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自从安德烈娅第一次在荷兰屋露面后,她就像徘徊的病毒。数月过去,没人提及她的名字,一旦我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时,她就会再次出现在餐桌旁。一开始,她会因为好久没来而规矩老实,然后慢慢活泛起来。等到安德烈娅彻底活泛了,嘴上说的就只有这幢房子:房子顶冠饰条的某个细节、估计的天花板的高度,说个没完没了,仿佛我们从未见过头顶上的天花板。“那是卵锚饰。”她手指向上方,对我说道。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关口,她就会再次消失,顿时,酣畅淋漓的轻松之感,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我和梅芙(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还有父亲)。

那个星期天,我们做弥撒回来,看到她坐在池边的一把白色铁艺椅子上。其实是梅芙看到了她。当时,梅芙穿过图书室,望向窗外,正好看到了她。如果换作我,可能会去找父亲,但梅芙并没有,她绕了一圈,从厨房的后门走了出去。

“史密斯太太?”梅芙抬起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安德烈娅嫁给父亲之前,我们叫她史密斯太太,从未有人叫我们改口。他们结婚后,我肯定她更希望我们称呼她“康罗伊太太”,但那样只会更加尴尬,因为明摆着嘛,我和梅芙也是康罗伊家的人。

梅芙告诉我,安德烈娅吓了一跳,谁知道呢,也许她在睡觉。“你父亲在哪儿?”

“在屋里。”梅芙回头看了一眼房子,“他在等你?”

“我等他一个小时了。”安德烈娅纠正道。

因为是星期天,桑迪和乔斯林都不在。我觉得,如果我们不在家,她们是不会让安德烈娅进来的,但我也不确定。她们两个人当中,桑迪要热心肠一些,而乔斯林疑心比较重。她们不喜欢安德烈娅,很可能会让她在外面等我们回来。那天只有一点寒意,天气挺不错的,适合在池边坐坐。阳光在蓝色的水面上闪着熠熠光芒,勾勒出苔藓在石板缝隙中温柔的线条。梅芙告诉她,我们去了教堂。

然后,她们只是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移开目光。“知道不?我有一半的荷兰血统。”安德烈娅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什么?”

“是我母亲,她是纯正的荷兰人。”

“我们是爱尔兰血统。”梅芙说道。

安德烈娅点点头,仿佛她俩之前有什么分歧,如今得以解决,而结果对她有利。等到明显再也无话可说之际,梅芙进屋告诉父亲,史密斯太太正在池边等他。

“见鬼,她的车停哪儿了呢?”父亲出去后,梅芙对我说道。那些日子,她几乎从不骂脏话,刚做完弥撒就更不会。“她总是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的。”

于是,我们去找车,首先看了房子的另一侧,又去看了车库后面,在这些最显眼的地方搜索无果。我们顺着车道往下走,做礼拜穿的鞋子踩在小砾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走上街道。我们不清楚安德烈娅住在哪儿,但知道她并非邻居,没法走路过来。最后,我们在一个街区之外,找到了她那辆奶油色的雪佛兰羚羊,车头的左角全凹了进去。梅芙蹲下来,仔细查看,我甚至还伸手碰了碰吊着的挡泥板,真是神奇,前灯居然幸免于难。显然,安德烈娅开车撞了什么东西,但她不想让我们知道。

我们没跟父亲说车子的事情。本来嘛,父亲什么也不跟我们说。他从来不说安德烈娅的事情,从不提她什么时候走,也不提她什么时候回来;他是否打算把安德烈娅安置到我们的未来中,也不告诉我们。安德烈娅在的时候,父亲的一举一动就像她一直都在;等她不在的时候,我们也绝不想提醒父亲,就怕父亲让她回来。说真的,我并不觉得父亲对安德烈娅有多大兴趣,我只是觉得父亲对付不了安德烈娅的百折不挠。在我看来,父亲的对策就是随她去,让她自己走人。“肯定行不通的。”梅芙对我说。

生活中,父亲唯一在意的就是他的工作:他修的房子、拥有的房子、租出去的房子。他很少出手房子,而是借贷经营以求买进更多的房子。他与银行有约,银行的人来找他,父亲会让对方等着。父亲的秘书肯尼迪太太会给这位先生端上一杯咖啡,告诉他不会等很久的,但有时真的会等很久。银行的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坐在我父亲办公室的小接待室里,手握帽子干等。

