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商场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所有英雄与懦夫,都和我一样,会在病床上想起自己的一生。若生活不能自理,想得会更透彻一些。拜颈椎病所赐,如今我的生活不能自理表现得十分透彻,睁眼就晕,起身就吐。妈妈自然陪在我床边,在我每天二十小时睡眠的间隙,轻轻抚摸我的手腕,试探我是否醒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夜壶。每到饭点,她熟练地摇动着病床手柄将我支起来,“咔啦咔啦”,一共十二下,我听得真切。她也曾委婉地暗示,其实她可以帮我换内裤。妈妈是最了解我的,我的自尊心上也穿着一条内裤。于是这样的我想到自己尚且二十多岁,并未婚娶,不由得懊恼丛生,满脑子下世的光景,恨自己没有抓紧时间做一个更坏的人。

在我挣扎着换内裤的关头,我有想起大学一起过夜的女孩,想起她穿脱胸罩的手法,想起她伏下身子给我快乐之前,用牛皮筋把头发一把扎起来的利落。那利落使我感动,对她的爱意也多了几分,以至于第二天经过教育超市,我专程买了一盒牛皮筋。这盒牛皮筋作为定情信物,一直没有发挥过我期望的作用,而那个女孩也只在我早晨的梦中出现。那时候由于沉迷游戏,我的脖子已经出了问题,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日日在昏沉中度过。为了振奋精神,应对一些必要的情况,如考试和打牌,我手腕上常戴着一根牛皮筋,不时弹自己一下,随着痛觉身子一激灵,能想起已经忘却的知识点,以及谁扣着我要的那张牌。

“妈,牛皮筋。”我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

她并没有说话,周边响起一阵翻拣的声音,我闭着眼,隐约感到手腕上给人套上了东西。

“你也好少弹弹了,别弹痴了。”她的话我没有往心里去,反倒冒出了一个不敢深想的念头,妈妈现在是短发还是长发?我并不睁眼。

我把手放在满是消毒水味的被子里面,轻轻弹着手腕,度过这难熬的清醒时光。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面,我主要有了两项收获,更具体地说,是想起了两个人。

我在牛皮筋的提示之下,首先意识到自己脑子里面一直存在一个古老的场景:那是一个开阔明亮的地方,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道道的,棱角分明,把地砖上的白灰也烫了起来。我看了一眼自己,过于肥大的白衫与孝麻就裹在身上,走起路来一半都拖在地上,像个小皇帝。而我在这间大屋子里无目的地跑来跑去,并没有人留意到我。远远的,在大屋子的另一边,有一群人围聚着跪在地上,嗡嗡地低声说着什么。妈妈也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样披麻戴孝。

这个场景我小时候曾有过记忆,现在突然又回想了起来。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我猜想那大概是一个殡仪馆,大概是一位亲人的葬礼。然而就我记忆所及,并没有什么亲眷过世,每年春节都是满满当当三桌麻将,围城之内只增不减。

我在吃饭的时候询问了妈妈这件事,没想到她一点都不惊讶,一边吹着面条一边说,“就是你太奶奶”,她突然有点高兴起来,“你记性好的幺,你那时候大概就两岁”。

我并不知道原来我还有过一个太奶奶。“我搭你爸结婚的时候,两个人住可庵弄的小房子,其他亲眷嫌我们家房子大,就把太奶奶甩到我们家来咧,”她放下碗,比画了一个一米宽的距离,“我们家当时就那么大。”虽然我头晕,但是知道她这个比例尺是大大夸张了的。然后她像切西瓜那样把比画的距离隔了一半,放在一边:“你太奶奶那时候就住东边那间小房子。”

“就是后来的书房?”我小声问。“就是后来的书房。”她说道。那间书房自我记忆开始墙上就挂了三幅山水立轴,都是爸爸在怀德桥下面的夜市买的,买两幅送一幅。除三幅画外,书房所有桌子和柜子都被我的玩具占据了,成了我童年的疆土、记忆的圣殿。“你太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行动也不便,搬来半年多你就出生了,你两岁不到就走了。”

妈妈继续给我喂面条,叮嘱我慢慢咽,我转头越想越纳闷。“所以我和她一起住了两年?”我睁着眼,然而和她相处的场景我完全没有画面了。“现在还有没有她的照片什么的?”“你快靠好!”妈妈把我又按平在摇起的床板上,“她不爱拍照的。”“身份证上也没有?”妈妈有点没好气地说:“没有的,要是还留着身份证,上回弄牌位的时候你爸会发那么大的火?”去年家中预备将祖先牌位供奉在庙里,问爷爷太奶奶叫什么名字,爷爷居然说他不记得了。

“她欢喜我吗?”我问。

“她后来牙齿掉光了,说话也不大利落,有时候下午我会扶着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她就抱着拐杖,笑呵呵地坐着,什么也不讲,看着你在地上爬来爬去,把玩具车在地上推啊砸啊咬啊,有时候看得开心,会自己咧着嘴笑。”妈妈一边划拉着面条一边说,“我觉得她是欢喜你的。”

而我居然把这样一个欢喜我的长辈给忘了,可是她如果欢喜我,大概也是会原谅我的。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是在那间书房独自玩玩具,同样是下午的光照进来,却有不同的意味,而在角落里,曾有对温柔的眼在望着我。想起来,如此“无中生有”一个亲人,心底觉得,竟没有那么孤单了。

我心里感到激动的时候,常常会快速地走来走去,话虽如此,我的意识与身体却不能协调,我只能支起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身上走来走去。而这食指和中指的触觉,使我想起了第二个人,那就是徐波。

说徐波之前,不得不提的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游戏厅进入了广大青少年的生活,小学生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游戏厅并不是谁都可以去,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规定,但还是有点谈资论辈的规矩,去游戏厅似乎是高年级同学的特权,三四年级的学生去了,也没人带也没人搭理。高年级的同学以出入游戏厅为傲,谈资也多是《拳皇》《三国志》,低年级的我们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占据空出来的水泥乒乓球桌,在你来我往之中,“我用草薙京比你厉害多了,我一个大招……”,便接上了一记扣杀。我们心里虽痒痒,其实不敢去,怕被人欺负,也怕被老师和家长发现。而我,素来是个好学生模样,胆子也比较小。同学之间有时嘴上说说要不去游戏厅玩玩吧,我也不应他们。

那是四年级快结束的夏天,我第一次踏入游戏厅。快期末了,还是班里的小矮个丁磊,出了一个主意。那时几乎所有同学都去上周六下午的奥数班,兴许是那回老师有事,预定下周停课一次,知会我们和家里说一声。三点下课后,几个男生,手里拿着维达和雪宝,在太阳底下走,丁磊便和我们说:“我跟你们说个好地方。”大家问是个啥去处,丁磊小声说:“我哥哥上回带我去了个游戏厅,特别好,币不贵,地方也大,离学校也远。而且我哥哥认识卖币的,能给点便宜。”大家纷纷点头。“这么样,下礼拜停课,我们别跟家里说,去玩个一下午?”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不少,有怕爸妈抓的,有怕人举报的,丁磊见势,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来问一直不说话的我:“山哥,你去撒,我请你,我们同学几个一起去。”其他人便齐刷刷望着我,他们心里知道,有个好学生当挡箭牌,就算被抓也有说头。这都是我在床上想象的,小学生有可能也想不了这么多。

