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荒野指南

荒野女士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普吕将两条红色印花手帕折叠成三角形,先将一对对角系起来,再把第二对对角在背后系好,第三对对角则绕着脖子系起来。她又在头上缠了一条蓝色头巾,在前面打了一个小平结。现在,她大摇大摆地走在码头上,穿着即兴设计的露背上衣和白色平脚短裤,戴着白塑料镜框的太阳镜,脚穿平底凉鞋。

“20世纪40年代的人都这样穿,”她对乔治说,双手背在后面,旋转了一圈,“铆工罗茜。战争时代的人。还记得吗?”

乔治的真名并不叫乔治,他不记得罗茜了。整个40年代,他都在垃圾堆里讨生活或沿街乞讨,还做了其他一些不适合小孩做的事。他倒是模模糊糊地记得糊在厕所墙上的日历上搔首弄姿的某位电影明星。也许这就是普吕的意思吧。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对灿烂无知的微笑、饱食终日的身体的强烈怨恨。几位朋友曾帮他用一把瓦砾堆中找来的生锈的菜刀将一个女人肢解了。他不打算把其中的细节告诉普吕。

乔治坐在一张绿白条纹的帆布躺椅上,边读着《金融邮报》,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他身边的烟灰缸里,烟蒂都满了:很多女人都曾试图戒掉他的烟瘾;她们都失败了。他从报纸后抬头看着普吕,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嘴里叼着香烟时都是这样笑的:嘴唇向一边翘起,露出牙齿。他有很长的犬齿,而且竟然还没掉。

“那时你还没出生吧。”他说。这不是事实,但他从不会错失任何现成的赞美别人的机会。这又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一分钱都不用花,这个国家的男人从来都没想明白这件事。普吕的腹部晒得黢黑,正与他的视线齐平;乔治的小腹仍然紧致、灵活和柔软。在他这个年纪,他妈妈身上的肌肉已经松软了——松弛软塌,像放久了的李子。如今,人们吃很多蔬菜,他们坚持锻炼,他们会健康长寿。

普吕把墨镜拉到鼻尖上,越过塑料镜框看着他。“乔治,你真是无耻至极,”她说,“你一直都很无耻。”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微笑,一个调皮的微笑,一个隐藏着真正的邪恶的微笑。这种笑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汽油花,闪闪发亮,不断变化着色调。

这种普吕式的微笑是乔治到多伦多后偶遇的第一件趣事,那还是在50年代末。当时一家有东欧背景的房地产开发商举办了一次派对。他受邀,是因为当时匈牙利的难民在刚起义之后很受重视。他那时年纪轻轻,枯瘦如蛇,一只眼睛上有一道危险的伤疤,他还和一些离奇的故事有关。他是一个宝藏。普吕也参加了派对,穿着一件露肩黑色连衣裙。她向他举杯致意,从杯沿上方看着他,扬眉微笑,就像举起一面旗子。

微笑就是邀请,但乔治不会应约:不会在这里,也不会是现在。他会以后再应约,也许在城里。但这片湖,这座半岛,这处瓦库斯塔屋,就是他的避难所,他的修道院,他的圣地。在这里,他不会做出任何违规行为。

“你为什么能忍心拒收礼物?”乔治说。烟雾飘进他的眼里,他眯了眯眼,“如果我再年轻些,我会跪在你面前,亲吻你的纤手。相信我。”

在以前,在他更冲动的年龄,普吕就知道他会做这些事情,她转过身来。“该吃午饭了,”她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她听出了乔治的婉拒之意。

乔治注视着她的白色短裤和仍然匀称的大腿(尽管她小腿上有淡淡的脂肪凹痕)在清澈的阳光下一闪,一闪,一闪,经过船屋,沿着石路,上了山,走到房子里。那里响起了铃声:午饭铃。普吕平生只有这次说的是实话。

乔治又扫了一眼报纸。魁北克正在争论分裂主义;蒙特利尔附近的莫霍克人[北美土著族群的一支,主要分布在美国纽约以北至加拿大魁北克的莫霍克山谷中。]堆好了路障,有人朝他们扔石头;总之,这个国家正在面临分裂。乔治并不担心:他去过一些分裂的国家,而只有在这样的国家他才有机会。他不明白的是,这些人为什么揪着语言问题大做文章。什么是第二语言、第三语言或第四语言?如果算上俄语的话,乔治本人会讲五种语言,但他不愿讲俄语。至于扔石头,这是典型行为。不是炸弹,也不是子弹:只是石头。就连这里的骚乱都是静悄悄的。

他把手伸到自己的宽松衬衫下,挠着肚皮;他肚子中间的赘肉有点太多了。接着,他掐灭了香烟,一口喝下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从躺椅上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折叠起来,放回船屋:风一来,就可能把椅子吹到湖里。他以一种温柔、崇敬的态度对待瓦库斯塔屋的财产和礼仪,这会让那些只在城里认识他的人感到困惑不解。尽管有人称他做生意不循规蹈矩,但从某些方面看,他属于保守派。他热爱传统。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传统很脆弱,但他对自己看到的每一种传统都表示理解和深深的敬意:这里的躺椅,就与其他地方的盾牌一样受他尊敬。

朝山上走时,他比往常走得更慢一些,他听到了厨房那一侧有劈开木头的声音。他听见高速公路上有辆卡车沿着湖边行驶;他听见白松林中的风声。他听到了潜鸟的笑声。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潜鸟的声音时,抱紧了双臂。他一直做得很好。

