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真世在营业时间前来到“TRAP HAND”，因为她和石崎约好下午五点见面。

“我查了一下Villa Concede。”武史看着手机说，“从类型来说，它是一家带照护服务的付费养老院。总共有一百六十四间房，入住条件是六十岁以上且有自理能力。平均每2.5名入住者就会配有一名工作人员，所以服务方面可以说是相当周到。因此也不便宜，入住时需要先缴纳超过两千万日元的初期费用，入住后每个月还要交超过十万日元。”

“住进这种高级养老院的人，一般都是用卖房子的钱来付这笔费用，末永女士的母亲也是如此吧。”

“她今后应该没有需要用到大笔资金的地方，所以剩余的钱，就用来找女儿。她可能和石崎约定好会给他一笔钱作为谢礼。如果是这样，石崎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武史有一个毛病，就是任何事都以自己为标准去思考。因此他不认为有人仅凭善意和关心就会做出行动。

“不过，末永女士的母亲，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做出这样的委托呢？她明明已经给女儿奈奈惠办过葬礼了。”

“关于这部分信息，你也必须好好问出来。总之，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末永的母亲要见上松这一步。即使是亲人，也有可能认错遗体，但如果女儿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你最好明白，没有母亲会把女儿认作他人。”

“如果发展到那一步，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你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武史将一个瓶子放到真世面前。是功能饮料。

真世用力打开瓶盖，说了声“我喝了”，将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喉咙。那绝不是什么好滋味，不过拜其所赐，她振作了士气。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刚到五点，入口的门就开了。慢吞吞走进来的是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见到真世，他轻轻点头致意。

“我们在等您。”武史招呼道，“请进。”

见男子有些局促，真世从高脚椅上起身。

“我来介绍，这是昨天和您提到的我的侄女，神尾真世。”武史说。

石崎在双肩包里翻找，随后拿出一张名片。“今天麻烦您了，让您特意跑一趟。”

真世也赶忙拿出名片递给对方。

“坐下说吧。”武史的声音从吧台里侧传来，“既然来了，喝点什么吗？当然，我请客。”

“我就不用了。您已经为我空出店铺了，我怎么还能让您请客呢。”

“我来杯健力士黑啤吧。”

“知道了。”

武史建议真世还是在手边放一杯喝的为好，这样在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能拖延些时间。

石崎在高脚椅上坐下，带着僵硬的表情转向真世。“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

“您请说。”真世回答。

石崎从放在腿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我听说您认识这位女性。”

这应该是末永奈奈惠和上松和美相遇前拍的照片。背景是书架，应该是在她工作的书店拍的。

“是这样吗？”石崎窥探着真世。

这是必须谨慎作答的局面。如果说自己完全没见过她，那就和阵内美菜的说辞有出入，话虽如此，也不能明确地表示自己和她认识。

“她的名字是？”真世将照片拿到手中，问道。

“她姓末永，名字叫奈奈惠。”

“末永……”真世歪了歪头，做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样子，“不好意思，似乎和我认识的不是一个人。气质和相貌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是名字完全不同。”说着，真世将照片还了回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长得很像的两个人。”

“您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呢？”石崎询问道。

“我不太方便说……毕竟是个人隐私。”

“她用的是本名吗？不是假名之类的吗？”

“应该没有，我们签过各种文件，所以我可以断言，她就是另一个人。”

“您说的文件是指？”

“您刚才看过名片应该知道，我从事装修工作，我和她也是因此认识的。所以，她的居住证、身份证还有印章什么的，我都确认过是没问题的，若非本人，没办法持有这些。”

“啊……装修房子……”石崎一脸意外地看向真世。

“您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石崎叹了口气，不甘心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您有那位朋友的照片或者别的什么吗？”

“照片吗……”

“我想拿给末永久子女士看看，也就是奈奈惠女士的母亲。她看过照片，明白那只是长相相似的人，我想她就会接受了。”

“这样啊……不过很抱歉，我没有照片。没有机会拍。”

“您能想办法弄到吗？”

“照片吗？”

“对，即便只有一张，也帮了我的大忙。”

“您这样说，我也……”

真世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抬头看向武史。

“那位末永久子女士，为什么会找女儿呢？”武史从吧台内侧对石崎发问，“难道她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吗？”

“嗯，哎，就是这么回事。”石崎说得模棱两可。

“女儿的东西现在放在哪里呢？”

“东西？”

“她不可能带着全部家具和物品一起消失吧？去查看一下她留下来的东西，也许能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所以我才问她的东西现在放在哪里。”

“啊，在末永女士那里……”

“末永女士和她女儿一起住吗？”

“不是，她女儿一个人在东京生活。所以，说离家出走可能有些奇怪。”

“那她的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听说已经退租了。”

“退租？”武史夸张地后仰，“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当然……”说到这里，石崎沉默了。

“租房合同是她本人签的吧？即使她行踪不明，也不应该这么快退租。毕竟，她有可能突然就回来了，不是吗？说起来，就算她是一个人住，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可能全部搬进养老院的一间房间里吧？”

面对武史连珠炮似的提问，石崎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苍白，放在吧台上的手指指尖一下下抽动着。

不一会儿，他说着“对不起”，低下了头。“我撒谎了。一开始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就好了，但我没有自信你们会相信我，所以才撒了谎……真的很抱歉。我全部坦白，其实，末永奈奈惠女士在大约八个月前自杀了。”石崎垂着头，无措地说。

听了他的话，真世不知做何反应。如果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人，此刻应该会感到非常吃惊，或者会不明所以，露出困惑的表情，但真世比谁都清楚事情的经过。

“石崎先生，”武史冷冰冰地唤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口中的自杀，是某种比喻吗？还请您解释一下，让我们明白。”

