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沉没在黑暗里的一片森林,不畏黑暗者,将在这里发现玫瑰之畔

寂静旅馆  作者: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一个穿着开襟夹克的男人举着一张纸板,站在到达大厅的出口前,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其中“约纳斯先生”用红色记号笔写在那张纸的最上面,下面是一个女士的名字。我们是那家旅馆今天仅有的两位客人,都坐在出租车后面的座位上。那位女士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尽管是阴天,但她还是戴着厚厚的墨镜。那是一辆脏兮兮的旧出租车,里面的装饰都破旧不堪,一路上,我都感觉座位里的弹簧在不停戳着我的后背,座位的安全带都已开裂。

“夫妻?”是出租车司机见到我们时所说的第一个词,他先是看着我向我求证,然后又转向那位女士,那时我便意识到他误解了我们。那位女士摇了摇头,然后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跟出租车司机说了些什么。她穿着蓝色的夹克和衬衫,脖子上系一条丝巾,身体微微前倾,手扶着前面的座位,一动不动,仿佛是摄影棚里摆好姿势的人物。

我从未出过如此远的门,对于这里的人所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我也没法理解帮我拿啤酒的服务员说的话,也没能让他理解我的意思。

寂静旅馆位于海边,从机场开车到那边得一个小时,但司机告诉我们,直达旅馆的路还在维修,所以我们不得不围着城市绕路行驶,这意味着我们得多走半个小时。有些路在地图上还没有被标记出来,他说。远处有一些小山丘,但这个国家的地形总体上是平坦的。

坐在车上,我感觉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无处不在的灰尘,就像是火山爆发之后到处散落的火山灰。除了些许还未散去的晚霞,我们仿佛置身于某部黑白电影的场景中。

司机证实了我的第一感觉。

“灰尘是最让人恼火的,”他说,“我们不得不在灰尘中呼吸,所以我们很期待下雨,但雨后到处都是泥巴,而且下雨天东西又容易受潮。”

我注意到他每次调整后视镜时都会把镜子转向我们,尽可能看到我们两人。他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一动不动放在腿上。当他想要指什么东西时,就放开方向盘,用右手指给我们,车子便时不时抖动。

我目睹着这座古老城市的断壁残垣。

“以前这里有很多古罗马时期的遗迹,现今这座城市只是战后的废墟了,”我听他这么说,“我们至少得花五十年才能重建这个国家。如果这里一直处于废墟中,出国避难的人们不会再回来,”他继续说,“这边也不会有游客过来。我们不会再出现在任何一版新闻中。我们被世人遗忘,就像是我们不复存在。”

他说那家旅馆已经歇业好几个月,他能在一周内送三个客人过去,已经是非常厉害。不过这三个人已经包括了我们俩,他说着,伸出三根手指。那辆车又抖了一下。

我们所到之处,几乎看不到未遭破坏的建筑。司机一边指着四处,一边跟我们解说:议会大厅被摧毁了,还有博物馆和电视塔,国家档案馆和里面的文件都付之一炬,现代艺术博物馆也被炸毁。“这里过去是一座学校,那里是图书馆,这边是大学,这边曾有一个面包房,这里是照相馆……”他不停地说着。

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被破坏过的痕迹。

高楼大厦半零不落地立在那边,墙上的窗户空荡荡的,没有玻璃。我开始嘀咕:你要去的房子将会是在怎样一片废墟中,墙壁估计跟被熔岩冲刷过一个样。

我们慢慢地穿过城市,路上零零散散的行人看起来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在一些地方,机器还在废墟中运转。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依稀能看到这座城市在战前的辉煌。我们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就在一座两层小房子的门口,那栋房子正面的墙壁已经坍塌,可怜巴巴的,像一座玩具房。尽管到处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还是能看清地板上的花纹地毯,还有一架钢琴。我的目光锁定在出自某位著名设计师之手的躺椅和搁脚凳上。躺椅旁边是一个灯台和一个翻倒的书架。我注意到,床已经被收拾过,有人在离开房子出逃前,往双人床上铺了一张白色床罩——也许那人会在去往面包房拿面包的路上被子弹击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架子上那只完好无损的黄色花瓶。车库里堆着一辆旅行车的残骸,车道上还停着一辆三轮车。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垃圾,下水道水管暴露在地面上。司机向我道歉,因为我那一侧的窗户无法关紧。飘进窗户里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司机身上浓烈的迪奥华氏须后水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随后,我又闻到那个女士身上飘来的一股甜甜的花香味,完全不同于居德伦身上的味道。她用的是什么品牌的香水呢?耳朵上的耳坠是冥王星的式样吗?但那个女人只是沉默地盯着座位之间的通道。