“你请我几个币啊?”我问。

丁磊后来那几个月具体请过我几个币,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想,大概比他预计的要多了。当时应承会去的大概有十五六个男生。最后第二个周六在第四人民医院后门口集合的时候,等了半天,只来了七个人。我们几个就在太阳底下,一路走,一路商量要用什么角色、出什么招数来克敌制胜,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没有玩过《拳皇》。我记得当时天气很热,丁磊带头,我们过了富临,上了一座桥,便沿着大运河边一直走,运河上拉煤渣的渡船连成一线,在泥色的运河水中摆荡,在岸上可以清楚看见船上横架着的晾衣杆,以及上面的女人衣物。甲板上间或穿插跑过几个小孩,看守他们的黄狗,对着我们汪汪地吠,继而也在沉闷的汽笛声中远去了。路上的三轮车飞驰而过,屁股后头扬起阵阵烟尘,这都是我们所不在意的。我们过了三堡街,转过毛纺厂,侧边的厂房与宿舍已经很破败了,与低矮的私房连成了成片的里弄。“穿过这边就到了。”丁磊说道。

在这片乌压压的房子背后,再转两条街,就到了新动感游戏厅(好像是这个名,也许是新感觉)。地方很崭新敞亮,还用了落地窗,与周边的环境有些不和。卖币的人靠在吧台边的雪柜上,嘴里一根没有点的烟,短袖衬衫领口敞开着。果然是和丁磊相识的,说昨天还见到他哥,与他谈笑了几句,说今天早上某个人在学校门口被人堵了云云。这都是我们所不在意的,我们只希望他们快点讲完。

实际上,币虽然比原价便宜了,但是后来我们知道还是比外面都要贵的。其他人当天下午都买了好多币,一把一把地往外输,用力地拍打着操作板和游戏杆,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丁磊给我的币其实我只花去了一个,因为我当天就没有输过。大家并不敢和陌生人玩,总是内战,几乎是我摆下擂台,车轮迎战。道理说起来也简单,稍微摸索了两下之后,我发现八神的闪身很好用,特别容易接葵花三连,打到腾空再接升龙,新手很难防御。我自己当时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招式的名字的,都是后来徐波教我的。我那时候只知道正半圈反半圈地搓招,加上手比较快,他们几乎没有破解之法。当然他们也不气恼,依然打得很尽兴,两个人打的时候,五个人凑在背后一起看,解说助威,好不热闹。

等其他人没钱了,我们便准备回家。丁磊说:“要不下回再来?”我们都点点头。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一路走回家的时候我脑子闷闷的,也不知为何,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握游戏杆的地方,也就是左手中指内侧,已经没了一片皮,露出了红红的肉色。好像那时候,我的手上已经有牛皮筋了。

期末考试我考得出奇的好。“奖励一下自己,”丁磊对我讲,“我呢要安慰一下自己。”他拿着卷子笑说。于是暑假一开始,除了偷买几套《游戏机实用技术》钻研之外,我和丁磊每天去新动感碰头。我吃完午饭,一点半左右在床上假装午睡,等妈妈去上班,从窗口看着她的自行车出了园子,便应声从家里出发,还是老路线,富临三堡街毛纺厂,在烈日底下走,也不觉得热。刚开始主要是和丁磊打,后来丁磊说,再这么打,要破产了。“小伙子有点牛×啊。”猴子看着我和丁磊玩。猴子就是那个叼烟卖币的人。其实这时候我在新动感已经有点名气了,有时候后面也会站几个中学生看我们打,但上来叫阵挑战的人少。

“又把我perfect了。”丁磊有点委屈有点炫耀地说。丁磊让猴子介绍了几个厅里的常客过来较量一下。“切磋切磋嘛,我同学不会给你丢人的。”丁磊见猴子笑着不答,又说,“再说,输了也是小学生输了,不会卸你的面子。”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没面子的是找来的两个人。第一个大家叫他汗背带,是个初三的,二十六中的学生。之所以叫这个名,是因为他每次来新动感都是穿一件白色的汗背带,短裤拖鞋,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非常爱出汗,天最热的时候曾见他拉起汗背带,露出小笼包褶子一样的肚皮,用手捏着给自己扇风。有趣的是,他在《拳皇》里面喜欢用韩国组的猴子,瘦小的个子,飞天遁地。他的打法和他的身形很不同,都是骚扰型,磨血躲着打。如果连段不成,就容易被他抓破绽,一阵撕咬。按徐波的说法,这种打法就是“狗”。起手我输了一盘,转头我改战术放飙出硬直,把他控在地面上之后,他的战法也就破了。“一招鲜”终究有限。

后来又打了三把,他一局也没赢过。游戏机台上都是他的汗,发出一股馊馊的味道。他很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弟弟蛮来劲的,我请你吃维达可乐。”后来他每次来找我打,都会自己带冰的维达可乐,玻璃樽带吸管,就像入场券,不过遇到徐波后我倒是很少过来新动感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我。

第二个人,是卧龙桥小学的,高我两级,长得瘦高,姓方,号称西门第一电王。他名气倒是不小,常在新动感走动,颇有些朋友。那天和他玩,后面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

“别紧张,输了也没事。”丁磊说。我也没空理他。

这个人动作很大,推游戏杆和按键的声音特别响亮,好像恨不得要把机器给扯下来。电王也确实用得好,闪身放大招的时机特别准,居合蹴衔接空中雷韧拳的连段几乎出神入化。但是他有个缺点,他比较爱面子,和小孩子打,就想着一波流吃掉我,越急,就越会有破绽。

实际上打起来,比打汗背带还要轻松。直落三局,最后一把,他心态完全崩坏了,我用电王perfect了他的电王。屏幕上跳出“PERFECT”的时候,四下鸦雀无声。他站起身来,谁也不看,一步上去就把游戏机电源拔了。屏幕上一闪,画面收缩成一条白线,就黑了。

“×你妈。有本事你去跟徐波打啊。”他说完,就回头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徐波的名字,我便记下了。

四下里就热闹起来,当时就有后生说要拜师父,跟我学两招。我说,随便玩玩就好,我不好意思。大家便笑,之后对我也更加客气。姓方的后来再也没来过新动感。

我躺在床上试图回忆起更多关于徐波的记忆,一下一下地,用牛皮筋弹着自己的手腕,然而记忆始终很零散。“妈妈你还记得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叫徐波吗?”

