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罗麦斯

魔鬼的代言人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柯特·罗麦斯接近河岸时,就闻到腐臭的气味。 他在泥巴路上停好警局巡逻车,步行前往见面地点。 孔恩来电时问起了钓鱼的事,这是暗号,代表要来此处会面。 如果他问的是打保龄球的那只手感觉如何,他们就会去保龄球场的停车场见面。 类似的会面地点还有简餐店停车场、湖边船棚跟旧磨坊。 钓鱼代表河边,所以他来这里。

孔恩行事谨慎。

植被因高温与潮湿腐烂,但罗麦斯穿过灌木时闻到越来越强烈的恶臭可不是来自于此。 松萝菠萝与河水的甜腻朽烂味还挺宜人的,这是不一样的气味。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闻到的是孔恩的味道,仿佛这个人从里到外腐烂了一样。 闻到时,他都会告诉自己这只是想象,没有人可能这么臭,除非是倒在河里好几天,体内充满气体的时候。

他来到河岸一处小小空地,看到孔恩高瘦的身躯正躲在松树下方遮阳。

“比地狱还热。”孔恩说。

他的口音很乱,有时他会展现彻头彻尾的烈日郡口音,在此出生、成长的感觉,但偶尔曼哈顿口音会从某个字词上冒出来,足以提醒罗麦斯,孔恩不是当地人。 罗麦斯怀疑孔恩是不是这辈子都在装烈日郡口音,他是永远为看不见的观众扮演这个角色,而在某些短暂的时刻,面纱会落下,露出孔恩的真面目。

检察官面色苍白、满脸是汗。 他不胖,一点也不胖,看起来却一直瘦巴巴、病恹恹的。 他那副骨瓷皮肤上似乎永远沾着一层薄汗。 孔恩不喜欢待在太阳下。 他从胸膛口袋抽出手帕,擦拭脖子与额头。

“你早该习惯温度了吧?”罗麦斯说。

“讨厌死了,没喜欢过。”

“怎麽了? 我已经跟你说寇帝·华伦'冰封'了,没有人找得到他。”

“这与华伦无关,呃,还有别的事。”

又来了,那股恶臭袭来,罗麦斯仿佛一头撞上一堵砖墙。

“不,这次见面是要谈顶替他的律师。 我听说某个大人物要从纽约来,在杜瓦一案上修理我们。”

“我不会太担心。 杜瓦被我们收服得服服贴贴。 无论这个大城市律师有多行,有认罪自白,杜瓦是不可能无罪释放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杜瓦在纽约没有亲人或关系,他老妈口袋里一个蹦子也没有。 我关切的是,一开始是谁雇用这个律师的。 其中有我们不清楚的状况,我们没注意到的状况。”

“你要我跟杜瓦谈谈吗?”

“去谈,也许顺便让他知道,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置他于险境的华丽大律师。 这倒是提醒了我,为了出庭,我还要替杜瓦的老狱友劳森准备证人说词。”

“有了劳森的证词跟其他的证据,这样应该足以让陪审团站在我们这一边。 别担心这个城市男孩。”

孔恩迅速从树荫中走出,站在警长面前。 罗麦斯心跳加速,后退一步。 必要时,孔恩可以移动得非常快,就跟察觉到苍蝇掉到网上的蜘蛛一样。 罗麦斯是这样想的,他仿佛在细丝上造成震动,唤醒了随时能够吞噬他的饥渴生物。 他脸上冒起大汗,口干舌燥到不行。

孔恩开口时,声音相当低沉,仿佛是在训练一条狗。

“你觉得我怕纽约先生? 我在那里长大,我了解那些人。 在法庭随时击退他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千万别搞错了。”

“孔恩先生,没有冒犯的意思。”罗麦斯连忙将目光移开,这样就不用继续盯着孔恩死气沉沉的双眼。 “我只是说这件事不能仓促进行。 要是同一个案子的先后两位律师都闹失踪,联邦调查局会爬满这个镇的。”

孔恩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观点,但调查局什么也找不到。 就跟上次一样。 如果我觉得必须'冰封'弗林,你也会动手,对吧,警长? 我们之前说好了,司法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看到杜瓦是怎么对待斯凯拉·爱德华兹的,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要是有人挡我们的路......”

