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莫雷尔公司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有谁如果是在几年前离开马赛,并对莫雷尔公司内部情况很熟悉的话,那么在我们叙述到这里的时候再走进去,便会发现里面已面目全非了。

这里再也不像一家蒸蒸日上的公司那样,散发出宁静而欢愉的生活气息;也看不见在窗帘后面显现的一张张欢愉的脸庞,看不见耳朵上夹着一支笔,在走廊里来回奔忙的职员;在院子里看不到堆积的包裹,听不到送货人的叫喊声和笑声;一眼望去,人们能感觉到的,只是一派萧条、冷寂的景象。在冷清清的走廊和空荡荡的院落里,以往坐满每个办公室的那些职员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年轻人,约摸二十三四岁,名叫埃马纽埃尔·雷蒙,他正在追求莫雷尔先生的女儿,虽说他的父母好说歹说地要他退出该公司,但他仍然留了下来;另一个是管账的老伙计,独眼,名叫科克莱斯[拉丁文中意为“独眼”。罗马英雄贺拉斯因一眼失明有此绰号。],这是那些当年挤在这个硕大而喧闹的、如今已冷落寂寥的蜂窝里的年轻人给他起的绰号,这个绰号完全取代了他的真实姓名,倘若今天人们用真名来叫他的话,他十有八九连头也不会回过来的。

科克莱斯仍在莫雷尔先生手下工作,在正直的船主目前的处境下,他的地位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既升任为出纳主任,又下降成了仆役。

然而,科克莱斯依然故我,善良、耐心、忠诚,但在数字计算上决无通融的余地,在这一点上,他能同全世界抗争,甚至连莫雷尔先生本人在内;他只认九九乘法表行事,尽管别人把乘法表翻个面,或是想方设法让他出差错,他还是能扳着指头算出准确的答案来。

在莫雷尔公司上上下下普遍产生灰心失望情绪的时候,科克莱斯是唯一的不受这种情绪左右的人。不过,请别想错了,他的无动于衷并非由于他的感情天生冷漠,而是由于他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心。有人说,老鼠会渐渐离开命中注定要沉入大海的航船,当船起锚时,这些自私的乘客就会完全抛弃它;同样,我们也已说过了,所有那些靠船主的公司赖以生存的伙计、职员都已渐渐地从办公室和仓库里溜走了;科克莱斯看着他们一个个走掉,对他们离去的原因甚至连想都不去想;我们说过了,对科克莱斯来说,一切都已浓缩为一个关于数字的问题,他在莫雷尔公司已有二十个年头,他总是看到公司如期付款,从不发生差错,他不能想象严格的规章制度会中止执行,款项会拖宕付兑,就像一个用长流不息的河水作动力的磨坊的主人不能想象河水某天会停止流淌一样。说真的,在此之前,什么也没能使科克莱斯的信念发生动摇。上个月底如期结账时分毫不差。科克莱斯曾查出莫雷尔先生少算的七十个生丁的错账,同一天,他又把多算的十四个苏还给莫雷尔先生,后者苦笑了一下,收下这点钱,往几乎空空如也的抽屉里一扔说:

“好啊,科克莱斯,您真是出纳员中的一颗明珠啊!”

科克莱斯退出时心满意足;因为莫雷尔先生说他是马赛城中所有诚实人中的一颗明珠这句赞赏的话,对科克莱斯来说,比五十个埃居的赏钱更使他受宠若惊。

可是,自从上个月底圆满地结清账目之后,莫雷尔先生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日;为了应付月底的付款,他集中了所有的资产;他担心让人看见他这副捉襟见肘的窘态,会使他面临困境的消息在马赛不胫而走,于是到博凯尔的集市上跑了一趟,把他的妻子、女儿的一些首饰和他的一部分银器都卖掉了。靠了这笔钱,莫雷尔公司这次才保全了面子;不过账上已经完全空了。贷方听到传闻,个个胆战心惊,全都带着合乎常情的自私心理不愿再贷款;为了应付本月十五日要偿还德·博维尔先生的十万法郎,以及下月十五日到期的另外十万法郎,莫雷尔先生事实上已经把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法老号的返航上了;因为与法老号同时起锚的还有另一艘船,它已顺利返航,并把法老号已经启航的消息告诉他了。