妈妈想了一阵,说:“卧龙桥小学那个?”“对对,就是他。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啦。”妈妈手里两个玻璃水杯,一满一空,她熟练地将满杯的水倒入空杯,如此往复,听她说可以给滚水降温,“他那时候成绩那么好,我印象很深刻,白白胖胖的一个孩子。你转学过去的第一个学期,家长会上给我们发言,我印象还挺深的。”

“妈妈你记错了吧,他还成绩好?”我笑说。

“那还要瞄,我还问他借过笔记呢。”她肯定地说。

我心里知道,我妈记性是大不如前了,七搭八搭、搞七捻三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有次为了给我介绍一个对象,非说我们俩初中就认识,勠力撮合。其实也是那个女孩不够美丽,不然我也希望我们初中就认识。

我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徐波,那是差不多半年后,2000年2月13号,星期天。因为14号是周一,正式开学,所以周日提前去学校领书报到。报到领书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花不了一个小时,大略是老师希望我们收收骨头,告诉我们开学就有摸底考试,吓吓人。因为这也是我为了学区转学的第一天,所以我特地早一些到了学校,去办公室和班主任刘老师打了招呼,按照妈妈的交代,塞了两张卡给她。她本来坚决拒绝,我便说,如果您不拿着,我爸妈会打死我,刘老师她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考虑,这才勉强收下了。之后她每个学期都把我的人身安全作为重点考虑对象。

十一点完结之后,我在校门口准备等丁磊。我们之前约好了中午一起去吃肯德基,然后去江南商场的游戏厅玩,说那边是徐波的场子,可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不过听说他是个狠人,折断过人手臂。我从河这边搬到了河对岸之后,再去新动感就有点远了。而离新学校最近的游戏厅有两个,一个是中油,一个就是号称本地游戏厅圣地的江南商场。

常州内城过去有一条小河,叫白云溪,明清河边出了几个名人,就吹牛号称本地文脉。中苏关系恶化后,地方上积极响应号召,大肆营造防空洞。因此出于工程需要,政府就把这个白云溪给填掉了。后来,防空洞也就废弃了,改革开放后被改造成一个地下商场,叫作江南商场,里面有邮局、手机店,最重要的是有个游戏厅。

这个商场的地面建筑是一个小公园,公园中央是一个十多米高的铜像,一个裸体女人骑在一匹腾跃的马上,双手举着一把比她手臂还粗的巨大钥匙。后来知道这个雕塑叫《未来属于我》,始终不解其意。这个女子除了圆圆的乳房给当时尚小的我带来很大视觉与心灵上的冲击外,也给我带来困惑:这把钥匙要开的那扇门在哪儿?整个城市都找不到那么大的门。

而我所熟悉的是地下通道的那扇卷帘门。江南商场这个游戏厅是地下车库改造的,因而有着盘旋而下的坡道,往深处盘旋延展。坡道两边,张贴着《拳皇》人物的广告画,特瑞、罗伯特、千鹤,一个个熟悉的人物招呼着少年人,往地下更深处进发。

丁磊那天并没有过来,我等了他好一阵,便自己吃了碗面,一个人摸到江南商场去了,本来我是没有胆量一个人去一个新游戏厅的。他自己也很后悔,因为帮家里看店面,没能见证我和徐波的第一次会面。

下了地下通道,除了顶上花哨的彩灯,四下都黑洞洞地往更深处延伸,地上的水泥防滑条一道一道的,宛如在蛇的腹中行走。下到底,在通道尽头便是一扇大门,门上挂着两条军绿色的大被子,掀开被子,推开门,光线就隔着透明塑料帘子,点亮了视野。面前先是一片台球桌,每张旁边都有几个中年人,手中拿着球杆,在围着台子缓缓打转。他们一声不响,嘴里吐出的灰白烟圈,也绕着汽灯,摆荡开来。

再往里面走,才是游戏厅的所在。

“我买一个币。”我说道。

“我们这儿都是三块钱十个币卖的,没有办法单买的。”柜台上的伙计说道。他抖动着手里的小塑料筐,里面哗啦哗啦的是准备一把卖掉的币。

“我不需要那么多币。”我觉得自己说话可能有点张狂,便补充道,“有需要我会再来买的。”

“五毛。”他没好气地说。

报到第一天,又是周末,因此游戏厅里的人尤其多,我这个转校生谁也不认识,便自来熟地找空位置坐下。这个位置很好,操控板也相当新净,我便投了一枚币拿计算机练手。我一贯最熟悉打饿狼传说队,每次都拿他们开刀,自己也有一套熟悉的连招克制他们的特色攻击,基本上可以整队perfect他们。

和以往一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围着看,打着打着就有人上场挑战。新到一个地方,还不知道这一片的水平,我自然也十分小心。第一个上场的人大概是个中学生,我也没仔细看他的脸,只是听到他坐下起身的时候腰间那串钥匙的摩擦声。

“你用八神还可以,要不我用饿狼队和你玩玩?”

“行啊。”我答道,心里想,你没看到我怎么打的吗?出奇的是,四下里面看热闹的人都不敢出声。

真正打起来,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一般人隔了老远就开始搓招,他气定神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我出招。

这招一出,就结束了。三盘中,除了每局起头我有出招之外,都被他无限连到死,被打得几乎没有从空中落下来过,即便到了地下也是昏厥状态。到了第二第三盘,我手都已经脱离了操作盘,放在自己膝盖上,转过头看着他。这时候做什么都没有用了,被完全破防后只能任他宰割。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打,屏幕闪烁的色彩映在他线条明朗的脸上,如同往事历历在目。

屏幕上大大的“PERFECT”字样打出来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委屈。“再去买三块钱的币。”他说道,很平淡的语气,好像不是命令,而是一种事实陈述。边说,他边腾出手来挠了挠自己的耳根。

实际上这个下午我买的币远远超过三块钱,这也并不是唯一反常的事: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因为没什么可看的了。

在几乎试过所有的组合和人物应对之后,还是没有胜算。“你就是徐波吧?”我问道。

他转头看向我,有点意外,看上去总是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似睁非睁,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坐了我的位置,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砸场的。”

“我随便坐的,我真不知道。”我解释道。

“我刚刚还在想,这人上午转学过来,下午就来给我不好看,有点意思。”

“你认识我?”虽然被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还是有点惊喜,“我打《拳皇》这么有名了?”

“娘屁的你歇歇吧,就你那臭水平。我和你同班好?你今天上午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坐最后一排。”他摸了摸耳根,“垃圾桶旁边,靠后门。”

“哦我知道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印象,“既然是同学,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打《拳皇》?你那些连招是怎么弄的?我看你也没怎么复杂操作。”我忙问道。

“一天三块钱,我就教你。”钥匙哗啦哗啦的,他站起身,“别和老师讲啊,我也差不多要走了。”他望着远处,我一度以为他在和别人说话。

我转过头,看到台球桌后面有几个初中生模样的人在等他。

丁磊曾和我说过,徐波和他哥哥那帮人,是运河边有名的“雇佣兵”,城西城东要“打仗”,常能听到他们的名字。徐波打架虽然厉害,不过据我了解,他最爱的还是打游戏。他看不上截道抄人书包的那帮人,“没出息”,他说道。这样的观点导致的结果就是宦囊羞涩,加上他又偷偷抽烟,打游戏便没有买币的钱。其实徐波打《拳皇》不必用到很多币,不过他自然也爱玩其他游戏,比如《名将》《西游战记》乃至各种飞行射击游戏,这些都非常费币,于是有我这个徒弟便好了很多。

