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雨衣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水滴在我的办公室地板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开始用领带尾端擦拭。 如果旧雨衣是爱人的礼物，那领带看起来像是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所赠。 我让他喘口气，阖上桌面的档案，专注望着他。

“这孩子是谁？ 你为什么要为他的死负责？”

“说来话长。 你知道我在政府里担任何种职务吗？”他问。

“实在说不上来。”

“没错，我也不能解释，否则就会泄露机密讯息，犯下叛国罪。 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各个政府部门间游走，解决问题。”

“我知道你负责解决问题，但你都解决哪种问题？”

“全美五百大企业与政府政策相左的那种问题，执法单位绑手绑脚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我们两年前有过的那种问题。”

首次认识柏林是在纽约州北部，当时一位联邦探员遭到枪击。 柏林协助我们善后。

“你的狗又发疯啰？”我问。

他摇摇头，说：“这么说吧，我这角色的部分职责是维持现状。 政府不喜欢变动。 无论白宫当家的是谁，日复一日的监督与司法工作需要秩序与一致性。 这次是国家与联邦层级的事，我们的职权范围没有疆界。 阿拉巴马州烈日郡有位地方检察官，兰道·孔恩，我很清楚他必须改选。”

“你连地方检察官选举都纵？”

柏林翻起白眼。

“艾迪，拜托。 我们在各个国家纵的重要选举数量我数都数不完。 这只是个小人物。 有些企业会资助我们的政治人物，他们有时也会干预地方选举。 某些有钱有势的人反对孔恩，而我打了几通电话给这位年轻人的支持者，请他们掏出支票本。 就是这么简单。 在美国花钱就能赢得选举。 通常下得最重本的人会赢。”

“好啊，然後呢？”

“然后我有点好奇，孔恩在烈日郡担任地方检察官的十七年间，他任内的多数犯罪数据达到该郡的历史低点，所以我们喜欢他。 对生意好，对该地的房价好，对投资者也好。 维持现状。 选举过后，我就不该纠结，但这家伙有问题。 我继续深挖，发现了令人不安的现象。”

“什么现象？”

柏林开口前，他迟疑了，办公室外头的声音让他分心，那是常有的骚动。 我起身将门打开一道小缝，看看发生什么事。 哈利咒骂起他替克莱伦斯买的新数字项圈，看来他还是无法在手机上启动定位讯号。 他的不满让狗狗无奈，每次哈利一“脏”口，狗狗就会叫; 影印机再度卡纸，布洛克用拳头捶打机体侧面; 电话响了，凯特接起，她另一枝手抱着笔电，肩头夹着手机。 组织条理上的浩劫。 我关上门，坐回位置，示意要柏林继续。

“外头听起来很忙碌。”他说。

他在拖延，有些话他必须说，却觉得说不出口，时机还没到。

“把整件事解释给我听。 这里适用客户保密原则。 这个空间是安全的。”

柏林转头望向我办公桌上的照片，我的女儿艾米在夏令营划独木舟。 我不再摆放前妻的相片，她已经跟另一个男人展开新生活了。

“女儿挺可爱的，多大？”柏林问。

“十五岁。 够了，顾左右而言他已经花了够多口水，现在可以把话讲清楚了没？”

他闪烁的双眼与我四目相视。 这双眼睛泛红，充满不安。 下方的眼袋似乎忽然变得好沉重。

“烈日郡死刑判决数量为全美之冠。 该郡附近有几个大镇，但还称不上城市。 兰道·孔恩是史上送最多人进死囚室的地方检察官。 根据目前统计，全美每20个死囚里，就有一人是孔恩的杰作。 十七年间定罪了一百一十五起。”

我哑口无言。 我听说过南方地区狂热的检察官，大谈什么都比不上婚姻、教堂、家庭、杀伤性武器及死刑的重要性。 就算如此，这种数据也不太对吧？

“全美百分之二到三的郡要替多数死刑犯定罪负责，烈日郡位居榜首。 我发现这个现象时，跟你现在的想法一样——放屁，怎么可能？ 不过，艾迪，这个数字完全正确，我已经核对过纪录了。”

“肯定有哪里搞错了。”

“听着，你知道检察官将重罪改判为死罪需要多仅慎。 孔恩每次起诉谋杀案，都会上升到死刑级别。 上诉都不会成功，他也没有输过任何一件案子。”

“他为什么每次都要诉诸死罪？ 而且之前怎么会没人注意到？”

“噢，有人注意到了。 我在调查孔恩的时候，发现先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多亏了我，孔恩依旧是地方检察官，而那些线索完全派不上用场。 你问为什么这家伙每次都诉诸死罪？ 还不够明显吗？”

“我是看不出来。”我说。

“人为什么会从军？ 多数人会说他们想报效国家，许多人是因为家庭因素，更多人是因为报酬与训练，但有比例很小的一群人，差不多百分之二，他们加入军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想杀人。”

“你是说这个孔恩，当地方检察官是想取人性命？”

“不，这不是我说的，他自己说的，他老挂在嘴边。 他是死囚室之王，得意得很。 我先前对付过坏人，一阵子后，看着他们的眼睛就晓得他们有问题。 孔恩是杀人凶手，还是在我的监督下杀的人。”

“这个要被执行死刑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叫安迪·杜瓦，一周后会因谋杀案出庭。 他是无辜的，孔恩只是想烤了这个孩子。 我注意到孔恩的时候，就找人盯着他的案子。 这个孩子被控杀害公路廉价酒馆的年轻女服务生。 安迪连苍蝇都挥不死。 我此刻没有手段能够搞掉孔恩，但我有过机会，所以我请了烈日郡当地的律师代表安迪。 这位律师名叫寇帝·华伦，他把案件档案统统复印给我了，东西此刻就在我车上。 可我已经一周没有华伦的消息了。 他秘书说他三天前失踪。 我猜他死了。”

