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

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在我最新那本小说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满心苦涩地追忆起“军用僵尸项目”最开始的那段日子。他本人就是早期招募的新兵之一,不过并不是最早的。最早的那批新兵,至少其中一些人,是从战场上铲起来的尸体,用跳线连进大脑,暂时重启到有意识的状态,然后人家告诉他们说:嘿,你其实已经死了,不过我们可以把你复活,只要你愿意替我们干几年就成。或者我们也可以把线拔掉,任你变回我们找到你的样子,随你选。合同条款确实有点儿霸道,但考虑到不答应会有什么后果,换你你会拒绝吗?【……】《零和》就是最早的一个新兵的故事。

艾桑特尖叫着冲出去。地狱是一间回声密室,充满了吼声、海水和金属的撞击。可怕的阴影沿隔离壁移动,每个平面上都翻腾着一片片网状绿光。撒西莱特人从月池中升起,仿佛某种从明亮的泻湖里钻出来的生物,一冒头他们就开始射击。拉西达的上半身倒在甲板上,炸开的腹部喷出深色的血雾。奇多还在拖着身体往前爬,想去够晒架上的矛枪,就好像一支老古董鱼叉也能赶跑这些恶魔似的——对方有枪,有气动装置,还有那些小子弹,先深深埋进你的肉里,然后让你见识五百个释放的大气压能对你的内脏干出什么花样。

艾桑特可没有这些东西。他有的只是自己的拳头。

他把拳头用上。他朝离自己最近的撒西莱特人扑过去,那女人正瞄准奇多;这时甲板呻吟着下落、侧倾,艾桑特的身体也剧烈摇晃。海水涌上月池边缘,倾泻在金属护板上。身体下落的途中,艾桑特胡乱朝入侵者挥动手臂。她射偏了。舷窗上绽开一张蜘蛛网;一小股水从蛛网中央喷出,玻璃立即尝试从裂口边缘修复自己。

艾桑特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个撒西莱特人潜水服上的沙漠之锤标记,就在她把他轰上天之前。

五年

流水。金属碰撞金属。哐当声和汩汩声,压低的谈话,中距离处机器运转制造的回声,幽闭的恐惧感。

艾桑特睁开眼睛。

他仍在湿屋,房间的天花板在他眼中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金属板、支柱和奇多刻进油漆里的愚蠢涂鸦(所有同义反复都是同义反复)。绿光依然在生物钢板上黯淡地蠕动,但那种致命的能量已经流走了。

他想扭头,结果办不到。就连自己的身体他也只略有些感觉——就好像身体只是实体化的幽灵,只是坚实的肉体最微不足道的回音,在腰部附近便渐渐消逝,迈入不存在的国度。

一个架在人类躯干上的昆虫脑袋耸立在他上方。它用两种声音说话:英语和加纳中南部通行的阿肯语,阿肯语重复英语的内容,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悠着点,大兵。放松。”

女人的声音,挺活泼。

不是撒西莱特人。但是带了武器。危险。

不是兵,他想这么说,他想这么喊。在非洲西海岸千万别被当成任何种类的战斗人员,否则绝对没好事。可他连轻声低语都做不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

艾桑特意识到自己没在呼吸。

那个昆虫女人——现在他看明白了,她穿着潜水服:她的下颌骨是某种电解装置,她的复眼是衍射眼镜——她从他视域之外取过一张战略卷轴,拿到离他的脸半米处展开。她喃喃念出咒语,卷轴应声活过来。它闪出柔和的光,化作两张重叠的键盘:英语在上,阿肯语在下。

“别想着说话,”她用两种语言说,“只看字母。”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N上:N亮起来。O.T. 薄膜预测拼写,加快了从眼睛跳动到文字浮现的转换速度:

不是兵养鱼的

“抱歉。”她收起翻译;阿肯语键盘一闪,消失了。“修辞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克乔·艾桑特

她把衍射眼镜推到额头上,又解开下颚,任它落下来垂在自己面孔的一侧。在那些东西底下她是白皮肤。

奇多是不是

“我很抱歉,是的。所有人都死了。”

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他心里这么想着,同时想象奇多最后一次嘲笑自己,笑自己迂腐得叫人受不了。

“找到他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来自隔间另一头。“克乔·艾桑特,塔科拉迪城居民。二十八岁,泽区标准水——等等,战斗经验:加纳空军两年。”

艾桑特的目光狂乱地射向键盘:只是养鱼的不是——

“别担心,伙计。”她安慰似的伸出一只手,他只能猜测它大概落在了自己身体的某处。“这附近人人都见识过战斗,对吧?你们屁股底下是方圆三百公里内唯一可靠的蛋白质储备,想必时不时就得跟人动手才能保住它。

“反正。”她朝另外那个声音转过身去,肩章落入他的视野:西半球联盟。“我们可以把他放进名单里。”

“要做就赶紧。表面接敌,大约两千米,正在接近中。”

她转回艾桑特这边。“是这样的。我们没能及时赶到。我们本来根本不该过来,不过指挥官听说了萨利的计划,然后发挥了一点人道主义的主动性,我猜可以说是。我们刚好来得及把他们吓跑,又朝他们开了一通火,但那时候你们全都已经死了。”

我没有

“啊,克乔,你也死了。都死了。”

你把我救活

“不。”

可是

“我们用跳线启动了你的大脑,仅此而已。如果让电流通过一条腿,就能让腿抽搐,这你知道吗?你知道触电是什么意思吗,克乔?”

“他有分子海洋生态学的博士学位,”她那看不见的同事说,“我猜他是知道的。”

“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对吧?身体就像幽灵一样?我们没有重启你的其余部分。你现在的感觉只不过是神经的残余感受,因为神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你等于是装在盒子里的大脑,克乔。你现在是耗光了能量在空跑。

“不过关键在于:你不必如此。”

“加快速度,凯特。我们只有十分钟,最多。”

她扭头瞅了一眼又转回来。“我们在利维·摩根号上有个装置,能把你补好,再把你冻起来直到我们回家。老家那儿又有个装置,能他妈制造奇迹,让你焕然一新。但这事儿不便宜,克乔。我们每干一次基本都要破产一回。”

没有钱

“不要钱。我们想要你替我们干。五年的服役期,可能更短,全看技术进展如何。那之后你想干吗就干吗,银行里还有好大一笔钱等着你,货真价实的重获新生。这活儿容易得很,相信我。难搞的部分你都只是自己身体里的乘客而已。就连新兵营基本也是自动完成的。真正的加速项目。”

不是西半联

“你也不属于霸主,不再是了。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正在腐烂的肉连在两根跳线上。我跟你提议的可是救赎的机会呢,伙计。你可以重生。”

“你他妈赶紧完事,凯特。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头顶上了。”

“当然如果你没兴趣,我拔掉线就完了。你还是变回我们找到你的样子。”

不求你愿意

“愿意什么,克乔?愿意拔掉线?愿意把你留下?你得说明白。我们这可是在协商合同。”

愿意重生愿意服役五年

为什么会有一丝颤抖的犹豫?为什么会有一个声音耳语:没准死了更好些?也许是因为他确实死了;也许那些叫人窒息的内分泌腺已经没法继续工作,没法再用恐惧、绝望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淹没他的大脑,而这些正是令人类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也许死了就意味着再也不用在乎这些破事。

可他还在乎。也许他是死了,但他的腺体没有,还没有。他没有拒绝。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拒绝。

“哈利路亚赞美主!”凯特一面宣告一面朝舞台下某个看不见的控制器伸出手去。就在一切陷入黑暗前她最后又说:“欢迎来到僵尸部队。”

救命的机器

不过他们并不叫它“僵尸部队”。

“有一件事你们要明白,任何行动都没有理由要派大兵上战场。”

他们叫它零和(ZeroS)。很奇怪,Z代表的倒不是僵尸(Zombie)。

“只要处理得当,甚至一开始就没有理由牵扯到战场。经济工程学和云端控制就是干这个的。”

S甚至也不代表小队(Squad)。

“如果这两样都失败了,才会用到无人机、机器步兵和大兵。”

零和(Zero Sum)。或者照主管军士西拉诺的说法:一语双关,对吧?我思故我在嘛。反正总比加林提议的说法强:海盗僵尸旅。

艾桑特正在听战略入门课,他本来几乎信了教官是真人,可对方听着并不像烦闷得要死,因此肯定是人工智能无疑了。

“你们要是发现自己被派出场,那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所有人都把冲突化解完全搞砸了,最后留下满天满地的狗屎给你们解决。”

同时艾桑特也在沿大山的一侧往上跑。沿途风景很美,整整二十公里,满是岩石、松树和覆盖苔藓的致命陷阱。这片山坡上植被茂盛,北非那不断扩大的沙漠里的植物加起来怕也不及这里多。他真希望自己能看见就好了。

“你们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任务已经失败;你们的工作就是从废墟里尽量抢救点什么。”

可惜他看不见。基本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从起床号到现在艾桑特一直是瞎的。

“算你们走运,经济手段和云端控制和战略人工智能倒是经常失败。”

不是完全失明。他仍能看见光,看见某些总在运动中的外形,就好像透过蜡纸看世界。身为“乘客”,你的眼睛会抖动。当然人的眼睛一直也在抖动,不断从某个暂时的焦点跳到下一个——他们管那叫眼动——但大脑通常会将这些动作剪辑掉,再把清晰的部分粘到一起,变成一种持续的幻觉提供给你。

在这里却不会这样。在这里眼动频率高出天际,任何东西都不会遗失。完全数据获取。对于艾桑特一切都是暴风雪样的模糊一片,不过没关系。有东西在这里头跟他在一起,而它能看得很清楚:毕竟他的胳膊和腿都在动,而克乔·艾桑特并没有动它们。

他其余的感官运转正常。他能感受到爬墙时绳子与手掌摩擦的粗糙触感,嗅到大地与覆盖小径的松针的气息。几公里之前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脸颊内侧,到现在都还能尝到一丝铜的味道。音频链接里的声音他听着也清晰无比。他内在的僵尸同样在吸收所有这一切,只不过骨膜不会眼动,触觉神经不会在血肉底下蹦来蹦去。只有眼睛:凭这你就能知道自己正处在僵尸模式。这个以及你的整个身体都仿佛感染了“异手症”。