瓦库斯塔屋是一座大型长方形单层建筑,木板和板条砌成的墙被刷成了深红棕色。这座房子是由这个家族的曾祖父在20世纪的头几年建造的,他投资铁路,大赚了一笔。他在屋子后面还建了一间女佣房和一间厨师房,尽管据乔治所知,他们从没让女佣或厨师入住其中,至少近些年来没有。曾祖父的面孔棱角分明,他留着海象式的胡须,皱着眉头,脖子缩在僵硬的领子里,这幅画像就挂在洗手间里椭圆形的相框中,而洗手间只有一个水槽和一个大水罐。乔治记得曾有一个锌制浴缸,但已经废弃不用了。大家都在湖里洗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外屋,隐藏在一丛云杉后面。

那么多年了,老人看见过不知多少赤裸和半裸的肉体,乔治手上沾满了泡沫,心里在想,他一定非常厌烦他们。至少这个老男孩不会怪罪于那间外屋:那对他来说太多余了。乔治走出门时,向曾祖父的画像微微行了一个可疑而奇怪的日式鞠躬礼。他一直这样做。这个脸色阴沉的祖传图腾的存在,多多少少就是他在这里如此自律的原因之一。

午餐桌就放在房子前部的阳台上,阳台宽阔,而且隔了屏风,从那里可以俯瞰湖景。普吕没在那儿,但她的两个姐妹都在:一个是面无表情的帕梅拉,她是大姐,另一个是温柔的波西亚,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也是乔治的妻子。另外还有罗兰,他是哥哥,大块头,圆滚滚的,秃顶。在纯粹的社交场合,乔治并不那么喜欢与男人打交道,因为他操纵他们的办法不多。他出于礼貌向罗兰点了点头,然后将狐媚笑容的全部力量都转向两姐妹。帕梅拉不信任他,挺直坐着,假装没注意到他。波西亚对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又晦涩含混,似乎他就是一片云。罗兰无视他,虽然不是故意的,因为罗兰的内在生命就像一棵树,或者可能只是一个树桩。乔治永远猜不透罗兰在想什么,或者说猜不透他是不是在思考。

“天气真好,不是吗?”乔治对帕梅拉说。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了,无论在哪种场合,以谈天气开始都很合适。帕梅拉太有教养,不会拒绝回答这样直接的问题。

“如果你喜欢明信片,”她说,“至少没下雪。”帕梅拉最近刚被任命为妇女学院院长,乔治还没完全弄清楚这个头衔的意思。牛津词典上的意思是,院长可能是修道院中十位僧侣的首领,或者“若根据传统的中世纪拉丁语十人长(decanus)的意思,它指的是teoding-ealdor,是tenmannetale的首领”。帕梅拉多多少少说的都是这类内容:让人费解,尽管如果研究一下可能会发现大有深意。

乔治想和帕梅拉上床,不是因为她漂亮——她身材平直,像块木板,不对他的口味,她根本就没有屁股,头发颜色像极了干草——而是因为他从来没这样做过。还有,他想知道她会说什么。他对她的兴趣属于人类学范畴,或者也许属于地质学范畴:他想把她当成一块冰川进行测量。

“读得还享受吗?”波西亚说,“希望你没有晒伤。有什么新闻吗?”

“如果这还算得上新闻的话,”帕梅拉说,“那是一周前的报纸。为什么新闻这个词要用复数?我们为什么不说‘旧闻’?”

“乔治喜欢旧东西。”普吕说,她正端着一盘食物走进来。她在自己的方巾装饰外套了件男式白衬衫,但还没穿妥帖,“这对我们女士而言是幸运的,嗯?大家都放开吃喝吧。这是美味的奶酪和酸辣酱三明治,还有美味的沙丁鱼。乔治呢?你要啤酒还是酸雨?”

乔治喝着啤酒,边吃边笑,边笑边吃,一家人都围着他说话,只有罗兰,他安静地摄入营养,看着树林远处的湖面,眼睛一眨也不眨。有时,乔治认为罗兰可以稍微改变一下着装的颜色,这样就能与背景融为一体了;乔治不一样,他注定要脱颖而出。

帕梅拉又在抱怨小鸟标本了。标本一共三只,都放在客厅的玻璃钟罩下:一只鸭子,一只潜鸟,一只松鸡。这些都是祖父的奇思妙想,意在与普通小屋的装饰相配:肮脏的熊皮地毯,完整的熊爪和熊头;一只微型桦木皮独木舟安置在壁炉架上;雪地鞋裂开了,正放在壁炉上烘着;哈德逊湾的毯子钉在墙上,围满了飞蛾。帕梅拉确信,鸟类标本也招飞蛾。

“标本里可能是蛆的海洋。”她说,乔治试图想象蛆的海洋是什么样子。她的隐喻是跳跃式的,她语言的弦乐是混杂的,这让乔治一头雾水。

“标本都密封着,”普吕说,“你要知道,这样一封就什么都进不去、什么也都出不来了。就像修女。”

“别恶心了,”帕梅拉说,“我们应该检查一下,看它们是否生了Frass。”

“谁,修女吗?”普吕说。

“Frass是什么?”乔治说。

“蛆屎,”帕梅拉说,看都没看他,“我们可以冻干蛆屎。”

“行得通吗?”普吕说。

普吕是这座城市中引领潮流的人:她多年前就拥有了第一个白色厨房,第一套大垫肩,第一套皮裤套装,在这里她却和其他人一样抗拒改变。她希望这座半岛上的一切都一成不变,保持原样。半岛确实没有变化,尽管逐渐变得衰败破旧了。不过乔治并不介意破败。瓦库斯塔屋只是过去的一小部分,一个陌生的过去。他觉得自己很荣幸。

一艘塑料外壳的高速摩托艇驶过,离岸太近了。甚至连罗兰都往后缩了一下。尾流把码头都震动了。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波西亚说,她对鸟类标本没多大兴趣,“亲爱的,再来个三明治?”

“战争期间,这里是那么可爱和安静,”帕梅拉说,“你真应该待在这儿,乔治。”她语气中颇带指责之意,仿佛不在这儿是他的错,“当时几乎没什么摩托艇,因为汽油实行配给制。大多是独木舟。当然,当时还没有修公路,只有火车。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说‘思路’而从不说‘思车’?”