当然我每天的零花钱也不多。不过为了和徐波学连招,咬咬牙,早饭只吃一个花卷,下午的小馄饨也戒了。

除了节流,也要开源。由于班上的同学对于《拳皇》游戏和其中人物的热爱,我也开始动这方面的脑筋。我开始根据那些广告画和漫画书,临摹《拳皇》人物,因为一直有在学习素描和国画,算来功底还是不错。每张A4纸大小的画可能需要画一个小时,五毛钱一张,卖给班上有钱的同学。班上的同学很稀奇,销路竟然很不错,每天在学校把作业做完后,回家画三个小时。

不过很快我大段时间地突然作画,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在她笑嘻嘻的询问之下,我一时得意透露了自己的商业机密。于是她脸色一变就没收了我的全部赃款,以及一系列的作案工具。不务学习正业,这是她对我的评价。

在这样的经济危机时期,我开始在家中搜肠刮肚起来。工具箱里面、鞋柜上面、书桌抽屉里面、买菜塑料袋中、茶几下面、阳台窗沿,这都是我发现过零钱硬币的地方,有时候是一分五分,运气好的时候是绿色两角和棕色五角的纸钞,皱皱巴巴的,都是我寻宝的发现。

我曾经发现过几个小而薄的方袋子,撕开包装是透明的橡胶兜。臭臭的,又黏不啦叽,我觉得莫名其妙,便随手丢在地上。睡觉到深夜,突然被爸爸摇醒,拿着那个臭臭的塑胶兜问我,是不是我玩的。我迷迷糊糊见他脸涨得猪肝红,吓得不敢答。他更加高声地吼着问了一遍,我远远见到妈妈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愣了一下,便承认是自己掏拨出来的。

后来这件事就偃旗息鼓了,没有人再提起。不过结果就是他俩把家里重新整理了一遍。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家已经出奇的“干净”了。没法子,我便开始随手掏一下我爸的公文包、妈妈买菜的编织袋,搜罗可能遗漏的零钱,有时爸爸妈妈支我去买油盐,趁乱也能揩油一些。

徐波并不知道这些,而我们每日中午在江南商场碰头。我们会快速地将学校食堂的午饭吃完,借口回家,在游戏厅碰头,趁着大家午睡,我们有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再后来,我们越来越入迷,放学后也会在爸爸妈妈五点半下班前凑出一个小时来训练,当然徐波的话几时回家都是没有所谓的。

他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介意我交给他的学费不够。他见我摸出一堆五分一角的毛票,就眉头一皱冷笑着说“算了算了,我都花不出去”。

徐波他有他自己的办法。因为徐波妈妈家比较靠近郊区,有时候他周末住他妈妈家,就会去郊区的游戏厅买一些较为便宜的游戏币,然后周中去江南商场花掉。但是这种办法不能大量使用,不然容易被老板察觉。于是徐波又教了我第二个办法。

那天我俩在江南商场正玩着《三国战纪》,打着打着自然就没有币了。他用的关羽死了,而画面暗了一边,忽绿忽黄的倒计时在跳动。他便站起身来,朝着柜台大摇着手。

“老板,机器坏了!”

此时老板正在看VCD,像藤椅上嵌着的一摊肉,循声抖动了一下。只见他朝一个精瘦的青年努了努嘴,那人便慢慢悠悠,转入后面房间,拿了个工具箱向我们走过来。

“×,又坏了。”

“投币没有反应,”徐波说道,“投了几次都是跑出来。”他晃着手中的游戏币。

那青年就不耐烦地把机器拆开看了看,反复测试了一下拨片。“没问题啊,你再试试?”

徐波便投了个币,果然有效。“麻烦麻烦!”徐波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根烟。

“这么客气……”那人嘴一咧,又多弹了几下拨片。

趁他走后,徐波说:“老式的游戏机基本上都是这种长长的弯槽,下头是一个拨片,游戏币滚下去,触动拨片,就算投了一次币。他这样搞一回,等于咱们白得了好几个币。”徐波和我挤了挤眼睛,“而且他一开机器我就知道这台机器里面的轨道形状了,这样,回头找根钢丝,就可以钩拨片了。”

我们通过这种有关拨片的办法通关了许多款游戏。

不过对于我们俩来说,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拳皇97》。徐波那些无限连的技巧,我后来才慢慢了解到是一种叫作目押的高级玩意,也就是在一套招式过后,对方落地或者起身的瞬间,抓住那几十分之一秒的特定帧,不早也不晚地释放第二套招式,就可以将两套招式连起来,打破对方防御的机制。虽然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做得要像徐波那样行云流水,就更加费事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徐波就只让我用他选定的两招,练习其中的目押,了解那特定的节奏感,不论是与计算机打还是和他打,都不允许我用大招,只能靠这两招。

“这段时间你不要和路人打了,和一般人打,你根本用不上目押就能赢。”徐波说道。和他对打的时候,他也只用目押来连段,帮我练节奏。

慢慢的,特定的几个连招的目押我已经比较熟练了之后,他教我如何强制取消、强制转身,如何打绿字判定,如何防反。

过去的我,仗着自己手快脑子快,能够打赢大多数的玩家。“不过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徐波说,“你要提高,就要见世面,还要自己研究。”

徐波说他小学一年级就进游戏厅,那时候他开游戏厅的表姐夫还没追上他表姐,平时见他过来,就抓一把币给他,将他支开。那时候他就站在凳子上打,也没有人来说他。长时间泡在游戏厅,就打出了名头,他的表姐夫后来还带他去上海参加过一个地下的比赛。

“被打出屎来了。”徐波笑着说,“他们家都是高中生,妈的,我那时候就只有一米三。”他比画了一个一米三的高低,把自己比得也就一个热水瓶那么高,和我妈妈一样夸张。

徐波在江南商场的时候,经常遇到远道而来挑战的,但是他通常就说自己最近不玩《拳皇》,只玩《恐龙快打》了,可以一起合作打通关。这当然是敷衍的说法。实际上他之前也应过一些挑战,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对他来说,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币。无人挑战的时候,他便自己玩,用一些冷门角色,实验一些新的战术和玩法。我有时也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一半看得懂,一半还不懂,看懂的那一半觉得热血沸腾,看不懂的那一半就觉得匪夷所思了。

我慢慢地越来越喜欢看徐波玩这个游戏,感觉徐波玩的和我玩的《拳皇》根本不是一款游戏。

有天我就这么看着,旁边便来了一个中年人,一起站着看。我们俩就这么站着不出声,看了约有二十分钟。徐波钥匙一哗啦,正要站起来,那人便开了腔:“上次我来找你打,你说你不打《拳皇》了。你今天又开始打了对吧?我们现在就来打一把。”

说完便坐了下来,要和徐波打。徐波笑着说:“今天就算了吧。我一会儿还要上课。”

那人拿出游戏币就开始投币,进入游戏画面开始选人:“就今天。”

“想今天打也可以。”徐波笑着,起身把我推上座椅,“你赢了他,我立马就和你打。”

徐波顺便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只准用目押。”