一周的工作之余,父亲还剩下的一点点关注留给了我,即便如此,那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会开着别克车,带上我去收租。他给我一支铅笔和一个账簿,让我在租户欠款旁边一栏写下他们已经支付的金额。很快,我就知道谁永远都不在家,谁会准备好信封出现在门口。我知道谁会有东西要报修——漏水的马桶、堵塞的马桶、卡死的电灯开关。某些人每个月都有东西要修,如果问题不解决就不付房租。父亲的膝盖在战争时期受了伤,他一直都是轻微跛着脚,走到后备厢取工具修东西。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觉得后备厢就像是个百宝箱,有钳子、夹子、锤子、螺丝起子、密封剂和钉子,什么都有。现在我知道,星期六早上租户让你修理的都是小问题,这样的事情,父亲喜欢亲自动手。他是个有钱人,但他想让别人知道他依然懂行。或者他只是演给我看,因为他本不需要开车到处收租,也不需要拖着伤腿爬梯子检查松动的板瓦,有专门的维修工干这个。也许就是为了我,他才卷起袖子,扒开炉灶,检查里面的加热元件,而我则站在一旁,惊叹他的无所不能。他是在告诉我,看好了,以后这份生意会交到我手上,到时候我不能两眼一抹黑。

“要真正明白金钱的意义,唯一的方式就是穷过。”我们在车上吃午餐,他对我说道,“你在这方面就没戏了。像你这样富养长大的小子,什么都不缺,从来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摇了摇脑袋,仿佛我做了什么令人失望的选择,“这种缺憾,是没法解决的。你尽可以观察,也看得到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但就是和亲身经历不一样。”他放下三明治,拿着保温杯喝了一口咖啡。

“是的,先生。”我说道。没别的话可说。

“做生意最大的谎言就是‘钱生钱’,记住了。你必须要有脑子,要有计划,要注意周围的动静,这些东西不花一分钱。”我父亲不擅长给人建议,说了这些,仿佛已经虚脱,从兜里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额头。