“还有划艇,”普吕说,“我觉得所有开摩托艇的人都该拉出去枪毙。至少那些开得太快的。”普吕自己开车就像个疯子,但仅限于在陆地上。

乔治见过很多被带走枪毙的人,虽然不是因为开摩托艇。他笑了笑,吃了一条沙丁鱼。他开枪打死过三个人,尽管其中有两个是死有余辜。杀第三个人只是为了预防。对此他一直心感不安,那是一个可能伤害不了别人的人,也有一双无辜的告密者的眼睛,衬衫前襟上沾满了血迹。不过,在午餐时间或任何其他时间提及这一点都毫无意义。乔治不想让人大吃一惊。

是普吕带他来到了北方,来了这里之后,他们有了私情,发生了第一次关系。(他们发生过多少次关系?他们能分开吗?还是真的要维持长期的恋情,藕断丝连,就像一串香肠一样?他们的关系时断时续,因为普吕中间结过几次婚,每次婚姻都没持续多久,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坚持一夫一妻制。他知道她的婚姻何时会接近尾声,他的办公室会响起普吕打来的电话,她说:“乔治,我受不了了。我一直很好,但我不能继续下去了。我用牙线剔牙时,他走进浴室。我渴望和你一起困在电梯里,困在楼层之间。给我讲一些黄段子吧。我讨厌爱情,你不也是吗?”)

他第一次是被链子牵到这儿的,尾随着普吕的呼唤而来,就像罗马胜利后的野蛮人。这是一次准确的捕获,也是一次刻意的捕捉。他本要警告普吕的家人,他也这样做了,尽管不是有意为之。他的英语不好,头发太油腻,鞋子太尖,衣服太紧。他戴着墨镜,行吻手礼。那时她的妈妈还在世,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说,他得对付四个女人,且根本无法从坚不可摧的罗兰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妈妈,这是乔治。”普吕说,她们都坐在码头上祖传的躺椅上,女儿们都穿着泳衣,外面披着衬衫,她们的妈妈穿着柔软的条纹泳衣。“这不是他的真名,但更好发音。他是来这儿观察野生动物的。”

乔治俯身亲吻普吕妈妈那晒出黑斑的手,结果把墨镜掉进了湖里。妈妈发出窘迫的咕咕声,普吕嘲笑他,罗兰无视他,帕梅拉则恼怒地转过头去。但是波西亚,可爱、娇小的波西亚,长着一双天鹅绒般深色眼睛的波西亚,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脱下衬衫潜入湖中,帮他取回了墨镜。她羞怯地笑着,从水里把墨镜递给他,头发湿漉漉的,水滴在她娇小的乳房上,就像新艺术主义风格喷泉上的小仙女一样,他那时就知道,她就是他要娶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彬彬有礼,机智得体,寡言少语,她会善待他,会庇佑他;他扔掉的东西,她会捡起。

当天下午,普吕从船屋里拖出一艘漏水的帆布独木舟,带乔治一起划船。他坐在船头,笨拙地用桨划着水,心里想着如何让波西亚嫁给自己。普吕把船停靠在一块岩石上,把他带到树林里。她想让他在铺满北极苔藓和松针的地方,向她表达那一贯放荡、暴力和充满异域风情的爱;她想打破一些家族禁忌。她心里想做亵渎的事,他对此心如明镜,仿佛已经读过她的想法。但乔治已经制定出了自己的进攻计划,所以他搪塞了她。他不想亵渎瓦库斯塔屋:他想娶它。

那天晚上吃饭时,乔治一心取悦妈妈,全然忽略了三个女儿:妈妈是女儿们的监护人;她才是关键。尽管他词不达意,但他的魅力压倒了一切,普吕在大家吃鸡汤面时,向所有人宣布了他这一优点。

“瓦库斯塔屋,”他对妈妈说,在煤油灯光下,他倾身向着她,露出自己的伤疤和掠夺者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太浪漫了。这是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普吕笑了。“取名自一本愚蠢的书,”她说,“曾祖父喜欢那本书,因为作者是位将军。”

“是少校,”帕梅拉严正声明,“19世纪的理查森少校。”

“哦?”乔治说,他把这一条加到自己逐渐完善的地方传统信息库里。也就是说,这里有书,还有以此书命名的房子!当在场的人大多对书的主题感兴趣时,你最好也要表示出兴趣。反正他本身就对这种事有兴趣。但当他问起这本书的主题时,却发现这些女人中没人读过。

出人意料的是,罗兰说:“我读过。”

“啊?”乔治说。

“关于战争的。”

“就放在客厅的书柜上,”妈妈漠然地说,“如果你这么喜欢,晚饭后你可以去翻翻。”

(普吕解释说)妈妈一直因为女儿们的名字都押头韵而心怀歉疚。她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女人,虽然不是虐待狂;只是那个时代的父母都这样做:给孩子取相互搭配的名字,似乎孩子们都是从字母表里跑出来的。熊(bear)啊,大黄蜂(bumblebee)啊,兔子(bunny)啊。玛丽(Mary)和玛乔丽·默奇森(Marjorie Murchison)。大卫(David)和达琳·戴利(Darlene Daly)。现在没人再这样干了。当然,妈妈在起名字这件事上并没止步不前,而是转向起昵称了:帕姆(Pam),普吕(Prue),普什(Porsh)。普吕是唯一留存下来的昵称。帕梅拉现在太要面子,不愿被人叫昵称,而波西亚说,她的名字本来就够糟糕的了,会被人混同于一种汽车[波西亚(Portia)的发音近似汽车品牌保时捷(Porsche)。],为什么她的名字不能只缩写成一个首字母呢?

