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月沙智的住宅兼工作室位于京王线幡谷站附近，走路三分钟就能到。那是一栋十五层的建筑，诸月沙智住在六层，户型可以算是一室一厅。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用来分隔空间的拉门全部被取下了，使用方式上相当于一个单间。电脑等各种电子产品和办公用品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只有组合沙发和立于其间的小玻璃桌表明此处作为客厅使用。真世和武史并排坐在两人座的沙发上，对面的豆袋沙发上坐着诸月沙智。

“抱歉，这里这么小。我在电话里也说了，我现在非必要不能外出。毕竟身体这样，不得不注意。”诸月沙智一身黑色孕妇装，微微张开双手，轻声笑了起来，“这些都是借口，其实是懒得动。很抱歉，也没法给你们弄点喝的，请见谅。”

“没关系，我们也不是来喝茶的，不劳费心了。”武史露出礼貌的微笑。

诸月沙智将视线投向手中的名片，是先前武史递给她的。

“‘TRAP HAND’……您在惠比寿经营酒吧呀。我现在不能喝酒，等解禁了，可以去您那儿坐坐吗？”

“欢迎欢迎。只要您愿意，今天或者明天去也没问题。我们的菜单上也有很多不含酒精的饮品。”

“产前我也得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害怕传染什么的。”

“原来如此，那等您平安生下孩子后，恭候光临。”

“就这么约好啦，我很期待。”

“胎儿一切都好？”

“嗯，不能更好了。”沙智抚摩着自己的腹部。

“知道性别了吗？”

“女孩。即使是在B超里，也能看出很漂亮呢。您要看看吗？”

“我就不用了。名字也决定好了？”

“算是吧，不过要暂时保密。”沙智抬起下巴，神情有几分得意。

“您和富永女士是什么关系？在电话里，您只说她委托您作为代理人来交涉。”一旁的诸月塔子冷不丁插入对话。不同于妹妹略带异国风情的五官，塔子的脸部轮廓不深。加上她几乎没有表情变化，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能剧里的面具。只有她坐在一个方形的箱凳上，所以即便她个子不高，也仿佛在俯视众人。

武史看向她。“家兄在世时受到富永女士诸多照顾，他总叮嘱我，将来一定要报恩。细节我就不方便透露了，请见谅。”见惯了武史这鬼话连篇的样子，事到如今，真世也不再惊讶了。

“您叫……神尾武史？”沙智看着名片侧首，“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您可能记错了，这是个老套的名字。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沙智看了眼塔子，将名片放到桌上。“您请说。”

“我们从富永女士一方接受的委托内容很简单，即希望确认您腹中胎儿的父亲是否真的为已故的富永遥人先生。话虽如此，我们并没有方法能够确认。因此，我们想先来直接问您。恳请您坦诚地回答我们，孩子的父亲，真的是富永遥人先生吗？”

“我妹妹，”塔子开口道，“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不回答呢？”

“因为不知道，”沙智说，“不行吗？”

“不知道？”

“我想您也清楚，我和遥人从离婚前就分居了。在那期间，他有了恋人，我也沉浸于冒险般的爱情中，结果就怀孕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就是这样。”

“您是说不排除遥人先生是孩子父亲的可能？”

“是的。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决定要离婚，我们的关系依然良好，也不抗拒和对方做爱。”

“沙智，”塔子似是窘迫地皱起眉头，“斟酌一下用词，好吗？”

“我要是不说实话，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您向遥人先生说过怀孕的事情吗？”

“当然。”沙智回答。

“‘这可能是你的孩子’，这样说的吗？”

“对，他很开心。这世界上也许就要出现一个自己的分身了，他觉得很有趣。”

“但有一点很奇怪。富永夫妇好像从来没听遥人先生提起过这件事。”

“好像是，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能觉得麻烦吧。”

“这个疑问跟我妹妹没有关系。”塔子在一旁说，“这是富永家的问题。”

武史沉默着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回沙智。

“您跟菅沼弘之先生还在交往吧？您当时和他说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遥人先生的，不担心这样说了之后，会破坏您和菅沼先生的关系吗？”

“我当时想，即便破坏了也没办法。毕竟撒谎也没意义吧？但据我所见，事态并没有失控，弘之接受了。他跟我说，不管DNA是什么样的，只要是我生下的孩子，他就会好好对待。”

“这难道不是因为，菅沼先生能确信这是他的孩子吗？”

沙智眨了眨眼睛，轻哼了一声。“是这样吗？我不太清楚。”

“您就没想过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也不是没有，但我更倾向于没必要弄清。弘之也接受了。”

武史搓着手注视沙智。“预祝您顺利生下健康的孩子。问题是在那之后，只要提交出生证明，她就会自动成为您前夫富永遥人先生的孩子。这样下去就麻烦了，所以富永夫妇的意愿是提起诉讼。一旦立案审理，就会涉及DNA鉴定。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是啊，该如何应对呢。我还没想那么远。”

“您还是提前想想比较好。如果法院判定孩子不是遥人先生的，您就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您说的好处是指？”

“我就直说了，依我们所见，您不想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就是为了遥人先生的遗产。”