当我心平气和地回望这一刻时,我告诉自己,日后事情的走势皆由此起。父亲试图把他的人生经验教给我。

我父亲跟租户相处时更为自在,在办公室也好,在家里也好,他都不能如此。租户开口说话,有时说费城的人无能,不能对抗布鲁克林;其他时候则是解释为什么信封里的租金不足。从父亲的站姿,从他时不时点头的方式,我看得出来,他在用心听。交不够租金的人从来不会抱怨钉死的窗户,他们只是想找个机会把这个月的遭遇告诉他,再向他保证下个月不会如此。我从没见过父亲斥责租户,也没见过他威胁他们。他只是听,然后告诉他们尽力而为。但交谈三个月之后,下一次我们再去,公寓就换了一家人住。我不知道这些倒霉的人遇到了什么事,但无论遇到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抽烟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坐在他身边的宽座椅上,或是看账簿,或是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木。我知道父亲抽烟的时候是在想事情,我还知道自己要乖乖地保持安静。我们朝费城开去,居民区的环境越来越糟糕。他总是最后才去最穷的大楼收租,仿佛是要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凑齐欠款。最后几站,我宁愿在车里等他,胡乱听听收音机,但我很明白,如果要请父亲免了我最后这几趟,他会说不。芒特艾里和珍金镇的租户总是对我很好,问问学校的情况,谈谈篮球,还要给我糖果,但父亲吩咐过,不准接受。“你这一天天的,越来越像你爸爸了,”他们会说,“真是一模一样。”但到了更穷的居民区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并不是说租户人不好,但即便是手里有钱,他们也很紧张,也许在想就算这个月缴清了,下个月的钱又从哪里来呢?他们不仅对父亲毕恭毕敬,对我也是如此。正是他们恭敬的态度,我真想扒掉自己的一层皮。比我父亲年纪还大的人称呼我为康罗伊先生,而我当时最多10岁,仿佛他们觉得,我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并不仅仅是外表上的。也许他们看待事情的方式与我父亲一样——总有一天,他们会把租金交到我手里,所以无权叫我丹尼。当我们爬上楼梯时,我剥掉墙上翘起来的涂漆,跨过坏掉的板条。半开的门在铰链上啪啦作响,没有纱窗门;前厅的热气扑面而来,这里要么热得像热带,要么冷得刺骨。穷成这样的人不会抱怨水龙头需要更换垫圈了。我没有想到这也是我父亲名下的一栋楼,他完全有能力打开汽车后备厢,拿出工具捣鼓一下,让这里的人们生活得舒服一些。父亲一家家地敲开他们的门,门打开了,里面的人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丈夫没了工作,丈夫跑了,妻子跑了,孩子病了。有一次,一个男人说孩子病得厉害,他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那男孩。昏暗的公寓里只有那个男孩和那个男人,我猜其余人都跑了。我父亲听得差不多了,就走进起居室,从沙发上抱起发烧的男孩。那时我完全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但那个男孩在我父亲怀里,胳膊从身侧垂下来,头往后仰。我感到了对上帝的敬畏。如果不是他急促的呼吸声,我会觉得一切已晚。病人用的是薄荷膏,房间里充斥着很浓的薄荷醇气味。我父亲抱孩子下楼,把他放到别克车里,孩子的父亲一路跟在后面,说没必要担心。“不会有事的,”他一直在说,“孩子会好起来的。”但他还是钻进车后座,跟着儿子到了医院。大人坐在后座,我坐在前座,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这让我感到紧张。如果让修女嬷嬷们看到了,她们会说什么呢?这只能靠想象。等到了医院,我父亲在前台做好安排,然后我们就离开了。暮色中,我们开车回家,对刚发生的事情一字未提。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天晚餐过后,我们在梅芙的卧室里,她如此问道。虽然梅芙比我大7岁,每年都在学校的数学竞赛中获奖,记账肯定会比我好得多,但父亲从不带梅芙去收租,真是匪夷所思。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等我们得到允许可以离开餐桌,等到父亲拿着喝的和报纸走进图书室之后,梅芙就会把我拖进她的卧室,关上门。她想要知道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她要我从头到尾一一道来:每个公寓的情况,租户说了什么,父亲对他们说了什么。我们一直在卡特集市买三明治当午餐,即便是这一点,她都不肯漏掉。

“那孩子真是病得不轻,就这么回事。从头到尾,他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一次,爸爸把他放到车上时都没睁开。”我们到了医院,父亲让我去男卫生间洗手,要用热水和肥皂,其实我根本没碰过那孩子。

梅芙琢磨着这事。

“什么?”我问道。

“嗯,想想吧,他讨厌生病的人。你生病的时候,他有没有进过你的房间?”她在我身边躺下来,拍了拍她脑袋下的枕头。“要是想把脚丫子放在我床上,你那脏鞋子怎么也得脱了吧?”

我踢掉脚上的鞋。坐在我床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父亲这么做过吗?给我拿姜汁汽水,问我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还想吐,他这么做过吗?做这些的都是梅芙。梅芙在学校的时候,对我这样做的人是桑迪和乔斯林。“他从不到我房间来。”

“那孩子的父亲也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一般情况下,任何问题,梅芙都比我更早想到答案,但这一次答案太明显了。“因为他母亲不在。”如果那家里有女人,他应该不会插手。

母亲就是安全标准,也就是说,我所处的环境比梅芙更安全。母亲离开后,梅芙就像是我的母亲,而没人做她的母亲。当然,桑迪和乔斯林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们,照顾我们洗漱和饮食,为我们准备好午餐带到学校,给我们交童子军的费用。她们爱我们,我知道的,但一天结束后,她们就回家了。当我在半夜做了噩梦时,不可能溜到桑迪或乔斯林的床上。我也从未想过去敲父亲的门。我会去找梅芙。她教我怎么握刀叉。我打篮球时,她会去看比赛,她认识我所有的朋友,监督我的功课。早上我们各自去上学,晚上我们各自回房睡觉,这些时候,无论我愿意与否,她都会给我一个吻。她没完没了、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我又善良又聪明又敏捷,如果我下定决心,就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虽然没人对她做过这些,但她对我做得很好。

“妈妈就是这样对我的。”她惊讶于我居然这样想。“听着,老弟,幸运的人是我。我和她共度了很多年,而你没有。你该有多想她呀,我都不敢想。”

