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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史黛拉的出生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早在她来到世上、开始呼吸以前,我们的确渴望生育子女,但是,她并不在我们最初的计划中。

当时尤丽卡刚取得法学硕士学位,正要进入地方法院任职。一天晚上,她坐在我面前,将双手搭在我手上,深沉地望着我。她露出拘谨、克制的微笑,告诉了我这个令人欣喜,但足以天翻地覆的消息。

当时我还需要一年时间来完成学业。毕业后,还必须担任助理牧师一年。我们住在位于北费莱登[Norra Fäladen,隆德市北部的街区,接近隆德大学校总区。]的单间公寓,靠着借款方能维持生计,养育子女的条件一点都称不上理想。当然,我察觉了尤丽卡的迟疑。最初的欣喜、雀跃之情背后,犹豫与焦虑迅速浮现。然而,堕胎这个字眼还是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浮上台面。

尤丽卡对现实生活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经济情况、住房、我们的学业和职业生涯……我们总可以等待几年再建立家庭。这没那么急。

“爱情能使我们克服一切困难。”我一边说,一边将双唇贴近她的小腹。

尤丽卡估算了开销。与此同时,我买了几双小小的袜子,袜子上印着我老爸真棒的字样。

“你不排斥堕胎吧?”五年前,在我俩刚坠入爱河,还住在韦姆兰省学生会宿舍的学生房时,她就曾这样问我。

“你对基督徒的理解可真是奇怪。”我回答道。

如今我知道,她当初可不是在开玩笑。我对上帝的信念使她感到害怕、迟疑。这就是我们刚滋生、仍然相当脆弱的爱情小苗面临的最大威胁。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跟一个牧师在一起。”她有时这么说。她可不是要伤害我。她只是以一种充满讽刺的方式,评论上帝的深不可测。

“你就别担心咯,”我通常会这么回答,“我也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律师在一起。”

我从来没认真考虑过堕胎的可能性。当然,我在与尤丽卡的谈话中也感到迟疑,想探究所有可行的选项。然而,我们在不久后就一同做出了决定,而且坚定不移。

生产前,我们一起学习相关课程,练习以相同的节奏呼吸。尤丽卡每天早上都觉得恶心、不舒服。我则按摩她肿胀的双脚。

距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那天凌晨四点钟,尤丽卡将我叫醒。她站在床边,身上裹着毛毯。

“亚当,亚当!羊水破了!”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医院的妇产科。尤丽卡躺在我面前的一块塑胶垫上,痛苦地抽动。当助产士戴上长手套时,我仿佛才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以及一旦出错的后果。之前,我仿佛将所有的恐惧感与紧张情绪隐藏在心中;现在,这些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你不能袖手旁观哪!”

“请爸爸坐好。”一位护士一边说,一边指着尤丽卡身边的一张椅子。我刚坐定,就又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来迎接安静的小宝宝吧。”助产士说。

尤丽卡剧烈地喘息着、咒骂着。每当新的一波阵痛袭来,她便将身子抬高,尖叫着挥动双手。我握住她的手腕,低语着,从牙缝挤出顽强、坚定的祷告词。医护人员继续以沉着的口吻对我们说话。我们没有理由担忧。与此同时,他们的眼神透露出一个事实:情况有变。她们的动作越来越急促,助产士的指示越来越严厉。不久,房间里的气压仿佛骤然升高了。一名长着斗牛犬似的脸,声音紧绷,说话带芬兰口音的医师被召回,我听到了“紧急剖腹产”的字眼。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问再问。

她们已经无心听我说话。那名助产士趋身贴向尤丽卡,她的声音冷酷无情:

“胎儿的肩膀卡在母体内了。下一波阵痛来袭的时候,请你用尽全力。现在,我们必须把孩子弄出来。”

我紧紧握住尤丽卡的手。她全身上下颤抖不已。

“亲爱的,你可以的。”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紧绷。房间里鸦雀无声。当尤丽卡使劲挤压骨盆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波波阵痛。

“仁慈的上帝啊!现在,请帮助我吧!”

助产士一阵拉扯。尤丽卡承受一轮又一轮漫长、毁灭性的冲击,大声尖叫着。我紧紧抱住她,向上帝赌咒:要是这件事情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我可永远不会原谅你。

随之而来的沉寂宛如一条毛毯覆盖了我们。在那一刻,你只能听见上帝弹指的声音。那是我这辈子最长的一秒钟。一切有意义的事物都悬而未决。我没有什么念头,但仍然知道:一切就在那里、在那一刹决定了。在一片沉默中决定了。

当我向前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蓝色、血淋淋的小肉球,被摆在毛巾上。一开始,我还没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下一刻,整个房间就充满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孩童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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