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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宾客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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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罗马与基督山伯爵约定在埃尔代街的府邸里相会,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府邸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以便为许下诺言的年轻人争光添色。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住在一个大庭院边角的一座小楼里,与另一座用作车库、马厩的附属建筑遥遥相对。这座小楼只有两扇窗户面朝大街,另外几扇窗户之中,三扇对着大庭院,两扇变个方向,开向小花园。 在庭院和小花园之间,耸立着一幢外表奢华的巨大建筑物,它是帝王时期的设计师设计的,格调不高,由德·莫尔塞夫伯爵和伯爵夫人住着。 在整座府邸临街的一面筑起一排高墙,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放有一个花盆,墙中央装了一道铸有镀金铁尖的栅栏门,供要人的马车进出;还有一道小门几乎贴近门房的住所,是给仆人或是徒步进出的办事人员专用的。 不难猜出,做母亲的为阿尔贝选择了这么一幢小楼是用心良苦的,她既不愿意与儿子分得太开,又能理解像子爵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是何等需要绝对的自由。此外,我们也要提一句,从房屋的布局中也能看出年轻人的聪明的自私心理,他像世家子弟那样喜欢过自由自在、闲适安逸的日子,家人为他提供一个理想的住处,就如给小鸟的笼子镀上一层金。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可以通过朝街的两扇窗户向外巡视。对年轻人来说,向外界观望是至关重要的,他们总是希望人们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一一经过,哪怕看到的仅仅是街上的景色而已!巡视了一番过后,倘若他注意的对象看来值得进一步深究的话,为了实地探访,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就可以从一扇小门出去;这道小门与我们上面提到的设在门房住所旁边的那扇小门遥相对应,值得我们特地作一番介绍。 这扇小门仿佛自府邸竣工之日起就被人遗忘,永远再见不到天日似的,因为它沾满了灰尘,毫不引人注目。然而门锁和铰链却被小心翼翼上了润滑油,说明有人经常偷偷地使用这扇门。这扇似有若无的小门总是在与另外两扇门一争高低,而对守门人置之不顾,它总能避开守门人的警觉和咒骂,如同《一千零一夜》宝窟中的那扇著名的门,如同阿里巴巴的“芝麻芝麻快开门”的咒语,只需有人以最甜美的声音呼唤几声暗号,或用最纤巧的手如约在门上敲几下,门就会悄然无声地开启。 这扇小门通向一个兼做前厅之用的宽敞而静谧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右首是阿尔贝的餐厅,面朝庭院,左首是他的小客厅,朝向小花园。树丛和攀缘植物呈扇形在窗户前散开,因此从庭院和小花园不能一目了然地窥见到底层仅有的这两间房间的里面,当然,如果有人存心要窥探,那还是能看得见的。 在第二层楼上,有两个房间与底层两间对应,只是二楼多出了前厅那样大小的一块面积,形成了第三间。这三个房间分别是大客厅、卧室和一间很雅致的接待贵妇的小客厅。 下面的小客厅摆了一圈阿尔及利亚式的长沙发,供吸烟者使用。 二楼的贵妇小客厅与卧室相通,并通过一道暗门,直通楼梯。不难看出,主人作出这样的布局真是缜密之极了。 在二楼上面是一间巨大的工作室,墙壁和隔板拆掉,扩大成一个大统间,这是我们这位艺术家和花花公子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天地。阿尔贝随兴所至、随玩随丢的东西都纷乱杂陈地被扔弃和堆放在那儿,其中有号角、低音号、短笛,总之有全套乐器,因为阿尔贝对音乐不仅凭兴趣,还狂热过一阵子;还有三脚画架、调色板和画粉,因为后来自命不凡的绘画天才又取代了音乐狂;最后,还有花式剑、拳击套、重剑,以及各式各样的木棍,因为,到了最后,按照我们时代的年轻人的时尚,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带着比对音乐和绘画多得多的毅力学习了这三门技艺:击剑、拳击和棒术,从而完善了他作为公子哥儿的教育;他还在这间健身房里先后接待了格里西埃、库克斯和夏尔·洛布歇[分别是当时有名的剑术家、拳击家和棒术家。]。 这个备受宠幸的特别房间的其他家具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古老箱柜,箱柜里装满了中国瓷器、日本花瓶、吕加的陶瓷和贝尔纳·德·帕利西[帕利西,生于1510年左右,法国著名的上釉大师和陶器制造家。]亲手制作的碟子;古色古香的沙发椅,也许亨利四世或是苏利[苏利(1559—1641),亨利四世的大臣和密友。]、路易十三或是黎塞留都曾坐过,因为其中两张上面点缀着雕刻精美的盾形纹章,在纹章蔚蓝的底色上开着三朵鲜艳夺目的法国百合花,百合花上刻着一顶法国王冠,显然,这两张沙发椅曾为罗浮宫家具贮藏室收藏,至少也是某个皇亲国戚城堡里的旧物。