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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在祖母家过夜后不久,妈妈发来了短信。她说租房合同没能续签成,所以一个月后需要搬到隔壁洞。以前我说过不如离开首尔,买一处用来养老的房子,不过妈妈一直不愿离开这个住了很多年的社区。

“这次想多扔掉一些东西。搬走之前你过来一趟吧,你自己的东西你看着扔。还有,能帮我买一本相册吗?我去文具店看过,那里没有卖的。”

我说会尽快抽出时间去首尔,又简单地传达了自己在大田找到了新工作,春天就要离开熙岭的消息。

“爸爸很高兴。祝贺你。”

第二个星期六我去了首尔。爸爸和登山会的会员们一起去雪岳山爬山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涂着玉色油漆的电视柜和天花板上的装饰线条。这座房子是大约二十五年前建成的,当时很流行玉色吗?我们一家八年前搬到这里,之后一共延长了三次合同,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记得搬家后第一年的夏天,这里不但不通风,也没有空调,当时我们不知流了多少汗。我还记得搬家那天看到纱窗时简直大吃一惊,那个纱窗可能从这座楼建成以后一次都没更换过,上面全是灰尘,几乎透不了气。我提议要求房主更换纱窗,母亲说不想惹房主不高兴,就自己动手在纱窗上贴上报纸,一边用喷雾器喷着水,一边清理干净了上面的灰尘。

就是在这个家里,妈妈祝福了女儿的结婚,还盼望着能抱上孙子;查出了癌症;听到了女婿出轨的消息,祈祷着女儿不要离婚;看着女儿离婚后去了熙岭;旧病复发,接受了手术;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烽火山散步;刷新了消消乐和跑跑姜饼人的最高游戏纪录,玩了魔兽争霸。

“房东说要回来住。”

妈妈递给我一杯水说。

“啊,那个老太太?”

“嗯。”

“我买了这个。”

我把相册递给妈妈。

“有照片要整理吗?”

“等一下。”

妈妈拿着一个印有“职业世界杯”字样的旧鞋盒走了出来。她把两手并拢放在鞋盒上,看着我,好像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而我不可以碰那个盒子。

“本来打算忘掉的……但我做不到。”

我把手伸向盒子,妈妈把盒子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

“上次和你吵架之后,我心里总记得你说的那些话。最后我想,不能把它们扔掉。”

说完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打开盒子的盖子。我看到孩子们的照片,是姐姐和我。妈妈把盒子推了过来,我把手指放到盒子上,恐惧伴随着思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按时间顺序排吗?”

我问。

“不用,就随便整理吧。”

“嗯。”

我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照片。看起来四五岁的姐姐剪着短发、穿着黄色吊带裤,在喷泉前皱着眉头。我拿近照片,想看清楚一些。

“那是爸爸公司组织家庭一起去郊游的时候。在汽车上睡着觉被吵醒了,不高兴呢。”

妈妈又递来一张照片。刚出生的姐姐包在橙色的襁褓里,睁着眼睛,嘟着嘴。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妈妈背上的姐姐、爬来爬去的姐姐、学步车里的姐姐、坐在玩具马上的姐姐、吹蒲公英种子的姐姐……我把它们都放进了相册里。

还有姐姐和我一起拍的照片——一起在胡同里跑的照片;因为身高差异勉强搭着肩一起走的背影照;并排坐在长椅上吃棒冰的照片;姐姐的小学入学典礼上妈妈、姐姐和我一起拍的照片……妈妈微微屈着膝盖,用双臂紧紧地抱着我和姐姐。她笑得很灿烂,看起来显得非常小,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在妈妈的两旁,姐姐和我可能嫌阳光太晒,用手搭着凉棚,都皱着眉头。我俩都梳着刘海,向后扎着长发。

还有一张照片是浑身被水打湿后坐在浴缸里拍的。浴室的墙上贴着狮子一家的贴纸,上面有狮子妈妈、狮子爸爸和狮子宝宝。妈妈在洗手台上一边给姐姐和我洗头,一边用狮子一家的声音和我们说话。“狮子妈妈说:‘我们智妍不怕洗头呢,小狮子应该也像智妍不怕洗头对吧?’然后小狮子回答:‘我怕洗头!’狮子妈妈对妈妈说:‘好羡慕智妍的妈妈啊,智妍不怕洗头。’”妈妈用小狮子和狮子妈妈的声音轮流说话,我觉得妈妈一定会魔法。虽然我知道是妈妈在说话,但我还是相信那个贴纸是有生命的。狮子一家借由妈妈的声音苏醒了。

“狮子一家!”

我让妈妈看照片,妈妈瞟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姐姐出事之后,我们搬到了现在这个社区,狮子一家没有跟着我们来。后来,妈妈还会帮我洗头,但我能切肤感受到,对妈妈来说,现在这只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

“有想要放到相框里的照片吗?”