沙智的表情没有变化，然而，一旁的塔子眉毛抽动的样子却没有逃过真世的眼睛。

“您看这样如何，比起别扭地争来争去留下祸根，不如摸索一种不需要闹上法庭的方法，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更加合理。”

“要我妹妹怎么做？”塔子语气冰冷地问。

“很简单，我希望您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放弃继承遗产。当然，不会让您一无所获的。您开个价，我会去试着和富永夫妇商量。我觉得这对于你们来说并非坏事。”

沙智看向姐姐，似乎在寻求意见。

塔子的嘴唇动了。“您觉得我妹妹会接受这个条件吗？”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毕竟，一旦法院判定孩子和遥人先生没有亲子关系，你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塔子略微放松了脸颊，似乎在笑。“神尾先生是吧，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最高法院有过判例，即使通过DNA鉴定证明了没有血缘关系，仅凭这一点依然不能解除法律上的父子关系。”

“大约十年前的案子，对吧。确实在北海道有过这么一起诉讼，但我认为那和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一个情况。”

“有什么不同，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神尾先生，”沙智开口了，“您似乎认定我和遥人之间发生关系的可能性为零，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那我们就来说说概率，即使可能性不是零，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吧。孩子的父亲，是离婚后渐行渐远的前夫，还是能够一起去旅行的亲密恋人？这就好像在轮盘赌中只押一个数字。”

“有趣的比喻。轮盘上有几个数字来着？”

“美式的有三十八个。”

“三十八分之一啊，嗯，想想我和他们两个做爱的次数，这个概率估计也差不多。”

“斟酌一下用词，我刚才说过吧！”塔子的声音尖锐起来。

沙智缩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我明白了。”塔子说着看向武史，“二位代替富永夫妇专程过来，要是不带回去什么成果，也不好交代吧。我话放这里了，如果他们能接受我们开出的价，也不是不能考虑。”

“终于能往前推进了，那么，你们开价多少？”

“本来打算仔细计算的，但没时间了，我就粗略算了一下。”塔子张开十指，“一口价十亿日元。”

“嚯。”出声的是沙智。

“十亿……是吗？”就连武史也感到震惊。

真世慢了一拍才觉得心跳加速。这个价实在离谱，令人一时之间不知做何反应。

“出不起这个数，其他就免谈了。这样您看如何？”

“您知道遥人先生的遗产总额吗？即使平分给你们一半，也到不了这个数……”

“他所创作的歌曲今后还会有版权收入，如果你们对此有异议，我们的谈判就到此为止。”

武史不知说什么，在他闭上嘴的瞬间，来电铃声响起。声音似乎来自塔子的手机，她说了声“抱歉”，便走出了房间。

“不好意思，一谈起钱，姐姐就会变得很苛刻。”沙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愧是税务师，领教了。她结婚了吗？”

“很遗憾，还是单身。要是她身边也能有一位好对象就好了。神尾先生的太太是？”

“如果在您眼中我是拥有幸福家庭的人，我很荣幸。”

“这样不是正好吗？您别看她那样，她厨艺很好的。”

“这可真是个加分项。”武史一边挤出假笑，一边环视室内，突然，他的视线停住了。他慢慢起身，盯着一个地方走了过去。他凝视的是架子上方。“这是？”

那里放着一个奇妙的东西。长约五十厘米，形状像是蚕豆，呈淡粉色，应该是纸做的。

“这个啊，是枕头。”沙智站起身，伸手拿起它，“天使之枕。”

“天使？”

“就像把头枕在天使的膝上一样，很安心。”沙智将枕头按向脸颊，闭上了眼睛，“这样做，很多迷茫都会消失。”

“真好啊。您从哪里得到的？”

“保密。”沙智恶作剧似的笑了。

塔子回来了。“在做什么？”

“我正在向神尾先生炫耀我的宝贝呢。”沙智将枕头放回架子上。

武史拉伸了一下脊背，来回看着姐妹俩。“我们聊得很愉快，我会把两位的意见准确传达给富永夫妇。我想，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就能够达成对双方来说都具有建设性的提案了。”

“很期待——是吧？”沙智用力点了点头，向姐姐寻求认同，塔子却面无表情。

“听说预产期是下个月，是剖腹产吗？”武史向沙智询问。

“是的。”

“约了哪一天？”

“三十号。”

“在哪家医院？”

沙智露出意外的表情，歪了歪头。“您为什么问这些？这是个人隐私。”

“我只是单纯地问问。说起来，您最近都没和文香女士见面吗？”

“文香，是说遥人的妹妹吗？”

“还有别的文香吗？”

沙智耸了耸肩。“我和文香有段时间没见了，她也没跟我联系，应该也觉得尴尬吧。文香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么，有进展了我再跟您联系。”

武史使了个眼色，真世也站起身。

“我说，这样行吗？”走出公寓后，真世问武史，“完全没按我们的计划发展。”

“确实和预想的不一样。她们究竟哪里来的自信？一点也不害怕上法庭。”

“那位塔子很难对付，沙智倒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不，在我看来，还是从塔子入手比较容易。她看似冷静，实则有所动摇。倒是沙智，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弱点，自信满满，胸有成竹。”

“哎，这样吗？”武史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天使之枕吗……”

“什么？那个怎么了？”

武史没有回答。“看起来，这件事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离奇。”他说着，一脸严肃地将视线投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