在父亲的坚持下,罗兰的名字没在这个系列之内。普吕认为父亲一直不喜欢这种做法。“你怎么知道?”乔治一边舔着她的肚脐,一边问她。当时她正穿着短衬裙,躺在他办公室的中国风地毯上,抽着烟,他们一开始小缠斗时从桌子上掉下来的几张纸散落在周围。她已确认门没锁:有人闯入更好,她喜欢冒这个险,最好是乔治的秘书闯进来,她怀疑秘书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是哪个秘书,又是在什么时候?掉下的几张纸是亚当斯集团收购计划的一些文件。乔治以这种方式记录与普吕交往的每个阶段:记住自己当时卷入了哪一宗诈骗案。他很快就赚到了钱,然后又赚了更多的钱。这比他想象的容易多了。赚钱就像在灯光下用鱼叉叉鱼。这些人懒散,盲信,一旦指出他们对陌生人不够厚道或缺乏热情,他们就很容易感到尴尬。他们还没准备好接纳他。他一直像夏威夷岛上的传教士那样快乐。只要别人有一丁点儿反对,他就会加重语气,阴险地提到反对派的暴行,抢占道德制高点,然后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吃完第一次晚餐后,他们都拿着咖啡杯去了客厅。那里也有煤油灯,老式的煤油灯,带球形灯罩的那种。普吕当众拉着乔治的手,领他到书柜前,书柜上放着一堆蛤壳和浮木片,都是她们少女时代的收藏品。“书在这儿,”她说,“读吧,哭吧。”她去帮他续咖啡。乔治打开了书,书是旧版,恰如他所愿,卷首插画是一个手拿战斧、脸上涂着油彩、怒目而视的印第安战士。他随后扫了一眼书柜。看到了《从大海到大海》《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罗伯特服役诗集》《我们的帝国故事》《荒野指南》。

《荒野指南》?这个书名让他大惑不解。他能理解“荒野”,但“指南”(tips)何意?他无法立刻确定这个词是动词还是名词。他从菜单上知道了一个词,芦笋尖(tips)。那天下午,他穿着滑溜溜的皮底鞋上独木舟时,普吕也说过:“小心点,鞋滑(tips)。”或许这是另一种提示,比如,他为了提高英语水平所读的妇女杂志上的“幸福家庭主妇指南”栏目,词汇都相当简单,还配有图片,对他很有帮助。

当他翻开书时,他发现自己猜对了。《荒野指南》出版于1905年。书上还有一张作者的照片,他穿着格子羊毛夹克,戴着毡帽,抽着烟斗,划着独木舟,背景或多或少就是你透过窗子能看到的:水、岛屿、岩石、树木。这本书就是一本实用手册,比如,如何捕捉小动物并吃掉,这都是乔治做过的事,虽然不是在森林里;或者如何在暴风雨中生火。在这些指导说明文字中间,穿插着一些抒情性段落,比如,如何在大自然中独享快乐,还描述了如何捕鱼和日落美景。乔治拿着书坐在椅子上,旁边有一盏球形灯。他想读读剥皮刀那段,但普吕端着咖啡回来了,而波西亚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他不想惹其中任何一个女人不高兴,他不能冒这个险,他们都才刚刚认识,在这个阶段可不能冒险,得等到以后。

现在,乔治又走进了客厅,手上仍端着一杯咖啡。至此,他已经读了曾祖父收藏的所有图书。他是唯一读完所有书的人。

普吕也跟着进去了。女人们轮流打扫卫生和洗碗,现在还没轮到她。罗兰负责劈柴。她们一度想逼乔治负责茶巾,但他开开心心地打破了三只酒杯,并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大呼小叫,自那时起,就没人扰他清净了。

“还要添咖啡吗?”普吕说。她站在他身边,衬衫敞开着,露出那两条大头巾。乔治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旧戏重演,但他还是把咖啡放到了书柜顶部,将手放在她臀部。他想试试看,自己这种举动会得到什么回应,他想确保自己还受垂青。普吕叹了口气,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渴望或恼怒,或两者都有。

“哦,乔治,”她说,“你让我怎么办啊?”

“随便你,”乔治把嘴凑近她耳边说,“我只是一抔泥土,任你握手中。”她耳垂上挂着贝壳状的小银耳坠。他一阵冲动,想衔咬住她的耳垂,但控制住了。

“好奇的乔治,”她用她旧时给他起的绰号喊他,“你曾有一双小山羊的眼睛。色狼之眼。”

现在我是老山羊了,乔治想。这让他无法抗拒,他想恢复青春;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衫,朝上摸去。

“等一下,”普吕感受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她退到乔治身后,看着他,笑容摇摆不定;乔治的胳膊肘打翻了他的咖啡杯。

“Fene egye meg。[匈牙利语,意为前往菲尼格耶。]”他说,普吕笑了。这是咒语,她知道什么意思,也知道比这更脏的坏话。

“十足的笨蛋,”她说,“我去拿块海绵。”

乔治点上烟,等着她回来。但门口出现的却是帕梅拉,她皱着眉头,手里拿着一块破旧的擦洗布和一只金属碗。他相信普吕有别的急事要做。她可能就在外屋,一边翻阅着杂志,一边密谋着下一次在何时何地引诱他。

“乔治,你把事情搞砸了。”帕梅拉说,好像他是一只小狗。如果她手上有卷起的报纸,乔治想,她会拍打我的鼻子。

“对头,我就是个笨蛋,”乔治和蔼可亲地说,“但这点你一直都知道。”

帕梅拉跪下来,开始擦地。“如果‘一块面包’(loaf)的复数是‘面包’(loaves),那么‘一个傻瓜’(oaf)的复数是什么?”她说,“为什么不是‘傻瓜们’(oaves)?”乔治意识到,她说的话大多不是针对他或其他任何听众,而只是自言自语。是因为她认为没人听她说话吗?他发现自己看到她跪在地上时心有所动,甚至感到兴奋。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肥皂味,还有一丝甜蜜的气味。她还用了洗手液?她脖子和喉咙都非常优雅。他想知道她是否有过情人,如果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木讷麻木的人,缺乏技巧。是个傻瓜。