在这些庄重、晦暗的椅子上,杂乱地堆放着色彩鲜艳的优质绫罗绸缎,绘有波斯太阳的图案,或是由加尔各答或昌德纳戈尔[印度西孟加拉邦胡格利县城。]女人的纤纤细手织成的。这些织物派什么用场,很难说清楚;它们使人看了赏心悦目,同时,似乎也在等待最后的未知的归宿,在此之前,它们便以柔软光滑、金光灿灿的光泽使满室生辉。 在室内最显眼之处,支起了一架钢琴,是罗勒[法国古钢琴制作家。]和布朗歇[法国拨弦古钢琴制作家。]用巴西香木雕成,观其大小放在小人国的客厅里挺合适,但在它那狭小而共鸣嘹亮的琴腔里,却包含着整个乐队,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格雷特里(1741—1813),法国作曲家。]和波尔波拉[波尔波拉(1686—1768),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杰作的重压下,经常呻吟不止。 此外,墙壁上、门扉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悬挂着剑、短刀、短剑、重锤、斧、全套镀金嵌花盔甲;以及植物标本、矿石标本、膛内塞满干草的禽鸟标本,它们正展开火红色的翅膀,张开永不闭合的喙,作静态的飞翔状。 不言而喻,这个房间备受阿尔贝的青睐。 不过,约定的那天,略加梳洗打扮的年轻人,却把他的总部建立在底层的小客厅里。在一张桌子的四周,等距离地围着一圈宽大而柔软的长沙发,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著名烟草,从彼得堡的黄色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色烟草,中间还有马里兰烟草、波多黎各烟草和拉塔基亚[叙利亚西北部省份及其省会名称。]烟草,作为过渡色,所有这些烟草都盛在荷兰人钟爱的有碎花裂纹的釉质陶罐里,显得光彩夺目。在烟草盒旁边的檀香木做成的木盒里,按照长短和质量的顺序依次排列着蒲罗雪茄、雷加拉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最后,在一张打开的柜子里,备有全套德国烟斗;长管筒身、琥珀烟嘴、装饰着珊瑚的土耳其烟斗;长长的筒身用摩洛哥皮制的,像蛇一样扭曲着的镶金土耳其长烟斗;这些烟斗都等待着吸烟人的宠爱与选用。阿尔贝亲自作了这样的安排,或者更确切地说,布置出这种有秩序的混乱,因为在喝完咖啡过后,享受时髦的早餐的贵宾还爱吞云吐雾,观赏那呈螺旋状袅袅向天花板升起的一缕缕轻烟。 十点差一刻时,贴身侍仆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侍者,只会说英语,人称约翰,是莫尔塞夫的唯一一个专用仆人。当然啦,在平时,府邸的厨师也同时服侍他,遇上重大的日子,伯爵的穿号衣的跟班也任他差遣。 贴身侍仆名叫热尔曼,他得到年轻主人的绝对信任,此时,他把手里拿着的一摞报纸放在桌上,并把一叠信交给阿尔贝。 阿尔贝漫不经心地在各式各样的信件上扫了一眼,挑出其中两封字迹秀丽,信封喷香的拆开,稍加注意地看完了。 “这两封信是怎么来的?”他问道。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另一封是唐格拉尔夫人的贴身女仆送来的。” “请差人转告唐格拉尔夫人,我接受她在自己的包厢里为我留着的座位……请等一等,今天,您到罗莎那里去一趟,并告诉她,承蒙她邀请,我看完歌剧出来后上她家吃夜宵,并请给她捎去六瓶塞浦路斯、热雷斯[西班牙一城市,盛产葡萄酒。]、马拉加[西班牙另一城市,亦盛产葡萄酒。]葡萄酒,搭配要齐全,一桶奥斯坦德[比利时西佛兰德省城市,濒临北海。]牡蛎……请到波雷尔的店里买牡蛎,特别提一句,是我买的。” “先生几点用餐?” “现在几点了?” “十点差一刻。” “嗯!请在十点半钟备餐。德布雷也许不得不去部里办公了……再说……(阿尔贝看了看他的记事本)我向伯爵指定的时间到了,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虽说我对他的诺言不抱多大的信心,但我要做到准时。哦,对了,您知道伯爵夫人起身了吗?” “倘若子爵先生愿意,我去问问。” “好的……您向她要一箱甜烧酒来,我的那箱已经不满了,并且您对她说,我在午后三点左右将有幸去她那儿请安,请她允许我为她引见一个人。” 仆人走了出去,阿尔贝靠在沙发上,撕开两三份报纸的封套,看节目栏,当他看到上演歌剧而不是芭蕾时,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想在化妆品商店的广告栏中寻找一种别人向他推荐的保养牙齿的软糖式药剂,但没找到,接着又一张接一张把巴黎最畅销的三份报纸扔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自言自语地说道: “说实在的,这些报纸越来越没意思了。” 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门口,不一会儿,贴身侍仆走进来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脸面白皙,长着一头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睛,目光坚定,薄薄的双唇显得很冷峻;他身穿一件镂花金纽扣的蓝色上装,系一根白色领带,架着一片玳瑁单片眼镜,由一根丝带系着悬在胸前,需要通过眉神经和面神经共同努力,他才能不时地把单片眼镜夹在右眼的眶窝里;他进来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一言不发,带着半官方访问的神色。 “您好,吕西安……您好!”阿尔贝说道,“啊!您准时得让我害怕哩,亲爱的!我说什么来着?准时!您是我以为要到最后才到的人,却在十点差五分到了,而约定的见面时间却是十点半钟!