罗麦斯点点头,他的目光飘向远方。 寻获死者尸体时,他是第一个到场的警察。 他亲眼目睹她身上的惨状。 没花多久时间就逮捕了安迪·杜瓦,罗麦斯也迅速得到他的认罪自白。 然后那份的法医报告出现,杜瓦的嫌疑没有一开始那么大了。 只不过报告来得有点迟,男孩已经遭到起诉,而孔恩认定杜瓦就是凶手。 他们虽曾短暂讨论过是否进一步调查凶手另有其人,但孔恩听都不听。 杜瓦的自白本身就会削弱对另一名嫌犯的调查立案。

“我们不会让任何人阻止我们处死杜瓦。 在那之前,看看你能查到弗林哪些信息。 查到后就打给我,噢,还有件事......”

罗麦斯咽了咽口水,他的喉头又干又痛。

“确保弗林抵达时得到温暖的欢迎。”

语毕孔恩转身走回车上。 罗麦斯喘起大气,他胡子上的汗珠喷洒到空中。 他摘下帽子,发现汗都渗出来了。

罗麦斯离开前,又看了河水一眼。 这里只有鳄鱼、还跟死掉的生物。 草沼上挂着一片低低的雾气,加上披在树木上的松萝菠萝,仿佛是结在土地上的细细蜘蛛网。

随着孔恩逐渐离去,朽烂的气息随之减弱。 罗麦斯慢条斯理沿原路回去,开门、上车。 转动车钥匙时,收音机响了起来。 这礼拜的经典摇滚电台是滚石乐团特别节目。 他右手搭在副驾驶座椅背上,望着车尾挡风玻璃,沿着泥巴小径将车倒出来,同时乐团主唱米克·杰格礼貌地唱起他能不能来个自我介绍。

他在小巷倒车回到可以掉头的空间时,他的脚忽然放开了油门。 他闻到离合器空转的焦味,但这不足以阻止他。

一个念头让他猛然停车。

他将钥匙从锁孔,他用粗糙、泛红的手指翻起一支支钥匙。 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兔脚,这是他当差第一天太太露西送他的礼物。 她说兔脚可以保佑他们两个人一起幸运。 当然啦,罗麦斯每天执勤结束后都能平安健康到家,对露西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在手指之间摩挲兔毛让他呼吸和缓,他觉得冷静下来了。 他把钥匙插回去,发动车子,驱动车轮掉头。 有些时候,他期待能够掉头的不只是车子。 他走的某些路是单行道,不能停下,也无法回头。

有些事就是覆水难收。

几分钟后,他就抵达巴克斯镇的郊区。 他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驶离道路,朝自家前进。 他家是老式的殖民风格建筑,前几年曾重新修整。 每一块木板都换过、再度上漆。 这是会出现在明信片上的那种美轮美奂房舍,有四个房间,但他只使用了一间。 他在车道上停车,下来就看到露西坐在门廊上。 新装的纱网替她抵挡了最凶狠的蚊虫。 她坐在前高后低的阿第伦达克木椅上,织毛线的针搁在大腿上,编织图样则跟一卷新的红色羊毛毛线一起摆在脚边。

“外头真热,我碰巧经过,想说回来喝点柠檬茶。”他说。

露西六十出头,对丈夫了如指掌。 她抬头对他笑,或至少是在抬头时挤出笑容。

“少来了,柯特,但去吧,去冰箱里倒点凉的。 也给我一杯。”

他一手轻轻揽着她的肩,仿佛她的肩膀是玻璃做的,然后说:“你确定要喝?”

她点点头。

屋内厨房还是他今早出门前的样子。 她的燕麦搁在桌上,动也没动。 药丸旁边是依旧满满一杯柳橙汁。 比较小颗的药丸摆在盘子上,其他的则用两根汤匙压碎了。 他今早才精心梳整过她的假发,但假发现在依然挂在她餐椅的椅背。 他倒了两杯柠檬茶,回到外头的高温里。 他将一杯饮料交给露西,然后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亲爱的,你都没吃药。”他说。

“肯定没有。”她低声地说。

罗麦斯每天早晚都会摆好露西的药物,好几十颗。 有些她吞不下去,他便会用两根汤匙或厨房的平面刀刃压碎这些大颗的药。 其他的药可以直接切成两半。 吞咽现在是个大问题。