那人看了看手表,便勉强答应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这个中年人天天在江南商场和我打,指望能和徐波打上一盘。不过他实际上一局也没赢过我。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有个流言传开了,徐波和他的徒弟在江南商场摆擂台。

慢慢的,江南商场的生意因为我俩,或者具体来说是我和周边游戏少年的车轮战而红火了起来。每到放学后,江南商场那卷帘门外,东倒西歪停满了各种自行车,有的人也不尽然是来挑战的,有的是为了看热闹而已,不知道这当中有没有汗背带和那个方电王。

事实上我从没有让徐波出过阵,他在一旁坐着玩其他游戏,通常看也不看。甚至很多人都围着我,不一定能够注意到他。有时候朋友来找他,他便跟我吹个口哨就走了,他对我的技术非常信任。这个“守门员”,我一直当到了六年级入学前的那个暑假。

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在我身上发生了两件重大的变化。

第一是成绩的巨大滑坡。过去一直是学习委员的我,成绩逐步跌到中游,上课也没心思听老师说,在课桌里面看着游戏攻略,即便是书被没收,我的手也闲不下来,不停在课桌里面悬空操作着那并不存在的游戏板。刘老师因而还特地家访过几次,暗示我这样的成绩要择校的话,是很难的。妈妈当时让我转学就有凑学区的意思,如今经刘老师一说,更是心急如焚,除了好生打点刘老师之外,也开始每日晚上陪着我做作业,这也极大压缩了我的自由时间。

第二是我一个假期长高了十公分。同时,不论是电视还是我们的身体,都教会了我们一些原始的道理。中午午休的时候我们几个不回家吃饭的男孩,会去住在学校边上的同学家玩,其目的就是电视上一点档的“菲格帕斯”丰胸内衣广告。这个广告片奇长无比(而且中间没有其他广告),里面的中外模特穿着蕾丝内衣,怀着喜悦的心情搔首弄姿,这对于年幼的我们,是一种巨大的心灵冲击,点着了过去没有的一团火。看着看着我们相互之间会取笑同学的鸡鸡有没有变大变硬,一边扒人裤子,一边闹成一团。其中有个男孩,隔一段时间就在放学后招呼人过来,在教室角落里脱下裤子,给我们看他新长的卵毛,“又长了一根!”虽然他作势捂着嘴,并且压低着声音,但他激动得喉咙都带颤,好像有一份隐秘的宝藏要与我们炫耀。其实我的比他的长得快多了,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因而也没人知道。就像也没人知道我会打游戏机一样。

那年冬天的时候,徐波来江南商场的时间在减少。常常是我像值班一样,中午下午都在。这段时间里面,我也认识了不少游戏场的朋友,有些甚至从溧阳赶过来,要和我打一场。

“他们现在都是来找你的,”江南商场的胖老板说,“都少有人提徐波了,都说找蒋山。”我并没有理他,他其实说过多次,希望我能更多时间待在江南商场给他们做招牌,以后考出去了也要经常回来玩。

“妈妈,我小学的时候,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去游戏厅的?”我小声问她。

“你啊,那辰光混账透佬,还偷你爸的钱,明明是手伸进他的包,被我喊住了还跑,追回来还要撒谎说是想拿报纸看。”她接着说道,“刚开始只以为你是买那些干脆面,也没留意。你记不记得你们那个班主任?后来还来家访,我们才知道。”

“和谁去的?”我继续追问。

“我怎么记得?就那些狐朋狗友。”

“有没有徐波?”我说。

“说了不记得了。肯定不是徐波,你那时候天天说成绩要超过徐波,他怎么会去游戏厅?我都记着呢。”她几乎是拍着胸脯肯定地说。

经过我妈这么一说,好像确有喊去学校的事。不过我记得徐波也在。

打擂台的时间太久,总有几个本校的同学知道,围观久了,就把我和徐波认了出来,举报到了老师那里。我并不清楚这种举报有什么意义,我们的成绩也不算拔尖,没有什么竞争的必要。

总之有天下午上美术课前,女班长得意扬扬地挺着她那并未发育的胸脯,站到讲台前,厉声说道:“徐波蒋山!刘老师让你们马上去她办公室报到!”

我和徐波不明所以,便赶忙去了办公室。到的时候,刘老师正在吃橘子,那青皮撒了一地。见我们到了,手上尚攥着两瓣橘子,便翻着眼睛撇撇嘴巴,抽了一张纸巾,将那两片橘子包好。

“你们过来。”她说道,我们便碎步凑近了些,“徐波,你说你这次是第几回被我抓住了,啊?”她并不看我,眼睛尖尖地刺着徐波。

徐波不答。

“你自己不要好就算了,留级不毕业,没人来管你,你自己要的呀。你现在去游戏厅,跟外面混,还要带坏班里的好同学,你想做嗲?”徐波还是不说话,好像被催眠了一样。

“昏了你的头了。”刘老师继续用手指戳戳他,“还有你看看你,穿这种带链子的牛仔裤,拿社会上的那种风气,带到学校里面,影响其他同学。”

刘老师指指自己桌上的电话机:“让你爸来一趟,你自己打电话喊他。”

“他手机停机了。”徐波压着声音说道。

“那你就把他给喊过来!现在就去,他人不来谁都不会走的。”刘老师手指着门外,这时候正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拎着浇花的水壶,从门外进来,斜着眼睛望了我俩一眼,便站在座位边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

徐波愣了一下,便转身出门了。

那年轻的女老师说:“这小孩之前没见过。”

“好学生哇,之前还是学习委员。”刘老师说道。“是吗?”那女老师心不在焉地说道。

我和刘老师四目相对,她放缓了声腔:“坐吧。”

我几乎是颤抖着坐在了板凳上。刘老师拿出那两瓣橘子,分了一瓣给我,我不敢接。她一只手将一瓣橘子箍在嘴里,一手抖动着另一瓣。“吃啊。”她嘴里哧咕哧咕地说道。

我便接了过来,小心地一丝一丝吃起来。

“本来是要喊家长过来的,我想你爸妈单位都忙,就算了。”她说道。

我轻轻点头。

“你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你是要考外国语学校才转来的,千万不能有差错。我们几个老师也都蛮看好你的。实话实说,对你好不好?”我又点头,“你自己不能瞎来啊,跟徐波这样垃圾桶边上的人,有什么好混的?还打擂台,脑筋里都是浆糊啊,这种关键时期,一定要抓紧。”

我继续点头,那橘子也吃不下了。

“这事,我先不喊你爸妈过来,不过,如果你继续这样不要好,我就要家访了。”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特意瞪大了眼睛,说完,她拿出一堆作业,“你也要收收心,把脑子放在学习上知道?把这次的练习照着批一下。”她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这个下午我就一直在批作业,刘老师就在一旁看报纸。我把作业批完的时候,徐波的爸爸还没有来。后来听人说,快放学的时候,徐波几乎是被一个高大男人夹在腋下,带到学校里来的。

