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安德烈娅断断续续地出现,如此差不多两年过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带着两个小女孩走进了我家。安德烈娅真是让人没法说,她真是有天赋,可以把不可能的事情变得自然。我不太清楚是否只有我和梅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或者诺尔玛和布莱特的存在对我父亲而言也是新闻。不,他肯定是知道的。他一眼也不瞅她们,这就说明他已见怪不怪。她们比我小得多。布莱特是妹妹,那模样就像是从圣诞卡片上走出来的,粉嘟嘟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像她妈妈一样漂亮,见到谁都是大大的笑容。诺尔玛有着浅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仅冲着她如此严肃这一点,就完全比不上她光彩照人的妹妹。她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显然,是诺尔玛在料理所有事。

“女儿们,”她们的母亲说道,“这位是丹尼,这是他的姐姐梅芙。”

我们当然震惊,但内心深处却很高兴,觉得史密斯家的女儿们会彻底了结掉安德烈娅。我们父亲可受不了家里再来两个孩子,何况还是两个女孩。那些个星期六的晚上,安德烈娅前来赴宴,却从来不提她需要回家的事情,那孩子又是谁在照顾呢?这是不可原谅的。相对而言,这一次的来访很短暂,当我们站在门口对她们三人说再见时,我觉得是再也不会见了。

“再会了,史密斯太太。”那天晚上,梅芙在卫生间给我的牙刷挤上牙膏,然后给自己挤。我当然可以自己挤牙膏,可这是我们的习惯。我们一起刷牙,再一起祈祷。

“晚安,布莱特,诺尔玛。”我说道。梅芙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有一秒钟的时间,接着就大笑起来,笑得就像是海豹在叫唤。

我和梅芙总是觉得,解开我们人生密码的机会就在眼前,但我们很快明白了,父亲是一个不可破解的谜团,而且我们完全误读了安德烈娅女儿集体亮相的意义。这可不是什么草率的见面。这就是证据,安德烈娅和父亲做的是成套的买卖,这一点她是心领神会的,而我们却没有看懂。很快,这两个女孩就成了家里的常客,或是坐在餐桌边和我们共进晚餐,或是脱了袜子在游泳池里拍水玩儿。她们两个人都不会游泳。家里有别的孩子,这感觉很奇怪。我和梅芙在学校都有朋友,我们也会去朋友家参加派对、一起学习、一起过夜,但都是在朋友的家里。从没有人来过荷兰屋。也许是我们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们没有母亲,或者担心因为房子遭人嘲笑,但其实是我们明白父亲不喜欢小孩,但也正因如此,他让那两个孩子来家里才莫名其妙。

一天晚上,两个女孩和她们母亲一起来了,她们母亲穿了一件非常时髦的蓝色丝绸连衣裙。布莱特不停地用手抚摸那件裙子,弄出类似树叶落下的沙沙声,诺尔玛则是在前厅的瓷砖上玩游戏,每次迈步都要踏在黑色小方块砖上。安德烈娅对我们四个人宣布,她和我父亲晚上要出去。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她就打算把两个女孩留给我和梅芙看管。

“我们该拿她们怎么办?”梅芙问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照顾她们可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从未和她们单独相处过。

安德烈娅手一挥,就化解了梅芙的问题。那段时间她真是活力四射,仿佛一切都成了定局。也许真的已成定局。“什么都不必做。”她对梅芙说道,然后对着女儿们灿烂一笑,“你们可以照顾好自己,是不是?有书吗?诺尔玛,请梅芙给你找一本书。”

梅芙床头的桌子上有一摞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螺丝在拧紧》,她们要看吗?父亲穿着他最好的外套,从宽宽的楼梯上走下来,眼睛直视前方。他手握栏杆,这意味着他膝盖很疼,也就是说他心情不好。安德烈娅知道这个吗?“该出发了。”他对安德烈娅说道,但对其他人,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没有一句谢谢或是晚安。他径直朝门口走去。我觉得他是因为心里有愧。