这艘船与法老号一样也是从加尔各答开出的,它早在两个星期前就到了,但法老号却杳无音信。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表,在与德·博维尔先生谈成我们已作过介绍的那笔重要交易后的第二天,前去求见莫雷尔先生。

埃马纽埃尔接待了他。由于每张陌生面孔都可能表示来了一个新的债权人,他们出于担心,来向公司方面了解情况,因此可以说,每张陌生的脸都使这个年轻人感到害怕,他想免去这次来访给老板带来的烦恼,就向来访者提了几个问题;但来访者声称,他对埃马纽埃尔没什么可说的,他想与莫雷尔先生本人面谈。于是埃马纽埃尔叹口气去叫科克莱斯。科克莱斯来了,年轻人吩咐他把陌生人带去见莫雷尔先生。

科克莱斯走在前头,陌生人跟在后面。

在楼梯上,他们碰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漂亮少女,她惊恐不安地看着陌生人。

科克莱斯一点也没有在意她脸上的表情,但看来这表情却没逃过陌生人的眼睛。

“莫雷尔先生在书房里是吗,朱丽小姐?”出纳员问道。

“是的,我想是的,”少女迟疑不决地说道,“请您先去看看,科克莱斯,倘若我的父亲在那里,就请通报一声这位先生来了。”

“不用通报我的名字,小姐,”英国人答道,“莫雷尔先生并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位朋友只需说一声我是罗马的汤姆森先生和弗伦奇先生的首席代表就行了,您父亲的公司和他们有业务往来。”

少女的脸色变白了,她继续往下走,而科克莱斯和陌生人则朝上走。

她走进了埃马纽埃尔呆着的办公室。科克莱斯身上带着一把钥匙,没有要事一般是不用的,这回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三楼楼梯平台拐角上的一道门,把陌生人引进前厅,又打开第二道门,关上,让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专员单独等了一会儿,然后出来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英国人走了进去;他看见莫雷尔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面对着那一摞摞堆得高高的、记载着他的负债情况的账簿,脸色惨白。

莫雷尔先生看见陌生人,合拢账本,站起来,推过去一把椅子;他等陌生人坐定后,也随之坐了下来。

十四年过去了,这位可敬的商人已今非昔比,在本故事开始时他才三十六岁,现在已快到五十了;他的头发变白了,额上因忧虑过度,刻下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目光以往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稳,现在也变得茫然而游移了,而且似乎总很害怕把这目光凝定在一个想法或是一个人身上。

英国人带着好奇中明显搀着关切的神情注视着他。

“先生,”莫雷尔说道,英国人那专注的目光使他更加感到不自在了,“您想和我谈话吗?”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代表哪家公司来的,是吗?”

“代表汤姆森—弗伦奇公司,至少我的出纳员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对您说得不错,先生。汤姆森—弗伦奇公司在本月和下个月内,有三四十万法郎要在法国支付,该公司知道您办事一丝不苟,于是把所能收集到的、由您签署的期票都收拢来,委托我根据这些期票的先后到期时间,到您这里兑取这笔款项,以备使用。”

莫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到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这么说来,先生,”莫雷尔问道,“您手头有我签署的期票?”

“是的,先生,数目相当大。”

“多少?”莫雷尔问道,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静。

“首先是这些,”英国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叠纸说道,“这是监狱巡视员德·博维尔先生转让给我们公司的二十万法郎期票。您承认欠德·博维尔先生这笔款子吗?”

“是的,先生,这笔款子是他以四厘半利息存在我处的,就快满五年了。”

“那么您的偿还期限是……”

“本月十五日支付一半,下个月十五日支付另一半。”

“正是这样;还有,这里又是一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本月到期,也是由您签署,并由另一些期票持有者转到我们账上的。”

“我认得的,”莫雷尔说道,想到平生也许要第一次不能使自己签字的票据兑现,他羞愧之下,脸涨得通红,“全在这里了吗?”