这桩事,再加上偷钱被我妈发现,最终导致爸爸拿衣架好生打了我一顿,我有一段时间就不敢再去游戏厅了。我至今还记得,我爸对我说去阳台上拿两个衣架过来时的平静语气。

虽然没有再去游戏厅,刘老师还是来家访了。她不情愿地说出我去游戏厅的事,爸妈自然是赔着笑让她多管教,好生招待了一番。

之后我每个周末都要去刘老师家补课,她那小房子里还挤着其他班的同学,大家围圈坐着,像个小饭店一样。

我的成绩回升了不少,这遂了许多人的心愿,不过我写着写着作业手指还是会不自觉抖动,好像一种瘾头犯了。妈妈也留意到这个情况,看到了就用尺子打。为了增强对自己的控制,我就开始在左手手腕上长期套上牛皮筋了。瘾头犯了的时候,就用皮筋弹自己一下。

随着课业紧张,教室里面的氛围变得愈加严肃。教室内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准备毕业之后考择校考试的,一拨就是随便毕业然后就近读中学的。显而易见,后者是大多数人,不过气氛确为老师和前者把持着。过往的时候,在学校里,我和徐波的交流本就不多,如今我不去游戏厅了,他也更加沉默,好像坐在了垃圾桶里面,上课的时候托着下巴看着讲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这种情景下,老师常让他在最后一排站着听课,他那没有精神的样子,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会打架。

同学们也和过去一样把他当作空气,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可以下床之后,就会去医院的理疗室做理疗。理疗分成两步。第一步,我坐在椅子上,身体靠在一个可升降的架子上。架子上垂下一个布带缠住我的脖子,慢慢升高再慢慢下降,提拉我的颈椎。在高点的时候,会有种上吊窒息的感觉。第二步就是躺在床上,腰上缠着安全带,倒吊着往后拉,身体此时会感到在中间部位被扯开来了。我跟我妈说,有种五马分尸的感觉。

“呸呸呸,别乱说,”她急得要跳脚,“小孩子瞎说八道。”

主治医生再和我见面的时候,和我说我快可以出院了。我听到的时候大概是高兴的,又有一点不高兴。由于睡觉的时间太多,好多事的细节还没回忆完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一点困扰,便问:“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主要就是有个问题,我最近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不记得的事情,有一些也和我妈的回忆对不上号,可她肯定自己没记错。我在想,是不是我的脑子晕坏了。”

医生笑说:“也可能是你妈妈记错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又或者你们两个都记错了。都是有可能的。人的记忆啊就像抽屉,其实一直在那儿,并没有消失,你想不起什么事,不过是找不到钥匙,或者插错了孔而已。关键是钥匙。”

关键是钥匙。

我的求学经历中,有过很多同学,在学校里面被老师和同学当空气一样的存在,甚至之后的同学聚会,都没有人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可以邀请到他们。其实,根本也没有人想到要邀请他们。而徐波是他们中特殊的一个。在回忆中我能想到的钥匙应该就是江南商场游戏厅的老板了。

我记得,也可能是我愿意记得我曾经与他发生过有关徐波的谈话。我应该有一次在超市买东西时遇到了那个胖老板。

“你怎么最近不来了?好多人找你。我都和他们说,你过几天就回来。”他说道。

“我今年要考初中了,可能不会来了。”我答道。

“别这么极端嘛,现在素质教育都说要寓教于乐,练练反应,还是有好处的。”胖老板赔着笑说。

“徐波不是会去嘛,让他过去打就好了呀。”

“现在的人都是指明要找你啊。我也看你们各自打了多次,我觉得你的水平现在比他高了。”

“不会吧。”我心里也有些高兴。

“真的,那些和徐波打过的人也这么说。而且那个臭小子最近老是赊账,我也有点烦他。”老板没好气地说。

六年级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期末考得特别好。妈妈一高兴,便答应了我寒假买一套《拳皇》漫画的要求。这也是我心心念念一直想要买的,虽然已经不玩了,还是想要望梅止渴一番。“买了漫画,补习班的功课可不能塌了。”妈妈一边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一边和我补充道。

那时候没有网购,买整套的漫画都要去邮政汇款,汇到漫画杂志的指定账户才行。于是寒假第一天,我便往江南商场的邮局去汇款。

那天天气很冷,是江南冬天那种特有的湿冷,又刚刚下过雨,真是冷得侵肌消骨。我围着大围巾,戴着帽子,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钱包,装着两张灰色的人民币。

出于一种鬼使神差的心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徐波就在江南商场的游戏厅里面。于是我没有先去邮局,而是下了游戏厅的地道,“先去看一看”,我对自己说。

掀开那军绿色的被子,里面比外头温暖许多。因为是寒假,人也比以往多了不少,声音十分嘈杂,那些打枪的电音、跳舞机的鼓点,密密地垒起来,随着人们的声浪滚滚而来。

如我所料,徐波果然坐在他的座位上。

我走过去,他正在菜单界面。他见我过来便说:“选啥队?”

“我今天不一定打了,我就看看你打,好久没看你打《拳皇》了。”我坐下来,把包放在机器上。

“你真戒了啊?”他问道。

“真不玩了,我要考外国语,不能分心。”

“×,”他骂了一句,“你们都是考第一名的好学生,不像我们这些差生,不要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徐波这个时候已经选好了人,准备开始和电脑打。

“那你还来干吗,看看后进同学的情况吗?”他敲击游戏板的声音很大。

“我就是觉得你今天会在,想来看看你。”我压着声音说道。

“我们每天在学校见面,没必要看了。”说着他就开打了,没有再继续对话的意思。

我在他旁边坐了半晌,觉得自己大概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便讪讪地走了。

我往邮局走的时候一路上都是蒙的,好像脑中藏着一个倒计时的钟,嘀嗒嘀嗒。

到了邮局,自然是要办正经事。我凑近柜台问阿姨要了一张汇款单,然后来到侧边的长台,正准备动笔,却发现自己装钱的小塑料袋并不在身边,自己两手空空。猛然回想起来,可能把塑料袋放在游戏机旁边了。

从邮局绕回到江南商场的游戏厅入口,需要绕过整个江南商场的公园,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那边去,心中万分不安。虽然我想徐波有可能会帮我看着袋子,但另一方面,心底也有另一个声音。

到江南商场游戏厅的时候,我赶忙回到徐波的座位,却发现徐波已经不见了,坐了一个陌生的人,他一头黄发,正叼着一支烟,对着屏幕,用八神释放着招数。

“你有没有看到这边刚刚有一个袋子?”我问道。

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在四周强烈的光线下,这个角落反而显得有些幽暗。我只看见游戏机上花哨的光在他无表情的脸上跳动,大概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声,没有。

“就是一个白色透明的袋子。”我接着说。

他斜着眼睛,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一脸不耐烦:“没有没有!烦死了。”

我便不敢再问,接着就去胖老板那儿打听有没有失物招领。“没有,有我就告诉你。”他说道。

“看到徐波是什么时候走的吗?”我问道。

“他今天有来过吗?我没注意啊。”老板也有点诧异。

我还是有些不甘心,继续在游戏厅内四处转着,在这些热闹、认真的脸庞中找寻一点点微薄的线索,所有人视我为无物,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一脸木然的少年,每天只有两块零花钱的少年,刚刚丢了两百块。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期待这一套有关特里、八神的漫画好几个月了,不知道那一套书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们也不知道,今天的他失去了一位最私密的朋友。

