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在床上醒来，天色已经大黑，楼下有声响。 脚步声，还有别的动静。 罗麦斯从衣橱上方抽屉的上锁枪盒里取出西格绍尔点四五自动手枪，检查子弹，拉动枪机拉柄，接着轻声前往走廊。

楼下亮着灯。 他缓缓下楼，枪口前后扫动，直到他看见在他家端着盘子的男人。

兰道·孔恩在厨房里用抹布擦手，接着关上洗碗机的门，按下启动键。 哀悼致意之人留下的脏碗盘都清掉了。

“你可以放下枪了。”孔恩没有抬头看向阶梯上的罗麦斯。 “想说可以帮你整理一下，这是我至少能做的。”

罗麦斯没有回应。 他只是稀松平常地下楼，但手枪没有收起来。 他反而将枪握在身旁，看着孔恩在厨房里移动，将水、咖啡粉加进咖啡机里，然后开始泡咖啡。

“露西不会乐见这个画面。”罗麦斯说。

孔恩扣住西装钮扣，双手环胸，靠在流理台上。 他一度没有开口。 咖啡机发出运作声，现磨咖啡粉的香气与孔恩出现时伴随的浅浅烂肉味混合在一起。

“她不会希望你进她的厨房。”罗麦斯说。

“这已经不是她的厨房了，是你的。 我很遗憾你失去了她，真的很遗憾。”

“你想怎样？”罗麦斯问。

“当然是来致敬啊。”

“你的『致敬』还不够多吗？”

孔恩看着开始朝玻璃壶喷出黑色液体的咖啡机，然后将视线移回罗麦斯身上。

“想说我们可以喝杯咖啡谈谈。”

“没什麽好谈的。”

“噢，有的。 我们有太多事情要讨论，明天就要开庭了。 我知道你有要优先考虑的事情，但葬礼过后，我要你出庭。 你的证词相当关键，这是你的职责，我知道你会尽忠职守。 你是好人，我总这么说。”

罗麦斯晓得孔恩在体型上不成威胁。 他的哀痛与读过露西信件后涌上的愤怒结合在一起，淹没了他先前对这个男人的恐惧。 他气他自己，更气这个人此刻出现在他家厨房里，用他的污秽感染周遭的空气。 罗麦斯将手枪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旁边是他先前写好的牛皮纸信封，准备一早就寄出。 孔恩的目光短暂扫过信封，火气稍微冲上来了一下。 接着他转过身。 罗麦斯穿过厨房，前往客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捧着脑袋。

他剧烈喘气，想要压下流窜的情绪。

“我本来是好人，但已经不是好人很久了。”罗麦斯说。

孔恩拖着脚步跟上，将一杯热咖啡摆在罗麦斯面前。 角落扶手椅旁有一张小桌子。 孔恩坐了上去，放下咖啡，身子往前靠。 他的膝盖大开，双手合十，就搁在腿上。 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像在冥思，但孔恩的身躯看起来很不自然，好像什么昆虫。

“我知道你打击很大。 为了你们，我尽力了。 我很庆幸你有经费替露西打点一切。”他说。

“经费”是个很奇怪的字眼，孔恩给他钱，有些是搜刮来的，有些是他自己的钱。 他相当富有。 在罗麦斯认识他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孔恩一个月内重复穿同一套西装。

“柯特，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就在此。”孔恩说。

他从来没有喊过警长的名字，罗麦斯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 孔恩肯定察觉到警长意志消沉。

“我没有任何需要。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希望她在的时候，我多听她的话，多跟她聊聊。 露西对你非常反感。”罗麦斯说。

“她看到我们一起做的伟大事业，也许她是因为这样替你担心。 你知道，逮捕了这么多杀人凶手，一定会有人想干掉你。 他们就是这样，会想攻击你。 你必须做好准备，在他们动手前，辗压你的敌人。 你跟我合作就是在保护露西，而我保护了你们两人。 也许她只是没有完全理解这件事而已。”

“并不是这样。”罗麦斯说。 “她不希望我做任何有违正直的事。 我干得可多了，正直诚信都在垃圾桶里。 就是如此，是你逼我的。”

“你是自由的大活人。 你这是在说，你不是因为友谊、伙伴关系才收我的钱？”

“我一分钱都不该拿。”

“那露西也不会有这个家，她爱这栋房子，不是吗？”

“是，但她更爱我。”罗麦斯说。

“你这是打算表达什麽意思？”