这真是奇迹。难道内阁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人,”年轻人把自己埋进沙发里说道,“放心吧,我们老是在摇晃,但决不会倒台,我已开始在想,我们将会终身任职了,且不去说那半岛事件[指在伊比里亚半岛上进行的拿破仑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拿破仑曾迫使西班牙成为法国附庸国。]使我们的地位完全巩固了。” “啊!是的,一点也不错,你们驱逐了西班牙的唐·卡洛斯[即查理四世,曾任西班牙国王,在半岛战争中表现得非常无能。]。” “不是的,最亲爱的,别把两者混淆了;我们从法国边界的另一边把他接了过来,并且在布尔日[法国中部谢尔省省会。]把他当成国宾欢迎哩。” “在布尔日?” “是的,他没什么可抱怨的,真见鬼!布尔日是国王查理七世的京都,怎么啦?您还不知道?从昨天起整个巴黎都知道啦,而在前天,交易所肯定已经风闻了这件事情,因为唐格拉尔先生(我不知道这个人是通过什么渠道与我们同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因为唐格拉尔先生做了多头,净赚一百万。” “那么您呢,似乎又多了一条新绶带;因为我看见您挂勋章的小链条上又多了一条蓝绦带?” “哦!他们送给我一枚查理三世勋章,”德布雷心不在焉地答道。 “行啦,别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啦,您就承认您收到这件东西挺高兴吧。” “嗯,不错;作为装饰品,在一件扣上纽扣的黑色上装上多一枚勋章挺合适,相当高雅。” “呃,”莫尔塞夫面露微笑说道,“您看上去像威尔士亲王或是赖希施塔特公爵了。” “这就是我这样早来看您的原因,最最亲爱的人。” “就因为您获得查理三世勋章,您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写了二十五封外交急报。今天拂晓回到家中,我本想睡觉,可是头疼得厉害,于是我起身想骑一小时马。在布洛涅森林,我感到又烦闷又饥饿,这两个敌人很少同时袭击的,然而这次它们联合向我进攻,真有点像卡洛斯和共和党人结盟了哩;这时我才想到今天上午您府上要请客,我就来了;我饿坏了,拿吃的来吧;我烦闷极了,想想办法让我散散心吧。” “作为东道主,这是我的责任,亲爱的朋友,”阿尔贝边拉铃招呼贴身侍仆,边说道,而吕西安则用他那根点缀着绿松石的金头手杖挑那几份打开的报纸。“热尔曼,拿一杯热雷斯葡萄酒和一点饼干来。在此之前,亲爱的吕西安,这些不用说当然都是走私雪茄烟,我邀请您品尝,并且请您的部长卖一些给我们,而不要尽拿些胡桃叶子来让我们老实本分的公民抽吧。” “呸!我才不在意呢。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您就不喜欢,觉得讨厌。再说,这与内政部无关,而与财政部有关。请您去找于曼先生,他属间接税管理司,在A走廊第二十六号房间里办公。” “说真的,”阿尔贝说道,“您知识之广博使我吃惊。嗨,还是先抽一支雪茄烟吧!” “啊!亲爱的子爵,”吕西安就着镀金蜡烛盘上燃烧着的一根玫瑰色蜡烛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烟,仰面躺坐在沙发椅上说道,“啊!亲爱的子爵,您真幸福,什么也不干!说实在的,您身在福中不知福哩!” “倘若您一件事也不干,那该怎么办呢,我亲爱的王国保护者?”莫尔塞夫用略带嘲讽的口吻接着说道,“怎么啦!您是部长的机要秘书,欧洲重大的阴谋,巴黎小小的密策您都要过问;您有众多国王,更有甚者,有众多王后需要您保护,许多党派要靠您撮合,种种选举要您控制,您在办公室里动动笔,发发急报比拿破仑凭他的剑和战功辗转沙场更能发挥作用;您除了薪俸而外,还拥有二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拥有一匹夏托-勒诺用四百个金路易都换不来的马;您有一个私人裁缝使您从不缺少一条裤子穿;您可以自由进出歌剧院、赛马俱乐部和杂耍剧场,难道所有这些还不够您消遣的吗?嗳,好吧,那么我这就让您散散心吧。” “怎么个散心法?” “让您结识一位新朋友。”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哦!我已经认识不少男人啦!” “可我说的那位您还不认识。” “他从哪儿来?从世界的尽头吗?” “或许更远。” “真见鬼!我希望他不会为我们捎带早餐来吧?” “不会的,请放心,我们的早餐在母亲的厨房里做着哩。您当真饿了?” “是的,我承认,尽管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昨天在德·维尔福先生家用的晚餐;您注意到吗,亲爱的朋友,在法律界的人士那儿总是吃得很糟,仿佛他们不忍心暴殄天物似的?” “啊!当然啦!尽说别人家的饭菜不好,说在你们的部长家里吃得好。” “是啊,不过至少我们不会请有身分的人吃饭;除了那些与我们持相同观点,特别是投我们票的少数几个乡巴佬,我们不得不请上餐桌而外,我们自己也把在家吃饭看成是灾难,请您相信这一点。” “那么,亲爱的,再喝一杯热雷斯酒,吃一块饼干吧。” “很乐意,您的西班牙葡萄酒味道不错;您瞧,我们使这个国家保持安定是完全正确的。” “对,可是唐·卡洛斯怎么办?” “啊哈!唐·卡洛斯会喝波尔多葡萄酒的,再过十年,我们将让他的儿子娶小女王为妻。” “如果届时您还在部里的话,您就可得金羊毛勋章[这是法国和西班牙两国共同设立的骑士团荣誉勋章。]了。” “我想,阿尔贝,今天早上您采取了某种饮食法,想用烟草来喂饱我们是吗?” “噫!这可对胃大有好处,您不会反对吧;哦,您听,我听出博尚在前厅说话的声音了,你们又要辩论了,这样您就不那么着急了。” “辩论什么?” “报纸呗。” “哦!