“乔治,你烟抽得像火炉,”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真该戒掉了,否则会要了你的命。”

乔治认为这句话模棱两可。“烟抽得像火炉。”他认为自己是条龙,贪婪的嘴里喷出一股股浓烟和红色的火焰。这是她对自己的看法吗?“你更乐意看到我下葬,”他冲动地决定采取正面进攻,“那会让你觉得很快乐。你从不喜欢我。”

帕梅拉停下了擦拭,她转过身,看着他。接着,她起身,把脏布上的水拧进碗里。“这太幼稚了,”她平静地说,“不值得这样做。你需要多锻炼。我今天下午带你去划独木舟。”

“你知道,就划独木舟而言,我是毫无希望的,”乔治如实相告,“我总是撞到岩石。我从未看清过石头在哪儿。”

“地质即命运。”帕梅拉说,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她皱着眉头,看着玻璃钟形罩里的潜鸟标本,思索着。“是的,”她终于说话了,“这个湖里遍布暗礁。危机四伏。不过我会照顾你的。”

她这是在跟我调情吗?难道岩壁也会调情?乔治简直不敢相信,但他对她笑了笑,嘴正中间叼着香烟,露出犬齿。帕梅拉有生之年第一次回应了他的笑。她一笑,嘴角上扬,嘴唇与不笑时就大不一样了;他好像看到她倒过来了。她的笑容很可爱,让他感到吃惊。这不是普吕那种会心的笑,也不是波西亚那种圣洁的笑。这是那种淘气鬼的笑,顽劣小孩的笑,其中夹杂着他从未想过会在她身上发现的东西。某种慷慨,某种漫不经心,某种宽宏大量。她有东西想给他。会是什么呢?

吃完午饭,稍作消化,罗兰又回到厨房后面的木棚旁继续砍柴。他在劈桦树,这是他一年前砍倒的那棵,当时快枯死了。这棵树被海狸啃食过,但海狸后来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它都活不长了。他用链锯将树干整齐地锯成一段段,刀片像切黄油一样穿过木头,电锯的噪声掩盖住了其他所有噪声,风和浪的声音,卡车从湖边的高速公路上驶过的呜呜声。他不喜欢机器的噪声,但若噪声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且他能控制,那就容易忍受了。比如开枪。

不是罗兰要开枪。他曾经打过枪:在狩猎季外出捕鹿,但现在做这事的人太多,不太安全:有意大利人,谁知道还有哪里来的人?他们会向任何移动的东西开枪。无论如何,他对最终结果已经失去了兴趣,绑在车头的鹿角标本就像汽车引擎盖上的怪诞装饰品,让人惊艳但已中弹的鹿头从小型货车的顶部无神地盯着地面。他能理解鹿肉的意义,能理解杀掉吃肉的意义,但在墙上挂上一个砍掉的鹿头意义何在?除了证明鹿不会打枪,还能证明什么?

他从不谈论这些感受。他知道,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一定会挂着这些东西,正对着他。他的工作是为他人理财。他知道自己并不成功,无法达到曾祖父的标准。每天早上,他刮胡子时,老头子都会在洗手间里的那个红木相框里嘲笑他。他们都知道同一件事:如果罗兰成功了,他就应该出去掠夺,而不是在家数钱。他会雇用某个阴郁、平凡、心怀不满的人为他数钱。这样的人有一大堆。有一大堆像他一样的人。

他拿起一大块桦木,竖在木墩上,挥动斧头。他干脆利落地把木头劈成两半,但由于疏于练习,明天手上就会起水泡。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弯腰,堆柴,再弯腰,堆柴。木头足够了,但他喜欢劈柴。他真心喜欢的事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活着。

昨天,他开着车,从市中心一路经过了仓库、工厂和闪闪发光的玻璃塔,这些东西似乎是一夜之间盖起来的;他敢发誓,自己经过的几个分区,去年,甚至上个月都还不存在。数英亩的地方,遍布带有小尖顶的房子,就像一顶顶帐篷,就像入侵者,却连一棵树也没有。哥特人和汪达尔人的那种帐篷。匈奴人和马扎尔人的那种帐篷。乔治的帐篷。

他的斧头落在乔治头上,将他劈成了两半。如果罗兰提前知道乔治这个周末会在这里,他就不会来了。该死的普吕,她那傻兮兮的头巾,她那敞开的衬衫,她那外凸的中年乳房就像热乎乎、斑斑点点的松饼,配着沙丁鱼和奶酪,乔治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常在她身上滚来滚去,而波西亚假装没看到。该死的乔治,他的黑幕交易,他对镇议员的贿赂;该死的乔治,百万富翁乔治,他那虚假的、过度的魅力。乔治应该留在他所属的城市。即使在城里人们也难以接受他,但至少罗兰可以躲开他。在瓦库斯塔屋里,他让人受不了,他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似乎这个地方属于他。还没轮到他呢。等他们都死了,他可能把这个地方改造成退休之家,赚日本富人的钱。他会以“大自然”为卖点,卖掉小屋大赚一笔。乔治会做出这种事的。

罗兰第一次看到乔治,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一只变色龙。波西亚为什么要嫁给他?她本可以嫁个体面人,把乔治留给普吕,天知道她是在哪里把他挖出来的,还把他当成战利品一样到处炫耀。普吕很配他;波西亚不合适。但为什么普吕不加挣扎就放弃他了呢?那不像她。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协定,某种秘密交易。波西亚得到了乔治,但她用什么换到了他?她又放弃了什么?

