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安迪的性命已经到了最后紧要关头，我知道孔恩成了困兽，这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这种人都这样。 检察官工作的权力让他兴奋。 当你掌握人的生杀大权，毫无制衡，无需向上级报备时，成为禽兽只是迟早的事。 孔恩有钱，上一流的学校，可以在曼哈顿七百坪事务所的大理石办公桌后成为小型国家的律师，结果，他却跑来阿拉巴马州这种鸟不生蛋的小镇，年薪十万。 这对他来说不是惨败，他是故意找这种工作的。 他接下这个职位时，已经是衣冠禽兽了。 吸引他的正是其中的权力。

短暂休息后，孔恩换了一身西装。 他现在穿着厚厚的深蓝色细条纹西装，用来遮掩他大腿上的血渍。 那要么是不会好的伤口，要么是他不让它合愈的旧伤。 有些男人会因为痛苦得到快感，本身就很享受这种痛苦。 如果我用右直拳打晕他，他大概就没那么爽了。 不过，至少我会比他爽。

法官与陪审团鱼贯入席，孔恩直接开口。

“传雪柔·班布里博士。”他说。

身着柠檬黄外套与黑色长裤的中年女子走进。 她看起来五十好几，也许六十出头。 她深咖啡色的头发很稀疏，全部往后梳成一根马尾。 她看起来相当削瘦，好像脑后有一个夹子，紧紧将她脸部的皮肤往后拉一样。 只有她绿色眼珠的沧桑神色与手上的肝斑透露出年龄。

她起誓，亲昵地望向孔恩。 检察官问起，她报出了自己的专家资格，看起来像是练习多次的例行公事。 这种舞步他们之前携手跳过多次。 他们之间的熟悉度让我怀疑起，这位优秀的博士协助孔恩害过多少人。

我因此打起冷颤。

背上的汗干了，我却觉得冷。 我很欢迎这种感觉。 面对这位证人，我需要格外警惕。 她身经百战。 班布里博士是可怕的对手。

“你替两件物证进行检验与比对，是这样吗？”孔恩问。

“对，如我在报告中详述得一样，指甲碎片与 DNA 样本。”

“好，我知道你的报告里有很多科学细节，但可以请你用一般人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你发现的结果吗？”

“当然可以。 我首先检验了指甲下方的物质，采样。 其中有血跟皮肤组织，细小的粒子。 我检验了这些粒子，足以采取 DNA 样式。”

“何谓 DNA 样式。”

“对人体来说，那就是遗传密码。 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密码。”

“而你如何处置被告的 DNA 样本？”

“我从棉签里采取出 DNA，确认出标记，也就是协助建立出密码的 DNA 样式。 然后比对被告的 DNA 样本及指甲下找到的血液、皮肤 DNA 标记。”

班布里博士让答案悬宕了一下，她暂停喝了一口水。 让陪审团增加期待。 她真的很厉害。

“我的比对发现两者 DNA 在科学上相匹配。”

“匹配。”

“科学上来说匹配，对。”

“只是要让陪审团更清楚一点，这么说，受害者指甲里的皮肤与血液来自被告？”

“就科学证据显示的确如此。”

“匹配的正确度有多少？”

“肯定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谢谢。”孔恩回到座位时，锐利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我知道他为何如此满意。 陪审团将班布里博士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证词相当有力。 科学告诉他们，受害者与安迪打斗过，她抓伤他的背，在指甲中留下他的 DNA。

游戏结束。

我感觉到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臂，是哈利，他拉我过去低语。

“她很厉害，确保开枪前要把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要有挣扎的空间，安迪就必死无疑。”

他说得对，胜败全看这一局。 如果我们无法扭转这名证人，一切都玩完了。 在我开始交叉诘问前，我又看了安迪与他妈一眼。 她的手从分隔旁听席与辩方席的围栏中伸过来。 安迪转了椅子，这样法官才不会看到他们手握着手。

派翠西亚了解她的儿子，无论孔恩说自己掌握了多少证据，她都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会是杀人凶手。 是说如果我们无法拯救他，就算知道这点也无济于事。

