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豁达大度

汉高祖刘邦  作者:黄中业

秦汉之际,天下大乱。豪杰并起,群雄逐鹿。西汉开国皇帝刘邦,原为沛县农家子弟,起于微细,乘时势之风云,得贤士之佐助,终于南面称帝。对于秦汉之际的各路诸侯、英雄豪杰来说,他们同处一个动荡的时代,在客观上都具有同一个可以凭借的时势风云。当时,想称王、称帝的,又何止一人?然而,最终扫平群雄、称帝于天下的,则是刘邦。刘邦能够扫平群雄的原因,可以列举很多。其中,他个人所具有的独特素质,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后人评论刘邦,称道他“豁达大度,从谏如流”。这八个字,确实是概括了当时其他英雄豪杰所不具备而为刘邦所独具的素质,是刘邦区别于其他历史人物的主要个性特征。

豁达大度与从谏如流,二者具有不同的内涵,但又有着一定的联系,现依据刘邦的一生事迹,分别叙述如下。

称刘邦豁达大度,是说他器度开阔,胸怀大志,心有全局。司马迁作《史记·高祖本纪》,称刘邦“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晋潘安仁(岳)作《西征赋》,则进一步说:“观夫汉高之兴也,非徒聪明神武,豁达大度而已也”,载于萧统《文选》。自潘安仁《西征赋》始,人们便往往用“豁达大度”来称颂刘邦。下面,略举如下十例。

不事产业。

司马迁称刘邦“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从事农业生产应是其本业。而刘邦既不愿务农,又不肯经商,也不想当一名工匠,那在“士农工商”四业中,他只有走做官的这一条路。然而就刘邦家庭出身和本人的条件而言,他只能谋一个泗水亭长的职位。而亭长又不是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只不过是秦帝国地方政权基层组织中的一名小吏而已。从刘邦担任泗水亭长期间对县府中的小吏“无所不狎侮”的玩世不恭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并不把亭长的职位当回事,不过是借此聊以寄世而已。此时的刘邦,究竟想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恐怕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总之,一位出身于农家的子弟,不肯从事家人生产作业,对现实又多所不满,说穿了,他是不甘心做一名平民百姓。司马迁把刘邦的“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作为他“常有大度”的根据,这无疑是一个颇为深刻的见解;刘邦的玩世不恭,正是他身为平民百姓期间胸怀大志的一种扭曲的表现。

纵观秦皇。

刘邦带领沛县民夫在咸阳服徭役期间,有幸在百姓中间观看到秦始皇车驾出游,这是刘邦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大事。在此以前,刘邦也知道国家上有皇帝,但他做梦时也没有想能见到皇帝,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亭长怎会有机会见到天子。然而,当刘邦观看到秦始皇车驾出游时,他却与众不同地发出了“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感叹。此刻的刘邦,虽然没有项羽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县东南)观看秦始皇巡游时所发出的“彼可取而代也”的气魄,但细细品味起来,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也”体现出来的是暴力,是不能“终朝”的疾风暴雨,瞬时间即将成过去;而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此也”体现出来的是企望,它是一种追求,如细雨绵长,滋润万物,足以有助于他日后想成就的帝王之业。总之,刘邦自纵观秦皇帝车驾出游之后,他的胸怀大志再也不必通过玩世不恭、小店醉酒的形式来抒发和表现,而是同人世间最为尊贵的天子联系起来。当然,这种联系在起始阶段是那样地迷茫,是一种梦幻,但是刘邦毕竟是从此时开始竟然做起皇帝梦来了,这不能不说是刘邦人生历程中,在思想上的一个重大转变。