波西亚一直是他最喜爱的妹妹。她最小,还是个孩子。普吕是二姐,过去常常野蛮地取笑她,尽管很难把波西亚弄哭。相反,她看着普吕的神情,就好像她弄不明白普吕对她做了什么或为什么要那么做。随后她就一个人走开了。否则,罗兰就会过来为她辩护,与普吕干一架,罗兰因此就会受到指责,说他欺负妹妹,说他不应该那样做,因为他是个男孩。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他不记得帕梅拉过去总扮演什么角色。帕梅拉比他们都年长,有自己的安排,似乎根本不将任何人考虑在内。帕梅拉可以在餐桌上看书,独自划独木舟外出。帕梅拉获准这样做。

他们在城里不同的学校或不同的年级读书;学校很大,他们都有各自行走的路线和休息处。只有在这里,他们各自的领土才会交叉重叠。看似那么平静的瓦库斯塔屋,对罗兰来说,却是家族战争之所。

他当时有多大?九岁?十岁?他差点杀了普吕的那次?那年夏天,他受了《荒野指南》的影响,想做做印第安人。他过去常常偷偷把那本书从书柜上拿下来,带到外面去,躲在木棚后面翻来覆去地看。《荒野指南》指导你丛林幸存之道,他渴望做这样的事。如何建造庇护所,如何用兽皮制作衣服,如何找到可食用的植物。书里还有图表和钢笔画:动物的足迹,各种叶子和种子。还描述了不同动物的粪便。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现熊粪的情景,新鲜,恶臭扑鼻,被蓝莓染成了紫色。吓得他魂都出窍了。

书上描述印第安人的地方很多,说他们多么高贵,多么勇敢,忠诚,干净,虔诚,好客和可敬。(甚至这些词现在听上去也都不时兴了,都过时了。罗兰最后一次听到有人夸他可敬是什么时候?)他们攻击别人都是出于自卫,只是为了守卫自己的土地。他们走路也和别人不同。第二百零八页上有一张图,画的是一个印第安人的脚印和一个白人的脚印:白人穿带钉的靴子,脚趾朝外;印第安人穿鹿皮鞋,双脚笔直向前。从那以后,罗兰就开始注意自己的脚了。他走路摇摇晃晃,他自己觉得是遗传所至,所以总是稍稍转动一下脚趾,以抵消遗传的影响。

那年夏天,他把一条茶巾塞在泳裤的前面作为遮羞布,从壁炉里取来木炭描画脸,间或用从普吕化妆盒里刮下的红色颜料。他潜伏在窗外偷听。他试图发出烟雾报警信号,他在船屋附近的一小片灌木丛中放火,但在被抓住之前将火熄灭了。他借了父亲一只靴子上的皮花边,将一块长方形石头绑在木柄上;那时他父亲还活着。他偷偷摸摸接近普吕,她正在码头上看漫画书,双腿悬在水中。

他有一把石斧。他本可以砍她的头。当然,她不是普吕:她是卡斯特,她是叛逆者,她是敌人。他甚至都已举起了斧头,确信无疑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映在码头上的样子。斧头掉了下来,落到他的光脚上。他疼得叫起来。普吕转过身,看到他站在那里,一下子猜到了他在做什么,然后就傻笑起来。那次他差点杀了她。而石斧那件事,仅仅是个游戏。

整件事只是一场游戏,但落地的斧头倒让他受了伤。他是多想相信那种印第安人存在啊,就是书中说的那种印第安人。他需要他们存在。

昨天开车回来的路上,在一家蓝莓摊前,他遇到了一群真正的印第安人,一共三个。他们都穿着牛仔裤、T恤和跑鞋,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其中一个还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摊位旁边停着一辆整洁的褐红色小型货车。这样的印第安人,他还能对他们有何期望呢?羽毛吗?年复一年,在他出生之前,一切都已远去,都消失了,毁坏了。

他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毕竟,他是一个数钱机器;他交易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你怎么能失去一开始就不是你的东西?(但你能,因为《荒野指南》曾属于他,也曾失去过。四十年后,在今天午饭前,他又翻开了这本书。书中那些天真、生硬的词汇曾经激发了他的灵感:大写字母开头的男子气概,勇气,荣誉。荒野精神。荒野代表着天真,浮夸,可笑。它只是尘土。)

罗兰用斧头砍着桦木。劈柴的声音穿过树林,穿过他左边的小水沟,从高高的石头山脊上反弹回来,回声很轻。这是一种古老的声音,一种遗存之音。

波西亚躺在床上,听着罗兰劈柴的声音,她在打盹儿。她总是按自己的方式打盹儿,而不是睡上一觉。妈妈以前曾逼她睡上一会儿,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么做了。小时候,她常常躺在这里,安全地躲在远离普吕的地方,躺在父母的房间里,躺在父母的双人床上——现在是她和乔治的双人床。她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会从松木天花板上的树结中看到各种人脸和动物的形状,并编造它们的故事。

现在,她只编造乔治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比他编造的关于自己的故事更不切实际,但她无法知道实情。有些人本能地撒谎,有些人不撒谎,而那些不撒谎的人则受制于撒谎者的摆布。

例如,普吕就说谎成性。她一直都在说谎;她享受说谎的快乐。在她们孩提时代,她就会说:“看啊,你鼻子里流出一大坨鼻涕。”波西亚一听,就会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看。什么都没有!但普吕说得就像真的似的,波西亚擦个不停,试图洗掉看不见的鼻涕,而普吕则笑得更响了。“不要相信她,”帕梅拉会说,“别这么傻。”(这成为她后来的口头禅之一:用在棒棒糖、鱼和嘴身上。)但有时普吕也说真话,但你怎么能知道她何时真何时假呢?

