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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者们  作者:东野圭吾

怀里的婴儿还有一丝余温。然而,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她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冰凉。弘之仍抱着她,温柔地笑着说“很轻呢”。

“对不起。”沙智满怀歉意地对孩子的父亲说,“我明明想在她的心脏还跳动的时候把她生下来。”

“没关系。”弘之眯起眼睛,“这也是她的命运。”

将孩子递给护士后,弘之握住沙智的手。“辛苦了,很不容易吧。”

“得给她办葬礼呢。”

“嗯,等出院了,我们就准备。”

不知何时,护士们的身影都消失了,也许是顾念两人的心情。

握着恋人的手,沙智回想起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在回忆的起点,沙智还是富永遥人的妻子。

沙智从来不曾后悔和遥人结婚。虽然没能一起走下去,但从他身上,沙智收获了很多,也得到了许多馈赠。她希望离婚后仍能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实际上,他们也打过好几次电话,甚至还互相开过玩笑。

她发现自己怀孕,是在正式办理离婚后不久。她自然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遥人的孩子。弘之得知后高兴万分,举着双手,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他们说好要在孩子出生前结婚。

沙智也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遥人,因为她知道嫡出推定的法律,不想给他造成麻烦。遥人同样为她高兴,说一度觉得是他让沙智的人生绕了弯路,这下终于松了口气。沙智至今仍觉得遥人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文香也为沙智感到高兴。她们之间的友情一直没有改变,沙智也很感谢文香让她遇见了遥人。和好朋友成为一家人,这样的事就像做梦一般美好。这段婚姻没能持续下去,她心中感受最强烈的反而是对文香的愧疚之情。

沙智向文香介绍了弘之。当她听见文香对弘之说“我的好朋友就拜托你了,一定要让她幸福”时,她高兴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直到那时,发生的都是快乐的事情。沙智一直相信身边人的人生都会朝着积极的方向迈进,然而悲剧这种东西,总是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到来。

遥人的死给沙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她陷入了无法言喻的悲伤。她强忍住不去葬礼,因为遥人的家人看到她怀孕,一定会感到不快。

噩梦接连降临到沙智珍惜的人身上。在她做超声检查时,肚子里的孩子被查出是无脑儿。

医生说:“孩子恐怕活不到预产日,即便生下来也会在短时间内死亡。作为医生,我只能劝你终止妊娠。”

她不知该如何向弘之说,却也无法保持沉默。在哭了整整一天后,她把弘之叫到自己家里,告诉他这个悲伤的消息。

“这也没办法啊。”弘之安慰她,“我们就当做了一场很美好的梦,带着到今天为止的快乐,放她离开吧。”说完,他紧紧地拥抱了沙智。在他的怀抱里,沙智心想,大概只能这么做了。

但她还是无法死心。她查了很多关于无脑儿的资料,想要找到一丝希望的光。这时,器官移植进入了她的视野。一般情况下,无脑儿只有脑部组织缺损,其他器官都没有任何问题,海外也有好几个成功移植的病例。她还看到有夫妇在采访中满足地说,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捐赠者太好了。

即使生下来的孩子无法存活,也要让孩子身体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活下去,她想,这样也算是一种圆满。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她的脑海中便无法再思考其他事,夜里也睡不着。她想,绝对不能终止妊娠,不能让孩子的生命就停在这里。

还有一件事坚定了沙智的想法,那就是文香的儿子奏太的病情。他生来心脏便不好,医生说他这样活不了多久,能救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心脏移植。但儿童捐赠者非常少,如果想提高成功概率,只能去海外。然而,这个办法近来受到许多国家的批判。花费重金去别的国家购买珍贵的儿童器官,被批判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就算去了,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捐赠者,因为要进行心脏移植,意味着必须有一个脑死亡的孩子。

沙智一直希望能够为文香做些什么。奏太出生时,沙智就知道了他的情况。虽然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他也曾是沙智的小外甥。如果沙智肚子里的那个生命能够帮到他们,她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

问题是文香怎么想。一天,沙智约文香出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文香非常震惊。仅是沙智的孩子是无脑儿这件事,就带给她不小的冲击,心脏移植的想法更是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我得跟他商量一下。”文香说。这里的“他”,指的自然是文香的丈夫。

