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凫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西营盘邮局可能是港岛西风水最坏的地方了。门前就是一条下坡的薄扶林道,路势甚急,这种“割脚水位”最不是聚气集财的地方。更要不得的是,薄扶林道在门面前还拐了个大弯,好像一张大弓对着邮局,这就是风水上常说的“反弓煞”,本地人说“反弓路,冇财禄”,是避无可避的大煞。

想来也很好理解,香港寸土寸金之地,风水极好的地段如何轮得到这种政府物业来占用?虽如此,西营盘邮局在过去,尤其是在年轻的男邮政职员心中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一来年轻邮政职员宿舍就在西营盘邮局背后的邮政大厦里,出入十分方便;二来靠近香港大学,邮政最辉煌的年代,这小小的大堂常有年轻高学历的靓女出入,对于年轻寂寞的男职员来说,不啻是享受了。

这些道道都是家贤爸爸说给他听的,而家贤现在就坐在爸爸曾坐过的位置,目光穿过服务窗玻璃,越过大堂,直抵玻璃门外的薄扶林道。虽然背脊被冷气机吹得寒意阵阵,然而他依然可以猜想正午阳光直射柏油路的热度,人在上面走,是要有得道高僧的毅力的。据家贤爸爸说,在他小的时候邮局里并没有冷气机,夏天邮局大厅里挤满了给乡下写信的人,像公共浴室一样闷热,天花板上晃动着的老式吊扇丝毫不能减去蒸腾的热气,而这样的时节他自己贴邮票从来不用胶水,捻起邮票往手臂上一揩,啪的一下,沾了汗水温热的邮票就能服服帖帖地粘到信封上了。而也是那时候,家贤爸爸笃定将来要在邮局里工作,因为他说,柜台上的大哥哥们一个个梳着熨帖的背头,戴着大黑框眼镜,有着职业性的优雅威严,大热天气里即便热得衬衫都湿了,依然气定神闲地端坐着工作。他想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特别神气。

家贤坐在有冷气的地方已经不会有机会那样出汗了,然而他也并不会觉得自己特别神气。每天查表、剪邮票、称重、封袋,精确而礼貌地应对着一切,家贤工作是十分尽心卖力的,但在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无事可做的他只能直直地望着玻璃门外的薄扶林道。以玻璃门为相框,外面的小世界为一条下坡路所象征,周六在烈日下穿行的车流汇成道道刺眼的白光,像一片寂静耀眼的白色湖泊包围着他。家贤就这么看着,直到某个特别的时刻玻璃门被推开,刀在湖面上割出一条大口子,现实就会伴着嘈杂的市声,倾泻而来。

然而只是每个星期都会来的发叔,不是她。发叔进门就跟家贤扬手招呼,嘴一咧,瘪瘪的牙床露出来,这已经是牙齿掉光的发叔最大幅度的笑容了。家贤礼貌地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称重、贴条,往珠海照例还是以往的价钱。

“十五蚊七毫啊发叔。”家贤同他说道。

发叔照例从小布口袋里拿出一摞硬币,“好好”地应着,青筋虬起的手将硬币排好。

家贤接过来,触手时有些湿湿的,有金属与水产的腥味。

发叔每周寄棋谱给他珠海朋友,有时候还会顺手从街市拎些菜拎条鱼准备带回家,一般的同事都对他少少有些嫌厌,家贤却反而对他更友善。发叔为表感激,常常想送他条鱼吃,家贤都礼貌地拒绝了。

在海边成长的他,闻惯了海风中的鱼腥味,其实并不因熟悉而对鱼产生过什么特别的偏好。而且,他也知道每周哪里会有一条鱼等着他。

时间分秒过去,周六下午一点邮局就要放工了,余下的时间无几,而她还是没有出现。他五天前写出的那封信至今没有回复,他并不能确定她是否收到了,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家贤并没有见过她,但却对她十分熟悉。她是个来香港大学读MSc的大陆学生,茂名人,租住在山道华明中心2101,男朋友在广州工作,两人曾有过结婚的打算。更为重要的是,她的名字叫吴美真,和家贤妈妈的名字一样。