“露西,你要把药吃了,医生说——”

“柯特,医生说六个月,而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了。 我的时间已经过完了。”她用手指摩挲起头皮,还有几缕头发连着她苍白的头壳,无法遮掩此刻在她皮肤上看起来相当显眼的一条一条蓝色静脉。

“这我们谈过了。”罗麦斯说。

“没错,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试过化疗,不管用,我不会再来一遍。 药物把我搞得比原本还不舒服,反应更迟钝。 我想织毛线,但药物让我抖成这样,根本办不到。 我要么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要么就是恶心想吐,除此之外只能睡觉。 痛楚感觉没有那么糟,因为痛让我晓得自己还活着。”

她伸手轻轻碰触他的手。 接触到他皮肤的仿佛是一阵微风,她的碰触轻柔又冰凉。

“我想再当个称职的妻子,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

“但总会有新药与新疗法问世,我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不。”露西说,这个字比她许久以来说的话都大声。 “我们已经花了够多钱了。 十几万美金,换来的是什么? 柯特,我要死了,我的时间到了。 你该明白这点,并且接受它,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罗麦斯没有听到那杯柠檬茶从他指尖脱落、砸在门廊木头地板上的声音。 他听到的是妻子微弱的话语,感觉到的是她的碰触。 他想哭,但他不能哭,不能在她面前哭。 他发过誓,绝对不会在她面前掉一滴泪,绝对不行。 那样只会让她更难过。 他咽下席卷而来的失落感。

他知道这天终究会来。

他也清楚这是因为他干的那些坏事,上帝在惩罚他的罪过。 还有他在工作上撒的那些谎,伤害的那些人。 他从孔恩那里拿的钱,那些钱买了房子,却也让露西生病。 那笔钱用在她的医疗上。 这不是因果业力,对罗麦斯来说,这叫佛教狗屁,不,这是上帝给他的讯息,而他不喜欢这样。

罗麦斯希望能继续沿着道路前进,用兔脚保佑他每晚平安回家,就跟过往一样。 在他们于巴克斯镇的老房子里照顾他的妻子,且分毫不取孔恩的钱。

起风了,他察觉到空气里夹杂着死亡的气味,他因此想起寇帝·华伦。 一把史密斯威森点二二手枪就完成这项任务。 他将枪口抵在律师头壳上,捕捉到男人眼里的恐惧,然后扣下板机,将那惊惧的神情永远锁定在华伦脸上。 这是罗麦斯干过最困难的事情。 之后他不舒服了好一阵子,再也睡不好。

当孔恩决定要起诉安迪·杜瓦的时候,随之推动的是一连串的事件。 每件事都自然而然地接踵出现。 鉴识报告对杜瓦有利,所以孔恩修改了内容; 罗麦斯已将杜瓦屈打成招,所以也不能放他走。 当寇帝·华伦即将挖掘出真相时,他也得处理掉。

本案与其他命案不同,斯凯拉·爱德华兹的谋杀案萦绕在罗麦斯心头。 杀戮手法的残暴与诡异让他不安。 于是他无视孔恩将罪责推到杜瓦身上的建议,罗麦斯私下继续调查,孔恩并不知情。

他很清楚如果他将调查交给孔恩,会引来怎样的结果。 证据会遭到埋没,大概罗麦斯本人也会跟着一起入土,因为他无视孔恩的命令。 他也不能冒险将自己的调查结果交给联邦检察官办公室。 孔恩掌握罗麦斯的黑料足以让这位警长坐牢好长一段时间,到时谁来照顾露西? 他深陷在这个谎言之中,他因此必须夺取一位律师的性命。 安迪·杜瓦很快就会成为压在罗麦斯心头另一个死气沉沉的重担,只是为了隐瞒这件事而发生的另一件事。 这就是妥协一次的结果,重点永远不是证据首次弄丢,而是想要彻底掩盖侵蚀灵魂原罪的努力,就是这种种的努力让你再也无法回头。

他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罪恶感与耻辱感迟早会减退,就跟上次、上上次一样,届时他就能够承受了。 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跟着这条路前进。 就算这样意味着之后还会有更多律师死于非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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