“哇，这什么跳跃式思考？ 律师闹失踪，你就觉得他挂了？ 怎样？ 你觉得是孔恩杀的？”

不晓得是不是窗户上百叶窗的光影产生的把戏，但柏林的神情似乎黯淡下来，他压低声音说：“孔恩负责烈日郡最大的镇，巴克斯镇，他跟郡警警长的关系也很密切。 他嗜血、思想扭曲、冷酷无情。 辩护律师在他的地盘无故失踪只是迟早的事。 如果孔恩不是亲自动手，那他肯定有帮手。 我觉得孔恩可以安排华伦消失，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联邦调查局也可以。”我说。

“调查局会直接扫荡那个镇，花半年时间捣乱那个地方，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我不需要上牛刀，我只要一个聪明人，能在法庭上扳倒孔恩，救下那孩子即可。 如果华伦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谁也找不到他。 孔恩非常谨慎。 对于华伦，我爱莫能助。 我想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去阿拉巴马州救这孩子一命？”

“我对此案一无所知。 如果这孩子有罪呢？ 我不喜欢死刑，但如果他有罪，我不会为了让某些人高兴，就保他一条命。”

“你哪里没听清楚？ 我调查过了，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我想你也会信。 他们把他关在郡立拘留所，不让任何人接触他。 艾迪，这是你强项。”

办公室外头的喧闹变得更大声了。

“我得考虑考虑，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插手。 无意冒犯，但你干了这一行，意味着你进门时就把良心晾一边去了。”

柏林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距离我一千六百公里，回到二十年前。 他开口：“我搞掉孔恩的对手时，不晓得他是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当一个施虐狂拥有判人生死的权力，还是我赋予的权力，其中就牵扯到了个人责任。 很久很久以前，我首度领枪的时候，我发过誓。 是我给他这次任期的，所以我们的命运部分相连。 我需要证据，足够劲爆，能够让我打几通对的电话，让他默默退休。”

“这是为了自保。”我说。

“不只如此。 如果时间充裕，我会对孔恩立案调查。 放慢速度，罪证确凿，一点一滴他妈的整理出来。 不过此刻时间紧迫，实在不能等。 我得在他送那孩子进死囚室前采取行动，就算只能拯救一条命......”

柏林目光望向我，与我四目相视，不愿移开。

我认得这个眼神。

有人犯错，有人因此受伤。 到了某个时刻，你会惊觉你已经错过交流道出口太久了，你无法倒转光阴，只能竭尽所能，阻止另一个灵魂因你受伤或丧命。 柏林良心发现，干他那种工作是有代价的，而偿还的时刻差不多到了。 到头来每个人都会寻求救赎，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同一首调子，我已经唱了很久。

“我得跟合伙人及事务所其他同事谈谈。”我说。

“我等你。”柏林说。

他不打算离开再过来，他当场就要答案。 说不定觉得我上勾了，他不能冒险失去这个优势。 我起身，开门，然后愣在原地，感觉怪怪的。 我一度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但随即恍然大悟。

外头办公区静悄悄的，没有大吼大叫，没有抡拳捶打，没有咒骂或狗吠。

我把门开大一点，满心期待外头没人。

克莱伦斯的新项圈戴好了，哈利乐得作起手机; 影印机发出顺畅的运转声，一一送出纸张，布洛克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凯特静静坐在办公室里，敲着笔电，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士坐在我们的接待柜台旁。 她约莫四十好几，一头短短金发，微笑整理桌上的文件，偶尔抬头望向面前的电脑屏幕。

克莱伦斯走到她身边，她低头说：“真喜欢你的新项圈。 哈利，手机程序作还需要我帮忙吗？”

哈里说：“不用了，女士，谢谢你。 你一早施展的奇迹已经够多了。 噢，艾迪，这位是丹妮思，她成为我们的新同事了。”

她转头离开克莱伦斯，起身向我迎来。 她伸出手，我回握住她。

“我是丹妮思，我喜欢你的事务所。”

“我也开始喜欢这里了。”我一边说，一边听到凯特过来。

“艾迪，我知道我们说过要讨论秘书职位的人选，但丹妮思——”

“让我猜猜，她修好了克莱伦斯的项圈，搞定影印机，还把你的案件资料都归档了。”

“同时也修好了咖啡机。”丹妮思爽朗地说。

我花了点时间看着面前这几张脸。 这是我们进驻新大楼后，每个人首度展现出平静、愉悦的神情。

“丹妮思，你不只得到了这份工作，这辈子也不准你离开这里了。”我说。

“现在事情终于上轨道了。”凯特说。

“这个嘛，我猜是时候告诉各位，我打算离开一阵子。 我们可能有纽约州之外的案子，死刑案。 我可能也需要援手。”

“我下周有重要离婚官司要打。”凯特说。

“别担心，我跟哈利可以搞定。”

“什么案子？”哈利问。

“年轻人因为没犯下的罪行而面临死刑。 这是公益性质，但有位朋友可以负担开支。”

“你认识这位年轻人吗？”凯特问。

“见都没见过。”

“所以你离开纽约，为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小鬼无偿打死刑官司？”布洛克从厨房开口。

“对，这份工作不是为了帮助认识的人，而是要协助素昧平生的人。”

“去吧，我想我们这边都没问题。”凯特说。

我望向丹妮思说：“我想的确如此。 听着，还有件事，这孩子原本的律师失踪了，这个案子可能带来危险。”

“不危险就不会是你的案子了。”哈里说。 “艾迪，只不过有个问题，你没有在纽约州外执业的执照。”

柏林从我的办公室走出来，挥舞着从外套里掏出来的牛皮信封，说：“那个今天下午三点前就可以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