常徭咸阳。

《史记·高祖本纪》称刘邦“常徭咸阳”,有人解释说:“刘邦常去咸阳服劳役。”这是一种误解。刘邦的“常徭咸阳”,不是他本人到咸阳去服劳役,而是如《史记·萧相国世家》所说的“以吏徭咸阳”,他是以小吏(亭长)的身份为沛县押送民夫去咸阳服役。这在当时是一件苦差事,临行前萧何等县府中的小吏都以刘邦好友的身份送些旅费给他。这除了体现着朋友间的情谊之外,也意味着这件差事很辛苦,还带有几分意外的风险。然而,与众不同的是,刘邦竟对这种苦差事乐此不疲,总是自告奋勇地多次带队去咸阳。其中的奥秘,就在于这是他精神上的最大寄托,是关中山水之间时隐时现的秦始皇离宫别馆,绵延数百里,令人目不暇给,数不胜数。此外,还有那雄伟的咸阳城墙、壮丽的咸阳宫殿、正在修建中的阿房宫与骊山陵墓工地。这一切,把刘邦带入了另外一个令他神往的美妙世界。他是那样地如迷如痴,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这一切的主人。作为一介平民百姓,这种皇帝梦给刘邦在精神上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为此,他不仅不畏惧长途跋涉的辛苦,而且在秦帝国风雨飘摇之时竟甘愿押送“刑徒”奔赴咸阳。当然,这最后一次却不到半途就废止了,他从此也逃往山林匿身。刘邦的常徭咸阳,他主观上是为了享受这皇帝梦所能给他带来的慰藉,而客观上却陶冶了他的性情,开阔了他的胸怀,强化了他的追求。这一切,对于他后来的扫平群雄、贵为皇帝,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沛县举兵。

刘邦自丰西亭释放刑徒,自己也逃入山林匿身。刘邦当时不会想到,他敢于释放秦帝国的刑徒,这不是使自己以救世主的身份站到强大的秦帝国的对立面了么?这一切,使得刘邦虽藏身于山林,飘泊不定,尝尽了千辛万苦,但他的皇帝梦比“常徭咸阳”时做得还要多,而且是越来越真切了。陈胜、吴广大泽乡首倡起义,天下群起响应。在这种形势下,刘邦走出山林,被沛县父老推戴为“沛公”,正式加入了反秦起义的洪流之中。在反秦的各路诸侯中,起初是一支不甚强大的力量。然而,刘邦与众不同的是,他是在做过皇帝梦之后,才举起了反秦的义旗,把举兵起义作为他为实现皇帝梦想的第一步。在当时的各路诸侯之中,有谁人这样想过?即或是出身贵族、为消灭秦军主力而扬威天下的项羽,他虽然曾发出过“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壮语,但灭秦后却舍弃关中,甘愿回彭城做号令天下的西楚霸王。霸王与皇帝,二者又怎可同日而语!正因为有这种不同,刘邦在加入起义行列后,他能够审时度势,善于处理他所遇到的诸多难题,在力量不甚强大时投奔项梁,能与骄横的项羽一道共同与秦军作战;同时又能招揽天下英雄,壮大自己,终于率先经武关首先攻入关中,接受秦王子婴的投降。

屈就汉王。

按照楚怀王与诸侯的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刘邦率先攻入关中,他理应称王于关中。况且他为了称王于关中,入关后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抚恤百姓,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然而,当项羽率领各路诸侯进入关中后,却依仗着自己手中所拥有的强大的军事力量,违背楚怀王与诸侯订立的约规,将关中封给秦朝的三个降将,令刘邦到偏僻的汉中称王,使令三个降将把刘邦的势力遏止在汉中一隅。当时受封的诸侯王大多是封在自己的家乡或附近,唯有刘邦和他部下的将士被封在远离家乡的汉中盆地,四周都是高山峻岭,对外交通十分不便。项羽的这种做法,是刘邦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不是没有过与项羽拼上一死的想法,但在萧何等人的劝谏下,他为着大局和将来,甘愿忍辱负重,屈就汉王一职,在关键时刻体现了他的豁达大度。