乔治行事也如出一辙。他会注视着她的眼睛,温柔感人、深情款款地出口成谎,话里隐含着深深的悲伤,渴盼得到她的信任,以至于她都无法质疑他。质疑他会让她变得愤世嫉俗和生硬严厉。她宁愿他吻自己;宁愿他珍惜自己。宁愿他相信自己。

乔治和普吕之间的那点事,她当然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最初是普吕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乔治向她发誓,说他与普吕一直都不是认真的,总之,一切都已结束了;而普吕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暗示说,她已经得到过乔治;她用过他了,就像穿过的一件衣服。如果以后波西亚想得到他,那对她来说也无所谓。“随便吧,”她说,“上帝知道,可用的乔治周围可有一大把。”

波西亚想学普吕;她想弄脏自己的双手。先轰轰烈烈地做事,然后因粗心大意而被鄙弃。但她太年轻了;她不懂得其中的秘诀。她从湖里出来,把墨镜递给乔治,他则用错误的方式看着她:带着敬畏,而不是充满激情,目光清澈,没有一丝猥亵之意。当天晚上,吃完饭后,他小心翼翼、礼貌地说:“这是我的全新世界。我祈愿你引导我,深入你这美妙的国家。”

“我吗?”波西亚说,“我胜任不了。普吕怎么样?”她已经感到愧疚了。

“普吕不懂何为责任,”他说(这确是实情,普吕不懂,乔治这种洞察力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你懂得责任。我是客,你是主。”

“女主人,”帕梅拉说,她一直似乎没在听他们谈话,“‘主’指男性,如客栈里的人会说‘我家主人’,要不然就是你在圣餐会上吃的华夫饼。或者是所有寄生虫都能在其身上产卵的宿主毛毛虫。”

“我认为你姐姐非常聪明。”乔治微笑着说,好像帕梅拉的这种品性是一种好奇心,或者也许只是一种畸形心理。帕梅拉向他投来纯是怨恨的眼神,而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在他身上费劲了。就她而言,他可能也只不过是一个榆木疙瘩而已。

但波西亚并不介意帕梅拉的冷漠;相反,她珍惜这一点。她曾经想更像普吕一些,但现在她想更像帕梅拉。在50年代,帕梅拉这类人曾被认为是那么古怪、奇诡、平淡无奇,而现在呢,在她们中间,她却似乎是唯一事事都对的人。自由不是要有很多男人,即使你认为必须得这样做,也不是。帕梅拉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多做也不少做。

世界上有一个女人既可以接受乔治也可以离弃他,这是好事。波西亚希望自己也能这么酷。甚至时隔三十二年后,她仍然会陷入这种让人呼吸困难、缺少新鲜感的爱情里。这与他弯身亲吻她的第一个晚上没什么不同(当时是在船屋边,傍晚,他们划船回来后),她像一头小鹿,在车灯的强光照耀下,浑身酥软,一种强大、不可阻挡的东西向她压来,她等待着尖利的刹车声,等待着剧烈的碰撞。但他给她的不是那种吻:乔治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不是性爱。他想要别的:妻子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婴儿的摇篮。他们没生过孩子,这让他感到难过。

那时的乔治是真帅。帅哥很多,但与他相比,其他帅哥似乎都是白纸,上面没写任何文字。她只想要他。然而,她得不到他,因为没人能得到他。只有乔治能得到乔治,他不会将自己拱手让人。

这就是普吕前进的动力:她想最终抓住他,让他敞开心扉,使他做出某种让步。在她一生中,他是唯一一个她永远无法欺凌、无法忽视、无法欺骗、无法压制的人。每当普吕密谋攻击他时,波西亚都会向乔治密报:她会发出一些明显的警告信号;或给乔治打无言的电话;乔治说了很多真诚、忧郁的谎话:死亡赠品。他知道波西亚懂他;他珍惜她的一言不发;她也允许自己被他珍惜。

虽然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此时此刻此地没发生,在瓦库斯塔屋没发生。普吕不敢做,乔治也不敢。他知道她划定的界线;他知道她沉默的代价。

波西亚看了看手表:她的午睡已到时间了。像往常一样,她并没睡着。她起身,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她轻轻地涂抹乳液,在松弛的眼袋周围按摩着。在她这个年龄,女人就是狗,问题只是你很快会成为哪一种狗。她将成为一只猎兔犬,普吕将成为一只猎狐犬。帕梅拉将成为一只阿富汗犬,或者某种同样超凡脱俗的犬。

镜子里的曾祖父盯着她,一如既往地不赞成她,尽管早在她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我竭尽全力了,”她告诉他,“我嫁了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强盗头子。”这可能是个错误,她知道,但她永远不会向他或其他任何人承认。(在她的内心生活中,为什么父亲从没出现过?因为她心里没有他,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他在办公室里。即使在夏天,尤其是在夏天,他都不在她心里。)

窗外,罗兰已劈好了柴,正坐在木墩上,双臂放在膝盖上,两只大手悬晃着,凝视着远处的树林。他是她的最爱;他是那个总来保护她的人。她嫁给乔治时,这种情况就结束了。面对普吕,罗兰一直保护有力,但乔治让他陷入困境。也难怪。保护乔治的是波西亚的爱,爱把他围了起来。波西亚愚蠢的爱。

乔治呢,他在哪儿?波西亚在屋子里徘徊着,寻找着他。通常,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小睡;但他不在客厅。她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照常:墙上的雪地鞋,她一直想要划的桦树皮独木舟,但因为那是一件纪念品,她的心愿总得不到满足。还有一张熊皮制成的地毯,毛发暗淡且正在脱落。那头熊曾是她的朋友,甚至有个名字,但她已经忘记了。书柜上有一只咖啡杯,是空的。这是一个失误,一个疏忽;它不应该在那儿。她的脊椎底部产生了一种麻木感,并自下往上升起,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是知道了乔治和普吕在一起。但他们现在没在一起,因为普吕在隔了屏风的阳台上,正躺在吊床上看杂志呢。她不可能分身。