“你们会相处愉快的。”安德烈娅转头大声说道,然后跟着我们父亲走了出去。父亲没有等她。两个小女孩一脸崩溃,直到看着母亲的帽子消失在视线中,然后就哭了起来。

“耶稣,马利亚,约瑟夫。”梅芙说道,然后走开去找手帕纸。公正地说,这两个女孩并没有放声大哭。事实上,我觉得她们尽力想要忍住,但还是忍不住。她们一起坐在一把法式椅子上。布莱特的头枕在她姐姐的胸前,诺尔玛双手掩面,仿佛她们刚刚听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问她们,想不想看书,想不想看电视,想不想吃冰激凌。她们不肯看我一眼。接着,梅芙回来了,递给她们一人一张手帕纸,然后就像没人在哭一样,问她们想不想看看这幢房子。

即便是在悲痛之中,诺尔玛和布莱特显然还是听到了梅芙的话。她们想要继续哭下去,仿佛哭就是这一晚前进的方向,但她们鼻子呼哧的声音小了,因为想要听得更清楚。

“这儿只是前厅,可不是房子。”梅芙说道,“这儿只是房子的一小部分。请注意,你们从这儿可以看到整幢房子,那儿是前院,”梅芙指了指她们走进来的那道门,转身对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瞭望台的窗户,“那儿是后院。”

布莱特坐直了,向两边看了看。诺尔玛又滴了几滴眼泪,踌躇着,也看了两眼。

“你们已经见过餐厅和会客厅了。”梅芙转身对着我。“是这样,对吧?我觉得她们还没有去过厨房。”

“她们为什么要进厨房呢?”我并不想摆出不高兴的样子,这两个女孩才是不高兴的主儿,但如何度过这个晚上,我能想出一百种方法,唯独没有哄安德烈娅的孩子高兴。

梅芙找来一个手电筒,接着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不要去抓栏杆,”她回头说道,“小心毛刺扎手。脚下留神就行了。”

“我不想去地下室。”布莱特站在最高的台阶上,瞅着下面黑乎乎的一团。

“那就别下来,”梅芙说道,“我们一会儿就上来。”

“抱我。”布莱特建议道。梅芙甚至没搭理这句话。

诺尔玛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有蜘蛛吗?”

“肯定有。”梅芙继续往下走。天花板中间有一个灯泡,吊着一根灯绳,梅芙在找这根绳子。两个女孩考虑了她们的选择:要么下去,要么上去。很快,她们就决定下去,这是一支探险队,我则负责断后。两个女孩穿着裙子和白色紧身裤袜,脚上是漆皮鞋。这幢房子的地下室来自另一个世纪,与地面上的结构无关,墙体的某些角落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的泥土。有一次,我在土堆里找到了一只箭头,如果在周围挖一挖,应该可以多找到几只,但事实就是,我本人不喜欢地下室。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诺尔玛一半是害怕,一半是不解。

“我指给你看。”梅芙转动手电筒,对着房间尽头的角落,光线反射到了一堵小铁门上。“那是保险丝盒。比如说,楼上大厅盥洗室的灯泡烧坏了,你知道不是灯泡的缘故,那就得下来查看保险丝盒。如果保险丝用光了,就在后面塞一枚硬币,继续使用旧保险丝。如果供热出了问题,也得下来查看炉子。如果没有热水,就得来查看锅炉。也有可能只是指示灯坏了,这种情况下,擦火柴就得小心。煤气可能有泄漏。砰,爆炸。”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说真的,我都不知道。

诺尔玛、布莱特和我都想待在手电筒的光圈中,而梅芙则是勇敢地继续往前走。她打开一扇木门,发出了嘎吱嘎吱好大的声音,两个女孩子猛地往我身上一贴。接着,梅芙拉动另一根灯绳,又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亮了。“这是地下室的储藏室,储备有食物,如果下来之后饿了,就可以吃。桑迪和乔斯林做了泡菜、果酱和番茄酱。凡是可以装在罐子里的,差不多都有。”我们抬起头,看见一架架的罐子,码放得干干净净,贴有日期标签,按照颜色分类排列,金色的切半桃子泡在糖汁里,还有红色的覆盆子果酱。冰冷的地面上还摆有条板箱装的红薯、粗皮苹果和洋葱。当着两个小女孩的面,看到这里储备了那么多的食物,我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富有。

我们终于准备上楼了,这时布莱特停下来,指着楼梯下面堆放的盒子:“那里面是什么?”