亲爱的朋友,”吕西安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吻说道,“难道我读报纸了?” “这就多了一条理由,你们会辩论得更加激烈的。” “博尚先生到!”贴身侍仆大声喊道。 “请进,请进!可怕的笔杆子!”阿尔贝边起身迎向年轻人边说道,“瞧,德布雷先生也在这里,他还没读您的文章就讨厌您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言之有理,”博尚说,“我也一样,我还不知道他干什么就批评他了。您好,司令官。” “啊!您未卜先知了,”机要秘书答道,他与记者互相笑了笑,握了握手。 “当然啦!”博尚接口说道。 “市面上又在风传什么啦?” “什么市面?在一八三八这个好年头,我们有许多市面。” “呃!在政治评论界,您是其中的一个得力干将嘛。” “人家说这件事很公平,还说你们播下这么些红花的种子,准能长出几株蓝花来的。” “行啦,行啦,不坏嘛,”吕西安说道,“您为什么不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呢,亲爱的博尚?像您这样有头脑的人,您不出三四年就功成名就啦。” “所以说嘛,我如要听从您的劝告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内阁能稳住六个月就好了。眼下,亲爱的阿尔贝,我得让可怜的吕西安有个喘息的机会,我只想说一句话,那就是我们究竟准备用早餐还是用午餐?我还要到众议院去,您瞧,干我们这一行的,并不是一切都能随心所欲的。” “我们只是吃早餐,还要等两个人,他们一到我们就入席。” “您等两位什么样的人来吃早餐?”博尚问道。 “一位是绅士,另一位是外交家,”阿尔贝接着说道。 “那么我们得花上近两个小时等绅士,再花上两个多小时等外交家了。我待会儿再来吃甜食吧。请为我留一点草莓、咖啡和雪茄烟。我到众议院去吃一块牛排就行了。” “别折腾了,博尚,因为即便那个绅士是蒙莫朗西[蒙莫朗西家族是一个贵族世家,在法国声名显赫,历史悠久。],那个外交家是梅特涅[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曾组织反拿破仑的政治同盟。],我们也在十点半钟准时开饭;在此之前,像德布雷那样,尝尝我的热雷斯葡萄酒和饼干吧。” “行了,就这样吧,我等着。今天上午我一定得散散心才好。” “哦,您倒像德布雷一样了。不过我觉得部长郁郁不振之日,就该是反对派兴高采烈之时了。” “呃!您瞧,亲爱的朋友,您完全不知道我所受到的威胁。今天上午我得到众议院去听唐格拉尔先生的演讲,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听他的夫人讲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的悲剧。让君主立宪政府见鬼去吧!既然大家说,我们可以自由选择,那又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政府呢?” “我明白了,您需要准备好发笑了。” “别对唐格拉尔的演讲说三道四的,”德布雷说道,“他投你们的票,也是反对党一员嘛。” “一点不错。但坏也坏在这一点上!所以说我专等你们送他到卢森堡公园[位于巴黎市区的著名公园,参议院设在该公园内。]演讲,这可以使我痛痛快快地笑话他一场。” “亲爱的,”阿尔贝对博尚说道,“看得出来,西班牙的纠纷已经平息,因为今天早上您的火气挺大的。您得记住,巴黎风传说我要与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结婚哩。因此,我从良心上也不能让您对某个人的口才肆加诋毁,因为那人说不定某一天会对我说:‘子爵先生,您知道,我给了我女儿两百万嫁资。’” “算了吧!”博尚说道,“这门婚姻一辈子也成不了。国王能封那个人成为男爵,也能使他成为贵族院的议员,但却不能把他变成绅士;而德·莫尔塞夫伯爵的那把佩剑[法国古代有“佩剑贵族”一说,这里指他的贵族观念很强。]太贵族化了,不会为这区区两百万而同意这门门户不当的婚姻的。莫尔塞夫子爵只能娶一位侯爵小姐。” “两百万!这可不坏哪,”莫尔塞夫接着说道。 “这笔钱只够在林荫大道上盖一个戏院,或是从植物园到拉贝铺一条铁路。” “随他去说吧,莫尔塞夫,”德布雷没精打采地说道,“您只管结婚。您等于娶一个钱袋,不是吗?哼,其他事管它干什么!宁愿在钱袋上少一个纹章多一个零的。您在您的纹章上有七个雌鸫,就算拿三个给您的妻子,您还剩下四个,还比德·吉斯先生 [吉斯家族在法国15、16世纪声名显赫,17世纪之后渐趋没落。]多一只呢,他差一点成了法国国王,而他的日耳曼侄儿却已当上德国的皇帝了。” “当然啰,我想您的话是对的,吕西安,”阿尔贝心不在焉地答道。 “可以肯定!再说,任何百万富翁都可以像私生子那样高贵,换句话说,他们也能高贵起来。” “嘘!别再这样说了,德布雷,”博尚笑着接口说道,“因为夏托-勒诺来了,他为了医治您的奇谈怪论的癖好,会用他的祖先勒诺·德·蒙多邦的剑刺穿您的胸膛的。” “那么他就有失身分啦,因为我很卑贱,非常卑贱。” “哦!”博尚大声说道,“现在部里的大人物唱起贝朗瑞[贝朗瑞(1780—1857),法国著名诗人。他一生都和人民站在一起,讥讽君主专制,表达人民大众的情感。]的诗歌来了,天主啊,我们说到哪里去了啊?” “德·夏托-勒诺先生到!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到!”贴身侍仆叫道,禀告另有两位来宾来了。 “这下到齐了!”博尚说道,“我们可以吃早饭了,因为如果不是我听错的话,您就等两位了,阿尔贝?” “莫雷尔!”阿尔贝吃了一惊,喃喃说道,“莫雷尔!怎么回事?” 不过还未等他说完,德·夏托-勒诺先生已经握住了阿尔贝的一只手;他是一个三十岁的英俊青年,从头到脚散发出绅士气息,即有着一张吉什家族[吉什家族是法国很有名望的贵族世家。]