因为丢钱这件事,爸爸妈妈要我写检讨书,检讨自己粗心丢钱的过失,引以为戒。我不想他们知道我是因为去游戏厅丢的钱,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又去游戏厅了,而且,还和徐波这样的差生是朋友。同样的,我也不可能让刘老师来帮我丢失的钱主持公道。我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是我读书最用功的时候。而在这半年中,我没有主动找过徐波说话,他也没有找过我说话。我们两个虽然在同一个教室内,但却像在不同的空间。

我出院的时候,医生对我特别客气地嘱咐,切忌久坐,坐四十五分钟就要起身拉伸一下,平时要多运动,也要注意看书姿势云云。我当然是满口答应,妈妈则是认真地点头,又把医生的话在口中念念有词地重复了一遍。

我出院之后,在家休养了两天,就有些闲不住了。那天是一个下雨天,我记得医生曾特意嘱咐我在气温变动的时候注意保暖,因此实际上是不应该出门的,不过就像丢钱的那一天一种奇特的预感在影响我一样,我鬼使神差地去了江南商场。

以前的那路公交车已经变成了BRT,据说之后造了地铁,BRT也要拆掉。省得麻烦,我就自己走去了江南商场。

走下那长长的通道之后,我发现四周的《拳皇》海报早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转弯的指示。我越往下走越觉得奇怪,气氛与我记忆中的游戏厅很不相同。转眼我就见到了一个停车场岗亭。

“你找人还是停车啊?”岗亭的工作人员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我。

我说:“师傅,你知道这里以前有一个游戏厅吗?”

“游戏厅?没有没有,你肯定搞错了,这里一直是一个停车场。”他肯定地说道。

“这里原先是一个游戏厅,属于江南商场的,这边原来是大门,隔着一条军绿色的被子和透明塑料帘子,里面就是游戏厅,还有台球桌。”我手舞足蹈地说着。

那个师傅似乎被我逗乐了,整理了一下帽檐:“小伙子,你肯定搞错了。我来这边都快十年了,哪有什么游戏厅?你快回去吧,这里车来车往的,不安全。”他耐心地和我说。

隔着岗亭,我看到他背后那巨大的停车空间,那整齐划一的柱子和方正的停车区填满了视野。确实,确实是一个停车场。

我正准备转身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转过头来问道:“师傅,你知不知道这里几十年前是一条河啊?”

我其实并没有期待答案,这个师傅被我刁难太久了。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抗议而已。

毕业考试之后,一般的同学都已经回家放假了,少数一些准备择校考试的同学留在学校一起自习,老师也会给一些单独的指导。留下的这么十个左右的同学中,大半是要考外国语的,他们互相讲述着自己听闻的有关外国语的校花的故事、食堂的特色、运动课和小语种课程,讨论着花哨时尚、贵族范的校服。

这些讨论使我厌烦,有时候就会在自习期间在外面走走,去河边的小花园坐坐,看看运河看看那些货船发呆。

那一年的夏天,江苏发了大水,早先时候就已经雨水纷纷了。那天我在安阳里一带闲逛,突然就下起瓢泼大雨,没有带伞的我只能在屋檐下躲雨。雨水像珠帘一样,直直地落下来,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想,也许要下很长时间吧。但是,下午,我还有规定的任务没有完成,还要继续去教室做习题。正当我犹豫要不要从大雨中冲回学校的时候,一把大黑伞,遮住了我的视线,是徐波。你怎么不在学校里看书?他问道。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想出来走走,散散心,突然就下大雨了,也没想到。他笑着说,我们的暑假都快结束了,你的暑假还没开始,我说是啊,也没有办法。我们两个人沉默着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降落,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我说,徐波,要不我们去江南商场吧?他说,好。

我们两个人一起撑着把大伞,在雨中前行。由于雨太大,这把大伞也做不了太多遮挡,我们的裤管、袖子,都已经湿透。虽然这时候,我们保持沉默,但是,在这沉默中,有一种令人热血沸腾的东西。在毕业之前,我想赢一次徐波。江南商场并没有很多人,那长长的、蛇形的通道里,黑黢黢的,到处都是滴水的声音。我们脚下能看到路面上的雨水,顺着那不平整的路面,向下冲刷。

那张军绿色被子的底端,也已经湿透了,隔着透明的塑料帘,我们能看到江南商场的游戏厅,依然开着。

进门之后我们发现整个游戏厅的地面几乎都灌满了水,到脚踝那么深。这时候胖老板和修机器的瘦子两个人站在水中,一起清理堵塞的出水口。

几乎所有的机器都暗着,也没有其他玩家在,里面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人在水中走动那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板,买一块钱的币。”我说道。

胖老板像在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我:“这种天气玩个屁啊。今天雨这么大,我们也准备早点家去了。”

“老板,我们俩都要毕业了,也帮衬了你好久生意,这回我们最后打一次,估计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过来了。”我看了看徐波,他也笑了笑。

老板愣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皇城对决啊你们?”

“就随便玩玩,就打打游戏。”我说道。

老板苦笑着摆了摆手。

他领着我们,给我们开了一台角落里面的机器。由于那台机器在半高层的位置,所以不会蹚水。

我们俩坐在椅子上,我却有点舍不得开始:“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徐波说:“我知道你要问啥,别问了。你都说了,就打打游戏。”他爽快地开始选人。

我听了之后,居然觉得十分安心,便真正投入到游戏中去了。

虽然游戏厅里面冷气很足,但我依然打得大汗淋漓,好像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一样,T恤衫变得又湿又沉重,人都压弯了。而我打着打着就不自觉地屏息,一度几乎要把自己憋窒息,因为战况千变万化,几乎没有时间来做别的事,甚至是呼吸。我慢慢感到脊背每一块肌肉都僵硬起来,但不舍得动一动,怕影响了自己的手感。

徐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原本皮肤很白,打着打着也满脸通红起来,过去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我们保持着你赢一局我赢一局的节奏,以至于最后老板催我的时候,我都忘了我们已经打了两个小时。

“再来一局就好。”我和徐波同时对胖老板说道。

这最后一局,我们都耗到了最后一个人,我们用的也都是八神。我起手宵风被他完美block,然后快速目押接葵花抓到他两下,他闪身向后便接一记地飙,把我定身后,便拉开了空间。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互相放波试探,然后是我耐不住性子瞬移近身,却被他首先判断出了位置三连葵花,打到腾空。这时候只见到他人物一闪,我就知道他要放八酒杯了。一道蓝光闪过,我就中了他的八酒杯,又接连三个跳CD打掉了我半管血。此时他想要一鼓作气吃掉我,我便卖个破绽故意让他宵风,正当他要连段的时候,闪身到他背后一发蓝火升龙,然后接八稚女,我便把血量的差异又给平衡过来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由于太过熟悉,都无法顺畅使出熟悉的目押连段,只能在不断的互相搓摩中蹭对方的血量。我知道他要出什么招数,他也知道我要出什么招数,要么因为防备使不出,要么因为快如电光石火而防不住。在一段连续蓝火升龙的互爆之后,两人各后跳一步,到了画面两端。

