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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小时候,爸爸就是我的英雄。比长袜子皮皮[Boken om Pippi Långstrump,瑞典女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Astrid Lindgren)小说《长袜子皮皮》中的角色。]还要强壮,比小乌龟[Skalman,瑞典知名儿童节目《巴姆赛》(Bamse)的角色,以博学、饱读诗书见长。]还要聪明,比隆妮雅[Ronja rövardotter,瑞典女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Astrid Lindgren)小说《强盗的女儿》中的女主角。]还要勇敢。

有一天,“圣诞老公公”在幼儿园对着我老爸狞笑。因为他一年到头都戴着毛线帽晃来晃去,我们管他叫“圣诞老公公”。他高声大笑,告诉其他人,有个牧师爸爸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我狠狠推了“圣诞老公公”一把,他向后跌进架子里,头皮被划开一道伤口。我爸听到这件事情时,对我破口大骂。当然,没人谈到事情的原因,他们只说,我情绪失控,用力推了“圣诞老公公”一把,害他被送进急诊室。我也没说什么。

我一直都希望爸爸能够理解我。我觉得,能够不用解释自己很重要。也许我有些缺陷,某种别人无法以同样方式理解的特质。可是,对于总是必须为自己的本性辩解,我始终感到很可耻。

每次爸爸无法理解时,我就觉得很沮丧,这也使我俩渐行渐远。

我身上最让我爸感到困扰的特质,恰好是我从他身上传承到的特质。这真是太讽刺了!

西琳!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我的理论是:这些心理医生很喜爱我们的家庭,一个牧师、一个律师、一个适应不良的小鬼。我们简直为他们的手册提供了现成的范例。

读高中时的某一天,班主任比姆曾经因为我们意见太多,把全班同学狠狠骂了一顿。她破口大骂:“你们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副德行。你们总是要求一大堆东西,什么东西都喜欢!”

我猜想,以前的青少年都只是闭上嘴、被动服从,很多事情在过去简单得多。我从来就不是这种人,以后也绝对不会变成这种人。不管我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还是当下的年轻人,我觉得差异不会太大。

当我回想起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开过的所有会议时,一部分在我脑海里乱挖的心理医生,仍然心怀某种自我满足式的幸灾乐祸。能够一窥所谓成功家庭隐藏在帷幕后的真相—一个偶尔会上电视的律师,还有一个牧师。老天爷,牧师—一定是很特别的体验吧?想想看,能够一窥我们完美家庭背后那些最肮脏、龌龊的烂事情。他们自己在破烂的由省议会出资经营的精神科的生活是多么悲惨,这也许就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吧。

不过,我对西琳感到好奇……她和我所记得的那些人相比,不太一样。

在过去的某一段时期,我曾经立志要成为心理医生。我自认为很能够看破人心,了解到连他们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阴暗面。老实说,我并不是在自吹自擂。人们总是这么告诉我。人们总是找上我,诉说各种疑虑:家庭问题,以及懒散的男朋友。我善于洞悉人性,善于分析人心。

初三的时候,我们曾在对外开放日到主教堂学校、波尔恒学校和史匹克学校参观,我只会考虑在这几所高中里做出选择。在主教堂学校,由两个梳着油头发型、衬衫扣子松开的男生负责说明社会科学专业。当我告诉他们我想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他们便取笑我。

“要当心理医生简直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

这真是当头棒喝。

下一个星期,学习与咨询的辅导员证实:你必须所有科目都取得高分,才能成为心理医生。这可是最受欢迎的大学专业之一。难道我不能转而考虑人力资源管理学吗?这两者还不都一样。

我觉得,我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不认真读高中的。不值得。

我已经见过太多浪费三年时光、拼命苦读,最后成绩仍然平庸的人了。他们的社交生活停顿下来,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服用药物、割腕自杀,最后英语也只拿到C。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只为了在日常生活中穿着女式西装大衣?

实际上,比姆比大家想象的还要敏锐。她在家长座谈会上告诉我老爸: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绝大多数科目拿到A或B的成绩。

她的话一针见血。可我就是不愿意。

在应用营销学作业缴交期限的前一天晚上,我宁可和一群年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到夜店鬼混、享用免费招待的含酒精饮料,我宁可和球队里的女生们一起到哥本哈根玩,也不理会数学全国会考。与其参加历史考试,我选择在连锁咖啡馆和男生亲热、拥吻,仿佛这才是人生的精华。

这是有意识的选择。

我们读高三时,关于全国会考的各种议论甚嚣尘上。我们受邀参观各大学联想日的活动时,我正忙着规划到亚洲的长途旅行。我对隆德与瑞典感到厌倦不已。我在Youtube网站上看了大量来自马来西亚与印尼的视频,很快地,这次旅行就成了我唯一的人生目标。我渴望探险、绵长无尽的夜晚、新认识的人、派对和天堂似的自然美景。

学校的心理辅导员翻阅着根据经验累积的数据和档案库,想针对我糟糕透顶的在校成绩找到合理的解释。使用精神药物?厌食症?父母离异?她恐怕已经找不到能用来测试我的动机的东西了。

“你爸爸是牧师?”心理辅导员一边说,一边盯着我,仿佛她自己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牧师?”每次一谈到我老爸,“猫头鹰”比姆就会这样问。

她的记性或许不是全世界最好的,但这并不足以说明她震惊的神情。

“牧师?瑞典信义会的牧师?”