的脸和一个莫特玛尔家族[莫特玛尔家族也曾出了个法王路易十四的宠姬蒙代斯邦夫人。]的脑袋。 “亲爱的,”他对他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北非骑兵军团上尉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他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再说,他的特点一眼便可看出来了。请向我的英雄致意吧,子爵。” 说着,他往旁边闪了一下,亮出了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额头宽广,目光炯炯有神,蓄着一撇小胡子;读者该回忆起在马赛已经看见过他了,当时他的处境十分险恶,所以不会把他忘掉吧。他穿着一身半法国式半东方式的华美的军服,非常合身得体,使他那挂着荣誉军团十字勋章的宽大的胸部显得特别魁伟,并且凸显出他全身壮实有力的曲线。年轻军官温文尔雅地鞠了一躬。莫雷尔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从容不迫,因为他是强者。 “先生,”阿尔贝热情而有礼貌地说道,“德·夏托-勒诺男爵先生事前就知道让我与您认识会给我带来多大的愉快;既然您是他的一个朋友,先生,请也做我们的朋友吧。” “很好,”夏托-勒诺说道,“亲爱的子爵,但愿在某个场合下,他能为您出力,就如他已经为我做过的那样。” “他出过什么力了?”阿尔贝问道。 “啊!”莫雷尔说道,“简直不值一提,先生言过其实了。” “什么,”夏托-勒诺说道,“还说简直不值一提呐!难道生命也不值一提吗!……说真的,您这么说也太旷达了,亲爱的莫雷尔先生……对您来说,也许可以理解,因为您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可对我就不是这样了,我偶尔险遭不测……” “听你们的话有一点非常明确,男爵,这就是莫雷尔上尉先生救过您的命。” “啊!我的天主,是的,千真万确,”夏托-勒诺接口说道。 “在什么情况下?”博尚问道。 “博尚,我的朋友,您会看见我真的要饿死了,”德布雷说道,“别再说故事啦。” “喔!可是,”博尚说道,“我,我并没妨碍吃饭哪……,夏托-勒诺会在餐桌上对我们讲述的。” “先生们,”莫尔塞夫说道,“现在才十点一刻,请注意这一点,我们正等着最后一位来宾。” “啊!真的,还有一位外交家,”德布雷接着说道。 “一位外交家,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就是在我看来,如果我托付他一件使命,他就会办妥,让我满意;如果我是国王,我就会立即把所有的勋章赐给他,哪怕可以同时颁发金羊毛勋章和英国的嘉德勋章,也这样做。” “嗨,既然还上不了餐桌,”德布雷说道,“您就如我们做的那样自斟一杯热雷斯葡萄酒,并把您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吧,男爵。” “你们知道,我曾冒出个念头要到非洲去。” “这是您的祖先为您画出的一条路线,亲爱的夏托-勒诺,”莫尔塞夫殷勤地答道。 “是的,可是我怀疑您此行是否如他们想的那样是为了去拯救基督的墓地。” “您说得对,博尚,”年轻的贵族说道,“我去仅仅是有空去玩玩枪罢了。您知道,自从我挑选来劝架的两个证人迫使我打穿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胳膊以后,我就厌恶决斗了……呃,天哪!打伤了可怜的弗朗兹·德·埃皮奈,你们大家都认识他吧。” “啊,对了!真的,”德布雷说道,“当时您决斗了……为了什么?” “假如我还记得,让魔鬼把我逮了去!”夏托-勒诺说道,“不过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我觉得自己是个有才能的人,埋没了实在可惜,我想在阿拉伯人身上试试我那些手枪,那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总之,我在奥兰上岸了;然后又从奥兰到君士坦丁,我到那里时正巧看到撤围。我像其他人一样撤退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白天下雨,夜晚下雪,我都得受着。最后,到了第三天早上,我的坐骑被冻死了。可怜的畜生啊!它以前在马厩里一直被盖得暖暖的,还有火炉烤火……这匹阿拉伯种马离开故乡不多远就在阿拉伯半岛遇上了零下十度的严寒。” “就为此您才想到要买我那匹英国马么,”德布雷说道,“您认为这匹马能比您的阿拉伯种马更加耐寒吧。” “您错了,因为我发誓再不返回非洲了。” “那么您胆怯了吗?”博尚问道。 “确实,我承认,”夏托-勒诺答道,“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哩!我的马死了。我就徒步撤退;有六个阿拉伯人骑马飞奔而来要取我的脑袋,我用长枪两枪撂倒了两个,又用手枪两枪打死两个,这堆苍蝇!不过还剩下两个,我被迫放下了武器。他们一个抓住我的头发,所以我至今头发都修得很短,谁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哪;另一个用他的土耳其弯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已经感到冰冷的铁刃了,突然,在场的这位先生向他俩扑过去,一枪结果了抓住我头发的那个人,又一刀劈开了那个准备割断我喉咙的人的脑袋。这位先生给了自己一个使命,在这一天要拯救一个人,这次幸而是我;倘若我发财了,我要让克莱芒[克莱芒(1810—1867),法国雕刻家。]或是马罗什迪[马罗什迪(1805—1868),意大利雕刻家。]