不念旧恶。

在秦汉之际群雄逐鹿的年代,天下的豪杰无不各自选择明主,既是为了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也为着成功之后的荣华富贵。因而,当时的贤能之士游移于各路诸侯之间,去此就彼的事时而有之,屡见不鲜。刘邦为成就他的帝王之业,也是尽力招揽贤才,有很多人原在敌对势力或其他诸侯那里供职,有不少人在“各保其主”的情况下,曾做过十分令刘邦困辱的事。但是这些人或为改换门庭而来,或因战败而被俘,刘邦都能做到不计前嫌,一律接纳,予以封赏,委以重任。这类的事例,多得不胜枚举。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对雍齿的宽容。早在起兵之初,刘邦令雍齿守卫丰城,刘邦带兵外出作战。然而,雍齿却以丰城降魏,使刘邦处于困窘的境地。刘邦攻打丰城,未能攻下。举兵之初的艰难之际,雍齿的叛变使刘邦最为寒心,因此而忌恨终生。即使如此,刘邦后来还是宽容了雍齿,使他得以为刘邦立有不少功劳。刘邦时时想杀死雍齿以解宿怨,但总是念他功多,但更主要的是刘邦从大局出发,有豁达大度的胸怀,不念旧恶,这才使得雍齿最终并未遭到杀害。帝国建立后,功臣们为着未能及时得到封赏而议论纷纷,大有反叛的情绪和苗头。此时,刘邦采纳张良的谋略,先封雍齿为什方侯,诸将始安。这位最令刘邦忌恨的雍齿竟在特殊情况下派上了特殊的用场。可见,刘邦的不念旧恶、豁达大度竟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好处。

不吝爵位。

在刘项争夺天下的楚汉战争中,刘邦如果只是依靠曹参、樊哙等人所统率的部队,且莫说是打败项羽,连楚汉相持于荥阳的局面也难以形成。试问:如果没有韩信东渡黄河后的一路上虏魏王、大破赵军于井陉口、占有齐地并于潍水击溃龙且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没有彭越的游击楚军,屡屡切断楚军的粮道,没有黥布的归属汉王,能够出现项羽与刘邦签订中分天下和约的那种局面么?决定楚汉命运的垓下决战,在韩信、彭越没有按期前来时,项羽可以把刘邦的军队打得大败;当韩信、彭越、黥布各自率领大军前来垓下参加会战时,项羽顿时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最后不得不乌江自刎。可见,没有韩、彭、黥的参加会战,刘邦是不可能战胜项羽的。刘邦究竟有什么法宝能把这些人招来为自己效力?这个法宝便是不吝惜对各路诸侯授予以爵位,封赏王侯。刘邦的最终目标是称帝天下,为此他怎能舍得把土地和人民分封给诸侯?项羽舍不得这样做,结果成了孤家寡人,最终灭亡了。刘邦呢?尽管有谋士们经常在耳边就这个问题提醒他,他还是从内心里舍不得把土地和人民分封给别人,不甘愿封韩、彭、黥等异姓诸侯王。然而,刘邦最终还是封这些人为诸侯王,把大片土地和众多人民划归他们,在实际上做到了不吝爵位。如不是豁达大度,刘邦能够做到这一点么?能够打败项羽么?

称帝天下。

刘邦在消灭项羽后的第二个月,便在汜水之阳即皇帝之位。这对于做了多年皇帝梦的刘邦来说,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同项羽在灭秦后甘愿回彭城做西楚霸王相比较,可知刘邦的这种选择并非寻常。试观秦汉之际的众多诸侯王,一个个谁不以称王于一方而自满自足?又有谁想过当皇帝?诚然,黥布反叛后,刘邦在两军阵前问他“何苦而反?”黥布则回答说:“欲为帝耳!”这是不是黥布也想称帝于天下、有做皇帝的雄心大志呢?不是。黥布是故意说的一句气话,意在激怒汉高帝,借以发泄心中的积愤。观黥布举兵反秦以及受封为九江王、淮南王前前后后的表现来看,他何时想过做皇帝呢?他的造反,是因为收到了彭越被诛杀后所剁成的肉酱,兔死狐悲,担心皇上也要诛杀自己,所以才举兵反叛。可见,在秦汉之际的诸侯中,唯有刘邦想做皇帝,而且也确实当上了皇帝,实属于非常之举。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实质上是上无天子、诸侯称雄。秦始皇首创皇帝制度,在中国历史上建立了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帝国,然而十几年却灭亡了。项羽不想当皇帝,结果呢?也很快灭亡了。而刘邦的称帝天下,汉承秦制,坚持了皇帝制度,使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在西汉王朝得以最终确立。这是刘邦对中国历史发展的一大功绩,同他的豁达大度亦不无关系。