艾桑特管它叫他的“邪恶双胞胎”。这名字最早是父亲送给他的,在父亲逮到八岁的克乔一周里第三次梦游之后。有天吃早饭时,艾桑特一时嘴快跟小队的队友提起这事,他们到现在都还在取笑他。

现在他尝试用意志力让自己暂停一刹那,仅仅是为了好玩。邪恶双胞胎继续奔跑、跳跃、爬行,与过去的两小时毫无二致,自治程度叫人心惊。那是一个月前他们灼烧进他大脑新皮层的后压部搭桥,一扇小小的升降式闸门,将心智与自我分隔开。他们蚀刻在他身上的模块远不止这一个,用的工具则从神经织网、纳米管网格到老式的激光手术刀都有。微调中脑以便定制古老的狩猎——追踪本能;在眶额皮质安装阻尼器,以确保行为上的服从(借用麦多克斯的说法:免得等你们想拿回钥匙的时候,你们的另一半硬是不给)。

新伤疤害他头皮发痒。他的脑袋在活动时带着令人不安的惯性,就好像里面坠着一公斤的铅和好些砷化物和碳。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连十分之一也不明白。他迄今无法相信自己竟能起死回生。可是上帝啊,身体如此强壮的感觉是多么美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能单枪匹马对付整整一个排。

有时这感觉会一连持续整整五分钟、十分钟,然后他才会想起那些没能赶上这笔买卖的尸体的名字。

邪恶双胞胎突然轻快地跳向一侧,事先毫无征兆。它抬起双臂,刹那间艾桑特又能看见了。

仅仅一毫秒,弥漫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小块清澈的空间:一辆洛克希德斗牛梗刚刚爬上他左手边的花岗岩突起,斗牛梗张开腿、枪口旋转准备瞄准。下一瞬间艾桑特又瞎了,后坐力顺着一只胳膊震颤,活像一次小型地震。他的身体甚至不曾打破奔跑的节奏。

“啊。目标获取,”教官评论道,“好好享受风景。”教官抓住机会为他总结基本要点——只有锁定目标时眼睛才会在某个点上聚焦足够长的时间,因此也只有在这时乘客才有机会往外看。说完这个它又开始发表关于视距联网的长篇大论,转换话题时顺畅极了。

艾桑特不大确定其他人听的是什么。提瓦纳是除他以外唯一刚招募的新人,多半在忍受跟他一样的新手入门独白。卡里姆斯现在可能已经进展到战地创伤了。加林走的是工程学的路子。麦多克斯跟艾桑特讲过,考虑到艾桑特的背景,他最后多半是搞生物武器。

要训练一个能上战场的专家需要十九个月。零和七个月就能做到。

艾桑特的双腿停止活动。他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梅岑格中尉的声音抓挠他两耳之间的空间:“乘客们,你们可以进入驾驶舱了。”

开关埋在视觉皮层,并与想象力相关联。他们管那叫曼陀罗。由每个新兵自行选择,同时对其他人保密;这么一来就不会存在所谓的万能钥匙,免得遇到某个诡计多端的对手,激战正酣时被人一锅端了。植入图形模式时采用双盲试错法进行设定,就连技师们也不知道每个人的钥匙是什么。某种跟你有关的东西,他们说。独一无二,容易设想的。

艾桑特的曼陀罗是几个词构成的序列,以无衬线字体呈现。现在他将它召唤出来——


所有同义反复

都是同义反复


——世界咔哒一声重新聚焦,令人猝不及防。虽说他并没在移动,脚下也不由踉跄了两步。

他的左手开始抽搐,就像收到信号一般。

他们身处半山腰,这里是一片斜坡,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有花。昆虫。一切都散发着勃勃的生机。西拉诺朝天高举颤抖的双臂,卡里姆斯扑倒在草地上:他们接受过十几次微调,尤其线粒体数量和腺苷酸活化蛋白激酶促进剂都两倍于正常水平,早已是统计学中右侧尾部的右侧尾部,因此另一半掌舵期间他们几乎不觉得消耗了体力;可一旦切换回来他们仍然感到虚弱不堪、筋疲力尽。阿科斯塔一屁股坐到卡里姆斯身边,朝着阳光咧嘴笑。加林踢了一根腐烂的木头,居然有条蛇扭动身体爬进了草丛里,一圈圈黄色和黑色,外加不断吞吐的信子,千真万确。

提瓦纳站在艾桑特身旁,跟他一般的秃头、一般的满头伤疤。“真美,唔?”她的右眼有点歪,艾桑特忍不住想盯着看,于是只好强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她鼻梁上。

“蒙着头套两个钟头,这点美可不够补偿。”撒科斯,任由自己沉溺于无意义的抱怨。“给我们接个视频信号难道能要他们的命?”

“哪怕只是让我们睡过去呢。”卡里姆斯嘟囔道。其实两人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大脑是一大堆交缠的线,从地下室绕到阁楼又再绕下去,关掉起居室的灯炉子可能就没法工作。就连付费点播也行不通。理论上并没有任何理由说他们不能干脆跳过抖动的眼睛、直接连个视频信号进大脑皮层,但他们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各种植入体,剩下的地产面积不够大,没地方留给非关键功能了。

至少麦多克斯是这么说的。

“我其实压根儿不在乎。”阿科斯塔说。他嘴角微微抽动,微笑变成令旁观者困扰的痉挛。“哪怕下线的时间再长一倍我也能忍,只要每次结束时都有这样一番景致可看。”大自然就是阿科斯塔活着的理由,无论多小的一点点都行。他来自危地马拉,42年那场超级大火灾,大部分植被都没了。

提瓦纳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片刻艾桑特才意识到对方问的是自己。“抱歉?”

“阿科斯塔是自然宝宝,卡里姆斯以为等技术解密她能发大财。”

这事儿艾桑特还是头一次听说。“你又是为什么报名的?”

他不大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他个人的经历判断,不是你报名参加零和,是零和找到你。这问题古怪又私密。它勾起了他不愿多想的东西。它勾起了他已经想太多的东西。

“唔——”

谢天谢地,麦多克斯选了这一刻从基地与他们无线电通话:“好,所有人。症状核对。西拉诺。”

下士看看自己的前臂。“挺好。没平时那么一惊一乍。”

“卡里姆斯。”

“我有那个,呃,呃……”她犯起结巴挣扎了半天,最后懊恼地啐了一口:“操。”

“我就照常给你登记失语症,”麦多克斯说,“加林。”

“每五到十分钟视野闪动。”

“有进步。”

“运动时情况好些。血流比较顺畅,可能是。”

“有意思,”麦多克斯说,“提瓦——”

“我看见你了上帝我看见你了!”

撒科斯在地上打滚。他的眼睛在眼窝里往上翻,他的手指抓起泥土。“我看见了!”他高喊一声,然后开始胡言乱语。他的头大幅甩动,唾液往外飞。提瓦纳和西拉诺朝他靠近,可无线电里上帝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下来:“退后!所有人立刻退后!”而所有人都服从了,因为上帝用的是大卫·梅岑格中尉的声音说话,而你是绝对不想惹他发火的。很快上帝的气息从天国垂下,那是一架医疗直升机的螺旋桨。螺旋桨抽打空气时安静到无法想象,虽说大家都已经看见它了,他们全看见它了,已经没必要再使用隐身模式。说起来其实从来也没必要隐身,因为直升机一直都在,刚好就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外,以防万一。撒科斯已经不再胡言乱语。他的面孔扭曲,脊柱像拉开的弓。直升机落地,即便只隔了十米,螺旋桨的呜呜声也微不可闻。它吐出医护人员、一台担架和几个机器人。机器人展开了收在腹部的带关节的昆虫腿,它们的表面是光亮的黑色,躯干活像复活节彩蛋。零和的人退后,医护人员围上去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又是梅岑格:“好了,肉袋子们。所有人回后座。返回基地。”

西拉诺转身走了,眼睛已经在眼窝中抖动起来。提瓦纳和卡里姆斯也在片刻之后完成过渡。加林在离开前拍了拍艾桑特的后背——“得走了,伙计。难免的,你知道?”——说完他就消失在自己的脑袋里。

直升机带着撒科斯升空。

“列兵艾桑特!立刻!”

他独自站在空地里召唤自己的曼陀罗,然后陷入失明的黑暗。他的身体向后转。他的腿动了。某个东西开始操纵他往山下跑。人工智能教官永远对语境保持敏感,开始教授在战场上失去战友应该如何应对。

这样最好,他知道。这种时候当乘客是最安全的。所有的这些故障,这些——副作用:在僵尸模式它们从来都不会出现。

这完全符合逻辑。毕竟人家下注赌的也只是他们的僵尸而已。

一站又一站

偶尔他还是会在半夜惊醒,再次被自己依然存在这一认知震惊,以至意识恢复清醒——就好像他以为的死亡其实只是与死神擦肩,直到好几天、好几周后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确实没死,于是不禁膝盖发软,大口喘气。他会惊觉自己正在召唤曼陀罗,这是对早已过去的威胁做出的战斗/逃跑反应。他盯着天花板,强迫自己用平静覆盖惊惶,从其他新兵的呼吸中寻求安慰。尽量不去想奇多和拉西达。尽量什么也不想。

有时他发现自己来到公共区,屋里只有他自己,此外就是那永远悬浮在拐角的机器人。机器人时刻关注着他:万一最近植入的上百个模块里有哪一个造成了延迟发生的剧烈反应,它就会拉响警报,注射药物。他透过这个加拿大军事基地里那些残废的终端去看世界(终端可以上网冲浪但却不能发送信息)。他从金属线和光纤线中滑过,通过地球同步阵列一路弹回加纳,看卫星摄像头拍下海岸角大学城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埃舍尔式生态建筑。有时他寄生在漫步于马克拉城市东边的机器人身上,再次为基因工程改造过的蜗牛而惊叹——有些蜗牛竟有离心机那么大——就是它们在他六岁时点燃了他对生物学的激情。他流连于熟悉的街巷,在这里中国人打印的玉米团饭和鱼味道总比别人的好,虽说他们的菜谱肯定也是跟当地人抄来的。他还步入阿岱族的人流中,感受街头鼓手制造的壮美混沌。

但他从未去找寻朋友和家人。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还没准备好,还是因为他已经把他们抛在了身后。他只知道有些东西才刚刚睡去,最好不要吵醒它们。

零和。新生命。同时也是一种游戏,通常都是武装冲突的借口。

也意味着“存在之无”,如果你偏好拉丁语的话。


他们高高俯视一小块被逐渐淹没的土地,这里很早以前就因加尔维斯顿湾水位上涨被人类抛弃了:大教堂大小的存储罐,表面布满铁锈和破坏的痕迹,十二层楼高的过滤塔,大堆足可供人行走的扭曲管道。

加林悄悄走到他身边。“看着活像螃蟹强奸了章鱼。”

“你手下这些小伙子好像有点紧张。”治安官说。(艾桑特握紧拳头以控制左手的颤抖。)“他们踩着什么东西了?”