“当然,你去吧。”沙智答道。

几天后,文香和丈夫一起来与沙智见面。两人商量的结论是:如果可以做这样的手术,他们想让儿子接受。

这样一来,沙智就没有任何犹豫了。她去找主治医生商量,医生虽然很震惊,但这也并非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他说,在胎儿被诊断为无脑儿的夫妇当中,也有不少人会考虑让孩子捐献器官,如果沙智决心要做,就给她介绍一个人——南星医科大学的三宅昭典教授。据说,三宅教授在海外积累了丰富的心脏移植手术经验,也非常了解无脑儿作为器官供体怎样做移植手术。三宅教授主张,在器官捐赠者极度稀少的日本,这项事业应当被更加广泛地讨论,并为此写了几篇论文。

带着推荐信,沙智和弘之一起去名古屋的南星医科大学拜访了三宅教授。

听了沙智的话,三宅教授表示可以帮忙,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沙智本人必须有坚定的意志。“这种手术在国内并没有完全被认可,所以有很多必须克服的阻力。一旦付诸实践,可能会招致世人的批判,你能忍受这一切吗?”教授问道。

“我会忍受的。”沙智回答。即便是终止妊娠,说到底不也等同于杀死孩子吗?如果是这样,她宁愿用这条生命来拯救她珍视的人。沙智没有丝毫动摇。

确认沙智心意已决后,三宅教授开始为手术做各项准备。他将分娩和移植的手术都安排在他任职的医院进行。然而,这些消息全都要对外界保密。他郑重地交代沙智他们,绝对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外人。

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原则上,器官移植的对象是不可以选择的。不仅如此,移植对象的信息也需要保密,这是器官移植的规定。接受移植的一方,也不会知道捐赠者是谁。万一手术的事被外界知道了,关于医学部分的判断最后只要医生出来承担责任就可以,而要指定移植对象,还需要相应的法律依据。

只有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有一种特殊情况,当器官提供者指定亲属作为移植对象时,亲属拥有移植优先权。也就是说,只要奏太是肚子里的孩子的亲属就可以了。

实际情况是,胎儿是沙智和弘之的孩子,和奏太毫无关系。但他出生的时候,会被视为遥人的孩子,和奏太也就有了亲属关系,可以将奏太指定为器官移植对象。虽然厚生劳动省将亲属的范围限定为“配偶、子女及父母”,但这说到底也只是指导方针。话说回来,这份指导方针里还有“目前,暂缓来自智力障碍者的器官捐献”这样的内容,而根据他们的定义,无脑儿属于智力障碍者。也就是说,沙智他们计划的手术,从一开始便无视了这份指导方针。

不过,一旦这么做了,就不能进行嫡出否定。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永远成为遥人的孩子。

沙智烦恼不已,她与弘之商量,对方很快便做出决定:“是好事呢,就这么办吧。役所的材料上怎么写都无所谓,我们的孩子能够拯救另一个孩子的生命,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听到弘之说这番话,沙智非常感激,搂住了他的脖子。

在沙智相商的对象里,只有一个人表示反对,那就是姐姐塔子。塔子不希望妹妹仅仅是为了提供器官而经历一次分娩。她毫不客气地说:“退一万步,已经离婚的男人家里的事,你又何必要管?”见沙智仍然很坚持,塔子提出,如果非要这么做,有一个条件:要让孩子认遥人做父亲,就必须要求相应的财产。“既然我们给了他们一条命,有这样的要求也是理所应当。”她甚至说,如果沙智不愿意,她就将反对坚持到底,还要把他们进行这种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手术一事,在社交媒体上散布。

事情绝不能被曝光,沙智只得接受了这个条件。实际上,文香和塔子持相同意见。她说,无论是沙智还是这个孩子,都有资格得到哥哥的遗产。

还有一个问题。遥人的父母对计划毫不知情。据说,他们接到塔子的电话,得知沙智怀了遥人的孩子,非常惊慌失措。沙智犹豫着是否应该对他们说出真相,文香却说,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毕竟现在还不知道手术是否能成功,万一进展得不顺利,他们将受到双倍打击。

就这样,几人暂时将这件事保密,接下来就等预产期到来了。沙智只盼孩子能够顺利降生。她为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多活一天,不,多活一个小时,不断祈求着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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