邮局到华明中心的距离,其实不过三百米,信件投取的速度可以小时计。在巴士十分钟不来就惹人懊恼的香港,五天的时间无疑是一种刑罚,而家贤却甘愿受之。“使人等待”这种惩罚,家贤再熟悉不过了。

家贤有阵子没回岛上了,只是通过两次电话。老爸自从房东收回房子做出租屋之后,自己就直接搬回山上去了。最近潮气重,想来山上湿热,恐怕他又发疹子了。过往家贤间或去望他,他就杀条鱼,烧两个素菜,摆三张藤椅,便算是家庭聚会了。一顿饭下来,老人家除了问他邮局里的事——谁谁还在不在、哪个邮局的业务好,几乎就很少旁的闲话了。当然,在家贤老爸看来,邮局里的事哪里算闲话,而这些言语恰是家贤放工后最不愿谈起的,起先略有敷衍,其后多报之以沉默。从家贤上中学起父子俩就是这样了,饭点在家里回荡的常常只有两人筷子戳到碗底的响声。

他曾想过要不要把她这件事同老爸讲,不过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很快的,他意识到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隐秘报复。

偷拆私人信件这种事在常人即是大忌,更何况职业的邮政人员。家贤上邮政培训班的时候,第一堂课就是讲工作伦理,人手一份邮政纪律:偷拆信件如有被发现,一次就会被辞退。这一点,家贤无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他偏要如此。

那是一个落雨的下午,天气湿冷。邮局中人都在各忙各的,而家贤分拣信件的时候看到这封信,竟一时有些恍惚,因为收件人的名字如此熟悉。信在手中有种雨天特有的湿冷,同事们都在忙着手中的事,而沉默却在短短的停顿中被无限拉长,只有雨点噼噼啪啪打着窗玻璃的声响,好像什么要裂开来一样。当他因为眼前的字迹而开始小心地将封胶撕开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然而也是此时,他在巨大的罪恶感折磨之下竟涌出丝丝复仇的快感,家贤在当时还无以名状。“吴美真”三个字一撇一捺,像飞蝇一样跃出纸张,在他跳动的心口停留。他拆开了信封,草草看完,发现这是一封挽回分手的情信。他把信纸捏在手里,突然感到无来由的荒诞,于是他四下张望着,迅速将信纸重新装回信封,用镇纸压平,重新用胶水封好,插入一堆信封中。远处的同事们都在各行各事,他坐定,长吁一口气,继而缓慢地紧了紧领口,不时四下观察他们脸上是否划过任何异样的表情。他当时觉得自己是一时走火入魔了。

身边的同事都差不多准备收工换衣了,“家贤走啦,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同事靠在办公室门口问道。“你们去吧,我中午约了人。”家贤说道。正当家贤回头答话的时候,工作人员哗啦啦地放下了卷帘门,白光徐徐消失,他感到自己脸上的灯光更亮了,四周也突然更显局促起来。他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了。

走在薄扶林道上,家贤虽然感到酷热难当,但这种直接甚至有些刺激的感受却让他感到轻松。家贤记得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很有趣的地理老师,曾经教给他们说,薄扶林这个名字的由来其实和一种水禽有关。这种水鸟的名字叫棉凫,长得有些像鸳鸯,雌雄也常常出入成双。它们一般都不会迁徙,但在潮湿的季节会分散开来。因为性情温顺,多与人类和平共处。“薄扶林”之名即源于“泊凫”。数百年前港岛西还是一片葱郁摇摆的原始森林,山间原还有一条瀑布,棉凫游泳、麻鹰翱翔,想来一定非常凉快。

家贤不几日后,就拆开了这个女孩子的第二封信,还是她男朋友的深情挽回。显然,他们俩的社交网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只能通过如此原始的方法沟通。家贤很快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将会拆开更多信件时,一并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冲动似乎像身体的饥饿那样难以抑制。他对于新入局分拣的信件像猎人一样警觉,像惯犯一样动作精准。他检查着每个人投来的不同目光,解读其中不存在的内容。这常常使他不堪重负,然而在下个抉择中,他又像酒鬼一样凭着本能走进同一间酒家。