但是,我怎么可能想念不认识的人呢?当时,我只有3岁,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记忆。桑迪把整件事跟我说了,但我知道其中一部分是我姐姐告诉她的。我们母亲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梅芙已经10岁了。一天清晨,梅芙起床,拉开窗座的窗帘,看看头天晚上有没有下雪。的确下雪了,荷兰屋里冷得很。梅芙的卧室有壁炉,桑迪在炉栅里铺好了厚厚一层皱报纸,再垒上干柴,到了清晨梅芙只需划燃一根火柴——从8岁生日那天开始,她就可以划火柴了。(“我8岁生日那天,妈妈给了我一盒火柴,”梅芙跟我说过一次,“妈妈说她母亲也是在她8岁那天给了她一盒火柴,她整个上午都在学怎么划火柴。她教我怎么点火,那天晚上,她让我自己点燃生日蜡烛。”)梅芙生火,披了睡袍,穿上拖鞋,到我房间看看我。我当时3岁,还没醒。这故事里没有我的戏份。

接着,她穿过过道,来到我们父母的房间,发现里面没有人,床已经整理好了。梅芙回到自己房间,做上学的准备。她刷牙,洗脸,衣服穿到一半,菲菲毛才过来。

“每天早上,你都比我早。”菲菲毛说道。

“你应该早点来叫醒我。”梅芙说道。

菲菲毛说我姐姐起得已经够早了。

父亲已经出发,这不稀奇。母亲不在家,这倒是罕见,可也不是没有先例。桑迪、乔斯林和菲菲毛似乎都是老样子。如果她们不担心,梅芙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母亲负责送梅芙去学校,但那天清晨,菲菲毛开车送她,到了学校,梅芙带上乔斯林装好的午餐下车。放学,也是菲菲毛接她。梅芙问母亲在哪儿,菲菲毛耸了耸肩:“会不会是跟你父亲在一起?”

晚餐的时候,母亲也不在。等父亲回来后,梅芙问他母亲上哪儿去了。他把梅芙抱起来,吻了吻她的脖子。那些日子里还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对梅芙说,母亲去费城看望老朋友了。

“再见都没说一声就走了?”

“她跟我说了的,”父亲说道,“她起得非常早。”

“我起得很早。”

“嗯,她甚至比你还早,她让我告诉你们,她过一两天就会回来。人人都需要出去散散心。”

“散什么心呢?”梅芙问道,她其实想问的是:是我让她烦心?是我们让她烦心?

“离开这房子散散心。”父亲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用晚餐。“这地方很令人费心。”

乔斯林、桑迪和菲菲毛把什么事情都做了;园丁们照顾草地、耙枯叶、铲雪;梅芙什么忙都肯帮的,到底还有什么可费心的呢?

第二天早上,梅芙醒来,母亲没在家,又是菲菲毛接送她上下学。但那一天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坐在厨房里,正在和桑迪和乔斯林喝茶。我在地板上玩儿,把锅盖子全都揭了下来。

“她看起来很疲惫,”梅芙对我说,“她看起来,就像是离开家后就没睡过觉。”

母亲放下杯子,把梅芙拉到她腿上。“我的小乖乖。”她说道,亲吻了姐姐的额头,又亲吻了姐姐的头发,“我的真爱。”

梅芙搂着母亲的脖子,头枕在母亲的胸前,嗅着母亲身上的气味,而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谁还能有这样的女儿?”她对桑迪和乔斯林说道。“谁还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又善良又聪明?我怎么配有这样的女儿呢?”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三次。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母亲有一次两晚不在家,接着是四晚不在家,然后就是一个星期。梅芙开始半夜起来查看父母的房间,就是为了看看母亲还在不在。有时母亲醒着,看到梅芙站在门口,就揭开被子,梅芙则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溜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亲搂着她,她听着母亲的心跳,感受着母亲的呼吸,什么都不想就坠入了梦乡。这是人生中无与伦比的时刻。

“你走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再见呢?”梅芙这样问她,我们的母亲只会摇摇头。

“我做不到。就是再过一百万年,我也没法对你说再见。”

我们的母亲病了吗?病得越来越重吗?