我问。妈妈的眼神晃了一下。她似乎忘了,除了相册,还可以放到其他容易看到的地方。

“挑一张放进相框里吧。”

我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过头了。因为妈妈把姐姐的照片放到显眼的地方,就等于宣布自己不会再对姐姐的事有所隐藏。妈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剩下的照片装进相册里。然后心想,妈妈走到这一步也花了很长时间,能做到这样,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照片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照片上几个女人坐在檐廊上。年轻的妈妈穿着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剪着西瓜头的我在她身边打哈欠。在我旁边,梳着两根辫子的年幼的姐姐正看着我。再旁边是年轻的祖母,她两腿伸直,身体向姐姐那边倾斜着。妈妈的左边,一个穿着白色苎麻衣服的老人坐得离妈妈很近,正在笑着。我很快就认出了这个老人是谁。

“这是曾祖母吗?”

我用手指着她问。妈妈点了点头。

“嗯。用一次性相机拍的,不太清楚。很多照片都没洗好。”

妈妈有些惋惜地说着,找出当时在熙岭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全都是模糊的,有些照片的一边很虚,或是因为不小心曝光,只能看到一半。还有的照片焦点对错了,人脸模糊,只有后面的树很清晰。但是妈妈没有扔掉那些照片。

“这个别放进相册。”

妈妈指的是在乌龟海岸大家站成一排拍的照片。照片可能是妈妈拍的,上面没有妈妈。最左边的是穿着苎麻单褂的曾祖母,旁边是我和姐姐,最后是祖母,大家互相牵着手,都笑着,海浪的白色泡沫浸湿了大家的脚。妈妈戴着老花镜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皱着眉头,后来淡淡地笑了一下。最后她把照片单独夹在了笔记本里。

我拿起在祖母家檐廊上拍的那张照片给妈妈看,说自己想要这张照片。其他的照片,我一张一张都用手机拍好保存起来。

妈妈把相册放进书架,开始整理衣柜。看她的态度,整理照片也像整理其他行李一样,只是应该做的事情中的一件而已。但是这种态度似乎恰恰证明,妈妈做了一件无法对我明说的大事。那些照片妈妈独自珍藏快三十年了,每次搬家的时候她都会苦恼要不要扔掉。

妈妈慎重地挑选着要留下和要扔掉的衣服。衣服表面上看起来差别不大,但有的被留下,有的被丢弃。扔掉的衣服比留下的要多。

“每天只穿那些常穿的衣服,这些也都是包袱。”

妈妈看着那堆衣服说道。我们抱着要扔掉的衣服出来,把它们放进回收箱,回来的路上,妈妈说起她高中毕业后一个人回首尔生活时的事情。那时,她和室友一起住在寄宿家庭,一分一分地省吃俭用。不过因为有祖母,妈妈从不缺衣服穿。而来自金泉的室友因为衣服少,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次,曾祖母来到首尔,看到这一情景,就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给了室友。妈妈说着,舔了下嘴唇:

“你曾祖母对室友连连说着感谢,说谢谢她让自己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然后把自己的毛衣送给了她,说欠了她太多人情。你曾祖母人就是这样,她去世后,都没有留下多少遗物。”

看到妈妈的表情,我知道她真的非常喜欢曾祖母。

“不久前我梦到了祖母。”

妈妈又说。

在梦中,曾祖母深夜里坐在老家的屋顶上仰望月亮。“祖母!”妈妈大声叫着,曾祖母却不看妈妈,只望着月亮。妈妈跺着脚又说:“祖母!我是美仙啊!”然后又叫了一声曾祖母。妈妈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对曾祖母说平语的小孩子。“你看看我啊,祖母!”妈妈哀求着,这时曾祖母才回过头来。曾祖母的脸在月光下面闪着光辉。“祖母讨厌我吗?”母亲问。曾祖母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脸上露出微笑。“祖母很讨厌我吧?”妈妈哽咽着再次问道,这时曾祖母开口了。妈妈一下醒了过来。

祖母到底想说什么呢?妈妈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都在想象着梦中的最后一幕。后来她想起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海边寻找坐在那里的年幼的自己时曾祖母的脸。

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挑那些没能被父母好好保护的孩子,折磨他们。妈妈本能地知道,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而努力,这是成了老师眼中钉的那些孩子的生存方法。每当妈妈想到为了不被折磨,每一刻都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心里想着“该回家了,该回家了”,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经常去海边。每当这时,曾祖母就会去找妈妈。妈妈还记得曾祖母在天黑的海边一边喊着“美仙啊,美仙啊”,一边走过来时的样子。妈妈记住了当时的喜悦,以及受到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还有那种“我也有人牵挂”的心声。

后来妈妈长大了,曾祖母也去世了,但那句心声一直留在了妈妈的心里。

妈妈说完这些,低下头站在那里。

“妈妈。”

我无法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叫了一句“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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