“不,先生,我在下月底还有一些钱要兑现,这是帕斯卡尔公司以及马赛的怀尔德—特纳公司转让给我们的,约有五万五千法郎;总共加起来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听着计数这一笔笔钱时,不幸的莫雷尔的痛苦表情真是难以描述。

“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是的,先生,”英国人答道,“不过,”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不必向您隐瞒,莫雷尔先生,至今为止您那无可指责的信用是众所周知的,但马赛有传闻说,您已应付不了这些债务了。”

莫雷尔听了这一番近于唐突的开门见山的话之后,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先生,”他说,“至今为止,我从我父亲的手中接过公司已有二十四年了,他本人经管该公司也有三十五个年头;至今为止,由莫雷尔父子公司签署的期票还从来没有不能在银行兑现的。”

“是的,这我全知道,”英国人答道,“但在两个都看重荣誉的人之间,谈话尽可直截了当些。先生,您能准时支付这些期票吗?”

莫雷尔战栗了一下,注视着用这种先前还不曾有过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对他说话的人。

“既然您坦率地提出这些问题,”他说,“我也得坦率地答复您。是的,先生,倘若像我希望的那样,我的船能顺利返航,我可以支付,因为船一回来,便能恢复我的信誉,在这以前我因遭受到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信誉已岌岌可危;然而,倘若事有不幸,我最后依赖的财源法老号出了事……”

可怜的船主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嗯,”对话者问道,“倘若最后的财源断了……”

“嗯,”莫雷尔接口说,“先生,说这话太让我痛苦了……不过,我已经受够了苦难,我也该习惯于蒙受羞辱。唉!我想,我届时就不得不拖宕付款期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您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您吗?”

莫雷尔凄凉地笑了笑。

“在做生意上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先生,这您是知道的,”他说道,“有的只是业务交往。”

“这倒是真的,”英国人轻声说道,“那您就只存一个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

“因此,倘若这个希望落空了……”

“我就完了,先生,彻底完了。”

“我来您这里时,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年轻人在我患难时仍然忠于我,他每天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屋顶的平台上度过的,因为他希望能第一个把好消息告诉我。我通过他才知道这条船进港了。”

“那不是您的船?”

“不是,那是一条波尔多的船,名叫吉伦特号;也是从印度来的,但不是我的那条船。”

“也许这条船看到过法老号,会给您带来一些消息。”

“我得对您说,先生!我既害怕心神不定地等着,又几乎同样害怕打听我这条三桅船的消息;人在心神不定时还抱有一线希望哪。”

接着,莫雷尔先生声音喑哑地补充道:

“这么迟迟不归是很不正常的;法老号是二月五日离开加尔各答的,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船早该到了。”

“什么声音?”英国人一边侧耳听着,一边说道,“这是什么声响?”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啊!”莫雷尔脸色陡变,大声说道,“又出了什么事啦?”

果真,在楼梯上传来了喧哗声;有人跑来跑去,甚至可以听到有人惨叫一声。

莫雷尔站起来想去开门,但浑身无力地又跌坐在安乐椅上。

这两个人面对面地呆着,莫雷尔四肢抖索,陌生人注视着他,目光里包含着深深的怜悯。声音停止了,然而莫雷尔似乎还在等着发生什么事情,这喧哗声事出有因,必然有其下文。

陌生人似乎发觉有人轻轻地上了楼梯,那是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他们在门外站定了。

一把钥匙插进第一道门的锁孔里,然后传来了房门开启的吱呀声。

“只有两个人有这扇门的钥匙,”莫雷尔喃喃说道,“科克莱斯和朱丽。”

与此同时,第二道门也开了,少女走进来,脸色苍白,两颊沾满泪水。

莫雷尔颤巍巍地欠起身,双臂支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因为他无法使自己站直。他想发问,但就是说不出声音来。

“啊,我的父亲!”少女合起双手说道,“请原谅您的孩子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莫雷尔脸无血色;朱丽扑到了他的怀里。

“呵,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说道,“您可要挺住啊!”

