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对新款沙发进行说明，眼前这位年长女顾客的表情却越来越不妙。

“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布的比较好，我刚才说了吧。明明都说了，你为什么还故意给我介绍皮的？虽然皮的价格是比较贵，但我也有我的考量啊。”

“啊，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如果是布艺沙发，请往这边。”

美菜慌忙将对方领到其他区域，但女顾客的心情越发糟糕了。“什么啊，这不是矮沙发吗？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放在办公区的接待室啊？你是把我当傻瓜吗？”

“不，绝对没有……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是要放在办公区的接待室吗？那么，嗯……皮制的……”

“布的，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也许是听到了女顾客怒气冲冲的话，楼层经理走了过来。“您好，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就不能找些靠谱点的员工吗？”

“如果她唐突了您，我向您道歉。之后我会让她注意的。那么，我来为您介绍吧。”楼层经理回头看向美菜，小声说，“回办公室去。”美菜对顾客鞠了个躬，离开了。

她一边走，一边感到沮丧。接待工作做得如此糟糕，被训斥也是正常的。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工作。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濑的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

再次远渡重洋去美国，向成为演员发起挑战，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已经和那个与她无缘的世界切割开来，但心还是被扰乱了，这让她焦躁不安。好不容易封印起来的东西，又被强行撬开，她为此憎恨起大濑。

美菜的心飞到了遥远的过去。因为父亲调职，她从八岁起便在美国生活。最初因为语言吃了些苦头，但习惯之后，她交到了朋友，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那次冲击性的相遇，发生在她十岁的时候，父母带她去看百老汇音乐剧。大幕一拉开，她的心就被紧紧抓住了。她被那些歌曲和音乐折服，为演员们的演技感动，陶醉于华丽的世界。她知道了原来有这样一种艺术，能够带给人们如此幸福的心情，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

她稚嫩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对于她来说，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地方，总有一天，她会再次回到这里。她相信这就是命运。

父母很反对，因为在演艺界取得成功非常难，更何况是少数族裔。母亲和她说：“百老汇并不是只演《西贡小姐》这一部戏。”父亲则说：“歌剧《蝴蝶夫人》也是洋人演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舍弃梦想，但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全家要回到日本去了。美菜坚持要留下来，而她的想法自然没有被采纳。

她在日本上完高中，升学进入日本的大学。在这期间，她的内心一直十分矛盾。日本的生活并不坏，她不会被当作少数族裔对待，日子过得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舒适。不过，她对演戏的热情仍没有消退。她加入了几个小剧团，学习表演。虽然没能站上大舞台，但她体会到了表演带来的快乐。很快，她心中便定下去美国登上演员生涯顶峰的目标。

在即将年满二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决定最后一搏。她从大学退学，去了美国，像离家出走一样。

她一边打各种零工，一边朝着演员的道路迈进。她参加了数不清的选拔，却很少能够接到正经的角色。即使偶尔接到有台词的角色，也基本是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或是作为增强多样性的一环才被录用。

二十五岁时，她最后一次接受选拔，那是前所未有的重要角色——女主角的朋友、司机兼保镖。试镜时选取的场景是她们在旅途中遭遇暴徒袭击，但依靠胆识和机智化解险境。没错，就是在“TRAP HAND”里重现的那场对手戏。

在那次选拔中落败后，她下定决心就此结束，第二天便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她本以为已经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消息提示音将美菜从回忆中拽回了现实，她慌忙取出手机。是栗塚发来的消息：“今晚，可以见面吗？”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位于日本桥的一家法式餐厅。在门口报上栗塚的名字后，服务员带她到了包间。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栗塚低下头道歉。

“没关系。反倒是栗塚先生，你不忙吗？”

“我的事情还是很多。我并不是因为闲下来才找你的，而是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见一面，为此努力挤出了时间。”栗塚的语气比往常生硬。

“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哎，先享用美食吧。”栗塚唤来服务员。

他们用香槟干杯后，开始吃饭。第一道菜是用马鲛鱼做的渍菜。

“我上网查了查我们前几天看的演出，”栗塚开启了话头，“吓了一跳。看到知名评论家的评论，发现他指出的地方和你完全相同，说女演员的演技收放不得要领，令人遗憾，如果上半场她能更收着点演，效果会更好。我在心中感叹，你真厉害，对于戏剧的审美可以媲美专家了。”

“这……只是碰巧。”

一上来就聊戏剧吗？美菜心里感到忧郁，这是她目前不想提及的话题。

“我坦白哦，看戏期间，我时不时望向你的侧脸。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因为喜欢的女人就坐在身旁，想要看她也是正常的吧？”栗塚毫不羞涩地说，“我也在期待你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转过来呢。但你的目光被牢牢钉在了舞台上。”

“对不起，我完全没察觉。”

栗塚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道歉的必要。反倒是我该反省，如果要把戏剧当作兴趣，就必须做到那样全神贯注啊。”

“那我们找些别的兴趣吧？”