“乔治呢?”波西亚问,她知道自己不该问。

“我怎么会知道?”普吕说,她语气暴躁,似乎也在琢磨同一件事。“什么情况?他挣脱了颈项圈?有意思,这里可没有傻了吧唧的性感女秘书。”在阳光下,她一副凌乱不堪的样子:橘色的口红太鲜艳,都渗进她嘴角的细小皱纹里了;她额前的刘海儿呈黄铜色;一切都变了样。

“没必要那么惹人厌吧。”波西亚说。她们的妈妈过去常常这样说普吕:当她肢解自己的玩偶时,当她把沙盒村庄模型夷为平地时,当她把一瓶偷来的指甲油扔到墙上时,妈妈都是这样说的;那时普吕从来不顶嘴。但现在妈妈不会在这里说这些话了。

“有,”普吕反应激烈地说,“有必要。”

通常情况下,波西亚会假装没听见,走开就是。但这一次她却问:“为什么?”

“因为总是你拥有最好的东西。”普吕说。

波西亚大吃一惊。的确,她是沉默不语的那个孩子,她是影子;她不是一直在扮演普吕狂舞中的壁花吗?“什么?”她说,“我总是拥有什么了?”

“你总是好得让人无话可说,”普吕怨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了钱?”

“我嫁给他时,他身无分文。”波西亚语气温和。她在思忖自己恨不恨普吕。她不确定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感觉。普吕那紧绷绷的不安分的身体曾对她造成那么大伤害,但现在正逐渐失去力量。那她还剩下什么?也就是说,她手里还有什么武器。

“你是说他娶你时身无分文,”普吕说,“妈妈把你嫁给他时,你只是站在哪里,什么都让他俩干,你就像个小吸血鬼。”

波西亚不知道这是否属实。她希望能倒回到几十年前,再长大一次。这是她第一次怀念什么;她错过了一个舞台,抑或是错过了其他人好像都知道的一些重要信息。这次她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她不会那么听话了;她不会凡事都请求别人许可了。她不会说“我愿意”了,她要说“我是”。

“你为何从不反击?”普吕说。听起来她是真委屈。

波西亚可以看到通往湖边和码头的小路。那儿有一张帆布躺椅,上面没人。乔治读的报纸折塞在椅子下面,正在晃动:起风了。乔治一定忘了收好椅子了。这不像他。

“请稍等。”她对普吕说,似乎她们要在这次谈话中稍作休息,五十年来,她们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这种谈话。她走出屏风门,沿着小路走去。乔治去哪儿了?应该是去外屋了。但他的帆布躺椅正像风帆一样摇荡着。

她弯下腰,把椅子折叠起来,侧耳倾听着。船屋里有人;在扭打,喘着粗气。是豪猪在吃桨柄上的盐?但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不,是人说话的声音。波光粼粼,小浪拍打着码头。不可能是普吕的声音;普吕正在阳台上。听起来像是妈妈的声音,就像妈妈正在打开生日礼物:那种柔和、逐渐加强的惊喜声,几乎让人痛苦的惊叫声。哦。哦。哦。当然,暗中你没法辨别出一个人的年龄。

波西亚折叠好椅子,将之轻轻靠在船库墙上。她拿着那张报纸,沿着小路往回走。她没留意湖里飘满了报纸,她没留意报纸上陈旧的新闻,她没留意人类湿漉漉的悲伤已弄脏清澈的波浪。甚至报纸上的财经版都写满了欲望、贪婪和可怕的失望,尽管你得透过字里行间才能读出这些内容。

她不愿进屋。她绕到厨房后面,沿着通往那片小沙湾的小路返回,以避开罗兰堆放木头的木棚,她在那儿总是听到敲击楔子的咔嚓声。他们小时候都在沙湾那儿游泳,当时他们年龄尚小,甚至还不能潜水。她躺在沙湾那儿,就在地上睡着了。醒来时,她感觉有些头痛,脸颊上粘着松针。太阳在空中低垂着;风停了;波澜不兴。死寂般的平静。她脱光衣服,甚至连摩托艇的声音都懒得理会。反正摩托艇开得太快,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模糊的点。

她蹚水进湖,滑入水中,仿佛滑进了镜面层之间:玻璃镜层,水银镜层。她遇到了成双成对的自己的双腿,成双成对的自己的双手,她在下沉。她只有头还浮在水面上。她是十五岁时的她,十二岁时的她,九岁时的她,六岁时的她。在岸上,映衬着她们熟悉的身影,仍是那同一块岩石,同一棵白色树桩,它们一直都在原地。湖水寒冷寂静,就像一声长长的喘息。在这个年龄,她是安全的,她知道树桩是她的树桩,岩石是她的岩石,一切都不会改变。

远处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铃声。该吃晚饭了。今天是帕梅拉轮值做饭。有什么吃的呢?奇怪的混搭餐吧。帕梅拉对食物有自己的看法。

铃声再度响起,波西亚知道,这是不祥之兆,要有什么事发生了。但她可以避免了;她可以游得更远,听之任之,下沉消失。

她看着湖岸,看着水际线,看着湖的尽头。湖水不再是水平的:而似乎是倾斜的,好像基岩滑动了;仿佛树木,花岗岩的顶部,瓦库斯塔屋,整个半岛,整个大陆,都在逐渐滑落,淹没。她想到了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一艘客轮,也在倾斜、下沉,船上的灯还亮着,音乐还在播放,人们在不停地说话,都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已至。她看到了自己,赤身裸体,跑过舞厅,头发滴着水,挥舞着胳膊,荒谬可笑,扰人兴致。她对着他们尖叫:“难道你们没看到?船就要断裂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你们正在下沉。你们完了,你们完了,你们死定了!”

她当然是隐形的。没人会听到她的声音。真的,以前没发生的事,现在也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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