“这么说,法老号沉没了?”莫雷尔哽咽地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靠在父亲的胸膛上点头示意是这么回事。

“那么船员呢?”莫雷尔问道。

“他们得救了,”少女说,“刚刚进港的那条波尔多船把他们救上来了。”

莫雷尔带着听天由命和一种崇高的感激的表情,向上天举起双手。

“谢谢,我的天主!”莫雷尔说,“至少您只是打击了我一个人。”

英国人虽说脸容冷漠,双眼也被泪水濡湿了。

“请进来吧,”莫雷尔说道,“请进来吧,因为我猜想你们都在门口。”

果然,他刚刚说出这句话,莫雷尔夫人就啜泣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埃马纽埃尔;在前厅的里端,站着七八个脸容粗犷、半身裸露的水手。英国人看见这些人,打了个哆嗦;他迈出一步似乎要向他们走去,但是他随即站定隐蔽到书房里最不起眼最暗的一角去了。

莫雷尔夫人在一张安乐椅上坐定,拿起她丈夫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而朱丽则仍然依偎在她的父亲的胸前。埃马纽埃尔停在房间的半道上,似乎扮演了莫雷尔一家和站在门口的水手之间的联系人的角色。

“这是怎么回事?”莫雷尔问道。

“走近些,佩纳隆,”年轻人说道,“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一个老水手,脸上被赤道的阳光晒得黑黝黝的,手里卷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走上前来。

“您好,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好像他头天晚上刚离开马赛,又刚从埃克斯和土伦港回来似的。

“您好,我的朋友,”船主说道,他在泪花中强露出笑容,“船长在哪儿?”

“船长的情况么,莫雷尔先生,他生病了,仍然在帕尔马[西班牙一城市,西地中海巴利阿里群岛首府。],假如天主保佑,不会出事的,再过几天,您就会看见他回来,跟您和我一样健康的。”

“这就好……现在,请说说吧,佩纳隆,”莫雷尔先生说道。

佩纳隆把嚼烟从右颊移到左颊,用手遮在嘴前,转过身子,在前厅吐出一口长长的黑色的唾沫,边晃动着髋部,边走上前来。

“当时,莫雷尔先生,”他说道,“我们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航行了一个星期后,又借着温和的偏南的西南风在勃朗海岬和布瓦雅多尔海岬之间稳稳当当地航行,突然,戈玛尔船长向我走来,我得对您说,那时我正在掌舵;他对我说:‘佩纳隆老爹,那儿,在海水尽头升起的那一大片乌云,您怎么看?’

“恰恰在这时,我也在看这一大片云霾。

“‘我想么,船长!我想这阵乌云升得太快,有些出格,而且也太黑,看上去不是好兆头。’

“‘我也这么看,’船长说,‘我去采取预防措施。眼看马上就要起大风了,我们的帆张得太多……喔嗬!嗨!把顶帆收紧,拉下第一斜帆!’

“真及时哪,命令刚下,狂风已经在追逐我们,船向一侧倾斜了。

“‘嗨!’船长说,‘帆还是张得太多,快把主帆收起来!’

“五分钟后,主帆收下,我们依靠前桅帆、第二层帆和第三层帆航行。

“‘嗯!佩纳隆老爹,’船长对我说,‘您干吗摇头?’

“‘我说啊,这下子您可有好戏唱啰。’

“‘我想您说得对,老伙计,’他说,‘马上就要起风啦。’

“‘嗬!瞧您说的,船长,’我回答他道,‘如果仅仅是一阵大风那咱们可就讨便宜啦;可是那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暴风雨,要不就算我看走眼了!’

“那阵风刮过来,就像从蒙特尔东刮过来的一阵风沙;幸而这阵风遇上了一个对它熟悉的人。

“‘收两格方帆!’船长叫喊道,‘松开帆角索,顺风转动帆桁,收方帆,滑车挂上桅桁!’”

“在那个海域这样做是不够的,”英国人说,“换了我就收起四格方帆,再把前桅帆落下。”

这个声音坚定、响亮、突如其来,使在场的人都怔住了。佩纳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细端详那个以如此泰然自若的口吻对他的船长的操纵评头论足的人。

“我们做得更彻底,先生,”老水手不无尊敬地答道,“因为我们收起了后桅帆,我们让船顶风开,想赶到暴雨前面去。十分钟后,我们把所有的帆都收起来了,光着桅杆航行。”

“船太旧了,经不起这样的风险,”英国人说道。

“对,让您说着啦!就为这我们遭了殃。我们忽上忽下地颠簸了十二个钟头以后,船开始进水了。‘佩纳隆,’船长说,‘我想我们在往下沉,老伙计;把舵轮给我,您到下舱去看看。’

“我把舵轮交给他,走下舱去;那里已经积有三尺深的水。我叫喊着跑上来:‘抽水!抽水!’唉!是啊,已经为时太晚了!水手开始抽水;不过我觉得好像愈抽水反而愈多。‘啊!真是的,’工作了四个钟点之后我说道,‘既然我们在下沉,就让我们沉下去吧,人总得死一次!’

