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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李智妍小姐:

你给我发来的邮件,我一连看了好几遍。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谢谢你联系我。

我有两个电子邮箱,你联系的是我的工作邮箱。退休后我就不怎么看那个邮箱了,所以几个月后我才看到你的邮件。

英玉姐姐家的电话号码很久以前就是空号了。用了那么久的号码突然消失了,我很担心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还曾写信寄到姐姐家,但是被退回来了。二〇〇三年去韩国的时候,我还去过熙岭。房子还在,但里面没有人住。我问了住在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当时住在那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搬走了。

活到现在这个岁数,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很多次无法理解的分别,也知道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可以想开很多事,内心却做不到。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我可以彻底放弃的人吧。

来德国已经五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扎根。留学期间,我的年龄已经比英年早逝的爸爸还要大。我从小就喜欢在心里和爸爸说话。那时幼小的心灵因为担心如果忘记爸爸,爸爸会难过,所以经常那样。现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看到好的东西,就会在心里说:“爸爸,你看!”我希望爸爸能在我的心里体验从未有过的时光。来到国外后,我感觉自己和爸爸变得更近了。爸爸为了挣钱,也曾只身奔赴异国他乡,当时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他应该是为了有更好的未来,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但他的人生没能如愿。爸爸被牛车拉着送去医院的时候,我都不忍心跟在后面。“喜子啊,喜子……爸爸……”这样呼唤着我的模样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我近视得厉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牛车走到村口的样子。

喜子。我的名字是“欢喜的孩子”的意思。我听父母说起过,这里面有希望我活得快乐的意思,还有就是,我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意味着欢乐。我珍藏着这份心意,活到了现在。喜子、喜子……躺下睡觉时,我经常看着天花板,静静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我和妈妈长得很像。看着妈妈去世之前拍的照片,就能看到我四十多岁时的样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经常想象着,妈妈在五十多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六十多岁时又是什么样子。妈妈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她不愿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还记得晚秋时节妈妈带我去大邱避难,她浑身瑟瑟发抖,还一直开着玩笑。我知道妈妈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她一生都是这样,即便浑身颤抖着,也要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妈妈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即使她怕得发抖,还是步履不停。我想变得像妈妈那样。

太阳升起来了。

英玉姐姐一直那样,她说“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是不明白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去世后,姐姐的妈妈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对待,英玉姐姐也对我很好。我知道她们的心意,但我也知道,我永远不属于那个家庭。

不管怎样,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姐姐个子高,很能跑,还会讲有趣的故事。好几次听姐姐的故事笑得我眼泪都差点出来了。爸爸从日本回来后,我们一起在开城生活,我和姐姐一起编了故事,还在家人面前演过话剧呢。话剧的名字是《青蛙家族》,我相信姐姐也一定还记得。一起住在大邱的时候,我们还站在屋檐下,讨论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们总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能和我分享这些记忆的,现在世界上只有英玉姐姐一个人了。

是的,我们结束了。但是现在我知道,就算是最后一次见完英玉姐姐回来的路上我发狠做出的决心,也无法割裂英玉姐姐和我之间的情分。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彼此,这曾让年轻的我一度感到绝望,但不知为何,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安慰。

智妍小姐,谢谢你。

希望能在韩国相见。

二〇一八年三月,金喜子于汉堡

我又读了一遍金喜子博士的邮件,这时玄米爬上了我的肩膀。已经是像模像样的成年猫了,它还以为自己是小猫崽吗?玄米是我离开熙岭之前在超市停车场里捡到的。那天非常冷,它蜷缩在角落里,看皮毛和脸的状态,应该很久没得到母猫的照顾了,眼睛也睁不开。我等了一会儿,但猫妈妈始终没有出现,这时外面下起了雨,我用围巾把小猫包起来带回了家。

燕麦死的时候,动物医院的医生说,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次遇到处于困境的动物。我并不相信这句话,但把燕麦埋进土里的时候,却不禁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如他所说,如果我再次救助动物,肯定会把我想为燕麦做的都转移到它身上。虽然遇到燕麦之前我对动物没有任何兴趣,更没有想过要养动物。但燕麦改变了我。看着用自己的脸往我脸上蹭的玄米,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的爱意。

和玄米一起离开熙岭来到大田已经四个月了。我以自己的速度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养猫的同事们经常搞聚会,大家在一起互相交换信息,有人不在家的时候其他人还会替对方照顾猫咪。

一天智友来家里玩,看到书柜上相框里的照片,智友问:

“梳两条辫子的是你吗?”