梅岑格没理会对方的问题。“他们提要求了没有?”

“老一套。停止配给制,否则就把它炸上天。”治安官直摇头。他想擦擦额头的汗水,结果老朽的炮兵机械外骨骼卡了一下,然后又过度补偿,他差点一拳揍上自己的脸。“自从爱德华兹含水层干涸,这鬼地方就全崩了。”

“他们对缺水的回应就是炸掉脱盐设施?”

治安官冷哼一声。“你老家那块儿的人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中尉?”

来的路上他们查看了工厂的技术参数,连一个铆钉都没放过。至少他们的僵尸查看了。僵尸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是用借来的眼睛飞快扫过视频信号和背景简报,这期间艾桑特是瞎的,但哪怕能看见他多半也看不懂。艾桑特只知道——梅岑格给回到游客班的他们分享了一部分缩减过的简报信息——整个设施是很早以前从卡塔尔购入的,那时候油漆依然会剥落,金属依然会生锈,从地里挖出的黏稠化石能让你暴富,足以买下整个地球。还有就是那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而这处设施也已经破败不堪。艾桑特暗想,这不就是整个得州独立运动的缩影嘛。

“他们的计划倒是周详,”治安官承认,“搞了他妈一大堆电阻,把它们连在移动吊车上,堆在所有要紧的地方。要是我们派全地形车进去,电磁脉冲轻松就能把它们搞定。”他扭头往后瞅了一眼——如果使劲眯细眼睛,你就能看到热气从一堆沥青上升起,而那堆沥青的形状几乎好像是一台停在原地的奇努克运输机。“用动力外骨骼怕是有危险,除非是增强过的。”

“我们不用动力外骨骼。”

“就目前知道的情况看,有部分人在冷凝机旁挖了掩体,其他人紧靠着热交换机。我们倒想用微波把他们轰出来,可要是用微波里头的管子也得爆。那还不如我们自己把这地方炸掉完事。”

“火力。”

“应有尽有。西格·绍尔手枪、赫克勒——科赫步枪、美苏西。我觉得有个人好像还有把蝎式冲锋手枪。全是靠动能的家伙,没有你们能烤焦的那种货。”

“带腿的东西有吗?”

“他们弄了台猎狼犬进去。46-G。”

“我是问你们。”梅岑格说。

治安官牙疼似的咧咧嘴。“最近的也在三小时之外。还瘸了条腿。”看见梅岑格脸上的表情他又道:“博第动力的店几年前撤走了。那之后零部件就一直不好搞。”

“当地的治安部队呢?总不会就你一个——”

“里头有一半本来就是执法人员,不然你以为他们怎么搞到猎狼犬的?”治安官压低了嗓门,虽说周围并没有别的爱国者能听到他说话。“小子,要是还有别的路可走你以为我们会请你们来?我意思是耶稣基督老天爷,咱这儿要维持治安本来就够难了。要是消息走漏,被人知道这该死的内部纠纷我们也要找外人帮忙……”

“不必担心,我们不戴名牌。”梅岑格转向西拉诺。“交给你了,军士长。”

梅岑格消失在隐身模式的奇努克运输机里,西拉诺对队伍说:“大家说再见。三十秒后进入自动驾驶。”

艾桑特暗暗叹气。那些可怜的混蛋半点胜算也没有。他甚至没法责怪他们:他们只不过是被绝望、饥饿和别无出路驱使罢了。就像他上辈子结束时谋杀他的那些撒西莱特人,说到底对方只有一桩罪过:出生在一片已经无法喂饱他们的荒原,并因此被诅咒。

西拉诺抬起一只手:“目标位。”

艾桑特召唤出自己的曼陀罗。世界变成灰色。他抬起抽搐的手去摸枪柄,手落下时已经又平静又稳定。

肯定会很血腥。

他暗自高兴自己不必亲临现场目睹这一切。

英雄们

不过事后他当然还是看了。一回到基地他们所有人都看了。他们还在学习,世界就是他们的教室。

“过去新生代的时候,大家就只在乎反射。”说话的是奥利弗·麦多克斯少尉——鲜少露面的艾玛·罗西特少校的巫师学徒,隶属于神圣的神经工程学教团。少尉的口气兴奋极了,活像九岁小孩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上演说。“快速射击、猛冲、卧倒、匍匐、观察——听到有人喊接敌时你的身体学会不假思索完成的那一切。我们的整个项目最初只是想加速这些宏指令。他们从来不明白,心灵不仅能下意识做出反应,还能思考。它能分析。好多年前我就跟他们说过,可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明白过来。”

艾桑特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从不写信,也从不打电话,亲自来访就更不会了。他猜他们应该会签很多支票。

“不过在这里,我们手头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僵尸心智的战略天才。”

他们的脑内平视显示系统记录下一切,麦多克斯的尸检则把这一切串成一张金曲合集,里面用到了遥距红外线和脉冲电活动,再加一点点超指数算法填补空白。现在他设置好游戏板——墙、地板、工厂的内脏,一切都像施了魔法一样变得透明——然后将里面的人初始化。

“那么,你们面对的是十八个全副武装的敌对分子,全都隐蔽在恰当的咽喉点。”各个要冲都有小矮人亮起红色。“你们实际上还面对一个干扰场,所以除非彼此在直接可见的视距范围内,否则无法分享遥传数据。此外还有一台电磁脉冲增强的机器人,它会攻击任何活动物体,哪怕你只是吱吱一声;而且它在整个频谱上都聋了,所以即便我们有后门的密码它也听不见。”猎狼犬的图标尤其闪亮:多半是从博第动力的推广文案里直接抠下来的。“然后你们面前还有个见鬼的疯子,他拿着死人开关,他的心跳一停整个地方就要炸上天——或者哪怕他只是嫌你们离他太近也一样可能引爆。这一点你们进去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

“可是尽管如此——”

麦多克斯开始计时。迷宫里的图标用快动作跳起舞来。

“加林第一个上,而且彻底搞砸了。他的子弹只刚刚擦过目标——多半连血都没流——不仅如此,他还忘了装消声器。干得漂亮,加林。你压制目标失败,现在整栋大楼都知道你在哪儿了。”

艾桑特还记得那一声枪响如何在楼里回荡。他记得自己的心沉下去。

“现在那位老哥的兄弟们转过弯过来了,然后——加林再次脱靶!这回是擦着人家的肩膀。这时候那伙人里真正的高手来了,那台猎狼犬一直在朝加林开枪的位置逼近,狗娘养的可是全副武装,准备大开杀戒,然后……”

46-G转过弯。它没有瞄准加林;它击中了叛乱者。

老哥和他的兄弟倒在一小堆红色的像素灰尘中。

“这他们可没料到!”麦多克斯喜形于色,“被他们自己的机器人给杀伤了!你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艾桑特皱起眉头。

“两个坏蛋解决了,加林已经爬上梯子,走上了这条窄道,这时候机器人才瞄准了他;但提瓦纳在很远之外的另一头,建筑对面,他们俩有半秒钟左右彼此直接可见”——一条明亮的直线在两人的图标之间闪烁——“然后提瓦纳就从上头退回了地面,开始挨个朝逆流组件附近的老哥开枪。结果她的枪法也跟加林一样烂,而且也一样马虎大意,忘了装消声器。”

到处是枪声,人人都在开枪。艾桑特记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吓得直想尿裤子,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蠢猪才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直到他自己手里的朗·瑟提也抬起枪口,直到他感受到后坐力、听到射击的声音——就好像在他自己背上贴了张130分贝的靶子。当时他问自己,为什么会有人破坏了所有人的消声器,那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麦多克斯依然沉浸在剧本里。“坏人听到动静,开始改变位置。这时艾桑特和西拉诺也传染了狗屎枪法,而博第动力仍然到处射杀它自己这方的人。这一切活动打开了一个缺口,卡里姆斯轻松溜进去——当时她恰巧就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有人想猜猜这几率是多少吗?——正好可以瞄准拿着死人开关的家伙。她完美地一枪爆头。那可怜的混蛋全身瘫痪,但心跳却依然稳定有力。这里我们看到卡里姆斯在检查他的情况,禁用那个已经毫无用处的末日制造机。

“你们看,这一切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我是说从进到出是十八分钟,但五分钟之后你们基本就只是打扫战场了。而就在谢幕的字幕开始滚动之前,卡里姆斯信步走到猎狼犬跟前,镇定自若得跟什么似的,还抚摸了那鬼东西。直接就让它睡过去了。加尔维斯顿警察局拿回了自己的机器人,一丝划痕都没有。五分钟。他妈的魔法。”

“那么,呃,”加林四下看看,“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给他们看看,卡丽。”

卡里姆斯抬手亮出一个袖扣。“看来好像是我从死人开关那家伙身上拿走的。”

“狗哨,R和K。”麦多克斯咧嘴笑。“50千赫,驾驶员和乘客都听不见。除非有办法让机器人分清敌我,否则你是不会让它进入狂犬模式的,对吧?你戴着这别针,小猎狗压根不会看你第二眼。丢了这别针它一秒钟就撕烂你的喉咙。

“你们的另一半本来可以选择安安静静一枪致命,但那样一来剩下的武装只会继续藏在加固的掩体里不动窝。但掩护他们的东西之一就是博第动力最牛的战斗机器。于是你们的另一半没有选择安静的一枪致命,他们选择了大动静和惊慌。他们开枪射了狗哨,把狗引来让它攻击自己的主人。另一侧相应地改变了位置。你们赶着机器人走,而机器人则把叛乱分子径直赶进了你们的交叉火网。这是混沌中的精准,更让人叫绝的是你们根本没办法通讯,只碰巧视线直接可见时才有光学同步。这绝对是人能想象出的最混乱、漏洞最多的网络,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会说根本不可能。但你们这些僵尸不知用什么法子一直在更新彼此的情况报告。每个僵尸都知道它需要做什么才能获得最优解,而且还假定其他所有僵尸也都会这么干,然后团队的战术就这么——可以说是这么浮现了。谁也没出头指挥。谁他妈都没说过半个字。”

画面倒回头去重新播放,现在艾桑特也看出来了。那里头有种美感;节点的动作,他们之间间或闪烁的激光网络,噪音平顺地合并成信号。这不止是舞蹈,不止是团队合作。它更像是——像是呈分散状的同一个有机体。就像一只手的指骨,共同行动。

“对了,如果有人问起我们可不这么说,”麦多克斯补充道,“我们会说假设加尔维斯顿水处理厂被毁,可预见的每种场景都会在后得州独立运动的整个政治版图上造成一个引爆点。我们会指出有95%的可能会出现广泛蔓延的暴动与社会不安定状态,就在西半球联盟的大门口——而零和很好地阻止了这一命运,一点动静也没闹出来。第一次实地部署,成绩不坏。”

提瓦纳举手:“谁会问呢,到底?”