建造一座幸运之神的雕像哩。” “是的,”莫雷尔微笑着说道,“这天是九月五日,也就是我父亲神奇般地死里逃生的那天的纪念日;因此,只要我力所能及,每年我都要做些什么来纪念这个日子……” “英雄的行为是吗?”夏托-勒诺插话说道,“总之,我被选上了,可这还不算哩。他把我从刀刃下救出来之后,还把我从严寒中救出,不仅如同圣马丹做的那样,与我分享他的大氅,而且是全部都给了我;他还与我分食吃的,又让我免于饿死,你们猜吃的是什么?” “一块费利克斯馅饼?”博尚问道。 “不是的,是他的马,我们每人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大块:不容易啊。” “马吗?”莫尔塞夫笑着问道。 “不,是献身精神,”夏托-勒诺答道,“请问问德布雷,他是否能为一个陌生人牺牲他那匹英国良种马?” “为陌生人,不行,”德布雷说道,“为一个朋友,也许行。” “我那时就猜到您会成为我的朋友的,男爵先生,”莫雷尔说道,“此外,我已经有幸对您说过了,不管是不是英雄主义也罢,也不管是不是献身精神,这一天,我总得为一个不幸的人作出贡献,以报答以往幸运之神施与我们的恩泽。” “莫雷尔先生没有说明的那个故事肯定是十分精彩动人的,当您与他进一步交往之后,他总有一天要对我们详述的,”夏托-勒诺继续说道,“今天,还是先喂饱肚子,而不急于喂饱脑子吧。您何时开饭,阿尔贝?” “十点半。” “十点半整?”德布雷掏出怀表问道。 “啊!你们给我五分钟的宽限吧,”莫尔塞夫说道,“因为我也在等一位救命恩人哪。” “谁的救命恩人?” “当然是我的!”莫尔塞夫答道,“难道你们认为我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得救吗,难道只有阿拉伯人才砍人脑袋么!我们的早餐是一顿充满博爱精神的会餐,至少我希望,在我们餐桌上就座的有两位仁慈的大恩人。” “那我们怎么办?”德布雷说道,“我们只设立一个蒙蒂翁奖呀?” “呃!那就把这个奖给予毫无建树的人吧,”博尚说道,“通常,法兰西学院为了摆脱窘境就是采用这个办法的。” “他从哪里来?”德布雷问道,“请原谅我的固执;我知道,您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可是太笼统,我不揣冒昧再提一次。” “说实在的,”阿尔贝说道,“我一无所知。三个月前我邀请他的时候,他在罗马;自那以后谁能说出他又到哪里去了!” “您认为他能准时到吗?”德布雷问道。 “我认为他无所不能,”莫尔塞夫答道。 “请注意,加上五分钟的宽限,我们至多也只等十分钟了。” “好吧!我就利用这点时间来说说我们这位来宾吧。” “对不起,”博尚说道,“您要说的值得为专栏写篇文章吗?” “是的,当然,”莫尔塞夫说道,“甚至可以写一篇极为有趣的文章。” “那么就说吧,因为看来我反正去不成众议院了;我得把损失补回来。” “今年狂欢节我在罗马。” “我们都知道,”博尚说道。 “对,不过你们有一点不知道,就是我被强盗劫持过。” “根本就没有强盗,”德布雷说道。 “错了,确实有,并且很厉害,也就是说很有味儿,因为我觉得他们讲义气得令人齿寒。” “嗨,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道,“您就承认您的厨师赶不及得了,牡蛎还未从奥斯坦德或马雷纳运到,因此您就以曼特农夫人[曼特农夫人(1635—1719),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她的书信至今很有阅读价值。]为榜样,想以神话来代替菜肴。说吧,亲爱的,我们是一伙好朋友,能原谅您的,并且愿意听您讲,不管这个故事看来有多么荒唐离奇。” “我么,我得告诉您,尽管它听来确实是相当荒唐,但从头到尾都是真的。话说那天强盗劫持了我,把我带到一个阴惨惨的地方,人称圣塞巴斯蒂安陵墓。” “我认识那地方,”夏托-勒诺说道,“我差一点在那里发起高烧来。” “唉,我比您更惨,”莫尔塞夫说道,“我真的撞上了。他们向我宣布,我是肉票,除非支付一笔赎金来解决,一点小意思,也就四千个罗马埃居,即二万六千个图尔城铸造的利弗尔。不巧得很,我只剩下一千五,因为我的旅游快结束了,钱也花光了。于是我写信给弗朗兹。哦,对了!听着,弗朗兹当时在场,你们可以问问他,我是否有半句谎言;我写信给弗朗兹,问他是否能在早晨六点钟带上四千个埃居来,因为到六点十分,我就要去见真福的圣徒和光荣的殉道者,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了。路易吉·万帕先生——这是强盗首领的名字——是说话算数的,我请你们相信这一点。” “那么弗朗兹带上四千埃居来了吗?”夏托-勒诺问道,“活见鬼!叫弗朗兹·德·埃皮奈或是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的人是不会被四千个埃居难住的。” “没有,他只是带着这位客人来了,我说的就是他,并且希望把他介绍给你们。” “啊哈!那么这位先生不是杀死卡科斯[神话中的强盗,偷了赫拉克勒斯的四头牛。]的赫拉克勒斯,就是拯救安德洛墨达的珀耳修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杀死怪物墨杜萨的英雄。他杀死海妖,救出美丽的安德洛墨达后与她结婚。]啰?” “不是的,此人几乎与我一般高。” “那么他全副武装了吗?” “他身上甚至没带一根结毛衣的针。” “那么他谈到赎金了?” “他只是在首领耳边说了两句,我就获释了。” “他们甚至因抓走了您而向您道歉吧,”博尚说道。 “千真万确,”莫尔塞夫说道。 “啊!那么此人是阿里奥斯托[阿里奥斯托(1474—1553),16世纪意大利重要诗人,代表作《疯狂的罗兰》被认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不朽名著。传说他当过意大利的强盗聚集地区的总督。]