“‘您就是这样作出榜样的吗,佩纳隆?’船长说道,‘好吧!等一下,等一下!’

“他到他的舱房里拿出两把手枪,说:‘谁第一个离开水泵,我就朝他的脑门上给他一枪!’”

“干得好,”英国人说道。

“理智清醒了,勇气也就来了,”水手继续说道,“再说这时候天上放亮了,风也平息了;不过,船里仍在继续进水,并不很多,大约每小时升高两寸左右,但是在一点一点往上涨。您算算,每小时两寸,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进了十二个小时水,至少有二十四寸深了,二十四寸也就是两尺。两尺加原来的三尺,一共是五尺。那么,一艘船的肚子里灌进五尺水,差不多就像一个人生大肚子水肿病啦。

“‘行啦,’船长说道,‘已经很够啦,莫雷尔先生没什么可指责我们的啦;我们为了救船已经尽力而为了;现在,要想办法救人。孩子们,放救生艇,越快越好!’

“您知道,莫雷尔先生,”佩纳隆继续说道,“我们爱法老号,然而,即使水手对船的感情再深,但毕竟更爱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们也没等他说第二遍就行动了;这时,您瞧,船呻吟起来了,它似乎在对我们说:‘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可怜的法老号也没撒谎,我们感到它在我们脚下渐渐往下沉。我们一齐动手,迅速把救生艇放到海里,八个人全都一齐跳到里面。

“船长最后一个下来,或者不如说,不,他没有下来,因为他不愿意离开他的船,是我上去拦腰把他抱住,把他扔给其他伙计,然后,我也跟着跳下去了。真是千钧一发哪!因为我刚刚跳下小艇,甲板就带着一声巨响炸裂了,好似一艘主力舰的侧舷炮齐发似的。

“十分钟后,它先是往前倾,然后往后沉,接着就像一只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自身兜圈子;最后,各位再见,噗噜噜噜!!……一切都结束了,法老号没有了!

基督山伯爵

“至于我们,我们在小艇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后来,我们竟然谈论到抽签决定命运,看谁让大家分食了,就在这时,我们发现了吉伦特号,我们向它发出信号,它看见我们,向我们调转船头,为我们放下救生艇,把我们接上去了。这就是全部经过,莫雷尔先生,我说话算数并以水手的荣誉发誓!其他人说说,是这样的吗?”

一片表示同意的絮絮声说明,叙述者以原原本本的真实和绘声绘色的细节获得了一致的赞同。

“好,我的朋友们,”莫雷尔先生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遇到灾难,唯一的罪人只能是我自己的命运。这是天主的旨意,而不是人的过错。让我们顺从上帝的意愿吧。眼下,我欠你们多少薪水?”

“哦!算了!别谈这个了,莫雷尔先生。”

“恰恰相反,一定要谈,”船主凄然一笑,说道。

“那行!欠我们三个月……”佩纳隆说。

“科克莱斯,给这些诚实的人每人发两百法郎。如果我的景况不像现在这样,我的朋友们哪,”莫雷尔继续说道,“我会补充说道:给他们每人再发两百法郎的奖金;可是日子不好过呀,朋友们,我剩下的一点儿钱也不属于我的了。原谅我吧,可别因此嫌弃我啊。”

佩纳隆做了一个动情的鬼脸,转向他的伙伴们,与他们交谈了几句话,又转身回来。

“关于这点,莫雷尔先生,”他把嚼烟移到嘴的另一侧,又往前厅里吐了一口唾沫,正巧吐在跟第一口唾沫对称的地方,“关于这点……”

“关于什么?”

“钱……”

“怎么样?”

“是这样的!莫雷尔先生,伙伴们都说,眼下,他们每人有五十法郎就够了,余下的以后再说。”

“谢谢,朋友们,谢谢!”莫雷尔先生深受感动,大声说道,“你们都是好心人;不过,还是拿着吧,拿着吧,假如你们找到一份好工作,就去吧,你们可以走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些可尊敬的水手中间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他们面面相觑,神情惶恐。佩纳隆憋住了气,差一点把嚼烟吞下去;幸好他及时用手掐住了喉咙。

“什么,莫雷尔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您要辞退我们!这么说,您对我们不满意啰?”

