。

(8) 翠:即“臎”,肥的意思。此字原在“以为”之前,据文例移于其后。

【译文】

又有儒家之徒坚持有天命的论调并说:长寿与短命,贫穷与富贵,平安与危险,治理与混乱,本来就是有天命的,不能减少或增加。得志与不得志,受赏与遭罚,吉祥与灾祸,都是有定数的,人的智慧与力量是不能改变的。官吏们听信了它,就会懈怠他们分内的职责;民众听信了它,就会荒废他们的生产。官吏不治理政事国家就会混乱,农业生产缓慢了国家就会贫困。贫困是扰乱政治的根本,而儒家的人却把这当作引导人们的教义,其实这是在残害天下的人啊。再者儒家制定繁琐的礼乐制度来使人淫逸,用久丧和虚假的悲哀来欺骗双亲,确立天命说让人安于贫困并以此傲世,违背治国的根本、荒废天下的生产,却安于懈怠与懒散。他们贪图吃喝,懒于劳作,以至于陷入饥寒之中,有冻饿而死的危险,却无法摆脱困境。这些人都像田鼠一样得到食物就藏起来,像公羊一样瞪着眼睛看东西,像公猪一样发怒。君子嘲笑他们,他们就生气地说:没用的人!你们哪里理解高尚的儒家之士!他们夏天向人乞讨麦子和稻子,五谷都收割完后,靠替人办理丧事混饭吃,他们的子孙也都跟着去,得到吃饱喝足的机会。办理过几次丧事之后,他们的生活之资也就足够了。他们依靠别人的家产来养肥自己,依靠别人的田地来称尊。有钱人家有丧事,就非常高兴,欣喜地说:这是衣食的来源啊!

儒者曰: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 (1) 。应之曰:所谓古之言服者,皆尝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则非君子也。然则必服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又曰:君子循而不作。应之曰:古者羿作弓 (2) ,伃作甲 (3) ,奚仲作车 (4) ,巧垂作舟 (5) ,然则今之鲍函车匠 (6) ,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邪?且其所循人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

【注释】

(1) 服古:当作“古服”。

(2) 羿:古代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相传弓箭就是他制造的。

(3) 伃(yú):即禹的七世孙季杼,据说是他发明的铠甲。

(4) 奚仲:夏朝的车正,相传他发明了车。

(5) 巧垂:尧时的能工巧匠,传说他发明了船。

(6) 鲍:即“鞄”字,指揉制皮革的工匠。函:即“䤴”字,制造铠甲的工匠。

【译文】

儒家之士说:君子必须依照古例来发表言论和穿衣服,这样做才合于仁义。我们回应说:所谓古代的言论和服饰,都曾经是新的,而古人用了这些言论与服饰,那他们就不是君子了。那么就一定要穿不是君子所穿的衣服,说不是君子所说的话,这才合于仁义吗?儒家之士又说:君子只遵循前人的做法而不创造。我们回应他说:古代的羿制造了弓箭,伃制造了铠甲,奚仲制造了车,巧垂制造了船,那么今天的皮匠、铁匠、车工、木匠都是君子;而羿、伃、奚仲、巧垂都是小人了?况且他们所遵循的东西,一定是有人创作的,这样的话,后人所遵循的都是小人之道了?

又曰:君子胜不逐奔,揜函弗射 (1) ,强则助之胥车 (2) 。应之曰:若皆仁人也,则无说而相与。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无辞必服,见善必迁,何故相 (3) ?若两暴交争,其胜者欲不逐奔,揜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 (4) ,虽尽能,犹且不得为君子也。意暴残之国也,圣将为世除害,兴师诛罚,胜将因用儒术令士卒曰:毋逐奔,揜函勿射,施则助之胥车。暴乱之人也得活,天下害不除,是为群残父母而深贱世也 (5) ,不义莫大焉!

【注释】

(1) 揜函:揜即“掩”,函即“藏”。

(2) 强:即“彊”,借为“僵”。胥车:即坚车。

(3) 相:当为“相与”。

(4) 施:当为“强”。下同。

(5) 贱:当为“贼”。

【译文】

儒家之士又说:君子胜利了就不再追赶逃跑的敌人,不要射击那些躲藏起来的人,用坚固的车来救助那些受伤僵仆的人。我们回应他说:如果都是仁义的人,就没有相互为敌的理由。仁人把自己取舍是非的道理互相告知,没理的一方听从有理的一方,没有智慧的听从有智慧的,自己无话可说就必定要折服于对方,看到好的就一定会改正自己,怎么会互相敌对呢?如果两个恶人互相争斗,胜利的人想不追赶逃跑的敌人,不射击那些躲藏起来的人,用坚固的车来救助那些受伤僵仆的人,这些即使都能做到,还是不能被称为君子。对于暴君统治的国家,圣人准备为世人除害,派军队去诛罚,如果胜利了就用儒家的办法来命令士卒说:不要追赶逃跑的敌人,不射击那些躲藏起来的人,用坚固的车来救助那些受伤僵仆的人。那么残暴作乱的人就会得以活命,天下的祸害也没有除掉,这是残害民众的父母并且深深地残害天下的人,没有比这更大的不义了。