那个男孩长期锲而不舍的来信,使得家贤的偷窥阅读变为可能,甚至为他构建出了一个更为完整的世界来,在那个男孩不断书写回忆的片段中,吴美真的形象似乎也变得真实起来:她该是一个有着齐耳短发、爽朗笑声的姑娘,善良自尊却没有耐心。她因为长期无规律的暴饮暴食而患有胃病,疼到让她蜷成一团的痛苦却无法消减她对于奇特食物的兴趣。她坦然面对下一次疼痛,毫无武装;她会因为生气掰断男朋友从海南带回来给她的同心木牌,然而背地里又偷偷用强力胶水粘好,弄得自己手上满是笨手笨脚留下的粗糙伤痕;她在新到的城市里疯狂迷路,然而除了远方的男朋友,她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即便她连左右都分不清,只会在电话里上火着急;她懂得欣赏流云与山形,却也会穿着带有洗衣店标签的衬衫出门;虽然对动物毛发过敏,依然忍不住触摸路上偶遇的小猫小狗的下巴……

家贤的走火入魔又如何可能是一时的?连自己都承认对这个姑娘产生了无妄的好感。他自认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似乎潜意识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比那个男孩坚持更久。他就像爱上了小说中的人物,带有虚幻的乐观情绪。然而事实上,这更加确证他爱情的缘由来自对自己嫉妒与不安的感知。他主观地感觉到,这两个人并不合适,凭他对吴美真的“了解”,他非常担心二人即将复合,因为男孩的信中似乎已经透露出偶尔能够打通女孩的电话了。

家贤的担忧化为实际行动的速度远超过他自己的想象,他开始扣下那个男孩的信件,用自己伪造的无关信件填补局里总数的误差。他觉得随着信件的中断,一切都会结束。

然而家贤并没有停止阅读这些信件,他依然在夜深人静时,依着床前台灯的光亮,不断翻检过去已经读过多次的文字。他本应该像个稳操胜券的玩家那样坐视事态发展,然而他依然需要反复确证胜利的真实,这反而使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在一场无关自己的游戏中作弊的懦夫,随时可能失去一切。他开始心不在焉、乱盖邮戳、随意分拣信件、给客户脸色看。他知道自己在摧毁自己的工作,这正是他想做的事吧,从他拆封第一封信,他心里就这样明确地知道了。

与历史不可思议偶合的是,他开始喝酒了。前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有一则颇轰动的新闻,午间,在一家茶餐厅里有个穿制服还带着邮包的老邮差喝了两大杯啤酒,引起了其他食客的不满。有人就用手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闹得很大,邮政发言人最后只好出来道歉。当然后来这个老人也因之辞职了。于是就有了新规定:穿工作服不得饮酒。这个老人,就是家贤的爸爸。

每次夜晚放工后,家贤会去一个特定的地方喝酒。喝酒的时候他可以感到自己开始自言自语,并且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说话的速度。他舌头两侧的味蕾首先麻木,舌尖的甜味也开始逐渐消退,这种缓慢退去的感觉令人着迷。于是,那些透明液体带着舌根仅剩的苦味,像那条已经在薄扶林消失的瀑布那样滚滚而下,直流入他心里。在太阳的光晕之下,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朵,苍穹也高得望不到,他唯能感受到像油一样滚烫的日光与浓密树林里传来的阵阵潮气,湿滑的台阶细碎地绵延着,他在更深的绿色中拾级而上。不久眼前豁然可见鉴湖一片,而湖边大树下,在湖面反射的刺眼白光中,他可以看见那个既是吴美真又不是吴美真的人了。

家贤缓慢醒来,发现四周路灯明亮,照得天边淡淡的白色十分微弱,他发觉自己坐在酒吧门口,身边都是隔夜的垃圾。水泥地上湿冷湿冷的,晨气灌入他脖颈,使得他一激灵。他现在脑袋虽然嗡嗡响,但是意识却很清醒了。他可以看见几个黄头发的本港年轻人手里拿着玻璃酒瓶,围追着一个赤裸上身的高大白种鬼佬,边打边骂,纠缠撕扯,像几只土狼撕咬着一只麋鹿。远处几个说着听不清楚的英文的亚裔女人露出焦急的声色。家贤觉得很好笑,颤颤巍巍站起来,把手伸进口袋确认自己的手机和钱包是否还在,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远了。