“我不玩了，我要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孔恩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抵着嘴唇，仿佛是要按捺住自己的反应。 冷静下来，直到他将怒火转化成蜜糖。

“你是优秀的警官，我不能失去你。 要怎样你才愿意留下来？ 当然啦，葬礼要花钱。 如果这栋房子充满太多痛苦的回忆，你可以搬走。 我此刻就能给你两千美金，今晚就给你，还是你觉得不够？”

“钱再多也不够。 我想抽手。 我要揭发这一切，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伤害的人、我们杀害的人、我枪杀的律师——”

“这一切都是有正当理由的，柯特，上帝就是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寇帝·华伦与那个臭女人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替杀人凶手解套。 我们不会让罪人逍遥法外，我们会烧死他们，这是我们的天职。”

“你的天职，是吧？ 看看安迪·杜瓦。 在我们需要迅速结案时，我逼迫他认罪。 我们让真凶逍遥法外。 你也怀疑凶手另有其人，我很清楚。 我们看到法医照片时，事实再明显不过。”

“但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必须坚持起诉杜瓦吗？ 法医的照片提供杜瓦合理怀疑，如果杜瓦是清白的，那他的自白让真凶有了合理怀疑。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藉由起诉定罪，让斯凯拉的家人得到平静。 你觉得他是无辜的？ 他们那种人都一样。 如果不是为了斯凯拉的命案，我最后也会因为其他罪名起诉他。 我们解决杜瓦说不定就是在拯救其他人的性命呢。”

他是这样看事情的，这种扭曲的逻辑曾经骗过罗麦斯，但再也无法说服他了。 他心想，也许自己先前是自愿相信这种狗屁的，这种念头无法宽慰他的良心。 罗麦斯晓得孔恩只是想用电椅夺走另一条人命，无论这人有罪或无辜。 杀戮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罗麦斯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但现在非常清楚。 他晓得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

“我不能继续配合了。 那个女孩不是杜瓦杀的。”罗麦斯说。

孔恩没有动作，仔细听着每一个字。 他开了下巴，嘴唇动了，想要说话，但他迟疑了，仿佛是想法尚未成形，然后他忽然活了过来，说：“是你，对吗？ 就是你取走了加油站的监视器画面。”

“我需要上个保险。 那段影片改变了一切。 我会公开影片，这场官司必须打住，你得放过安迪·杜瓦。 真凶就在那段影片里。”

“我不会输掉这场官司，柯特，我也不会失去你。 我们是朋友。 露西生病的时候，我一直支持你。”

罗麦斯擦起眼角，说：“她刚发病的时候，我觉得那只是倒霉，你知道吗？ 那时我们刚有了这栋房子，手头有点余裕，不用担心生计，就在那个时候，她病了。 我觉得是我害的，是我害她生病的。 我所做的一切，那些破事找上门了，你懂吗？”

“不，我不懂。”孔恩说。

罗麦斯用泛红的双眼凝视孔恩，说：“你会明白的。 你不可能送那么多人上电椅，最后没有报应。”

“这麽想你就错了。 家父很有钱，他把财产留给我。 大家以为权力来自金钱，但家父再清楚不过了，真正的权力来自亲手掌握生死的力量。”

“真是满嘴狗屁。 你动不动就说要杀人，但你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 你没那个胆子自己动手，所以你才喜欢送那些小伙子坐上黄色大妈，看着他们挣扎烤焦。 你有病，还是个懦夫。”

就这样，他低下头，缓缓点头。 他决定了，是该阻止这一切了。 必须阻止孔恩，为了他自己。

也为了露西。

他听到孔恩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听到他在木头地板上走来的脚步声，然后在罗麦斯面前停下。 他在那双擦亮的漆皮皮鞋上看到自己潦倒的脸。

“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孔恩说。

“我也是，我只是没办法继续配合了。”罗麦斯说。

罗麦斯盯着地板及孔恩发亮的皮鞋时，他觉得他听到了某个声响。 门廊上的木板发出咯叽声。

“我也很遗憾你失去了露西。 不过，你说对了两件事。”孔恩说。

“是吗？”罗麦斯一边说，一边抬头。

他圆睁的双眼看着西格手枪的枪口，枪原本摆在厨房台面上，现在孔恩握在手中，还指着警长的脑袋。 地方检察官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是装了随身碟的信封。 他肯定是趁着罗麦斯转身时拿的。

“第一，我的确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但有时我别无选择。 第二，你的确无法继续配合了。”孔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