“这些是开发商们的,”司机说,指着一些巨大的挖掘机,“空袭之后,维和部队就来了,”他继续解说,“他们和承包商以及机器一起出现在这里。”他又放开方向盘去调整后视镜,眼睛盯住我。

他想知道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度假。”我告诉他。

男人和女人便一同望着我。我注意到他们在镜子里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男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女人说了点什么,然后他们又转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就看着他们。

司机又换了一种说法,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就像前不久他带到旅馆里的那个人一样。

我又回答一遍说我是来度假的,他们便不再问什么。

我们穿过市区,车子开到了乡间弯弯曲曲的森林小道上。路两侧伐下的木头是灰色的,看来是采自森林里那些不再开花结果的枯树。在树林边的一处空地上,司机降低车速,因为车子一直在颠簸。他从方向盘上抬起手,向周围指指点点。

“这是坟地,没有任何标记的乱葬岗。”他说,这里也埋着一个著名的民族诗人,他曾写下一首关于荒凉森林的诗。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说,我能感觉到司机在座位上坐立不安。

他不停地摇头。

那个女人终于开口跟我讲话:“这里埋葬着儿子、丈夫和父亲,在许多地方,父亲跟儿子葬在一起,肩并着肩,有时候甚至是三世同坟。”

她说战争随时随地爆发,战争就发生在邻居之间、同学之间、同事之间、象棋俱乐部成员之间,以及足球队先锋和守门员之间。“这一边是家庭医生,”她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一连串的话,“那一边是管道工和声乐老师。同一唱诗班的成员也会反目成仇,男中音在这一边,男高音和男低音就有可能在另一边。”

随后她陷入沉默,怔怔地望着窗外。

我好奇司机是如何存活下来的。他是因为什么才得以幸免,未被掩埋在这荒坟之中?他属于施害者还是受害者?这些埋着父亲和儿子的新坟跟他有关吗?但此刻司机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汽车。

不过没过多久,司机就又开始说起话来,但已经不是前面的话题。他说他曾在战前载过许多大明星去一些健康理疗会所。

“他们专门去那边休息,做做保健。”

司机想了一会儿说:“比方来说,像是米克·贾格尔[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1969— ),英国摇滚歌手,滚石乐队主唱。]。有意思的是,当时广播里播放的正是滚石乐队的《我欲求不满》。但是他没有跟着一起唱。我是说米克·贾格尔。”

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那个人不是他的话,就应该是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一只眼睛是棕色的,另一只又是蓝色的。”

“你是说大卫·鲍伊[大卫·鲍伊(David Bowie,1947—2016),英国摇滚音乐家、词曲创作人。]?”我问他。他们两人都转过身看着我,开始回想。

“是的,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有可能就是大卫·鲍伊。”

然后司机又一点一滴开始回忆起来,他说他跟他的乘客当时一起听的那首歌,就是关于一个太空人在空中等待的故事。

“不过他比我过去想象的要矮一些。”他说,但是这并没有让他觉得意外,因为大多数名人都要比想象中更小一些。“人们可能要比你想象中的样子高一些或者矮一些。”他最后加了一句。

就在司机通过后视镜观察那位大卫·鲍伊或者米克·贾格尔时,他注意到乘客哼唱那首歌时的厚嘴唇。

“这听起来又像是米克·贾格尔。”我说。

他点了点头。

“好吧,我确定就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我在想她是否因我而笑。

我们再次回到城里,已经是傍晚,夕阳如血,映红整片天空。街道狭窄又坑坑洼洼,车子就在上面缓慢行驶着。我看到一处小巷子,水管裂开巨大的口子,就像一具被剖开的尸体。

司机帮我们拿行李时,我看到他一直搭在腿上的左手袖管里面空荡荡的。

他举起剩下的半截胳膊。

“是地雷。”他说,然后又说他很幸运,因为只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和半截胳膊。

“不同以往的是,我现在只能借助手肘拿东西。”

然后他又用右手拨开盖住一侧耳朵的头发,让我看他那只剩下半截的耳朵,上面的伤口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处。

“后视镜能够帮我理解人们在说什么。我得先看到,然后才能听到。”他解释说。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我得先听到,然后才去看。

当我拿着工具箱走进寂静旅馆的入口时,我听到他说:“你得知道空袭会解决掉一切人和事。”

那句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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