好问题。艾桑特加入零和已经十三个月,他还从没见有外人踏足这处加拿大军事基地的地面。这倒并不特别奇怪,考虑到——至少他几周前查过的公开记录是这么说的——这里的加拿大军事基地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关闭了。

麦多克斯微露笑意:“任何在传统指挥链里头有既得利益的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

艾桑特在医务室醒来,他站在卡洛斯·阿科斯塔的床脚。在他右边有一扇半掩的房门,将昏暗的光线漏进门背后的黑暗:磨损的油地毡,一个角从门口往外渐渐隐没,小小的红色“出口”标识在楼梯井上方的空气中闪亮。他左手边是一堵玻璃墙,能看进神经手术室。带关节的遥控手术刀从天花板垂落,活像螳螂的腿,尽头还长着脆弱到极点的手指。激光。针和纳米管。原子力操控机,极尽精微,能哄得单个的原子分开。零和的人都曾躺在这些手术刀底下,谁也数不清究竟多少次。手术大多由软件执行,偶尔也有人类医生从某个保密的地点远程操作。这些老派的切割手切开艾桑特的身体无数次,自己却从未亲身来过这里。

阿科斯塔闭目仰躺着,几乎显得很平静,就连脸上的痉挛也平息了。他待在医务室已经三天,三天前他在希腊的伊拉克利翁遭遇一大片智能飞镖弹,失去了右臂。没什么大不了。有进口的蝾螈DNA和混合了类固醇的氨基葡萄糖静脉点滴帮忙,右臂很快就能长回来。三周之内他就跟新的一样好了——虽说进了零和谁也别想好到哪儿去——而且不用等全好,只要一周半他就能回自己的床上。不过这期间的平衡有些微妙:他的新陈代谢的确已经提升到喷射气流似的旺盛水平,但那全都用在了组织生长上,剩下的能量几乎不够他去趟厕所的。

克乔·艾桑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凌晨三点站在这里。

麦多克斯说偶尔梦游不必太担心,尤其如果你原先就有这毛病。已经好几个月没人有什么大问题发作,在加尔维斯顿之前很久就不再有了;最近的调整似乎也都是精细的微调。罗西特早就唤回了那些“以防万一”机器人——过去除非是执行任务,他们自己做主走的每一步这些机器人都紧跟不舍。如今甚至允许他们离开基地,在他们表现好的时候。

不过你还是得做好心理准备,时不时还是会有残留的副作用。艾桑特低头瞟了眼自己那只泄露实情的手,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它,把它抓稳,直到神经平静下来。他的视线回到朋友身上。

阿科斯塔的眼睛睁开了。

它们看的不是他。艾桑特觉得它们什么也没看,因为它们没有在任何东西上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在阿科斯塔的脸上跳动、抽搐,后前后前上下上。

“卡洛,”艾桑特柔声道,“你怎么样,伙计?”

身体的剩余部分甚至没有一丝抽动。阿科斯塔的呼吸也没有变化。他没说话。

僵尸不爱说话。它们顶聪明,但是并不用语言沟通。就像那些大脑被切分的病人,他们能理解词句,但却讲不出来。这是某种有关言语和意识的整合的东西。书写更容易些。僵尸的大脑不大喜欢约定俗成的语法和句法,但它们已经发展出一种视觉混杂语,麦多克斯声称比英语效率更高,好像每次简报会都用它。

麦多克斯还声称他们正在设计一种分时共享的安排,把布罗卡氏区的监护权分给额顶叶和后压部皮质一边一半。也许很快有一天,你们就货真价实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了,麦多克斯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一天还没到。

一台战略平板电脑放在床头柜上,混杂的符号形成矩阵,闪出黯淡的光芒。艾桑特将它放在阿科斯塔的右手下。

“卡洛?”

没反应。

“我就是想着——看看你怎么样。你保重。”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颤抖的手指握住门把。步入走廊的黑暗中,凭触觉和记忆导航回到自己床上。

那双眼睛。

说起来他早就见过一百万次了。但过去队友的眼睛总是在直立的身体里失焦、舞动,在那些活动自如、强大自主的东西里。今晚不一样,同样的动静嵌在那样的静止中——那双眼睛在挣扎,仿佛被困在了肌肉和骨骼中,仿佛在向上眺望某个即将把它们活埋的浅浅的坟墓——惊恐。它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惊恐。

我们是死人

专家塔拉·卡里姆斯失踪了。罗西特今早才把消息透露给麦多克斯。在这场对话期间,麦多克斯奇迹般地从永远一脸傻笑的男人变身成面无表情少尉。他拒绝跟大兵们谈这件事。西拉诺在罗西特回停机坪的路上把她拦下来,但费尽口舌也只让对方承认说卡里姆斯已经被“重新分派”。

梅岑格叫他们别再问了。他说这是命令。

但是正如提瓦纳所说——那是在当天晚上,艾桑特看见她背靠一板车的机械部件坐在卸货区里——你可以在网上进行各种查询,半个问号都不必用。

“尸体同仁。”

“尸体同仁。”

自从他俩发现了彼此的共同点,私底下就这样跟对方打招呼。(提瓦纳死于现实主义阵营对哈瓦那的一次袭击。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逊的假期。)死而复生的零和就只有他俩,至少目前还只有他俩。其他人因此对他们有些敬畏的意思。

同时也跟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

“最后见到她的是加林,在记忆洞那边。”提瓦纳戴着接入公共网络的智能眼镜。如果上头的人铁了心要看看她在干吗,这套东西自然是挡不住的,但至少她的行动不会直接默认记录在案。“正搭讪一个红发女人,那人外套上有汉森地热的商标。”

两晚之前,梅岑格放所有人自由活动,奖赏他们扑灭了现实主义阵营对G8G星系的攻击。他们下山去了班夫,享受肉身空间的休闲娱乐。“所以呢?”

眼镜的光线在提瓦纳脸颊上绘出不断明灭的小小极光。“所以班夫警察局有个机器人,它发现了一具符合这一描述的女尸,就在那地方以南两条街的一个公共性交房。同一天晚上。”

“哎。”艾桑特到她身边蹲下,提瓦纳将眼镜推上额头,她那只歪斜的眼睛朝着他抖动不停。

“没错。”她吸口气,把它吐出来。“DNA显示她叫妮奇·斯德克曼。”

“那她是怎么——”

“他们没说。只是呼吁目击证人站出来。”

“有人看见什么吗?”

“她俩一起离开。闪进一条巷子。再往后就没有监控记录了,真是奇怪。”

艾桑特喃喃道:“你真觉得奇怪?”

“不。我猜并不。”

两人沉默半晌。

最后她问:“你怎么想?”

“说不定斯德克曼不喜欢太粗暴,结果事情失控了。你知道卡丽这人,她——有时候她就是不能接受人家拒绝。”

“拒绝什么?我们全都用了抗力比多剂。她根本就不该会——”

“她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杀人——”

“也许不是她杀的。”提瓦纳说。

他眨巴眼睛:“你觉得她动了开关?”

“也许不是她的错。也许是增强组件不知怎么的自己启动了,就好像,好像——条件反射。卡丽看见某种迫在眉睫的威胁,或者她的另一半做了这样的解读。抓起钥匙,解决了麻烦。”

“照设计是不该这样运作的。”

“照设计也不该油炸了撒科斯的中枢神经系统。”

“得了,索菲。那是老黄历了。那些问题肯定已经解决了,不然他们也不会部署我们。”

“当真。”她那只有问题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看他那只有问题的手。

“遗留故障不算。”手术时碰伤的神经、一毫安走失的电流渗进了梭状回。每个人都有至少一种这类故障。“麦多克斯说——”

“哦当然,麦多克斯总说他会帮我们打理干净的。下周,下个月。等最近的微调稳定下来就动手,或者等不需要我们去堪察加操蛋的灌木丛灭火的时候。在那之前呢,反正进入僵尸模式后故障根本不会显现,所以他干吗要在意?”

“如果他们认为植入体有缺陷,是不会派我们继续执行任务的。”

“啊,”提瓦纳摊开双手,“你说是任务,我说是实地测试。我意思是,当然了,同志情谊是很棒——我们是最前沿,我们进了零和!可是看看咱们,乔。西拉诺是里约的叛军。卡里姆斯被指控违抗军令。你我是像压死在马路上的动物一样被他们从地上铲起来的。咱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什么荣誉毕业的优等生。”

“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任何人都能成为超级战士?”或者至少是任何人的身体。

“我们是实验室的小白鼠,乔。他们不愿意把公测版用在他们的西点军校毕业生身上,怕把那些家伙给炸熟了,所以就先拿我们来抓虫。如果项目已经准备好推广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也就是说——”她重重叹口气,“是增强部件的问题。至少我希望是增强部件。”

“你希望?”

“你宁愿相信卡丽就那么发了狂,莫名其妙地杀了个平民?”

他努力无视自己后脑勺的刺痛,多半是某种心身反应。“如果她随便杀人罗西特也不会说重新分派了,”他承认,“她会说军法审判。”

“她永远不会说军法审判。只要是涉及我们。”

“当真?”