又曰: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应之曰:夫仁人事上竭忠,事亲得孝,务善则美,有过则谏,此为人臣之道也。今击之则鸣,弗击不鸣,隐知豫力 (1) ,恬漠待问而后对。虽有君亲之大利,弗问不言。若将有大寇乱,盗贼将作,若机辟将发也 (2) ,他人不知,己独知之,虽其君亲皆在,不问不言,是夫大乱之贼也!以是为人臣不忠,为子不孝,事兄不弟 (3) ,交,遇人不贞良。夫执后不言,之朝,物见利使己 (4) ,虽恐后言 (5) 。君若言而未有利焉,则高拱下视,会噎为深,曰:唯其未之学也 (6) 。用谁急 (7) ,遗行远矣。

【注释】

(1) 知:同“智”。豫力:不出余力,不竭尽全力。豫,犹“储”。

(2) 机辟:打猎所用的弓箭。

(3) 弟:通“悌”。

(4) 物:视察的意思。

(5) 虽:即“唯”。

(6) 其:当为“斯”。

(7) 谁:即当为“虽”。

【译文】

儒家之士又说:君子就像钟一样,敲击它就发出声音,不敲击就没有声音。我们回应他说:仁义的人事奉君主应当尽忠,侍奉父母应当尽孝,看到好的要赞美,看到过失要劝谏,这是做臣子的原则。现在却敲击它才响,不敲击就不响,隐藏自己的智慧并留有余力,恬静淡漠地等待别人问才回答。即使有对君主与父母极为有利的事,不问到也不说。如果有大的叛乱要发生,有盗贼要举事,就如箭在弦上一样紧急,别人都不知道,就自己知道,即使君主和父母都在,不问到也不说,这简直就是做乱的盗贼了!用这种态度来做君主的臣子则不忠,做父母的儿子则不孝,对待兄长就不恭顺,与人交友就不诚实善良。他们遇事后退不言,但到朝廷上,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事,唯恐说得晚了。君主如果说了对他没有利的话,他们就会高拱双手,眼睛往下看,好像被噎得很厉害一样,并说:只有这个我没有学过。事情即使很紧急,他却会远远地走开。

夫一道术学业仁义也,皆大以治人,小以任官,远施用偏 (1) ,近以修身。不义不处,非理不行。务兴天下之利,曲直周旋,利则止 (2) ,此君子之道也。以所闻孔丘之行,则本与此相反谬也。齐景公问晏子曰 (3) :孔子为人何如?晏子不对。公又复问,不对。景公曰:以孔丘语寡人者众矣,俱以贤人也。今寡人问之,而子不对,何也?晏子对曰:婴不肖,不足以知贤人。虽然,婴闻所谓贤人者,入人之国,必务合其君臣之亲,而弭其上下之怨。孔丘之荆,知白公之谋,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几灭,而白公僇 (4) 。婴闻贤人得上不虚,得下不危,言听于君必利人,教行下必于上 (5) 。是以言明而易知也,行明而易从也。行义可明乎民,谋虑可通乎君臣。今孔丘深虑同谋以奉贼,劳思尽知以行邪,劝下乱上,教臣杀君,非贤人之行也。入人之国,而与人之贼,非义之类也。知人不忠,趣之为乱 (6) ,非仁义之也 (7) 。逃人而后谋,避人而后言,行义不可明于民,谋虑不可通于君臣,婴不知孔丘之有异于白公也,是以不对。景公曰:呜乎!贶寡人者众矣 (8) ,非夫子,则吾终身不知孔丘之与白公同也。

【注释】

(1) 远施用偏:当为“远用偏施”。偏,通“遍”。

(2) 利:当作“不利”。

(3) 齐景公:齐国国君,名杵臼。晏子:即晏婴,齐国著名的政治家。

(4) “孔丘之荆”五句:白公胜与石乞作乱在鲁哀公十六年,而这一年孔子去世,不在楚国。白公,楚平王的孙子,名字叫胜。白公胜之父被郑人所杀,他一心要灭郑报仇,而楚相子西救郑。白公遂阴谋杀死子西夺取楚国王位。石乞,白公胜的心腹。

