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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审判长约兰·雷翁宣布第一天的庭审结束时,我站起身来。在保安将史黛拉架走以前,我和史黛拉四目相对。在一秒钟左右的时间里,我们凝视着彼此。我朝她伸出双手,略显笨拙地摸索着。现在,我真的必须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以补偿我在史黛拉小时候的失职。现在,我尽力而为。亲爱的史黛拉,你必须相信我。

最近这几年来,我们的关系慢慢地有了起色。亚当越来越难以理解史黛拉在生活中做出的不同选择,而我在此同时缩短了与她的距离,并且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女儿。在一定程度上,我得好好感谢艾米娜。我通过艾米娜,最终才顺利从史黛拉的角度和她交流、沟通。我通过艾米娜学会理解。

当然,我和艾米娜比较聊得开、和史黛拉反而聊不开的事实,让我心痛不已。这种罪恶感日渐累积,成为我灵魂深处沉重的泥浆。当我完全无法理解史黛拉行为、动机、诱因的时候,我从艾米娜身上重新找回了动力。

“史黛拉跟你我都不一样,”她曾经这么说,“史黛拉就是史黛拉。”

当时,史黛拉刚退出手球队。前一天,她才参加完少女手球国家队集训,被预言将会成为未来的新星,后一天,她居然就把自己的手球球鞋放到拍卖网站上。这对我和亚当来说,简直不可理喻。

“假如你不开始从史黛拉的角度来思考事情,你就无法了解史黛拉。”艾米娜说。

这听来容易,多么顺其自然,但是,实情又并非如此。

“史黛拉无法忍受别人尝试掌控她。”艾米娜说,“在这一层意义上,手球就是要执行事先决定的动作,也就是事前演练过的动作。史黛拉忍受不了这种事情。”

我相信,在我们所有人当中,我们没能再添一个子女,最受伤的人就是他。他硬逼着史黛拉,要求她顺应我们的期许,反而没能认清史黛拉有自己的特色。我们的家庭没有土崩瓦解,真是个奇迹。我努力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视为重新出发的契机。我想不计一切代价,把握这个新的机会。

“要是你能像艾米娜那样就好了。”有一次,史黛拉的情绪再度爆发,把周围弄得乱七八糟、天翻地覆时,我对她这么说。

非常离奇的是,她当时居然没有给出让人伤心欲绝的回答。她只是沉默不语,凝视着我。她的双眼是干涸的,她仿佛欲哭无泪。

当然,她非常清楚。我这些话只是脱口而出,而且下不为例。但是,史黛拉看透了我。她看到我和艾米娜谈话的情形、我望着艾米娜的眼神、我们之间的共鸣。

我一把抱住史黛拉,靠在她肩上哭着。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做当然是徒劳无功的,对于我的意图,我俩都心知肚明。

当我走出审判庭时,亚当却不见踪影。法院柜台边的几排长凳上,坐满了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朝走道深处踏上几步,但就是没看到亚当。

他上哪儿去了?

他刚刚还坐在法庭上,以上帝的名义赌咒:当那名男子倒在城市另一区的游乐场上、血流不止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在家里了。

他肯定快要崩溃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大步跨进下一条走道。他蜷缩在卫生间外的一张长凳上,脸上的表情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了。

“亲爱的,”我耳语道,“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我用手臂搂住他,他的身躯冷硬。我小心翼翼地贴向他的肩膀,一股温热的暖流在我的胸口扩散。我这么做,可不只是为了史黛拉和艾米娜。

“要是这样做也没帮助呢?”他的眼神,宛如一串绝望的祈祷词,“我做了什么?”

我摩挲他的脖子和后背。

“我与你同在,”我耳语着,“我们会在一起的。”

我所做的并不多,但是,这已是我所能提供的最佳慰藉。最近这几周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了解他所受的折磨,并比较他的折磨和我自己的痛苦。亚当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以及我背弃自己所坚信的一切,道理是一样的。法学对我来说,就像宗教一样。法学当然有其缺陷,在某些方面,法学的缺陷甚至非常全面。但是,我仍坚信:法学就是现代社会的支柱,是指引社会前进的灯塔。曾经我一直相信:法学是治理民主社会的最佳利器。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某些价值是无法以法律条文说明或衡量的。法律就像人生一样,不会特别考量一般人口中所称的正义。

当我望着亚当时,我理解到,这件事对他所造成的影响,超过对我造成的影响。在最坏的情况下,他本人会被起诉:妨害居家安宁,对政府公务员施暴,干预司法。

最后,我们从长凳上起身。我们穿越地方法院,走过接待柜台,踏上阶梯时,我的手臂始终紧紧搂住他的腰。

“亲爱的,你做了正确的事,”我说,“明天就轮到艾米娜了。”

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亚当询问我,要我事无巨细地描述在他出场做证前,庭上所发生的一切。当我描述脚印和警方对胡椒防狼喷雾器的分析时,他面露忧虑。

“可是,他们没有具体的证据。”他说。

“法院会审核这些证据的。在这种牵涉间接证据链的案件中,你不能单独检视各项证据,而必须从整体上来审核这些证据。然后,庭上会将检察官提出的犯罪行为描述与其他可能的假说进行比对与验证。要是他们无法排除对事发过程的其他可能说法,就会产生合理质疑的空间。这样一来,法院就必须放人。”

“那总会有其他可能的说法吧?”

“我们常说,最基本的要求是:被告曾出现在犯罪现场,有机会完成犯罪行为,而且同时能够排除其他可能的嫌犯。”

亚当的眼神转向车窗外,我掏出手机,看看各大报纸写了些什么。《南瑞典日报》和《斯科讷省日报》简短报道了庭审的第一天,没有使用具煽动性的字眼。《晚报》的社会新闻标题是:“父亲受到检察官压制”。全文隐约透露对亚当证词的质疑:一百年前,牧师在牵涉司法的情境下说谎,是非常骇人听闻的事。但是,在本日于隆德地方法院进行的庭审结束后,我们有理由深思:情况是否仍然如此。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亚当绝对不能读到这样的内容。网页的最上方是作者的署名照片。就是那名一整天坐在我旁边、留着胡须的男子。

出租车拐进我们住的那条街。几个邻居站在人行道上,他们凑在一块儿,朝我们的方向张望。

“晚上好。”当我付款时,出租车司机这么说。

“嗯。”

我绕过车身,牵起亚当的手。我们完全无视那群邻居。

亚当走上玄关时,全身僵直。

“是……这是她做的?”

我紧紧地拥抱他。我不喜欢对亚当撒谎,下不为例。

“亲爱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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