大概那个早晨开始,家贤非常确定自己不想再做这一行了。他想逃离这个满是过去的影子与父亲的声音的小世界。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吴美真的事该有一个了断了,于是他在五天前寄出了一封致歉信,希望她能来邮局取回信件并当面致歉。在他最理想的假设中,他可以借此拿出他准备好的辞职信,脱下一身制服,离开这个地方,但至少至少,可以见她一面。

家贤并没有去吃午餐,而是放空了脑中的杂念,在烈日下缓步走到了华明中心的门口。稍微等待了一会儿,就跟着一位中年穿西装的男住客过了输密码的闸门,随后来到了电梯大堂。家贤有些冒失地和那个男住客同时走进电梯,电梯里同时容纳两个男人显得有些逼仄,穿西装的男人退让了一步,掖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斜斜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不悦。电梯门正开始要缓缓关上,穿西装的男人依然斜过身来再次按下了关闸门的按钮,并顺手按了一下24楼的电梯键,随即他恢复原状,抬着下巴一动不动。家贤随后凑过去,按了一下“21”的按钮,可是那个按键始终没有亮,他再按多次依然如故,他于是带有报复性地用力多按了几次。几乎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搭上了只停双层的电梯,于是他只好按下了“22”,觉得自己十分愚蠢。他意识到身旁的人死死盯住了他,使他更感灰心。当电梯屏幕显示“22”但还没停稳的时候家贤已经站到了离电梯门几乎只有一厘米的位置,背对着穿西装的男人。那短暂的空隙几乎无限漫长,他踏出轿厢的那一刻,闸门已在身后缓缓关闭。于是他回过头来,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对着电梯中的人狠狠瞪了一眼。啪,电梯门安静地合上,而对方眼中的惊恐,让他感到舒服了许多。

站在2101的门口,他并没有犹豫地按响了门铃。并没有人应门,他继续按了一次,依然如此。然而隔壁2102的木门却开了,里面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伏在铁门上,翻着眼睛望着他。

“你是谁啊?”老婆婆露出失望的神色,问道。

“哦搞错了,我是找2101的朋友,她好像不在家。”家贤应道。

“是小峰回来了吗?”家贤听到老婆婆身后有个不大的声音传来,似乎是直着嗓子喊出口,沙沙的。

“不是啊,是敲隔壁门啊,搞错啦,你看我这耳朵……”老婆婆一边回头抱怨一边缓慢准备将木门关上。

“阿婆请问你啊,”家贤打断她,“2101的住客是不是出门了?我找我朋友有点事。”

“几天前就搬走啦。”阿婆随口敷衍了一句。

“不好意思麻烦你回忆一下好吗,到底是哪一天搬走的?”家贤继续追问。

阿婆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答道:“我不记得了。”随即很快推上了门。家贤只能听到塑料拖鞋的啪嗒啪嗒声,越来越远。

家贤坐电梯来到了G层,大堂旁边就是一排不锈钢打造的金属信箱,家贤走上前去,用手指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表面上滑动,寻找着2101的信箱,很快他便发现了它。它锁得好好的,就像从未被开启过那样。林家贤知道,如果没有出什么差错,自己写给她的信一定来过这里,但是否依然还躺在里面,他并不能知道。吴美真究竟有没有看过这封信,他也无法知道。他想不出对他更大的折磨了。

家贤走到华明中心楼下的时候又抬头望了一下这栋高楼,细密的窗户好像无数抽屉的暗格,不知道各自藏了什么故事什么人。对于太多租客来说,华明中心不会是久留之地,也许对于更多的他们来说,香港也不是久留之地吧。

家贤走在滚烫的路上,白衬衫都湿透了。他眼镜反射来的光使他的眼睛感到很不舒服,他揉了又揉,依然无法改善。天空高得晃眼,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但也都各走各路。人们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吝惜着自己每一丝目光,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家贤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太阳底下的一只鬼,白色的镜片、白色的衬衫,都反射出白光一片。