了?” “不是的,他只是叫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可不是个名字,”德布雷说道。 “我也有同感,”夏托-勒诺自以为对欧洲贵族谱牒了如指掌,显得胸有成竹地补充说道,“有谁在哪儿见到过一位伯爵名叫基督山的吗?” “也许他是从圣地[指巴勒斯坦。]来的吧,”博尚说道,“他的一个祖先也许曾占有过髑髅地[《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就如蒙尔特马尔人占领过死海那样。” “对不起,”马克西米利安说道,“我想我能为你们释疑,先生们;基督山是一个小岛,我常常听到我父亲雇用的水手们说起过,这个岛很小,就像地中海中央的一颗沙粒,像宇宙里的一个原子。” “说得对极了,先生,”阿尔贝说道,“不错,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这颗沙粒、这个原子的主人和国王;伯爵这个头衔,也许是他在托斯卡纳的某个地方买来的。” “他很有钱吗,您的伯爵?” “当然!我想是的。” “那么大概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了,是吗?” “这您就想错了,德布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看过《一千零一夜》吗?” “当然啦,问得多妙!” “那好!您是否知道在这本书里出现的人物是穷还是富呢?您是否知道他们的麦种是红宝石还是金刚钻呢?他们外表看来像贫困的渔夫,是吗?您也是这么看他们的吧,可是突然间,他们为您打开了神秘的洞窟,您在里面可以找到买下一个印度的宝藏。” “后来怎样?” “后来嘛,那个基督山伯爵在那里就是这样的渔夫。他甚至袭用了那本书里的一个名字,叫水手辛巴德,拥有一个堆满金子的山洞。” “那么您看见过那个山洞了,莫尔塞夫?”博尚问道。 “不,不是我,而是弗朗兹。呃,嘘!可别当他的面漏出一句话啊。弗朗兹是被蒙上眼睛走下山洞的,并由一些哑巴和女人来侍候他,与这些女人相比,克莱奥帕特拉似乎也只算得上是有几分姿色罢了。不过,他对这些女人不能确认,因为她们是在他服用了印度大麻之后才进来的;所以他有可能把一排雕像当成女人了。” 在场的年轻人都盯着莫尔塞夫看,神色似乎在说: “哦!亲爱的,您现在精神失常了,还是在捉弄我们?” “确实如此,”莫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听过一个名叫佩纳隆的老水手也说起过一些事情与德·莫尔塞夫先生说的类似。” “啊!”阿尔贝叫喊道,“莫雷尔先生助我一臂之力了,真是太走运啦。他在我的迷宫里丢下了一个线团[希腊神话中,雅典英雄忒修斯被困在克里特王弥诺斯的迷宫内,靠弥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扔下的小线团才得以逃出迷宫。],这该使你们不快了,是吗?” “对不起,我的朋友,”德布雷说道,“您给我们讲述的事情也太离奇了。” “当然啰!那是因为你们的大使和你们的领事从未向你们说起过!他们没有时间呀,他们必须先得想着如何给在国外旅行的同胞制造麻烦哩。” “啊!您生气了,开始对我们可怜的使节横加非议了。呃!天主啊!您要他们如何保护您呢?众议院天天在克扣他们的薪金,几乎都要扣光了。您想当大使吗,阿尔贝?我设法任命您为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的旧称。]的大使。” “不必了!我只要一偏袒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默德-阿里(1769—1849),19世纪初至20世纪中叶统治埃及的王朝缔造者,曾与苏丹发生过几次战争。],苏丹[自11世纪起,苏丹成为穆斯林统治者的统称,此处指土耳其君王。]就会送我上绞架,而我的几个秘书也会把我绞死。” “您也看出来啦,”德布雷说道。 “是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那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当然啦,大家都存在,好一个奇谈怪论!” “大家都存在,毫无疑义,可是生活条件却不尽相同。并非所有的人都拥有黑奴、豪华的地下宫殿、精良的武器、每匹值六千法郎的成群的良种马,以及希腊情妇!” “您看见她了,那个希腊情妇?” “是的,我见到她,并听见她的声音了。我是在瓦洛剧院看见她的;一天,我在伯爵家早餐又听见她拉琴的声音。” “那么他也吃饭,您那位超凡脱俗的人?” “天哪,他即便吃,也吃得极少,简直不能算是吃。” “您将会发现他是一个吸血鬼哩。” “您爱怎么笑话都行。G伯爵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您知道的,她认识鲁思文勋爵。” “啊!太妙啦!”博尚说道,“对于一个与报纸无关的人来说,他就是《立宪报》上形容的那条著名海蛇的孪生兄弟了;一个吸血鬼,好啊!” “长着一对黄褐色的眼睛,瞳孔可以随意缩小放大,”德布雷说道,“尖头棱角,额头宽大,肤色铁青,黑胡子,牙齿白而锐利,礼节面面俱到。” “对啰,一点也不差,吕西安,”莫尔塞夫说道,“您描绘得维妙维肖。是的,机敏有礼,反应迅捷。这个人常使我不寒而栗;一天,我与他一起观看行刑,我觉得我就要昏过去了,可看到他冷漠无情,听到他无动于衷地介绍世界上各种刑罚时,真比目睹刽子手杀人,听受刑者惨叫更加可怕哩。” “他没有带您到斗兽场废墟去吸您一口血吗,莫尔塞夫?”博尚问道。 “要不在搭救您之后,没让您在一张火红的羊皮纸上签字,就像以扫[据《圣经·创世记》所载,以扫与雅各是孪生兄弟,雅各用欺骗的方法买得以扫的长子名分。]让出长子权那样,要您把您的灵魂让与他吗?” “嘲笑吧,尽情地嘲笑吧,先生们!”