梅芙转过手电筒,照了照那一大堆发霉的纸盒:“圣诞装饰品、摆设一类的东西。”

一提到圣诞节,布莱特就一脸喜气,问她可不可以打开盒子。她想的也有道理,既然有圣诞装饰品,就应该有礼物,甚至还有她的一份呢,但梅芙说不行:“你可以圣诞节再来,到时候再打开吧。”

那天晚上我们刷牙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跟梅芙说;我们祈祷的时候,我也漏掉了她的名字。

“好了,”她说道,“不要气啦。”

但我就是气。我气呼呼地上床睡觉了。带她们参观,耗去了一个晚上。凡是可看的东西,梅芙都带她们看了个遍:配膳间里是餐具和叠成卷轴状的桌布;三楼卧室小隔间的后面有一扇很小的门,通往阁楼局促的空间。梅芙让她们在舞厅打转,假装在跳华尔兹。我和梅芙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在那儿跳舞。诺尔玛问了一句:“舞厅怎么在三楼呢?”

梅芙解释说,修房子那会儿,舞厅放在三楼是潮流。“潮流,没错,”她说道,“后来就不流行了。但舞厅一旦设置在三楼,就永远在三楼了。”梅芙带她们参观了所有的卧室。诺尔玛和布莱特一致认为梅芙的房间最棒,她们坐在窗座上,梅芙拉上窗帘把她们遮起来,两个女孩放声大笑,梅芙拉开窗帘,她们就叫:“不,不要啊!”参观完毕后,梅芙从厨房搬来折叠梯,她们轮流爬上去给落地钟上发条。可梅芙知道,那是我每个星期天上午的头一件事。

梅芙坐在我的床边:“想想吧,如果只是让她们看房子好的部分,她们就会觉得房子和我们非常有压迫感吧,我也不知道,但全部看一看,会更友好些?”

“非常友好。”我说话的语气可不友好。

梅芙的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我生病的时候她就这样。“丹尼,她们还很小呢。那么小的孩子,我都很同情的。”

她让两个孩子睡在她的床上。父亲和安德烈娅回来后,他们一人抱一个下楼,把女孩们放到安德烈娅的车上。他们忘了拿孩子的鞋。梅芙只能跑下楼追他们。梅芙对我说,安德烈娅有些醉态。

我姐姐做了很多从未领过功劳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她对两个女孩很好。如果我父亲和安德烈娅在场,梅芙对她们总是礼貌地不予关注,但单独与诺尔玛和布莱特相处的时候,她总是很好——教她们用钩针编织东西,允许她们编自己的头发,或是教她们如何做木薯淀粉。结果就是,她们就像两只西班牙猎犬,梅芙在家里走到哪儿,她们就崇拜地跟到哪儿。


我们哪天在哪儿用晚餐,有着一套复杂的家规,其制定者是桑迪和乔斯林。父亲按时下班回来时,我们三个人就在餐厅用餐。大餐桌笼罩在家具亮光剂的油腻气味中,我们熏着这种味道,桑迪给我们端上餐盘。父亲如果晚下班,或是有其他事情时,我和梅芙就在厨房吃。这种时候,桑迪就把一盘子吃的放进冰箱,再用蜡纸盖上,等父亲回来后在厨房吃。或者只是我认为他会在厨房吃。也许他端着盘子走到餐厅,一个人坐着吃。当然,安德烈娅带孩子来的时候,我们在餐厅吃。如果有安德烈娅,桑迪不仅要上菜,还要撤走盘子。如果没有安德烈娅,我们吃完后,各自端上自己的盘子送到厨房。没人跟我们说要这样做,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也知道到了星期天下午六点钟,我、父亲和梅芙就会聚到厨房,一起吃桑迪头一天给我们准备好的冷餐。星期天晚上,安德烈娅和她的女儿们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用餐。房子里没了别人,我们三个人挤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也许仅仅是因为空间的局促感,我们有了近似一家人的感觉。荷兰屋那么大,厨房却小得出奇。桑迪给我讲过,这是因为厨房原本只是为了仆人设计的,至于空间够不够仆人转身,对此,修豪宅的人连放屁的兴趣都没有(桑迪就是这样说的,放屁的兴趣)。角落里有一张蓝色的胶木桌子,乔斯林坐在桌边剥豌豆、擀面团,她和桑迪也坐在那儿用午餐和晚餐。我们吃完东西,梅芙总是仔细擦干净桌子,把东西放回原处,她觉得厨房是桑迪和乔斯林的领地。那么小的厨房,硕大的九炉煤气灶占去了很大的空间,另外还有一个电热屉和两个可以烤火鸡的大烤箱。到了冬天,无论桑迪把火烧得多旺,房子还是冷得像冰窖,但小小的厨房有了炉子,就很温暖。到了夏天,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可即便是夏天,我也喜欢厨房。厨房外面就是池子,对着外面的门总是开着,角落里有个电扇,吹出的风带着烘焙的香味。正午,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仰面漂在池子里,嗅着乔斯林在烤炉烘烤樱桃派的香味。