“不是,是我姐姐。我是这个西瓜头。”

“仔细看确实是。那这位是妈妈吗?”

“嗯。那时的妈妈应该比我现在还小。”

“是啊,看起来真的很显小呢。姐姐旁边的这位是谁?”

“祖母。”

“啊,那这位就是曾祖母了。她笑的时候跟你好像啊,好奇妙。”

“我觉得也是。”

我笑着说。智友来回看着照片和我说:

“你看,简直一模一样啊!”

我经常想起新雨大婶对金喜子博士说过的话——尽可能地走远一些。这句话指的绝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大婶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去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她希望在自己所感受到的现实重力无法起作用的地方,女儿能够变得更加轻松,更加自由。我久久地思考着她的这份心意。

发射于一九七七年九月的“旅行者一号”是迄今为止离地球最远的探测器。探测器离开地球以后,于一九七九年三月飞越木星,一九八〇年十一月掠过土星,二〇〇四年十二月抵达太阳系的边缘——日鞘,二〇一二年,它离开太阳系进入星际空间。现在,“旅行者一号”依然靠惯性,在几乎不存在重力和摩擦力的宇宙空间中滑行。

“旅行者一号”的内部装有一张三十厘米大小的黄金唱片。这张镀金的唱片包含来自地球的一百一十五张图像和来自地球的各种声音,加密储存。鲸的叫声、风声、狗吠声、人的心跳声、孩子的哭声、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前两节、五十五个国家语言的问候语……

如果为某个人制作一张可以无限记录的人生光盘会是怎样的呢?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记录,包括小时候的咿呀声、乳牙的触感、第一次的愤怒、喜欢的东西的目录、梦想和噩梦、爱情、年老和濒死的瞬间,这会是怎样的光盘?从开始到结束,用五种感官记录一个人生活的所有瞬间,并能记录无数想法和感情……这样的光盘会拥有和人生同样的容量吗?

我认为不会。正如我们无法想象超视距宇宙的大小和形状一样,一个人的生命中也会有不可测量的部分。见到祖母,听到祖母的故事,我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这一事实。

我既是现在的自己,也是三岁时的自己,同时还是十七岁时的自己。我轻易便抛弃了自己,但被我抛弃的自己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她在等着我,希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关心;期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安慰。我常常闭上眼睛,寻找年幼的姐姐和自己。有时我会牵起她们的手,有时会坐在日落的游乐场的长椅上和她们聊天。我走近在空荡荡的家里准备独自上学的十岁的我、吊在单杠上忍住眼泪的上中学时的我、和伤害自己身体的冲动做斗争的二十岁的我、原谅了随意对待我的配偶的我,以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而忍不住自我攻击的我,倾听着她们的声音。是我,我在听。把你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告诉我吧。

我搬到大田以后,祖母学会了用Kakao Talk,偶尔会给我发自己拍的照片。有时候没有任何文字,只发来几张照片。我也发去玄米的照片、花的照片、树的照片等,并问候祖母。祖母说自己等喜子的这段时间买了一双漂亮的运动鞋,于是我在网上买了一件很适合祖母穿的天蓝色连衣裙,寄到祖母家里。

离开大田的时候还是阴天,但随着离熙岭越来越近,天空变得晴朗起来。金喜子博士,现在我叫她喜子奶奶,我正在去迎接她的路上。喜子奶奶要从首尔坐巴士到熙岭车站,我决定先去祖母家,然后和祖母一起去车站。

祖母穿着我送她的天蓝色连衣裙高兴地迎接了我。她让我看自己给厨房柜子掉门的地方重新安好的门,说是等喜子的时候弄好的。可能刚才拾掇过生姜,屋子里都是姜的味道。记得第一次来祖母家的时候,家里也是充满了生姜味。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感觉就在眼前,又似乎非常遥远。

“在那坐一会儿吧,得吃点东西再走啊。”

我久违地坐到祖母家的沙发上,环顾着屋子。电视装饰柜上放着一个我第一次看到的相框。

我走过去看着那个相框。里面是我、姐姐、祖母和曾祖母在乌龟海岸手拉着手站在一起的照片。

“祖母。”

我站在水槽前,举起那个相框给祖母看。

祖母微笑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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