听见美菜的提议，栗塚说着“怎么突然这么说”，睁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开始了，我还想进一步学习学习。我们下次去看音乐剧吧？根据我查到的，日本的剧团将上演好几部百老汇的作品呢。你看过吗？”

“没有，在日本没看过。”

听见美菜的回答，栗塚挑起眉。“你在当地看过？”

“小时候看过几次……很久以前了。”她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心中一阵懊悔。

“是吗？你喜欢哪一部？”

“这……”美菜歪了歪头，“我刚才也说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已经记不太清了……硬要说的话……《芝加哥》吧。”

“啊，《芝加哥》是吗？”栗塚操作起手机，“是这个吧？”话音刚落，爵士名曲开始流淌。

伴着乐曲，美菜的眼前浮现出美妙的舞蹈。当她得知主演是日本人时，天知道她有多么忌妒。

栗塚点了点手机，乐曲声停止了。“这首曲子的确很棒。”

美菜拿起玻璃杯，让香槟流进喉咙，试图以此挥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我也去过纽约好几次，却很遗憾没去看音乐剧。其实有一次有机会去看，有人送了票给我，但我没有一起去的伙伴，最后把票转送给了别人。据说是一部很有名的作品。”

“那部作品叫什么？”

“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名字是‘摩门’什么的。”

美菜的脑海中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迸发。“《摩门经》？”

“啊，应该就是这个。”

“你把这部剧的门票转送给了别人？”美菜不自觉提高了声调。

“啊……不行吗？”

“你知道我为了抢到一张票，得费多大的劲吗……”她发觉语气中带有的热切，干咳了一声，“不好意思……”

栗塚直直地盯着她。“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戏剧迷。”

“我觉得并不能这么说……”她想是时候换个话题了，“对了，你去纽约是旅游吗？”

“是工作。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去旅游过了。所以即便是国内，也有很多地方是我没去过的。”

“那札幌呢？你没有回家的计划吗？”

“札幌……”栗塚的表情不知为何严肃起来，“这个话题我本打算过会儿再提。”

“为什么？”

“其实，我下周打算回去，因为有件事想要当面告诉父母。不过，我还不确定能否告诉他们，如果不行的话，我就不回去了。”

美菜一脸莫名地歪起头。

栗塚缓缓取出一样东西，放到美菜面前。是一个方盒。看到它的瞬间，美菜心跳加速。盒子里放着什么，一看就能明白。

“打开看看。”栗塚说。

美菜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将盒子拿到手中。掀开盖子时，她的手指都在打战。

一枚镶嵌着大钻石的戒指出现在眼前，戒圈上密密地排布着一颗颗小钻石。

“我就直说了，你能考虑跟我结婚吗？”

面对这过于直接的提问，美菜感到轻微眼花。

她是多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啊。只要想象被理想对象求婚的瞬间，她的目光就会变得光彩熠熠。放弃在美国追求演员梦的时候，她也是想着，这是让自己获得幸福的唯一方法，就这样活到了现在。

“你不必今天就回答我。”栗塚一脸认真地说，“不过，能早一刻，对我来说都帮了大忙。我刚才说过，我打算下周回家。”

“我知道了。应该不会让你等那么久的。”

其实她已经有了主意，无法马上回答的样子只不过是在演戏。

“这样吗？那戒指就先由我保管吧。其实，这是从珠宝店特地借来的，等知道你戴多大的，我再正式下单。”

“谢谢。”美菜说着合上盖子，将盒子还给栗塚。

“再点一杯香槟吗？我想和你再干一次杯。”

“嗯，赞同。”

“我们聊回旅游的话题吧。”栗塚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很多啊……栗塚先生呢？如果不考虑工作，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怎么说呢……有个地方我想跟你一起去，那就是百老汇。”

“啊……”美菜露出苦笑。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了。

“应该很棒吧，两个人一起漫步在时代广场璀璨的夜色中，向着百老汇走去。很快，剧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你喜欢的剧是《芝加哥》吧，那我们就去买那场最好的座位。进入剧场后，观众席上排列着高级的椅子。我们慢慢走下台阶，走向特等席。坐到座位上后，我们抬头看向舞台，等待大幕拉开。”

栗塚的描述勾起了美菜的回忆，华丽的景象在她脑海中复苏。承载着梦想与憧憬的百老汇，她不知去过多少次。

“然后，大幕缓缓拉开。舞台上究竟会呈现怎样的表演，现在的我们尚未可知。但毫无疑问，那将是最棒的表演。音乐也一定充满魅力。我们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

不仅是充满魅力，美菜在心底反驳，开场的曲子可是著名的All That Jazz。灯光下，女演员们表演着打磨到极致的舞蹈。编舞经过精妙设计，每一个动作都饱含深意，掠夺了观众的呼吸，攫住了他们的视线——

“不对……”美菜喃喃自语。

“哎，什么？”栗塚问道，“怎么了吗？”

“不对。”美菜重复道，“我该待的地方才不是观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