“想想看。你见过有政客来确保纳税人的钱没被滥用吗?你在走廊里见过除了梅岑格、麦多克斯和罗西特以外的委任军官吗?”

“也就是说我们没在账本上。”这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我们离账本十万八千里,就跟山洞里的壁画差不多。我们甚至不知道后勤人员跟我们战斗人员的比例是多少。支持性的基础设施百分之九十都在异地,这儿全是机器人和遥控手术刀。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切开我们的脑袋。”她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凑近些,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定他。“这是巫术,乔。也许项目起初很小,就是膝跳反射那类东西,可现在?你和我,我们他妈是货真价实的僵尸。我们是被绳子牵着跳舞的复活的尸体,而如果你以为冥界的大众能接受这种事,那你对他们可比我有信心多了。我不认为国会知道我们存在,我不认为议会知道我们存在,而且我敢跟你打赌,特种作战司令部对我们的了解仅限于预算里的一行字:心理研究。我不认为他们想要知道。而如果这东西藏在这么深的暗处,他们真会任由司法程序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把它拖到灯光底下吗?”

艾桑特摇摇头。“肯定还是有问责。某种内部程序。”

“有啊。你消失,然后他们告诉大家你被重新分派了。”

他思索片刻。“那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我们在食堂闹事,然后我们朝渥太华进军,要求尸体与活人权利平等。”她翻个白眼。“我们什么也不做。也许你忘了:我们死了。从法律的角度讲我们已经不存在,而除非你跟他们谈的条件比我的强得多,那么想要改变现状我俩都只有一个办法:低头做事别惹麻烦,熬到荣誉退伍那天。我不喜欢当死人。我很希望有一天能正式活过来。在那之前……”

她从头上摘下眼镜,关掉电源。

“我们他妈的步步留心。”

跳弹

克乔·艾桑特军士每走一步都他妈留着心,无论遇上的是什么对手:空气脑派和现实主义阵营,资金充裕、靠利润和意识形态打鸡血的私人军队,被饥渴与绝望驱动、衣衫褴褛的临时武装,叛变的达尔文主义银行,另外还有难免要遭遇的宗教极端分子——暗黑十年结束已经快四分之一个世纪,而那些人还在以他们的“隐形朋友”之名致人伤残、害人性命。他的步子一直很稳,直到服役期的第二十一个月,他在洪都拉斯海岸外杀死了三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零和从大西洋深处升起,突袭一座灰岛——全球有数不清的灰岛骑乘在主要的洋流上。有些灰岛是拥有数千居民的难民营,另一些是骗子和逃税者的庇护所——这类人总想避开比较固定的司法管辖权的束缚。还有些灰岛是军用,包裹在色素体和干扰雷达的纳米管里,比机场还大,却能逃过人和机器的眼睛。

“赏金猎人”是渔业农场,家族生意,登记地在巴西。面积不过两公顷,低矮的上部结构修建在甜甜圈形状的船体上,甜甜圈中央有许多养鱼的围网。眼下占据它的是“荣耀天道”的信徒,这些人全副武装,忠于那位自称天道化身的教主。荣耀天道靠没有固定地址的供给线活得欣欣向荣——而梅岑格在过来的路上提醒他们,阻止战斗总是比赢得战斗更好;如果荣耀天道没法喂饱自己的军队,或许他们就不会把军队部署出去。

这几乎是一次慈善行动。

艾桑特偷听战斗的声响,吸入由汽油、带咸味的空气和腐败的鱼混合出的臭气。他任由邪恶双胞胎的世界观冲刷过自己的眼睛,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模糊的光线和无法理解的读数,一闪而过,生命周期仅以毫秒计算。当然获取目标时除外。在那些频闪似的短暂刹那,邪恶双胞胎锁定目标,人的面孔定格然后又再次模糊:两个身穿连体工装、挥舞着赫克勒——科赫步枪的南亚男人。一台受损的老古董“战戮”,踩着两条半腿踉踉跄跄,它的曼德枪光束剧烈摇晃,根本不可能击中任何目标。穿救生衣的儿童,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艾桑特估计他们的岁数在七到十岁间。每一次他的双手都感觉到武器的后坐力,下一个瞬间邪恶双胞胎已经转向下一个杀戮目标。

处于乘客模式时情感是很迟钝的。事发的刹那他没有任何感觉,过后才开始震惊。惊恐刚刚从地平线上探出半个身子,这时恰好飞来一片跳弹,一巴掌把他拍回了驾驶座。

子弹并没有射穿护甲——很少有东西能穿透紧紧包裹他皮肤的鳞角蜗牛盔甲——不过矢量发生了交互作用。动量从一个小而快的物体传向一个大而慢的物体。艾桑特的大脑在颅腔里向前猛冲,血肉撞上骨骼再反弹回去。在那一大团饱受压力的灰质深处,某条关键回路短路了。

那一刻当然有疼痛,感觉像是凝固汽油弹沿着头部一侧绽放,几秒钟后就被内分泌泵浇灭。那一刻他的脑内平视系统里还有火:一大片闪亮的静电与警告僵尸模式失败的血红图标。但那一刻也有一个小小的奇迹:

克乔·艾桑特又能看见了:高悬在冷硬蓝天上的太阳。远方平直的地平线。

被破坏的机器上升起一道道油腻的烟。

尸体。

他右侧几厘米外的空气噼啪一声响。他本能地扑倒在因鲜血和银色鱼鳞而分外湿滑的甲板上,一个网箱就在他面前,表面挤满了鼓胀粘腻的尸体,突如其来的恶臭害他干呕。(银鲑大西洋杂交种,他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各种细节。说不定还带了新的肖维尔基因。)在他的另一侧,一架旋转炮塔滋滋地冒出火花,装甲上被轰出一个洞。

一道阴影从艾桑特前臂上掠过。提瓦纳向空中跃出,衍射眼镜高高架在前额上,眼球在眼窝里疯了一样跳动。她越过中央的围场,像蜻蜓一样轻轻巧巧地单脚落地,另一只脚朝抽筋的炮塔踢过去。它冒了最后一次火花,然后就栽进围栏里。提瓦纳沿最近的舱梯往下跑,消失了踪影。

艾桑特站起来,环顾四周寻找威胁,但到处都只看见被干掉的敌人:防护灰岛外围的自动炮塔已经化作冒烟的残桩,人类的尸体倒在地上。一个男人被轰掉了一只胳膊,一个女人拼命伸手去够鱼叉,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还有一个焦脆的小身影,几乎被熔进了甲板:胳膊腿是焦黑的棍子,烤焦的头骨上一口白牙仿佛在咧嘴笑,全靠一摊半融化的亮橙色衣料和聚氯乙烯维系,整个人还没有散架。艾桑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是那种偶尔穿透迷雾瞥见的定格画面:零和的所作所为,第一次用三百六十度沉浸式全景展现出来。

我们在杀孩子……

就连成年人的尸体看起来也不像作战人员。难民,大概是,被逼无奈,只能凭武力去夺取用其他方法无法得到的东西。也许他们只不过想去个安全的地方。只不过希望孩子们能填饱肚子。

在他脚下,炮塔倒下的地方汇聚了一大片毫无生气的死鲑鱼,织成一张散发恶臭的地毯。它们再也不会填饱任何人的肚子,只除了盲鳗和蛆虫。

我变成了撒西莱特人,艾桑特麻木地思忖着。他唤出脑内平视显示界面,不理会闪烁在视界边缘的那些无法解读的光晕,径直选择了GPS。这里不是洪都拉斯外海。他们在墨西哥湾。

只有疯子才会把渔业农场开在这里。墨西哥湾的大部分水域都缺氧,最糟的部分简直能直接点燃。赏金猎人肯定是陷进环状涡流里,从尤卡坦海峡漂上来的。一进入死区这些鱼就会全部窒息。

但灰岛并不会完全听凭洋流摆布。它们配有基本的推进系统,用于停靠、启动、切换水流和改变航线。赏金猎人会如此深入墨西哥湾,只可能是灾难性的设备故障,或者灾难性的无知。

至少第一种假设很容易检验。艾桑特跌跌撞撞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舱梯——

——而提瓦纳和阿科斯塔正好从下方的甲板往外冲。阿科斯塔抓住他的右臂,提瓦纳抓住左臂,两人都没有减速。艾桑特的双脚拖在地上弹起。猛烈的加速重新唤醒了他一侧太阳穴的疼痛。

他喊道:“引擎……”

新的痛感,另外一侧,尖锐、不断重复:一条古旧的配重腰带系在阿科斯塔躯干上前后摆荡,尼龙料子,上面串着各式铅球。感觉就像被微型落锤反复击打。艾桑特有一部分心思好奇阿科斯塔是从哪里找出这么个玩意儿,另一部分则注视着加林跑进自己的视野之内,一侧肩头还扛着个血淋淋的小身体。加林途经一台散架的炮塔,伸出空闲的手抓起一片碎片继续往前跑。

每个人都在朝灰岛边缘冲刺。

提瓦纳已经把呼吸器含在嘴里,衍射眼镜也已经戴好。她朝前方的甲板射光了一匣子弹,正好就在水与船相接的边缘:子弹击碎了塑料和被海水冲刷发白的纤维玻璃,弄松了一根抛锚系绳用的旧铁桩。她经过时弯腰把它抓过来抱向胸口,另一只手片刻也没有放松艾桑特。他们所有人都翻过栏杆,在那之前的一刹那,他听到一声轻柔的“啪”,一根骨头从关节窝脱出。

他们头朝下坠入水中,被一百公斤临时拼凑的压舱物往下猛拽。艾桑特呛了水,赶紧把呼吸器塞进嘴里。他从出气口咳出海水,又狠狠吸了一口新鲜冒泡的氢氧混合气体,将整个肺叶热辣辣地充满。压力在他鼓膜背后越积越高。他咽唾沫、再咽唾沫,好容易才以几毫巴的差距保住鼓膜没被直接撕裂。他能动作的空间很小,刚够他往脸上抓一把,把衍射眼镜拉到眼睛上。海洋咔哒一声聚焦,像酸性液体一样澄澈,像绿色的玻璃杯一样空空如也。