莫尔塞夫说道,他有点被激怒了,“你们这些漂漂亮亮的巴黎人,习惯在根特林荫大道享清福,在布洛涅森林漫步,每当我看见你们,我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人,嗨!我觉得我们与他不是属于同一个祖先似的。” “我以此为荣!”博尚说道。 “不管怎么说,”夏托-勒诺补充说道,“您的基督山伯爵在无所事事时是一个优雅的人,除了他与意大利强盗有点瓜葛而外。” “哼!根本就没有什么意大利强盗!”德布雷说道。 “也没有吸血鬼!”博尚补充道。 “也没有基督山伯爵此人,”德布雷接着说道,“听哪,阿尔贝,敲十点半钟啦。” “您得承认您做了个噩梦,去用早餐吧,”博尚说道。 然而,挂钟的颤音尚未消失,门开启了,热尔曼通报说: “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在场所有的听众都情不自禁地悸动了一下,这说明莫尔塞夫的叙述早先已经使他们的思想都有点紧张了。阿尔贝本人也不由得感到突然。 他们刚才并未听见街上的马车声,也没听见前厅有人走动,门是悄然无声地自动开启的。 伯爵出现在门口,他的穿着极为简单,可是哪怕最挑剔的花花公子也休想对他的衣着说三道四。他的穿戴品位很高,上装、帽子和衬衣,一切都出自最高雅的服装设计师之手。 他看上去刚满三十五岁,而使众人出乎意料的,就是他与刚才德布雷对他描绘的肖像极为相似。 伯爵面带微笑走到客厅中央,然后径直向阿尔贝走去,后者也向他迎去,热情地向他伸出手。 “‘准时是国王的礼节’,我想我们某个君主是说过这样的话的。”基督山伯爵说道,“不过对旅客来说,本意再好,也难以次次兑现。所以说,子爵先生,我希望您看在我的初衷份上,原谅我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两三秒钟。五百里路的行程总会遇到一些麻烦,尤其在法国,政府似乎是禁止鞭打驿站马车夫的。” “伯爵先生,”阿尔贝答道,“我借用您对我的许诺的机会,邀集了我的几位朋友,我正在向他们说您就要来访了呢。现在我有幸为您一一介绍。这位是德·夏托-勒诺伯爵先生,他是法国十二家贵族[指法国古代贵族。]的后代,他的祖先在圆桌会议上都占有一席位子;这位是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内务大臣的机要秘书;这位是博尚先生,可怕的记者,法国政府的克星,不过,虽说他在法国名闻遐迩,也许您在意大利从未听人说起过,因为他的报纸进不了这个国家;最后一位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北非骑兵军团上尉。” 在此之前,伯爵一直以英国式的冷漠和沉着向那些人彬彬有礼地一一颔首致意,但当他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不由得向前迈进一步,他那苍白的脸上霎时间泛起一片淡淡的红光。 “先生穿着法国新征服者的军服,”他说道,“这是一套漂亮的军服。” 谁也难以说出此刻是什么样的感情使伯爵的声调颤动得如此厉害;当他无意掩饰时,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使他炯炯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之中显得那么美、那么沉静,又是那么的清澈。 “您从未见过我们这位非洲人吧,先生?”阿尔贝问道。 “从来没有,”伯爵答道,他又完全变得潇洒自如了。 “啊!先生,在这套军服里面可跳动着军人的一颗最勇敢、最高尚的心啊。” “哦!伯爵先生,”莫雷尔打断他的话说道。 “让我来说吧,上尉……”阿尔贝接着说道,“我们刚刚听到了这位先生的英雄业绩,虽说今天我首次与他见面,我请求他允许我把他作为我的朋友介绍给您。” 当阿尔贝说完这几句话后,读者又可以发现基督山凝视时的异样的目光、一掠而过的红晕和眼皮的微微颤抖,这些都反映出他内心的激动。 “啊!先生有颗高尚的心,”伯爵说道,“再好不过啦!” 这声感叹与其说是回答阿尔贝方才说的话,还不如说是他内心的抒发,因而使在场的人都感到很惊奇,尤其是莫雷尔,他惊讶地凝望着基督山。然而,他说话的声调又是那么柔和,甚至可以说又是那么真切,虽说这声感叹有点儿奇怪,但听者是无法生气的。 “为什么他要怀疑这一点呢?”博尚对夏托-勒诺说道。 “说实话,”后者答道,他以自己的阅历和贵族明辨事理的目光把基督山身上一切能看穿的地方都看穿了,“说实话,阿尔贝没有愚弄我们,这位伯爵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您怎么看,莫雷尔?” “当然啦,”后者说道,“他的目光真挚,语调诚恳,我很喜欢他,尽管他刚才对我的想法有点儿古怪。” “先生们,”阿尔贝说道,“热尔曼对我说,早餐已准备好了。亲爱的伯爵,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他们静静地步入餐厅,大家各就各位。 “先生们,”伯爵边坐下边说道,“请允许我作一番自白,这也是对自己可能作出的不当之处预先表示歉意:我是外国人,而且是生平第一回到巴黎来的外国人。我完全不熟悉法国的生活方式,直到现在,我几乎仍然过着东方式的生活,这与巴黎的优良传统大相径庭。因此,如果你们发现我身上的土耳其味、那不勒斯味或是阿拉伯味太重的话,我请你们多多包涵。我的话完了,先生们,请便吧。” “瞧他的口气有多大!”博尚喃喃说道,“他肯定是个大财主。” “一个大财主,”德布雷也加上一句。 “一个在世界各国屈指可数的大财主,德布雷先生,”夏托-勒诺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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