“不是的,孩子们,”船主说道,“不是的,不是我对你们不满意,而是恰恰相反。不是的,不是我要辞退你们。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一艘船也没有了,再也不需要水手啦。”

“什么,您一艘船也没有了!”佩纳隆说,“那好!您就让人再造几条,我们等着。感谢天主,我们都知道该怎样干活的。”

“我没有钱再造新船了,佩纳隆,”船主悲凉地笑笑说,“因此虽说您盛情可感,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建议。”

“那成!假如您没有钱了,那就不该再付给我们工资;得,我们就像可怜的法老号那样光着身子走吧,没事!”

“够了,够了,朋友们,”莫雷尔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去吧,求求你们了。景况好些时我们再相会。埃马纽埃尔,”船主补充说道,“请送他们走,并请按照我说的去做。”

“是再见不是永别,是吗,莫雷尔先生?”佩纳隆说道。

“是的,朋友们,但愿如此,是再见;去吧。”

说着他向走在头里的科克莱斯做了一个手势。水手们跟在出纳员后面,埃马纽埃尔再随其后。

“现在,”船主向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说道,“请让我单独呆一会儿,我要与这位先生谈谈。”

他用目光向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瞥了一眼,后者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站在角落里没挪动身子,只是中间插了几句话,我们已介绍过了。两个女人抬起眼睛看了看陌生人,她们早已把他全忘了,然后都退了出去;不过,少女在出门的当儿,向这个人投去一道让人感动的哀求的目光,那人以微笑作答;如果此时有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场,看到这个冷若冰霜的人脸上绽出这个笑容,准会感到很惊奇。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了。

“好吧!先生,”莫雷尔重新跌坐在那张安乐椅里说道,“您什么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没什么再可奉告的啦。”

“我看见了,先生,”英国人说道,“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您的身上,它跟其他灾难一样,都是您完全不应该蒙受的,这就使我更加希望能使您感到有所宽慰。”

“呵,先生!”莫雷尔轻呼一声。

“嗯,”陌生人继续说道,“我是您的主要债权人,是吗?”

“至少您拥有近期兑现的全部期票。”

“您希望对我延期付款吗?”

“延期付款能挽救我的名誉,因而也能挽救我的生命。”

“您希望延期到何时?”

莫雷尔犹豫了一下。

“两个月,”他说道。

“好吧,”陌生人说道,“我给您三个月期限。”

“可是,您相信汤姆森—弗伦奇公司……”

“放心吧,先生,一切由我负责。今天是六月五日。”

“是的。”

“那好,请重新开出九月五日的期票;九月五日上午十一点(挂钟此时正指十一点),我再到您这里来。”

“我会恭候您的,先生,”莫雷尔说,“到时候,不是您拿到钱,就是我死去。”

这句话说得非常之轻,陌生人并没能听清楚。

期票重新开出,旧的撕掉了,可怜的船主至少还有三个月的宽限以聚集他所有的资产。

英国人以他的民族特有的冷漠态度接受了莫雷尔的谢忱,并向他道别,后者连声感谢,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在楼梯上,他遇见了朱丽。少女装着要下楼的样子,实际上在等他。

“呵,先生!”她合着双手说道。

“小姐,”陌生人说道,“您有一天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管您觉得这信上的要求看上去有多么奇怪,请务必逐一按照信上说的去做。”

“好的,先生,”朱丽答道。

“您答应这样去做吗?”

“我向您起誓。”

“好!再见,小姐。愿您永远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善良、圣洁的姑娘;我希望天主会回报您,让埃马纽埃尔成为您的丈夫。”

朱丽轻轻叫了一声,脸涨得像一颗樱桃似的通红,她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才没摔下楼去。

陌生人向她挥手告别,继续下楼而去。

在院子里,他碰见了佩纳隆,后者每只手都拿着一卷一百法郎的钞票,似乎决定不了究竟是拿走还是不拿走好。

“请来一下,我的朋友,”他对他说,“我有话要对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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