梅芙点点头。“她变得像幽灵一样。过了一个星期,她更瘦了,更加苍白,一切急转而下。我们都快崩溃了。妈妈回到家后,一哭就是数天。放学后,我到她床上,跟她坐在一起。有时你也到她床上玩儿。爸爸一回家,就是一副想要抓住她的样子,简直就是伸出双手到处走。那个时候,桑迪、乔斯林和菲菲毛都如临大敌,但没人谈论这件事。她不在的时候,我们难以忍受;她回家了,又是另一种难以忍受,因为我们都知道她会再次离开。”

最后,她真的又走了,梅芙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父亲看着她,看了好长时间。父亲不知道该把哪部分事实告诉一个只有10岁的孩子,最后他决定全盘托出。他告诉梅芙,我们的母亲不会回来了,她去了印度,不会再回来了。

梅芙永远无法确定故事的哪一部分更糟糕:是母亲的离开,还是印度在地球的另一边?“没人去印度!”

“梅芙。”父亲说道。

“也许她还没有走!”梅芙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信,但如果事情发生了,就需要有个结局。

我们的父亲摇了摇头,但他没有伸手抱梅芙。如果抱了,那才是最奇怪的呢。

我们的母亲就这么离开了,故事到了这儿就没了下文。本应该有疑问,本应该有解释。如果她在印度,父亲就应该去找她,带她回来,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原因是梅芙早上不肯起床了。她不肯去学校。桑迪用托盘给她端去麦片粥,坐在她的床边,竭力劝说她吃上两口,但桑迪说梅芙很少有听劝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这是小女孩过度思念母亲,可以理解。她们多多少少都有些症状,所以也就任凭这孩子沉浸在悲伤中,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她还在喝橙汁,还在喝水,还在一罐罐地喝甘菊茶。她拿着自己的杯子走进浴室,一杯杯地喝,最后干脆把头塞到水池里,直接对着水龙头喝。菲菲毛带我到梅芙的房间,把我放在她床上,梅芙会给我读一个故事,然后又睡着了。母亲永远离开不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梅芙叫不醒了。菲菲毛摇晃她,摇晃她,接着抄起梅芙,抱在怀里,冲下楼梯,朝汽车奔去。

其他人在哪里?父亲、桑迪,还有乔斯林到哪儿去了?我在哪儿呢?桑迪说她不记得了。“当时太吓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桑迪只知道菲菲毛开车把梅芙送进医院,抱着她进了医院大厅,几个护士从菲菲毛怀里接过沉睡不醒的孩子。梅芙在医院待了两个星期。医生说,姐姐得了糖尿病,有可能是应激性创伤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病毒造成的。遇到不明不白的情况时,身体会做出多种多样的反应。在医院,他们忙着稳定梅芙的血糖,梅芙的意识游离,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中。她对自己说,因为自己做了某件记不太清楚的事情,母亲不能来探望,这是对她们两个人的惩罚。慈悲会的嬷嬷们全是我们母亲的朋友,她们来看梅芙。圣心学校的两个女孩给梅芙带来一张有着全班签名的卡片,但医院不让她们久待。父亲晚上会到医院来,但他很少说话。他隔着白布单握着梅芙的一只脚,对她说,她现在就得好起来,没人受得住这个。乔斯林、桑迪和菲菲毛轮流在病房里陪着她。“我们三个人,一个照顾你,一个照顾你弟弟,一个照顾你父亲。”桑迪说,“所有的人都照顾到了。”桑迪说,她需要哭的时候,就等梅芙睡着后,再到走廊里哭。

梅芙从医院回家后,事情变得更糟了。理论上来说,她生病是因为母亲不在,那么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再提母亲,就会要了她的命。荷兰屋变得安安静静。桑迪、乔斯林和菲菲毛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姐姐,她们负责给针管消毒,负责给梅芙注射胰岛素。每一针打进去后姐姐的变化都令她们胆战心惊。我们父亲不肯沾手这件事。那段时间,菲菲毛都和梅芙睡在一起,可最终还是在半夜把梅芙送回了医院。他们再次稳定了她的血糖,然后又让她出院回家。梅芙哭呀哭呀,直到父亲走进她房间,叫她消停,不要再哭了。他们都像是亲身经历了最可怕的童话故事。他现在老了100岁。“停下,”他说,勉强说出几个字,“停下来。”

终于,她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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