我还有时间思考这种事，但我觉得我的出击空间不大。 关键在于安迪。 他说警察把他打到昏迷，我相信他。 我们过往查到的线索在我心中谱出了一个画面，碎片逐渐连结。

现在是拼凑出真相的时刻了。

我深呼吸，用力扎下第一根大头针。

“班布里博士，你所分析的两件样本都是由警长办公室提供，这么说对吗？”

“对，两件证据，指甲碎片与被告的 DNA 样本都是。”

“这两件物证是怎麽到你手上的？”

“是警长送到郡立实验室的，愿他安息，我在实验室签收，进行保管。”

“你在烈日郡担任 DNA 专家多久了？”

“现在算起来有十五年。”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与执法人员建立起良好合作关系？”

“可以这么说，没错。”

“你先检验的是哪一项证据？”

“受害者的指甲碎片。”

“你检验了指甲下方的物质，对吗？”

“对。 我注意到被告背后的伤痕可能是指甲留下的抓痕，我因此想看看受害者指甲碎片上的物质里有没有他的皮肤、血液或 DNA。”

“我明白了。 除了遗传物质，指甲里还有其他物质？”

“对，有些化学化合物。 我晓得受害者是阿拉巴马州立大学的学生。 我猜她应该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

“可以请你说出指甲碎片中，不是基因物质的东西有哪些吗？”

班布里看了看法官，说：“我可以参考报告吗？”

“可以，这是作证，不是在考验记忆。”钱德勒法官说。

班布里从黄色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双阅读眼镜，搁在鼻梁上，面对她用文件夹装着的报告。 她翻了几页，找到她要念的段落。

“我检查了密封证物袋标记为 CL12 的指甲碎片，有以下发现：血液、皮肤、一般的碎屑，以及粉末残留。 残留的粉末进一步测试为抗胆碱剂（四份）、舍曲林（一份）、硫酸吗啡（四份），以及啡（主要是丙氯陪拉辛）（一份）。”

“舍曲林是一种药物，对吗？ 博士？ 那是抗忧郁药，通常称为左洛复这种药物？”

“对，没有错。”

“你找到的其他三种物质，我们来一一讨论。 抗胆碱剂也是一种药，对吗？ 用在苯海拉明里，是一种能够纾解腹部痉攣的肌肉松弛剂？”

“对。”

“硫酸吗啡也是作为止痛药？”

“对。”

“而最后一项物质，丙氯陪拉辛，则是一种止吐剂，可以控制恶心的感觉？”

“我猜是吧，我不是药剂师。”

“受害者也不是。 她是化学系学生，不是药理学学生。 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物质统统出现在某人指甲里是很罕见的组合？”

“就我的经验里，在指甲里可以找到很多罕见的物质。”班布里说。

我必须加把劲才行，扎下更多大头针。

“让我换句话说，你有没有在其他指甲碎片里见过这种物质的组合？”

班布里微微点头。 她晓得这是语言的战争，而我就要得分。 虽然她完全不晓得我要往哪个方向前进，除了凯特、哈利、布洛克之外，没有人知道。

“没有。”班布里说。 “我相信我没有在其他指甲碎片里见过这种组合，但话又说回来，所有的样本都有其独特性。”

博士以为她这是闪过了一拳。 我就是要她这么想。

“而指甲碎片里找到的物质能够提供我们关键证据，对吗？”

她现在更警惕了，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同意。

“对，它们可以诉说自己的故事，就跟某人身上的抓痕一样。”

这位博士也是尽可能出击。 此刻我必须无视这句话。 我在营造的是更广泛的布局，但我在心里记下她的回答。 我会把这句话揉成一团，等等砸回她脸上。

“再澄清一点，你实验的是指甲里的物质，不是指甲本身，对吗？”

“对，没有必要替指甲进行 DNA 检测。 从警长提供的证据链看来，指甲的来源再清楚不过。 再说，从人类指甲提取 DNA 是相当困难的过程。”