绿色变成白色。

在那个闪瞎人眼睛的瞬间他看到:四道纤细的气泡,朝着突然变得白热的水面升起;四个深色的身影,从光亮处向黑暗坠落。一道霹雳翻滚着深深潜入水中,速度逐渐放慢,对它的感知半是听觉半是触觉。它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却又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头顶的海洋在燃烧。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上往下割开他们留下的尾迹,将那些小气泡撕成打着旋的银色纸屑。波峰执拗地追赶在他们身后。海洋鼓胀、回缩。它像一只拳头捏紧了艾桑特,把他像橡胶一样拉长;提瓦纳和阿科斯塔被回波冲得七零八落。

艾桑特胡乱挥动手臂,好容易稳定住身体,恰在这时,头顶上那些参差的形态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设了饵雷的灰岛的大块碎片,缓慢而庄严地翻滚着沉下深海。一块连甲板带楼梯的边角碎片被单丝纤维缠绕,从艾桑特身旁几米之外经过。一千只无神的鱼眼从网里瞪着他,直至整个残骸隐没在黑暗中。

艾桑特扫视大海,寻找第五道气泡,寻找那最后一个深色的人影,好让“出来的人”和“回来的人”达到平衡。他上方没有人。在他下方有个昏暗的人影,肯定是加林无疑,他正与瘫软在自己怀里的小东西分享呼吸器。在稍远处隐约可见一丝比周围更深的黑影立在深渊之前:状似鲨鱼的影子,在缓慢落下的残片中坚守岗位,等着带流浪在外的孩子们回家。

他们离海岸太近了,说不定会有人看见。保密行动是保不了密了。低调和没人过问也别想了。梅岑格会气死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可是在墨西哥湾。

就算有人看见,多半也只会以为它又烧起来了。

她微笑的灵魂

“用你自己的话讲,军士。慢慢来。”

我们杀了孩子。我们杀了孩子,我们还失去了西拉诺,而且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不过当然了,这样回答就意味着你信了艾玛·罗西特少校字面上的意思。“那孩子有没有……?”艾桑特登上潜艇时,梅岑格已经给加林带回的奖品插了管。而加林当然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在做什么。梅岑格也不鼓励讨论。

这倒没关系。反正大家也没心情。

“抱歉。她没熬过来。”少校在脸上堆出一个同情的微笑。“我们希望的是你能提供更多细节方面的情况。”

“你们手头肯定有记录。”

“那些只是数字,军士。像素。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提供更多信息的人——虽说事出偶然。”

“我连甲板底下都没下去。”

罗西特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不管怎么说,你们中间有人在游戏期间遭到启动逆转,这还是第一次,这种事我们当然不能让它一再重复。麦多克斯已经在想办法强化切换键。与此同时,你的视角也许能帮助我们确保它不再发生。”

“我的视角,长官,就是那些人的武力根本不值得用上我们这群人的技能。”

“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你个人对启动逆转的体验。比方说,是不是有一种定向混乱的感觉?脑内平视系统里有什么可见的物体吗?”

艾桑特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好的那只手抓紧坏的那只——他什么也没说。

“那好,”罗西特的微笑变得严厉,“那我们就来谈谈你的视角。你认为本来派普通的武装力量去就够了?如果我们派去的是比方说西半联的海军,我们可能遭受多大损失,对此你有没有半点概念?”

“他们看起来像是难民,长官。他们并不构成——”

“百分之百,军士。我们会失去派出的每一个人。”

艾桑特不说话。

“换了没有经过增强的普通士兵,就连赶在灰岛爆炸前逃离都做不到。而就算他们做到了,压力波也是致命的,全靠你们极大加快了下潜速度才能躲过。你认为普通士兵能做出那种判断?预见到事情的发生、计算出数据、临时制定战术让自己抵达杀伤区以下,而且花的时间比普通人喊话传令的时间还短?”

“我们杀了孩子。”这话不比呼吸声响亮多少。

“附带伤害的确很不幸,但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把孩子当成攻击目标。”

“啊。”

罗西特摆弄起自己的战略平板:敲、敲、敲、拉。

“三个小孩,”最后她说,“他们有武器吗?”

“我相信没有,长官。”

“他们赤身裸体?”

“长官?”

“你能确定他们身上没有隐藏的武器?哪怕只是能引爆一千公斤CL-20高爆炸药的遥控触发器?”

“他们——长官,他们最多也才不过七八岁。”

“娃娃兵这种事难道还用我来跟你讲吗,军士。那是现实存在的事实,已经很多个世纪了,尤其是在你自己那种——你明白我意思。我单纯是好奇,不过孩子要小到什么程度你才不把他们视为潜在威胁?”

“我不知道,长官。”

“不,你知道。你当时是知道的。所以你才会把他们定为攻击目标。”

“那不是我。”

“当然。那是你的——邪恶双胞胎。你是这么称呼它的,对吧?”罗西特身体前倾。“仔细听我说,艾桑特军士,因为我认为你对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抱有某种严重的误解。你的双胞胎并不邪恶,它也并不做无谓的杀戮。它就是你:你的一部分,而那部分比现在站在我面前发牢骚的娘娘腔要大得多。”

艾桑特咬住牙关闭紧嘴巴。

“这种让你烦恼极了的直觉,这种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感觉,你以为它是从哪儿来的,军士?”

“经验,长官。”

“它是计算的结果。一系列的计算,过于复杂,有意识的工作空间容不下它。所以下意识就送给你一份——执行摘要,你可以这样叫它。你的邪恶双胞胎很清楚你的道德愤慨,它就是这愤慨的来源。它拥有的信息比你多。它能更有效地处理这些信息。也许你该相信它知道自己在干吗。”

他不信。他也不信她。

但是突然之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理解了她。

她不仅仅是在阐明观点。她的话不仅仅是花言巧语。这一洞见出现在他心底,完全成形,仿佛一片明澈的碎片出乎意料地落在眼前。她以为那应该很容易。她真的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她说话时手指在平板上移动,他看着她的手指,注意到她的舌头神经质地在嘴角闪现。她抬头瞥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她转开了眼睛。

她在害怕。

怒目回首

艾桑特站在山上的草地中央醒来。空中繁星密布,不见一丝云彩。他的疲惫之感被汗水或朝露浸润。天上没有月亮。针叶树黑黝黝地矗立在每一个方向上。在东边,一线黎明前的橙色从枝叶间渗下来。

他读过文章,据说过去这本是黎明大合唱的时间,过去鸣禽会在这时候发声,唱出参差不齐的交响乐来开启新的一天。他从没听到过。此刻也一样听不到。森林中静寂无声,只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还有一根小树枝在某人脚下折断的声响。

他转过身。一个灰色的身影从黑暗中脱离。

“尸体同仁。”提瓦纳说。

“尸体同仁。”他回答道。

“你跑出来了,我就想着跟来看看。免得你万一擅离职守。”

“我觉得是邪恶双胞胎又在搞事。”

“也许你只是在梦游。人有时候是会梦游的。”她耸耸肩。“反正多半都是同一个回路。”

“梦游的人不会杀人。”

“事实上这种事确实发生过。”

他清清嗓子。“大家,那个……”

“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在这儿上头。”

“邪恶双胞胎关闭监控了吗?”

“我关了。”

“谢谢。”

“乐意效劳。”

艾桑特环顾四周。“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地方的时候。我觉得它——像是魔法。”

“我倒觉得更像是讽刺。”看见艾桑特的表情她补充道:“你知道,满世界都是一地狗屎,没几处地方还保留着原生态,而这里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西半球联盟需要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好教我们怎么把各种狗屎炸上天。”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艾桑特道。

星星逐渐消失,不过金星还在坚守。

“你最近很怪,”她说出自己的观察,“自从赏金猎人那档子事以后。”

“那事就很怪。”

“我也这么听说。”耸肩。“我猜你得亲历才知道。”

他挤出微笑。“那么说你不记得……”

“腿跑下去。腿又跑上来。我的僵尸一直没有瞄准任何东西,所以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梅岑格知道。罗西特知道。”身旁正好有块岩石,他把屁股靠在上头。“你不觉得困扰吗?你不知道你自己的眼睛在看什么,可他们却知道?”

“说不上。事情就是这样运作的。”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做了什么。麦多克斯上一次给我们看行动的视频剪辑是什么时候?”他感到自己下颌的肌肉收紧。“我们犯下了战争罪也说不定。”

“我们根本不存在。至少在任何关键时刻都不存在。”她坐到他身边。“再说了,我们的僵尸也许没有意识,但它们不蠢;它们知道我们有义务抵制违法的命令。”

“也许它们知道。可想想麦多克斯的服从线路,也许就算知道它们也无能为力。”

附近某个地方,一只鸟清了清歌喉。

提瓦纳吸口气。“假设你说的对——我不是说你真对,但假设他们派我们出去打死了满灰岛无害的难民。先别管赏金猎人带的炸药足够炸飞一个定居点,也别管它杀了西拉诺——见鬼,差点把我们全杀了;但如果梅岑格决定要敲碎一个无辜的人的脑袋,你仍然不会去责备他用的那把榔头。”

“即便如此,有人的脑袋还是被敲碎了。”

空地对面,另一只鸟回答了第一只。黎明的二重唱。

“肯定有原因的。”她说话的口气活像试穿衣服,试试看大小是否合适。

他还记得另一次生命,记得在另一片大陆上的原因:报复。杀鸡儆猴。难以控制冲动。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找乐子。“比如?”

“我不知道,行了吧?咱们拿的这份薪水远不够资格操心大局。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给你下命令都得附带两百亿字节的背景情况说明,否则你就要把指挥链丢到一边去。如果你想让我们相信我们是被一群杀婴儿的法西斯捏在手里,光靠你也许在灰岛上瞥见的那么几眼东西可远远不够。”

“这个不够的话,那么,我想想,人类的整个历史够吗?”

金星终于也走了。初升的太阳在空地上绘出金色的线条。

“这就是我们答应的买卖。没错,确实很狗屎。比这更狗屎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当个死人。可你真会做与那时不同的选择吗?即便是现在?回去喂鱼?”

他真心不知道。

“我们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乔。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是天赐的礼物。”

他用惊奇的目光打量她。“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什么?”