(5) 教行下必于上:此句当为“教行于下必利上”。

(6) 趣(cù):促使,怂恿。

(7) 非仁义之也:此句当为“非仁之类也”。

(8) 贶(kuàng):赐予,赠予。

【译文】

能够统一道术与学业的是仁义,大可以治理人民,小可以任用官吏,远可以普遍施恩,近可以修身。不义的地方不停留,不合理的事不做。务求兴办对天下有利的事,曲折反复也要去做,没有利就停止,这才是君子的原则。用所听到的孔丘的行为来对比,其根本就是相反的。齐景公问晏子说:孔子为人怎么样?晏子不回答。齐景公又问,晏子还是不回答。齐景公说:跟我说孔子的人很多,都认为他是贤人。现在我问到他,而你不回答,为什么呢?晏子回答说:我晏婴无能,没有能力识别贤人。虽然如此,我听说所谓的贤人,到别的国家去,必定要促进君臣间的亲密关系,消除上下之间的怨恨。孔丘到楚国去,知道了白公胜作乱的阴谋,却给他推荐了石乞去帮助他,使楚国国君差点遇害,而白公胜遭到杀戮。我听说贤人得到君主信任就不会辜负,得到下人爱护就不会危险,言论令国君听信就必定对民众有利,教化施行于天下必定有利于君主。所以言语明白就易于理解,行为明确就易于依从。行仁义可以让民众知道,出谋划策可以让君臣知道。现在孔丘老谋深算地去帮助贼人,竭尽心智去做偏邪的事,鼓动下面的人反抗上面的人,教唆臣子去杀君主,这不是贤人的行为。到别人的国家里去,却与别国的贼人结交,这不是讲义的人。知道有人不忠心,却还怂恿他去作乱,这不是讲仁的人。在人背后谋划,在人背后说话,行义举不让民众明白,出谋划策不让君臣知道,我不知道孔丘有什么不同于白公胜的,所以不回答。齐景公说:啊,你赠予我的太多了,若不是你,那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孔丘竟是与白公胜一样的人。

孔丘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 (1) ,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 (2) ,不可使导众。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 (3) 。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公曰:善!于是厚其礼,留其封,敬见而不问其道。孔丘乃志怒于景公与晏子,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 (4) ,告南郭惠子以所欲为,归于鲁。有顷,闲齐将伐鲁 (5) ,告子贡曰 (6) :赐乎!举大事于今之时矣!乃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 (7) ,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言术数 (8) ,孔丘之诛也!

【注释】

(1) 浩居:即为“傲倨”。

(2) 机:当为“异”。

(3) 趋:快步走,疾走。翔:悠闲地行走。

(4) 鸱夷子皮:越国的范蠡在灭吴后曾改名为“鸱夷子皮”,但其时孔子已死。田常:也写为陈恒,即田成子,曾弑齐简公而篡夺齐国政权,但此事发生时,越国还没灭吴,范蠡尚在越。

(5) 闲:当为“闻”。

(6) 子贡:孔子的弟子,名赐。

(7) 高、国、鲍、晏:齐国当时的四大贵族。

(8) 言术:疑当为“意率”,意,即“亿”。

【译文】

孔丘到齐国去见齐景公,齐景公很高兴,想把尼谿封给他,并告诉了晏子。晏子说:不行!儒家之士是骄傲轻慢而又自以为是的人,不能教化下民;爱好音乐使人贪图享乐,不能让他们亲自治理政事;坚持有天命的论调并懈怠于做事,不能给他们官职;主张厚葬且悲哀不止,不能爱护民众;穿着奇异的服装而故作恭敬的表情,不能让他引导民众。孔丘过分地讲究仪容服饰来蛊惑世人,奏乐唱歌打鼓跳舞来聚集门徒,讲究繁琐的登降礼节来显示礼仪,致力于小步快走或悠闲慢步的礼节让民众观看。虽然博学但不能让他们来议论世事,殚精竭虑却对人民没有补益,人们几辈子都不能穷尽他们的学问,已经年长了还是不会行他们的礼,积累的财产也不足以供他们来作乐。他们美化自己的邪说来迷惑当世的君主,制作盛大的音乐使民众贪图享乐。他们的理论不能引导世俗,他们的学问不能指导民众。现在您想封赏他,想有利于齐国的风俗,这不是引导国家指导民众的办法。齐景公说:好!于是用厚礼对待孔子,却把封地留下了,恭敬地接见他,却不问他的学说。孔丘对齐景公与晏子都很生气,就把鸱夷子皮介绍到田常门下,并告诉南郭惠子自己的报复计划,而后回到了鲁国。过了一些时候,听说齐国准备攻打鲁国,就告诉子贡说:子贡啊,做大事就要趁现在这个时机啊!于是派子贡到齐国去,通过南郭惠子见到田常,劝他去攻打吴国,又教高氏、国氏、鲍氏、晏氏不要妨碍田常作乱,又劝越国攻打吴国。在三年之内,齐国、吴国都遭到国家破灭的灾难,死了十多万人,这都是孔丘杀的呀!