安德烈娅把女儿扔给我们照顾后的那个星期天晚上,我留神盯着梅芙,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血糖状况。我知道她什么时候没在听我说话,什么时候就要倒地。我总是第一个注意到她在冒虚汗或是脸色苍白。桑迪和乔斯林也看得出来。她们知道梅芙什么时候需要果汁,什么时候必须要打一针。但每次父亲看到了都是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总是落在梅芙头顶的上方。

但那一次与她的血糖毫无关系。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梅芙做了我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一边非常随意地用勺子舀土豆沙拉,一边告诉父亲,照顾安德烈娅的女儿不是我们的职责。

他嚼着刚放进嘴里的鸡肉,想了片刻:“你昨晚有其他安排?”

“家庭作业。”梅芙说道。

“星期六晚上?”

梅芙挺漂亮,挺受欢迎,只要她愿意,星期六晚上根本不会待在家里,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家里。我第一次意识到,她这样做是为了我。她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一周作业很多。”

“嗯,”我父亲说道,“看起来你还是做完了。她们两个在这里,你还是能写作业。”

“星期六我一点作业都没有写。我在陪她们。”

“但现在你的作业写完了,是不是?明天到学校有作业交,你也不会丢脸。”

“问题不是这个。”

父亲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上,看着梅芙:“那你来告诉我,问题是什么呢?”

这一点并没有出乎梅芙的意料。她全都考虑过了。也许,从我反对带她们参观开始,梅芙就在想了。“她们是安德烈娅的孩子,照顾孩子的人应该是她,不应该是我。”

父亲的脑袋朝我这边偏了一下:“你照顾他。”

从早到晚,梅芙都在照顾我。她是想说这个吗?她不想再多两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了?

“丹尼是我弟弟。那两个女孩与我们毫无关系。”父亲之前对梅芙的各种教训,现在都被梅芙用来反抗父亲:梅芙,你坐直了。梅芙,你问我问题时要直视我的眼睛。梅芙,不要把手插进头发里。梅芙,声音大一点,你小声嘀咕,没人费神听你说话。

“但是,如果她们是你的家人,你就不在意了?”父亲盘子里的食物还没有吃完,就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无礼地咄咄逼人。

梅芙只是瞪着父亲。我真是不敢相信,她就那样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们不是。”

他点了点头:“你住我的、吃我的,我请你照顾一下我的客人,你也不妨费点神。”

厨房的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滴答。真的就像租户抱怨的那样,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震耳欲聋。我看过父亲换过很多次垫圈,觉得自己操作起来也没问题。我在想,如果我离开餐桌,去找一把扳手,他们是否会注意到我人不在了呢?

“你没请我帮忙。”梅芙说道。

父亲往后推椅子,但梅芙抢先一步。她从桌子边站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餐巾,没有说“失陪”就离开了厨房。

父亲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坐了一会儿,把香烟放在他的面包碟上。我和他一起吃完了这一餐,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居然忍受下来了。吃完后,他去图书室看新闻,我清理餐桌,冲了盘子,堆放在水池里等着乔斯林第二天早上来洗。晚餐后负责清理的人是梅芙,但我替她做了。父亲忘了吃甜点。冰箱的浅底盘里有柠檬块,我给自己切了一块,给梅芙拿了一个橘子,放在一个盘子里,端上楼。

梅芙在她房间里,伸着长腿,坐在窗座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但并没有读,她的眼睛看着花园。这间房间朝西,但也不是正西方向,最后一点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画。

我把橘子递给她,她用指甲一抠,掰开橘子。她收起腿,腾出位置,让我坐在她跟前。“丹尼,看起来对我们不妙,”她说道,“你应该也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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