“同时代入悲观厌世的叔本华和乐天不知愁的波丽安娜,而且你的脑袋居然不会炸。”

她握住他的手稍微捏了捏,然后站起身。“我们能扛过去的,只要咱们自己别乱来。大踏步一路走到他妈的荣誉退伍。”她转身面朝太阳,日出照耀在她脸上。“在那之前,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你背后还有我。”

“你根本不存在,”他提醒她,“至少在关键时刻不存在。”

“你背后还有我。”她说。

瞧那家伙

他们外包了西拉诺的位置,带进来的新人谁都没见过。技术上讲他也算他们中的一员,虽说那些标明他零和身份的疤痕才刚刚开始愈合。但他身上有些东西不对劲。可能是他行动的方式,可能是他的肩章。不是专家也不是下士也不是军士。

罗西特说:“大家来认识一下吉姆·摩尔中尉。”

零和终于有了一名委任的尉官。他比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要年轻许多。

他直奔主题。“这是纳尼斯维克矿。”卫星摄像头朝着世界的天花板放大图像。“位于巴芬岛,北极圈以北七百五十公里,雪泥带的心脏。”一片贫瘠割裂的红赭色大地。鼓丘和小山丘和分叉的河床。

“世纪之交的时候矿藏采尽。”山谷里的棕色公路,沿河水冲刷过的谷底蜿蜒起伏。一个建筑群。大地上张开的大嘴。“如今一般人很少过去,一方面因为位置偏远,一方面也因为加拿大政府从印度运了八千公吨高放射性核废料,在那里做深时存放。听说是北部经济多元化倡议的一部分。”现在换成战略示意图:处理与输入量;铁轨画出螺旋,进入加拿大地盾区;存储地道像地下建筑群的街道般交错。“绿党38年失势以后项目就废弃了。这东西够毒害很多座城市。很可能就是因为它,现在有人到那儿折腾。”

加林举手:“有人,长官?”

“目前我们只是发现一些迹象,说明存在未经许可的活动,另外还有一支北方联合特遣队的小队进去以后再没出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弄清行动者的身份,那之后视情况而定,我们可能需要亲自处理,或者也可能召唤轰炸机。在抵达之前这些都无从知道。”

就算抵达以后我们也不会知道,艾桑特暗想——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摩尔身上到底什么地方让他觉得那么古怪。

“行动细节等上路以后通报给你们的另一半。”

问题不在于他身上有什么,而在于没有什么:眼角没有抽搐,手没有颤抖。他说话的腔调平顺而完美,他的眼睛带着稳定的平静与人对视。

摩尔中尉没有故障。

“目前我们预计整个行动的窗口在七小时以内——”艾桑特看向提瓦纳。提瓦纳回视他。

零和的公测版已经完成测试。

地下的人

洛克希德直升机把他们丢到一处几近坍塌的码头脚下。废弃的商店和待售的房车,许久以前就被人抛下,如今在雨夹雪中挤成一团。这里曾经是海港,然后成为西半球联盟的加油站——那时甚至还没有“西半球联盟”这个词。那时北极的气候也还没有变得好像世界末日,人们还不必干脆把一切都塞到水底了事。在纳尼斯维克被挖空了宝藏又重新填满之前,这里作为矿场的附属、作为公司的小镇存活了一段很短的时间。

脑内平视系统显示时间是1505:想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目标的话,只剩不到一小时了。摩尔领着他们经陆路穿越饱经风雨的岩石、淤积冲刷的土地和像火星那样长满晶亮痤疮的地面。他们来到距离仓库入口五百米处,摩尔命令所有人退到后座。

艾桑特的双腿在新的管理层指挥下加快了速度。他的视线模糊了——不过在这地方,在大风和让人什么也看不清的雨夹雪里,跟先前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某种声音从他耳边飘过:也许是远处野兽的咆哮,他难以确定。更近些的地方,ε-40开火的声音,这他不会听错。不是邪恶双胞胎的枪。艾桑特的眼睛依然被迷雾遮蔽着,毫无偷看的可能。

十步过后大风止息。再过五步,针一样急急落在脸上的冰冷雨滴放慢速度,变成淅沥沥的细雨。艾桑特听到有硕大的门闩被拉开,沉甸甸的金属轻声尖叫。他们穿过大门,落入他眼中的明亮天光黯淡了一半。搭扣与靴子的声音在石墙间发出微弱的回响。

下坡。一个向左的缓弯。砂砾,一块块裂开的沥青。他跨过一些看不见的障碍物。

然后停步。

整个小队肯定都僵立在原地,他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超快速眼动看到的画面仿佛从迷雾中闪烁而过的电报纸带,而且这时候速度似乎更快了。也可能只是他的想象。在地下空间的某个远方,水嗒嗒嗒地滴落在某个静止的平面上。

安静的行动,零和散开。艾桑特只是乘客,但他也在解读脚步声。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将自己带到一旁,单膝跪地。胳膊肘上的衬垫无法提供高细粒度的触觉反馈,但抵住他身体的平面粗糙而平坦,就像包裹在砂纸里的桌子。

空气中有股动物的麝香味。从中距离的某个地方传来呜的一声。某种体格硕大的东西睡眼惺忪地动了动。也许是有人没关门,然后有东西进来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北极灰熊:可怕的杂交种,出生在不堪重负的生态系统彼此碰撞挤压的边界地带。他还从没亲眼见过实体。

一声咕噜。一声低沉的咆哮。

速度不断提升的声音。

枪声。咆哮声,那么近,震耳欲聋,金属与金属彼此撞击。闪烁的战略光晕猛然黯淡了许多:网络流量刚刚降低了一个节点。

现在整个网络完全崩塌:就像下棋时跟对手兑子,零和牺牲了自己的局域网,以此为代价阻塞敌人的网络。摩尔的曼德枪在艾桑特右侧发射。瞬间的炙热,光束扫过艾桑特的胳膊。摩尔射偏了,摩尔没打中。邪恶双胞胎离开掩体,跳跃、锁定目标。在那水晶般清澈的一毫秒里,艾桑特看见粗糙的象牙色和棕色皮毛像墙一样矗立在身前,触手可及,每个毛囊都完美聚焦。

迷雾再次合拢。邪恶双胞胎扣动扳机。

嚎叫。巨大的爪子抓挠石头。恶臭令人难以忍受,但邪恶双胞胎已经原地转身,奔着下一个猎物去了。咔嗒:熊的血盆大口长在门一样宽的脸孔上的定格画面;咔嗒:棕色的小手抬起来面对猛冲上来的敌人;咔嗒:满脸雀斑、头发金中带红的小男孩。然后艾桑特又瞎了,但他感觉到邪恶双胞胎扣动扳机:砰砰砰——

搞什么鬼小孩子搞什么鬼搞什么鬼

——然后邪恶双胞胎再次改变路线,又是一声咔嗒:一个小小的背影一件皮外套黑色的头发在枪口的闪光中飞舞。

又来了。不。不。

娃娃兵。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许多个世纪了。

可是并没有人开枪还击。

他熟知小队成员可能使用的每一种武器,连最细微的砰砰和咔嗒他都熟稔于心:曼德枪的嘶嘶声,短促响亮的埃普西隆,阿科斯塔最心爱的奥林匹克。现在他听见它们发出的声音,而且除了它们再没有别的。无论它们在朝什么开火,对方都没有还击。

无论我们在朝什么开火。你们这些瞎眼的谋杀犯。你们在射杀八岁大的孩子。

又一次。

更多枪声。仍然没人说话,只有一声动物临终的咆哮,紧接着被液体的汩汩声和血肉重重撞击石头的声音取代。

这是北极的核废料堆栈。小孩子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是个什么?

突然间他看到了那行字:所有同义反复都是同义反复,然后邪恶双胞胎就回到了楼下,地下室的门锁上了,克乔·艾桑特狂乱地把缰绳抓进手里,他拿回自己的人生,并且睁开了眼睛——

正好看见那长雀斑的小男孩,穿着破烂的皮毛外套,坐在莱利·加林肩膀上,用一块锯齿状的玻璃碎片割开了加林的喉咙。正好看见他从尸体上跃起,抓过加林的枪,轻松扔给山洞对面的亚洲女孩;就着山洞里黯淡的光线他看见那女孩只在腰间裹了一张遮羞布,她正从空中朝满身是血的吉姆·摩尔跳过去。正好看见那女孩将手伸到背后,看也不看就在半空中抓住了男孩抛来的枪。

那不止是一场共舞,不止是团队协作。就像同一只手上的指骨,共同行动。

北极灰熊瘫倒在一辆破铲车上,尽管生命正从腰侧的伤口流走,这堆黄褐色的庞然大物仍在用巨大的爪子耙着空气。一个南亚小男孩,左手从手腕处被轰没了(也许是我干的),正在这巨怪附近闪躲腾挪。他在——利用它,把它挥舞的爪子和牙齿当成禁区,任何人敢靠近到三米之内都免不了要被撕烂。不知怎么的,那些尖牙和利爪似乎从来碰不到他身上。不过它们碰到了阿科斯塔。卡洛斯·阿科斯塔,阳光与蓝天碧野的爱好者,躺在地上,从腹部被折断,双眼盯着虚空。

加林终于落地,鲜血从他的喉咙喷涌而出。

他们只是孩子。衣不蔽体。没有武器。

那女孩在粗凿的墙面和钙化的机器间弹跳,用加林的枪瞄准了目标。她的光脚似乎根本没有触地。

他们是孩子他们只是——

提瓦纳一把掀开他,枪口喷出的光束嘶嘶地从他身旁经过。空气微微颤动着冒出蒸汽。艾桑特的脑袋撞上机器和管道和带棱纹的金属,又从钢铁上弹起落到石头上。提瓦纳落到他身上,眼球疯狂抽搐,画出小小的弧线。

然后停住不动了。

看见那双眼睛静止和聚焦的那一刻,艾桑特完全惊慌失措——她认不出我她锁定了她锁定了——然而有种光从背后射出,于是艾桑特看出她的眼睛并非锁定目标。它们只是在看。

“……索菲库?”

无论发生什么,你背后还有我。

然而索菲库已经走了,就连刚才她是否真的在这里也无从知道。

断电

摩尔把他交给梅岑格。梅岑格看着他一言未发,但那眼神什么都说了。他扳动开关把艾桑特扔进了乘客模式。他并没有命令艾桑特留在乘客模式里,没有必要。

艾桑特感觉到战略平板的玻璃表面出现在邪恶双胞胎手指下。那只手有时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好几秒钟,然后突然以非人的速度不断点击、滑动;接着再次停顿。明亮的模糊不断从艾桑特眼前流过,只偶尔一声咳嗽或低语打破洛克希德引擎沉闷的咆哮。

邪恶双胞胎在接受盘问。艾桑特心里也有一部分好奇它会怎么说他,但他没法让自己真正对此发生兴趣。

他没法相信他们全都死了。

没有控制

“艾桑特军士,”罗西特少校摇摇头,“我们本来对你寄予厚望。”

阿科斯塔。加林。提瓦纳。

“没话要说?”