八神互相都是干血,最后的情况也明朗了,一招制胜。然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动手,画面中的两个八神随着呼吸极轻微地抖动着身体,背景中的观众反而更加活跃。两个八神这样对视着,只有计时器在一秒一秒地跳动。

在几乎同一个瞬间,两个八神突然瞬移冲向彼此,使出了相同的一招:葵花。

画面突然红白红白地慢动作闪动起来,胜负已分。其中一个八神向后跌倒,而另一个八神站在原地,捋着头发,狂笑起来。

我赢了,可能出招只是比他快了那0.1秒。

徐波的手从游戏板上移了下来。“牛逼的幺。”他说道,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面掏摸。

“运气好。”我说道。

他拿出一根红塔山,叼在嘴上,继而用打火机点上:“你会不会讲话呀?光运气好就能赢我,看不起人。”

我笑笑,也没答他。

“几号考试啊?”他问道。

“三号。”我说道。

“那你可得加紧复习。”他嘴上的烟头顶端突然亮了一下。

我点点头。

“你赶紧问老板借把伞,回学校收拾收拾回家看书吧,估计雨小不了。”他说。

“你呢?”

“我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啊,”他朝我挤了挤他的小眼睛,“我再待会儿。”

我笑了笑,顺便把口袋里面剩下的币,都给了他:“以后少抽点,小心得癌。”他笑着答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走的时候我和胖老板打了个招呼,他招呼我读初中也还要常来,我敷衍地应了他一句。

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徐波所在的位置,黑黢黢的,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形,却有一个亮点,忽明忽暗。是他的烟头吧,我心里想。

那场大雨一直下了半个月,常州许多地方都淹了水。爸爸因为是记者,要报道灾情,都在外面跑,一连好几天没合眼,拢共发了十七篇报道。他的这种“壮举”在给他带来一枚“抗洪英雄”奖章的同时,也迅速诱发了他的阑尾炎,让他住了院,继而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在他休养期间,他告诉我,江南商场因为地势低,淹得最厉害,“就像一条河一样”。

妈妈给我预约的复诊时间就是明天,今天她特意去菜场买了好些菜回来,说吃得好点,明天复诊的结果也会好点。

妈妈买菜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火箭和勇士的季后赛。

“你猜我遇见了谁?”她进门就笑嘻嘻地说。

比赛打得激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敷衍地问了一句:“你同学?”

“不是,是你同学的娘。徐波,你小学同学徐波的娘,你住院的时候不还念叨他吗?”

我瞬间就把视线移了过去。

“你们之前认识?”我问道。

“当然认识啊,你那时候不是和徐波是互帮互助小组的嘛,我们俩在家长会上就常交流,我也让他们家徐波多带带你学习,不让你老往游戏厅跑。”她说道。

“他带我学习?”我几乎要笑起来,“你没搞错吧?就他那破成绩。”

“你是一直看不上人家,”她顿了一顿,语气稍稍缓和,说道,“不过今天我看她也有点不顺眼。”

“怎么了?”

“她嘴上说你们家蒋山怎么样还调皮吗什么的,好像很关心的样子,其实就是想让我问她他们家徐波现在怎么样了。”

“然后你就问了?”我笑着说,其实我也很关心。

“然后我就中了她的套,傻了吧唧问了。哎哟我们徐波现在也不怎么样,”她开始模仿起徐波妈妈的腔调,“公司高管知道他是名校的毕业生特别重视他,老让他加班。”妈妈翻了下白眼,我赶忙打断她:“徐波是名校毕业?!”

她把手一甩:“你听我说完。然后她说,其实我就担心这孩子实心眼,搞坏了身体,那就不值了,我们家又不缺他赚的那几个钱……”我妈手一摊,“你说我气不气?”

“徐波成绩那么差,怎么能念名校,她瞎说的吧?”

我妈看着我,有点诧异:“他成绩一直很好啊,考名校也没啥稀奇。山山,其实你要是认真点,我觉得你比他强。”

“妈,我觉得我们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人。”我起身去橱柜里面把自己的小学毕业照翻了出来,一共四十多个人。我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徐波。于是我把照片拿到妈妈面前说:“你说的是哪一个?”

她戴上老花镜,把照片往远处推,脖子向后仰,挤出了双下巴,看了半天,轻轻点了点一个人:“应该是这个,应该是这个。”

我凑过去看,发现妈妈指着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大胖子。

“这是徐波?”我问道。

“应该是他,我记得他比较胖,肩膀又很窄,眼睛比较大,嗯,对就是他。”妈妈继续说道,语气十分肯定,“你们那时候毕业照怎么没有对应的名字?那样看起来就方便了。”

我脑子有点乱,我在回想当时拍毕业照的场景和徐波的脸。徐波没有来吗?也许有来,也许没有,但我记得他是个瘦高个,眼睛很小。他成绩比较差,爱打游戏,而我则成绩一贯比较好。

“妈妈,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我小学快毕业的那段时间是怎么样的?”

“哎哟,那个时候你可叛逆了,娘老子都是臭狗屎。整天在学校里面惹事,跟人打架,手脚又重,幸亏后来没惹出事。还带着同学一起去游戏厅混,游戏厅里都是什么人啊?为这事,老师还把我们叫到学校去谈话,我和你爸脸皮都没了。”

她看我脸色有点不大好,便抓住我的手臂:“不过现在蛮好的了。现在的任务啊,是把身体养好最重要。”她说道。

当天,我几乎一晚上没有睡着觉,这种失眠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每当我担忧睡不好会影响第二天正事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失眠,所以不是我的原因,是事情的原因;第二,我有点怀疑我的记忆抽屉是不是被人打乱了。很难想象,徐波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居然在妈妈印象里面是另一副模样。而我自己是什么模样呢,我越想越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要爬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像是脑子被人拿榔头砸了,脖子竟也有点不舒服。妈妈看了有些着急,又不敢说我,只能在一边小声嘟囔:“我就说了应该九点就睡觉的……”

到了医院,挂号的队伍已经很长了,妈妈把我安排到医院长廊尽头一个相对安静的窗下座位,在落座之前,她拿餐巾纸把椅子好生擦了个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谁坐过的。”

她把我安顿好,便去排队挂号了。在长廊的这一头,基本没有任何人经过,大厅的嘈杂声,也几乎是隔世的光景,我坐着,侧着头看着窗外发呆。

我很快发现,徐波就坐在我旁边。

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牛仔裤上大串的钥匙依然显眼,嘴上点着一支烟,烟头亮着,他眯起的眼不知望着何处。

“别抽了,这里是医院哇。”我说道。

他并没有答我,笑了笑,又猛抽了一口,把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直了起来,顺手把烟在自己的手心掐灭了。

这个时候,我没有去摸索自己手腕上的牛皮筋,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我继续歪过头来望着窗外,窗户关得死死的,窗帘在看不见的风中微微摆动,好像,有人来过的痕迹。

上一章:涛涛的夏天 下一章:泊凫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