是时候扣紧板机了。

“本案的被告否认与死者有过任何争执，也不记得自己遭到抓伤。 他甚至不晓得抓伤是怎么来的。”

“哎啊，他肯定会这么说，不是吗？ 就我看来，一切非常清楚。”

“博士，我想让你看看受害者的照片，那是检方的二号照片。”

书记伸手到座位后方，拿起放大的受害者照片，她就躺在霍格酒吧后方的泥土地上。

“首先，我要感谢检方放大这张照片。 这点对辩方相当有利。 班布里博士，请看看受害者的指甲。”

班布里摘掉阅读眼镜，转头望向照片。

“受害者擦了亮红色的指甲油。 博士，在你对指甲碎片的检验里，除了基因物质，你没有提到指甲油也是其中一样化合物。”

班布里咽了咽口水，说：“对。”

“现在指甲碎片在哪里？”

“在我的实验室里。”

“博士，回答前请仔细想想，但就从你的知识看来，你检验的指甲碎片上并没有指甲油，对吗？”

她迟疑了一下，望向照片。 她研究起来，瞇起双眼，聚焦在指甲上。

“剪指甲的时候可能会让指甲油剥落。”她说。

“等等，我们暂停一下。 你这是证实你检验的指甲上并没有指甲油？”

“对，但我说了，指甲油可能会脱落。”

“我猜是有这种可能，但完全脱落？ 一点痕迹都不留？”

“的确有这种可能。”她说。

我伸手拿起辩方桌上的三份文件副本，一份交给检察官，另一份给法官。

“法官大人，有鉴于这位证人的证词，我想将这份文件列入证据。”我说。

“这根本毫无关联。”孔恩说。

“法官大人，有没有关联会由这位证人证实。”

钱德勒法官慢条斯理研读起文件，将上头的字字句句都看个仔细。

“我看不出关联性，说不定陪审团也不会觉得有关，但我允许这项证物。 毕竟这是死刑案。”钱德勒法官说。 他想将文件的关联性压到最低，让陪审团觉得无关紧要，他们大概也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这上头。

我将文件副本交给证人，请她阅读。 她研读了起来。 一开始，她不懂我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份文件，等到看到下半部时，她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她张大双眼，立刻转头望向孔恩。 现在检察官也无计可施。

“博士，你先前提到罗麦斯警长时，你是这么说的，愿他安息。 我想你跟已故的警长生前交情不错？”

“我们透过各自的工作认识。 我认为我们相处融洽。”

我想套出真话，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她不配合，所以我只能直接来。

“在你的经验里，他是正直的人吗？”

“对，他是好人。”

宾果。

“他的妻子也是这么想的。”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凯特将三份照片副本交给我。 我则把东西交给法官、孔恩跟证人。

“我希望能将这张照片列进证据。”

“法官大人，弗林先生是认真询问庭上能否接受这张照片成为呈堂证据吗？”孔恩问。

钱德勒法官看着照片，拿在手里的模样似乎在权衡。 他看了看天花板、孔恩，又望向照片。 法官似乎在职多年，比孔恩、警长都久。 我也许误会了，但我察觉到法官有所动摇。 他认识罗麦斯很久了，早在孔恩来到镇上之前就认识他，法官内心的情绪受到触动。

“这张照片是真的吗？”法官问。

“法官大人，绝对属实。 如有疑虑，我相信正版的内容就收藏在警局的证物室内。 若对真伪有所怀疑，可进行两相比对。”

“我允许这件证据。”法官说。

“法官大人，这太过分——”孔恩开口，话却没说完。

“不，孔恩先生，一点也不过分。 我自有裁定，请你尊重。”法官直接对着孔恩难以置信的表情说。

我转头望向凯特与哈利，他们看法官的眼神仿佛是他老人家从法官袍下变出一只活兔子似的。 法庭的气氛不一样了。 钱德勒这种老战舰不会跟刚刚一样，轻易改变航道。 我猜他在那张照片里看到了触动他内心的东西，心底的铃声响起，我都不知道他心里还有这种玩意儿。