要说的话那么多,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同一个陈腐的谎言:“他们只是……孩子……”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刻在你战友的墓碑上。”

“可到底是谁——”

“我们不知道。我们本来也怀疑是现实主义阵营,只不过这种技术完全违背了他们所信仰的一切。也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他们几乎连衣服都没有。那就好像一个动物的窝……”

“更像是蜂房,军士。”

同一只手上的指骨……

“跟你们不一样,”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认真想想,零和的网络其实相当的——低效。多个脑袋里的多个心智,根据相同的信息独立行动,并得出相同的结论。毫无必要的重复劳作。”

“而这些……”

“多个脑袋,一个心智。”

“我们干扰了通讯频带,就算他们彼此联网也——”

“我们不认为他们是那样运作的。最好的猜测是——生物无线电,可以说是。就像量子纠缠的胼胝体。”她冷哼一声。“当然了,眼下就算他们说那些其实是小精灵我也只好照单全收。”

赏金猎人,艾桑特想起来。他们从偷来的一具小小尸体上已经了解了那么多。

他低声问:“为什么用孩子?”

“噢克乔。”听她失口叫了自己的名字,艾桑特不禁眨眨眼,不过罗西特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他们最不想用的就是孩子呢。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被藏在大海中间,或者北极圈地底的矿井里?那东西不是植入体。那是基因,他们生来如此。他们必须被保护、被隐藏起来,直到他们能长大和……成熟。”

“保护?把他们遗弃在核废料堆放点也叫保护?”

“遗弃,是的。完全无助,正如你所见。”见他不接口她就继续说下去:“那里倒真是完美的地点。没有邻居。大量的废热能为你保暖、为温室供热,还能遮蔽你的热轨迹。没有运输线会被多管闲事的卫星探测到,也没有电磁场能泄露你的踪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甚至没有任何成年人在那里生活,他们就只是——靠着那片地过日子,可以说是。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武器,至少没有使用。用的是熊,谁能想得到。用你们的枪对付你们。或许他们是极简主义者,喜欢临场发挥。”她用眼动在平板上输入了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想让我们猜不透。”

“小孩子。”他还在说这个词,好像停不下来。

“目前而已。等他们长到青春期你再看吧。”罗西特叹口气。“当然,我们轰炸了现场,入口也给熔了。如果我们还有人困在底下,他们是别想逃出来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会儿说的也不是我们的人,对吧?我们说的是一个单一的分布性有机体,拥有天晓得多少倍于普通人类大脑的计算物质。要是它没能预测和反制我们的所有行动,那我才要吃惊呢。可无论如何,我们总归是尽力而为。”

有一会儿工夫两人都没说话。

“另外我很遗憾,军士,”最后她说,“我很遗憾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我们喂给你们编好的故事,免得你们陷入危险,免得万一你们被抓、被人戳了杏仁核害得我们陷入危险。但这样偷梁换柱是为了保护你们。我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外头有多少蜂房,不知道它们各自发展到了妊娠的哪一阶段,不知道有多少可能已经——成熟。我们只知道仅仅几个没有武器的孩子就能随心所欲屠杀我们最精英的战斗力量,而我们实在远远没有做好准备让世界知道这一切。

“但是你知道了,军士。你从游戏退出——这很可能毁了我们的整个任务——而且现在你知道了远远超出你权限的事。告诉我,如果你我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艾桑特闭上眼睛。我们本来应该已经死了,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是天赐的礼物。他再睁眼时罗西特望着他,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我应该死在那儿。两年前我就该死在塔科拉迪外头。”

少校哼了一声。“别那么夸张,军士。我们不准备处决你。”

“我——什么?”

“我们甚至不准备军法审判你。”

“见鬼,干吗不?”见她扬起眉毛,他继续道:“长官,你自己说的:未经授权的退出。在战斗进行中。”

“我们并不完全确定那是你的决定。”

“感觉像是我的决定。”

“只不过感觉永远都是如此,不是吗?”罗西特坐在椅子里往后一推。“你的邪恶双胞胎不是我们创造的,军士。甚至不是我们把它放上控制台。我们只是把挡路的你弄走,好让它可以不受干扰地做它一直在做的事。

“只不过现在,它似乎——想要你回去。”

他花了点时间才听懂这话。“什么?”

“额顶叶日志显示你的僵尸采取了一点——主动。决定不干了。”

“在战斗中?除非它想自杀!”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转开视线。

“不是?不喜欢这个假设?好吧,另外一个假设:它投降了。毕竟摩尔把你弄出来了,当时那种情形,凭数据判断他应该是不大可能做到的。也许退出就像是白旗,而蜂房可怜你,允许你离开,以便你能够——我不知道,也许是把话传开:别搞我们。

“或者也可能它认定蜂房配得上获胜,并且投了敌。也许它是在——出于良心拒绝战斗。也许它认定它一开始就没答应入伍。”

艾桑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少校的笑声。

他说:“你们肯定问过它了。”

“用了十几种不同的问法。僵尸嘛,分析能力也许很棒,自省可糟透了。它们可以准确描述它们做了什么,却不一定能告诉你为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又关心起动机来了?”他的口气已经接近抗命的边缘;他心里太空了,没力气管它。“你们就——就命令它继续掌握控制权。它必须服从你们,对吧?那个眶额皮质什么的。服从模块。”

“完全正确。只不过退出的不是你的双胞胎。它就是你,在它释放曼陀罗的时候。”

“那就命令它不要再给我看曼陀罗。”

“非常乐意。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曼陀罗长什么样?”

轮到艾桑特哈哈笑。他笑得很难听。

“我猜你也不肯。说起来也没关系。到现在这一步,我们也没法再信任你——而这同样不完全是你的错。有意识进程和无意识进程彼此关联的程度太深了,一开始就把它们彻底分开或许时机的确不够成熟。”她的脸稍稍扭曲,好像表示同情似的。“我猜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被困在自己的头骨里无所事事。”

“麦多克斯说没有别的办法能绕得过去。”

“在当时的确如此,在他说那话的时候。”现在她低垂双眼,用眼动操作那永不离手的平板。“本来我们也没准备好实地检测新模块,但先是卡里姆斯,现在又是你——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只能提前两个月执行了。”

他从未感到内心这样的死气沉沉。即便在他死了的时候也没有。

“你们还要往我们身上扎针?”当然,说我们他指的是我。排除法。

有那么片刻,少校几乎好像有了人情味。

“是的,克乔。最后一次改动。依我看这一次你是不会介意的——因为等你下回醒来,你就自由了。你的服役期就结束了。”

“当真?”

“当真。”

艾桑特低头往下看。皱眉。

“怎么了,军士?”

“没什么。”他说。他带着隐约的惊奇注视自己稳定的左手:它丝毫也没有颤抖。

拉撒路的复活

蕾娜塔·贝尔曼尖叫着恢复意识。她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被什么东西压着不能动弹——冰箱,对。工业化的大家伙。炸弹爆炸时她正好在厨房。冰箱肯定是倒了。

她觉得它压断了她的腿。

战斗似乎已经结束。小型武器发射的声音消失了,也不再有大炮飞向目标的呼啸。空气中仍然充满了尖叫,但那不过是海鸥,跑来劫后的现场饱餐一顿。幸亏她在室内,那些会飞的小耗子凶狠得要命,要是她在室外,现在肯定已经给啄了眼睛——

——黑暗——

见鬼!我在哪儿?哦对了。在美洲大陆底部流血不止,因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对吞并火地岛的报复。也可能是“生命卫队”干的,向那些将世界践踏进烂泥和狗屎里然后又拔腿开溜的人复仇。这里毕竟是个中转区:人这种垃圾在这里汇聚,直到压力再次累积,于是又一发肉弹像大粪一样被拉出去,穿越德雷克海峡,来到奶与蜜与正在融化的冰山之地。美洲大陆的括约肌。

她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愤世嫉俗。这可不像是人道主义者。

她咳嗽。尝到血的味道。

屋外的碎石上响起脚步声,敏捷、自信,不是那种刚刚经历了世界末日的人,那种人肯定还处在爆炸后的休克状态,步子也肯定是跌跌撞撞的。她赶紧去摸自己的枪:廉价的微波枪,只勉强能把水烧开。但她只是个五十公斤重的女人,而对方的体重多半是她的两倍,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心理更是十倍于她,现在她要给他立规矩,这把枪能让力量对比稍微均衡些。总比没有强。

或者跟没有也没区别,因为它仍在枪套里,因为它不知怎的滑到了她左边一米以外的桌腿下。她尽力伸手去够,再次尖叫;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把自己撕成了两半。这时厨房门砰一声被推开而她——

——昏过去——

——醒来时手枪奇迹般地到了她手里,她的手指疯狂地按压发射钮,她满耳都是电动捕蚊器一样的嗞嗞声,而且——

——她的身体残破不堪,她在咳血,她太虚弱了,没法再继续射击,尽管那个穿着西半球联盟制服的人并没有拿走她的枪。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他的声音是从井底发出的回声。他似乎不是在对她说话:“食堂背后——”

——英语——

“致命伤,大概还剩十五分钟好活,而她还在打——”

再次醒来时疼痛消失了,她的视线模糊一片。那人从白人变成了黑人。也可能是换了另外一个人。视网膜上飘着那么多小黑点,实在难以判断。

“蕾娜塔·贝尔曼。”他的声音很古怪——就好像没怎么用过。就好像他在第一次试用。

他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她眯细眼睛,强迫视线聚焦。他制服的线条一点点变得清晰。没有徽章。她将视线移到他脸上。

“妈呀。”她好容易挤出这么一句。她的声音不比呼吸声更响亮。她听起来活像鬼魂。

“你眼睛什么毛病?”

“蕾娜塔·贝尔曼,”那人又说了一遍,“我有笔交易要跟你谈谈。”

上一章: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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