规摹弘远。

刘邦并不以自己当上了皇帝、称帝于天下而自满自足。试看他即皇帝位后,在百废待兴、异姓诸侯王叛乱此起彼伏的情况下,他“虽日不暇给”,却在百忙之中“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又与功臣割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为西汉帝国的制度建设做出了总体规划,使制度建设初具规模。西汉王朝存在二百余年,为中国的历史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追本溯源,自有刘邦的一份大功劳。史称他这项工作做得“规摹弘远”,并非溢美之辞,是他的豁达大度在称帝以后的再度充分体现。刘邦为此所做的一切,当然有为他子孙后代谋划的意图,但不能说这是他意向的全部。使自己所成就的帝业巩固发展下去,令汉帝国长治久安,这才是刘邦生前的主要愿望之所在。这是多么器度开阔、深谋远虑的宽广胸怀啊!

生死骨肉。

刘邦的豁达大度在个人生死以及对待家庭骨肉之间的问题上,再一次被充分地体现出来。为争夺天下,刘邦在反秦战争和楚汉战争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楚汉战争中,他多次死里逃生,胸部被暗箭射伤,可见他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当了皇帝后,他仍然屡屡大驾亲征,平叛御侮,甚至在有病的情况下,还抱病东征黥布,致使又被流矢射伤。刘邦的戎马一生,表明他为成就帝业是不顾个人生死的。这同坐在咸阳城中指挥兼并六国战争的秦始皇,是何等的不同。再看刘邦在东征凯旋的途中,他在沛县与家乡父老们饮酒作赋,起舞高歌,似乎身上并不带有箭伤;然而,当他离开家乡西归长安时,加重了的伤势竟使他一病不起;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有病不医,声称“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身为国家皇帝,他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同秦始皇晚年的寻仙求药、幻想长生不老,岂不恰成相反的对照!

刘邦有父母、兄弟、妻妾和儿女,在亲人骨肉之间,他具有常人所具有的那些情感。然而,为着成就帝王之业,他既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于度外,他的亲人骨肉在帝王之业面前都降到了次要地位。身为平民百姓期间,刘邦由于“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他未能在物质上孝敬父母;为了做皇帝梦,他“常徭咸阳”,长年在外,把家中农活和抚养儿女的重担全部都推给年轻的妻子。楚汉战争期间,逃亡途中他为着车马跑得快些,几次把儿女从车上推下去;项羽以煮死太公要挟刘邦,刘邦却说“幸分我一杯羹”,全然不理。但是,这些又不足以说明刘邦对父亲和儿女的绝情,只是为了成就帝业,他割舍得父亲和儿女。试看他称帝后的“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并且尊太公曰“太上皇”,他对父亲不是很孝顺的么?再如刘邦不顾群臣的反对,多次地一心想改立如意为太子。这是他考虑到太子刘盈“仁弱”,撑不起汉王朝的江山。但在群臣的一片反对声中,再加之“商山四皓”的出现,他觉得即或立如意为太子,也不会得到群臣的支持与辅佐,因而置戚姬、爱子的私情于不顾,把对刘盈的担心也搁在一边,不再提改立太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该是何等地复杂;而他所做出的最后抉择,又是何等地豁达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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