一切都和控制有关。

人们不相信这一点。人们把控制狂和那种看到书桌上一份文件放错就暴跳如雷、根据色调摆放衣柜中衣物的老学究联想在一起。人们会想到那些日程表详细、热爱严整结构的法西斯分子,或是那些没有马上清空电子邮件信箱、看到沙发上有少许饼干碎屑或水槽里有少量待洗的盘子就发狂的神经病。这种人会在提袋里放一瓶杀菌洗手液。

但是,这是另一种类型的控制。关键在于保住颜面,别让任何人太接近你。

直到青春期,我才弄懂: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只是我们家而已。对我爸来说,向外界展现体面、光鲜的外观,一直都十分重要。

“这件事情,回家以后再说。”这些话,我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别人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逐渐相信:我们家的情况很独特,只有我们背负着一堆乱七八糟、必须被彻底隐藏起来的烂事情。这也许跟我爸的职业有关。一个牧师,想必注定要对自己的部分私生活彻底保密。

这听起来完全匪夷所思,不过我爸爸在获得救赎以前,是死硬的无神论者。多年前,我找到一份老旧的学生报,他为那份报纸撰写年代史。我觉得,他那时刚上高中。当时他真的恨透了宗教,写道:基督教是一块给人虚假安全感的小绒毛毯,把全世界撕成碎片。基督教的浸信礼,真该被视为对无辜孩童的一种侵犯。他把牧师称为“黑衣人”和“流氓”。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爸从事另一种行业,一切就会有所不同。假如他是办公室白领阶层、中级主管或是某种类型的学者,就像其他正常家长一样。

老实说,我觉得我爸跟我实在很像。在内心最深处,我也很容易陷入一头热,对某件当下觉得至关重要的事情异常投入。在念五年级的时候,我成了“哈利·波特”的书迷。我把那套小说的英语版与瑞典语版读了一轮,所有电影至少看了二十遍,在网络上长篇大论描述书中的剧情,直到我的社交生活彻底消失为止。大概一年以后,我更加疯狂地迷上丹尼尔兄弟[Broder Daniel,简称BD,成立于1989年的瑞典摇滚乐团。],我将自己化装成熊猫,将大量时间耗在一个名叫“圣者”[Helgon,于2002年成立的瑞典网络社群,主要使用群体为在衣着与音乐品味上异于主流社会的网友。]的约会网站上。我们的家族肯定有自闭症的基因。幸好我很早就决定避免所有类型的宗教,这和我父亲所走的路完全相反。

“你可别太早下定论啊。”他经常戏弄我,“我也是直到十八岁,才明白这是我的志业。”

“我宁可去刷马桶,”我回答道,“我是说,我宁可像那些信奉新纪元运动[New Age Movement,起源于1970—1980年的西方社会与宗教运动,包括灵性、神秘学与替代疗法。]的大婶一样,到加纳享受天体营假期,嚼巧茶。”[Khat,为巧茶属植物,叶含兴奋物质,可嚼碎食用。]

“那我们就看着办吧。”我爸笑着说,却不无紧张。

就像其他所有十九岁青少年男女一样,我花了无数时间思考未来、学业和不同的职业。当然,某些职业可不仅仅是职业而已。那跟站在H&M时装店柜台边是不一样的。每天早上九点五十五分,你就得摆出销售员必备的笑容,打烊后五分钟,你就将这种笑容扔得一干二净。这跟我的认同没有什么关系。要是卡佩尔[Kappahl,以西瑞典蒙代尔(Mölndal)市为基地的全球连锁时装店。]每个月愿意多付我一千克朗,我会毫不犹疑地跳槽。我也很乐意到克莱斯·奥尔松[Clas Ohlson,总部位于瑞典的零售量贩店,于瑞典、挪威、英国、芬兰等国境内设有销售点。]或西尔巴[SIBA,成立于1951年的北欧家电用品连锁店。]担任收银员。谁在乎呢?要是我没了工作,钱是我唯一会思念的东西。而我确实可能丢掉工作。

不,我觉得我老爸成为牧师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现在,他十分努力,想要成为某种模范:完美的牧师、完美的父亲甚至成为完人。所有人总是说,我们这些年轻女生一味追求这些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显然并不孤独。

当然了,如果你其实没能成为这种模范,你会感到格格不入,甚至隐隐作痛。最后,这个模板甚至会开始裂解。

你看,西琳,这种心理分析很不错吧?在心理学系读了五年书,所有的高中科目都拿到最高分。这真的值得吗?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心理医生。

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居然有人一看到别人把头一偏,摆出倾听的姿态,就像一瓶瓶被摇了又摇的香槟酒,直接吐露自己的心声。在博客或社群媒体网站上,这些人表达自己的外在与内心想法,写着自己的下臂有多么疼痛,用病态的自我分析来折磨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只有一个朋友。地球上,只有这个人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了解我所有的感受、想法和行动。我好希望现在能跟她说话。我需要她。没有了艾米娜,我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下去。这天夜里,我认真地用额头狠狠撞了墙壁、高声尖叫,震得自己耳朵疼。唯一能比这还要糟糕的事情,就是艾米娜被强制收押。某天下午,当那群保安带我来到电梯门前时,我觉得我看见了她。我转过身,高声尖叫,喊着她的名字。不过,那头黑发后方只是一张陌生的脸。这间牢房,正在逼我走入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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