我将照片副本交给证人。

“这是一封信件的照片，出自罗麦斯警长病逝的太太露西·罗麦斯之手。 这封信大概是警长生前读到的最后一件文件。 之后就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官方研判为自杀。 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读这封信，但很明显，他的太太认为他是好人，但有人害他误入歧途。”

班布里读起了信件。

“这个嘛，我对警长的看法还是正面的。”她说。

“你知道警长夫人露西·罗麦斯饱受癌症之苦多年，前几天才过世？”

“我知道。”

“你手里的文件是露西·罗麦斯的死亡证明。 烈日郡的习惯与常规是会在下方列出她已知的身体状况、死亡日期，以及她先前处方的药物。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在露西·罗麦斯本周过世时，她的处方药物包含苯海拉明、左洛复、硫酸吗啡及丙氯陪拉辛。 也就是你所检验的指甲碎片的物质组合，对吗？”

班布里点点头。

“为了记录，我们需要你说出是或不是。”

“对，没有错。”

“你也在她留给丈夫的信件里读到，她感谢丈夫对她的照顾，我直接引用内容，『我喜欢你在我生病时对我的照顾，你会替我按摩双脚、替我洗澡、洗头，甚至在我无法吞咽时，将药丸压碎掺在优格里。』你所检验的指甲碎片根本不是受害者的指甲，对吗？ 博士？ 你检验的是罗麦斯警长的指甲。 被告遭到打晕后，警长用自己的手指抓伤被告的皮肤。 这样才是合理的结论，对吗？”

她满脸通红，说：“我替我进行的检测作证，我并不是提取样本的人。”

“你先前说过指甲里面的物质可以诉说自己的故事，就跟某人身上的抓痕一样。 在本案里，留下抓痕的人是谁已经很清楚了，并不是受害人，对吗？”

班布里博士看着地板，然后拨开头发，将肩上的头发甩开，仿佛是要摆脱她不想面对的结论一样。

“收到样本我就检验，根据警长提供给我的信息，得出我的结论。”

“现在对罗麦斯警长来说已经来不及了，但，班布里博士，对你来说还不迟。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相信你所检验的指甲来自受害人？ 或者，这其实是警长的指甲？”

班布里望向钱德勒法官。 他用拳头托着下巴，越过眼镜上缘，直直盯着她。

“就我今天听说的信息，指甲样本可能来自警长，而不是受害者。”班布里说。

法庭上的噪音相当重要。 法庭上永远不会是寂静无声的，虽然本该如此。 人时时刻刻都会窃窃私语、咳嗽、发出不满的啧声。 这一刻，全场唯一的噪音来自陪审团。 他们转头对望，有惊呼，也有人低声咒骂起来。 这是我所希望、期待的反应，也许我肩上的重担此刻稍微减轻了一点。 这是自从柏林来到我的事务所，向我介绍安迪·杜瓦一案后，我首度感觉能够大口吸饱气。

罗麦斯是因为寻找救赎而死，这点我很确定。 法官也看得出来。 他大概还记得初出茅庐时的警长，也就是露西信里描述的那位丈夫。 那个年轻人想做好事，会带着幸运符，想要做出一番抱负。 也许钱德勒法官也在那封信里看到了自己。

女性可以轻易切入狗屁之中，仿佛是切进樱桃派的炙热利刃。

我告诉法官，我没有问题要问这位证人了。 我不想弄巧成拙。 效果比我预期得还要好，之后只可能走下坡。

我可以因为警方及检察官滥用职权，请法官引导陪审团驳回全案起诉。 不过，我知道这样还不够，没有办法证明什么。 我决定将这个想法留到对陪审团的结案陈词再说。

“法官大人，我们要求休庭，准备最后几位证人。”孔恩说。

今天就这样结束了。 孔恩收拾文件时露出的笑容让我毛骨悚然。 他肚子挨了几拳，他准备要反击了。 他的目光转向安迪，然后唇边露出微笑。

他还有招。

很可怕的招数。

孔恩手里有王牌，某种保险政策，而他打算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