真了不起啊，真世再次对叔叔的演技感到叹服。一般人可能会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但她知道，那样有失真实感。

“是，我会解释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我，但这一切都是真的。”石崎抬起头，脸变得通红。

“在那之前，不如先润润喉吧。”武史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又在石崎面前放了一个玻璃杯，将啤酒缓缓注入其中。“这样您也能调整调整心情。”

“嗯，您说得对。真的很抱歉。”

小口小口喝着啤酒，石崎开始讲述。有一半内容是真世知道的，而另一半却是她完全未想过的，其中便包括末永久子已经出现了轻度的认知障碍。

“每一天，应该说每时每刻，她的症状都不一样。你以为她是经过深思熟虑说的事，可她又突然仿佛把所有事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因为生病，她无法接受奈奈惠女士自杀，可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又十分沉着冷静，逻辑也是通顺的。”

据说，在读那位叫作山村洋子的故友的来信时，末永久子的头脑也是清醒的。当她得知对方在东京目击了神似奈奈惠的女人，便拜托石崎去确认那是不是奈奈惠。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奈奈惠女士还活着。但是考虑到末永女士的心情，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如果山村女士看见的仅仅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我想，我至少也要带个证据回去。”

“石崎先生，末永女士对您来说很重要呢。”真世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不，不是的……但我确实对她有些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虽然这是她的个人隐私，我不该多嘴，但末永女士在经济方面越来越困难了。她偶尔会拜托我去附近的ATM取现金，所以我知道她目前的状况已经说不上宽裕了。”

“是吗？不过，她有能力住进高级养老院，手头的资金应该不会少吧？”

“是的，但是末永女士因为一些突发状况，需要一大笔钱。”

“突发状况？”

“是赔偿金。”石崎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据说是奈奈惠女士的房东要求末永女士支付赔偿金。可能是因为房子变成凶宅了吧。之前的租客自杀了，那房子也很难再找到新租客，即便运气好找到了，租金也必然大打折扣。所以房东要求末永女士赔偿损失。虽然她没有跟我说过具体金额，但大家都说林林总总加起来，花了有差不多一千万日元。”

“啊，还有这种事。”

虽然真世自己没有经手过，但她经常听说有人希望对出了事故的房子进行装修。被要求赔偿的一方可能觉得难以接受，但无法再获得预期租金的房东一方也有苦衷。

“如果末永女士无法再支付养老院的费用，会怎么样呢？”真世问。

“虽然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只能请她搬离养老院。这也是合同的规定。”

“末永女士现在已经患有轻度的认知障碍了，是吗？”武史确认道，“如果她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也要搬离吗？”

“根据入住时的约定，会请她搬出现在住的房间，转到与我们院相邻的照护楼里去。不过，这也是以她能够支付相应费用作为前提的。”

真世清晰地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照现在这样下去，末永久子可能会在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状态下被赶出养老院。

“末永女士在经济上越来越窘迫，我了解了。这跟奈奈惠女士的死有什么关系呢？”武史质问道。

“我刚才说，奈奈惠女士的东西都在末永女士的房间里，不过事实上，其中不只有行李之类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

“奈奈惠女士名下的存折、印章、银行卡这些，也在末永女士的房间里，而且都还没有办理解约手续，甚至连奈奈惠女士的死，她都还没有告知银行……”

“所以账户都没有被冻结，现在还保持着原样，对吗？”

“是的。”面对武史的问题，石崎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据末永女士所说，存款的余额不是小数目。我想，这笔钱用来贴补末永女士今后的生活，也绰绰有余吧。”

“这样的话，你们不就不需要烦恼了吗？既然奈奈惠女士已经过世，末永女士就有继承权。虽然一般来说是孩子继承父母的遗产，但反过来在法律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您说得没错，但问题是末永女士不这么想。”

“什么意思？”

“末永女士认为奈奈惠女士还活着。继承，对她来说等同于接受女儿的死，所以她拒绝继承。她对奈奈惠女士的存折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随意塞在佛坛的抽屉里。”

是这样啊……真世感觉眼前一阵眩晕，问题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连武史也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也就是说，”武史开口道，“要让末永女士继承奈奈惠女士的遗产，就必须先让她接受女儿的死。”

“是的。”石崎点点头，“所以我才想要证据，证明山村女士看到的那名女子只是长相相似，并不是奈奈惠女士本人。”

“不过，即使有证据，也不能保证末永女士会接受奈奈惠女士的死，不是吗？”

面对真世的疑问，石崎说着“您说得没错”，脸上浮现出无力的笑容。“即使这次让她接受了，接下来肯定还会出现相同的情况，我只能每次都耐心地和她解释了。不过我想对于她来说，这样也好。”

“为什么？”

“这种话我本不该说，但末永女士要是有什么万一，恐怕没有人会送她到最后了。平时也没有人来看她。”

“这样吗？”

“既然如此，让她认为女儿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她并不是孑然一身，这对她来说也许也是一种幸福。我是这么想的。”石崎望着远处小声说完后，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好意思，我说了很多多余的话，这件事跟二位没有关系。”

“在养老院工作也不容易啊。”

“是的，不过也有开心的事。我看到老人们因为一些小事感到快乐，我也会跟着开心。啊，对了，”石崎说着，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张宣传单，“下个月我们会办秋日祭，规模很大，去年办的时候就特别热闹。不过，这次节目还没凑齐，有些令人焦虑。”

武史一脸钦佩地接过宣传单。“这次没能帮上忙，很抱歉。”

“哪里，二位能听我说，我心里那块石头也算是没那么沉重了。非常感谢你们抽出时间和我见面。”石崎从高脚椅上起身，礼貌地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