湾仔常年流传着一个鬼故事,说有个鬼邮差,穿着样貌与平常的邮差并无不同,都是穿制服背邮包,只是脸色苍白些,但他出勤送信时,不在日间,而是午夜过后;他送的不是邮件,只是一张白纸。收到白纸的住户,不出七日,户中一定有人身故,且多为突然死亡,而那张白纸亦会随着死者亡故离奇消失。这个故事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湾仔一带百姓还专门往洪圣庙请人驱过鬼。

家贤小时候听妈妈说,爸爸刚追求她的时候就天天和她讲类似的故事,她当时觉得他傻得可爱。

家贤坐船回到南丫岛上的时候,正是天色最好的时候,码头上岸之后可以看到许多游人在靠近码头的那一片沙滩上拍照玩水。最近浪很大,所以近海的游泳区也被封死了,在旁边竖了一块“禁止游泳”的牌子。

回家的路要走过岛东岸的那些星罗棋布的旅游度假屋、酒吧和餐厅,走上山路,爬几段大坡,向着那四根大烟囱的方向一直走就是了。这一段路,他曾经走过许多遍。家贤的妈妈出走之后,爸爸就坚决搬回了南丫岛,最初的几年父子俩就一直住在山上这座小木屋里。每天清晨,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出发,像行脚僧人一样赶早,在清晨弥漫的雾气中踏上泥板路,穿行起落于潮湿的绿海之中。家贤小时候觉得这段路程格外遥远,而一路上爸爸也几乎不会说一句话。家贤于是格外害怕起来,但又不敢说出口,只在后面紧紧跟住爸爸的脚步。直到家贤中学考到了港岛上,老林才决定在岛东租了一间极小的房间方便家贤坐船。而这条路,他也走得越来越少了。

老林是个一丝不苟的邮递员,一直希望家贤也成为这样一个人。家贤打小从爸爸那儿收到过邮政玩具车、邮政帽,甚至还有老林赢得的邮政光荣奖章。老林在做菜的时候,家贤举起屋里长台上的相框,看见小时候的他和爸爸的合影,家贤胸前戴着的正是那枚奖章。相片上的老林笑得像孩子一样,家贤笑得却像平时的爸爸一样。家贤看着看着,心里不禁一刺。

饭吃着吃着,本来也没什么话。

“鱼是不是咸了一点?”老林慢慢嚼着嘴里的菜,随意地说道。

“是有一点,不过也还行。挺好吃的。”

“我常关照收鱼的和仔,周末给我留条好鱼。平日随便吃点,周末总要好好弄弄。”

家贤笑着答道:“我还以为你是这次专门为我才准备了这么条鱼呢。”

“也指不定你哪个周末回来啊,这样总不会错过了。”老林说。

家贤笑了笑,也不说话。老林吃着吃着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笑着说:“你还记得炳叔吗?”

“记得记得,”家贤答道,“不就是以前岛东卖五金的那个,他不是去海南了吗?”

老林放下碗筷,手安在桌上,慢慢说道:“大前年他儿子把他们老夫妻俩接到了海南之后是有一阵没消息,但他这回是回来望我了。问他才知道,他老婆过身了之后,他一个人住一个大房子实在是冷清得很,海南又没什么朋友。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还是香港的房子好,看得见摸得着,走个两步就到头了,心里还踏实一点。他这回啊,就是憋得慌,回来望望老朋友。”

“他儿子不管他?”家贤问。

“他儿子公司又不在三亚,也不便常常去望他的。他这回啊,还问起你,我跟他讲,你现在在邮局里工作,也算是公务员了。他连连说真好,正好接我的班。”

“唉,我就知道你要和他讲。我工作后坐船回岛上,半个码头的人都和我讲邮局的事。”家贤苦笑道。

“干什么?好好的事,又不是做贼去抢,为什么不能说?”老林有些认真起来,“真是。”

家贤洗完了碗筷,眼见爸爸正在浇花,高大的身板半挡住了阳光,依然很挺拔。家贤恍惚间觉得爸爸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而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浇完了花,老林走进屋里,问他,晚饭留不留在这里吃?冰箱里还有些花菜可以拿出来煮一煮。家贤就说好。老林心情很愉快,坐在家里的藤椅上就看起前日的报纸来,对过开着风扇,不一会儿他竟睡着了,眼镜也微微垂下来。