孔丘为鲁司寇 (1) ,舍公家而于季孙 (2) ,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 (3) ,决植 (4) 。孔丘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糂 (5) 。十日,子路为享豚,孔丘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褫人衣以酤酒 (6) ,孔丘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丘曰:来!吾语女。曩与女为苟生 (7) ,今与女为苟义。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饱则伪行以自饰 (8) 。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注释】

(1) 司寇:古代官名,专管审理案件的事。孔子在鲁定公九年当过大司寇。

(2) 于:犹“与”,相与、交厚之意。季孙:鲁国贵族,曾逼走鲁昭公而掌握鲁国大权。

(3) “季孙相鲁君”二句:此二句前各本有“季孙”二字,当删。

(4) 决植:托举门闩。决,通“抉”,撬开,托举。植,户植,即门闩。

(5) 糂:同“糁(sǎn)”,米粒。

(6) 褫(chī):剥夺的意思。

(7) 曩(nǎng):以前。

(8) 赢:即“盈”。

【译文】

孔丘担任鲁国司寇的时候,舍弃公家而与季孙氏亲厚,为鲁国君主的国相却又逃走,与邑人争夺门闩,他举起门闩跑掉了。孔丘被困在蔡国和陈国之间,用藜做的羹中没有米粒。过了十天,子路煮熟了一头小猪,孔丘也不问肉是从哪里来的就吃了。剥夺别人的衣服来买酒,孔丘也不问酒是从哪里来的就喝了。后来鲁哀公迎孔子回国,座席没放正他就不坐,肉切得不端正他就不吃。子路进来,问他说:您为什么与在陈蔡之地时相反了呢?孔丘说:过来,我告诉你。过去我和你是为了求生,现在我和你为了求义。饥饿的时候就不惜妄取以保全性命,吃得很饱的时候又用虚伪的行为来粉饰自己。奸诈虚伪,没有比这更大的!

孔丘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叟 (1) ,就然 (2) ,此时天下圾乎 (3) !周公旦非其人也邪?何为舍亓家室而托寓也 (4) ?孔丘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丘: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 (5) ;阳货乱乎齐 (6) ;佛肸以中牟叛 (7) ;桼雕刑残 (8) 。莫大焉 (9) 。夫为弟子后生其师 (10) ,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知弗及而后已。今孔丘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

【注释】

(1) 瞽(gǔ)叟:舜的父亲。

(2) 就然:惊悚、恭敬的样子。就,通“蹙”。

(3) 圾:即“岌”,危险的意思。

(4) 舍亓家室而托寓:据说周公辅佐年幼的成王,成王长大后,便把权力还给他,自己舍弃三公之位,住到东方去。亓,“其”的古字。

(5) 孔悝(kuī):卫国执掌大权的贵族,曾与被卫灵公驱逐的卫太子蒯聩结盟赶走了已继承灵公君位的蒯聩之子卫出公辄。

(6) 阳货:鲁国季氏家臣,有人认为他是孔子的弟子。

(7) 佛肸(bìxī):春秋时晋国中牟县宰,曾发动叛乱,使人召孔子,孔子想去,被弟子劝阻。

(8) 桼雕:孔子弟子,复姓漆雕。刑残:用刑严酷。

(9) 莫大焉:句前疑脱一“暴”字。

(10) 其:意同“之”。

【译文】

孔丘和他的门下弟子闲坐,说:舜见了瞽叟,总是蹙然不安,当时天下真危险呀!周公旦还称不上是仁义之人吧?他为什么抛弃他的家室而寄居在外呢?孔丘的所作所为,都由他的心术所决定。他的门人弟子都效法孔丘:子贡、季路辅佐孔悝在卫国作乱;阳货在齐作乱;佛肸占据中牟发动叛乱;漆雕氏极为残暴。暴戾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凡是为弟子的老师,弟子必定会学习他的语言,效法他的行为,直到力量不足、智力不及才作罢。现在孔丘的行为却是这个样子,那么一般的儒家之士就很可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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