家贤后来知道,那件事邮局里的杨伯伯早就和爸爸说起过。九龙那边有人给家贤妈妈写信,起初也只是三四天一封,后来竟到了每天一封;起初还多寄到她工厂里,后来竟也往家里寄了。家贤妈妈有时晚上会抽出一段时间回信,而老林一声都不问。日久天长,老林的同事们都有些看不下,和老林提过几次,老林最后有些恼了,竟要与他们翻脸。同事们也是一肚无明火,便说,事实是怎么样,你把信拆开来看啊,看了信什么都明白了啊。他们便把信扔给了老林,老林拿着,依然是一句话都不说。其他人面面相觑,也都散了,说再不问这事了。家贤后来记起那天回家,爸爸依然什么都没说,让家贤把信交给他妈妈,家贤便照做了。

妈妈出走后,老林就慢慢地爱上了喝酒,倒也不是酗酒,只是吃饭时或者闲下来总要喝一点,就一个人喝喝闷酒。

辞职后,老林酒也不再喝了,靠着微薄的强积金过活。他在园子里种一点菜,浇浇花,日常看看报纸,因身体健朗,也常帮着离岛的义工组织做点工作。这就是他的老年生活了,他几乎从不埋怨什么,家贤去邮局上班后更是如此。

老林醒来时太阳已经没有那般灼烈了,他提议要去海边游泳。那些标示都是吓吓游客的,他说。

父子俩穿着游泳裤、趿着人字拖,随着林间小径蜿蜒而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路上平安宁静。到达海边时,天色舒朗,老林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就下了水,家贤也紧紧跟上。家贤年少时两人也会来这片海滩游泳,这一侧由于海面很窄,没有沙滩,岸边又都是礁石,所以游人几乎不会来,都是岛上居民才会到此。二人游了一阵,已有黄昏的气色,不多时,海中央那个浮标就要亮灯了。二人便上了岸,爬上石头休息。

老林心情大好,便问家贤:“你们现在当班还要加钟当邮差吗?”

家贤说:“现在这个季节太热,邮差都是轮班,更加不用我们来插一脚了。现在月中,局里事情也少些,我们就坐在那儿吹冷气。”

老林接着说:“我刚上工那会儿大夏天最是忙的时候,大家出门不便,便都写信讲些不紧要的事,省却了跑一趟的工夫。我们就没办法,加班加点地送信。薄扶林那一带都是山路,只能自己爬山上去送。大夏天真是热成水鬼了。”

家贤想起局里邮差日常的抱怨,便接话道:“我常听说那一带的邮差得有点侦探的功夫,找一个人家都要半天工夫。”

“是啊,那一片尤其是石塘咀那里,几十年前还多有些棚户房,根本就没有门牌号。那些旧的公寓楼也不知挤了多少户人,有些人家没有邮箱,只得挨家挨户去敲门。流动也很大,有时昨天来开门的还是鬼佬,今天可能就是凤姐了。”老林不禁感慨了起来。

“当然也有好的方面。因为挨着香港大学,所以我们西营盘这个邮局新的男员工都争着来,总以为地理优势,所以会有许多年轻的女孩子来办邮政业务,一来二去搞不好还能认识。当然啦,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大家加班的时候还是抢着去送港大那一带。”

家贤听他说着说着,就有些走神了,像以前一样。而此时天虽未暗,浮标上的灯却亮了起来,白色的灯光虽弱,却也能标示方向。家贤看见海面上有两只灰色的海鸟,个头一般大,一个追逐着另一个飞着,飘忽不定,好像正被强风催动着。家贤望着它们,心想,要是它俩飞过了那个浮标上的灯火,他就和爸爸说辞职的事。

然而,鸟儿毫不留情地拐了一个大弯,飞远了。两点灰色消失在四合的暮色中,而海浪鼓动着能量,在礁石上拍起一阵又一阵的泡沫。这会儿已经不能再下水游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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