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形

管子  作者:管仲

所谓“霸形”,指称霸天下的形势和气派。一说此篇名当为下一篇的篇名,而《霸言》乃此篇真正篇名,从内容上看颇有道理。本篇主要内容是管仲与桓公关于如何成就霸业的对话。但是,这里并没有类似《小匡》的长篇大论,而只是简单地提到务本,即改善民生这一条措施。同时,记载了管仲如何辅佐桓公处理宋伐杞、狄伐邢和卫及楚国伐宋这几件诸侯间的纠纷。其实,管仲的做法无非兼顾征伐的双方,既保护被打的一方,又不得罪打人的一方,其本质就是从齐国作为霸主的立场出发,最大程度上为齐国谋求利益。这些记载表现了管仲的政治外交才能。


此其后,宋伐杞,狄伐邢、卫。桓公不救,裸体纫胸称疾 (1) 。召管仲曰:“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姑乐乎!”管子曰:“诺。”于是令之县钟磬之榬 (2) ,陈歌舞竽瑟之乐,日杀数十牛者数旬。群臣进谏曰:“宋伐杞,狄伐邢、卫,君不可不救。”桓公曰:“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又疾病,姑乐乎!且彼非伐寡人之国也,伐邻国也,子无事焉。”宋已取杞,狄已拔邢、卫矣。桓公起,行笋虡之间 (3) ,管子从。至大钟之西,桓公南面而立,管仲北乡对之,大钟鸣。桓公视管仲曰:“乐夫,仲父?”管子对曰:“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臣闻之,古者之言乐于钟磬之间者不如此。言脱于口,而令行乎天下;游钟磬之间,而无四面兵革之忧。今君之事,言脱于口,令不得行于天下;在钟磬之间,而有四面兵革之忧。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桓公曰:“善。”于是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 (4) ,宫中虚无人。桓公曰:“寡人以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矣,请问所始于国,将为何行?”管子对曰:“宋伐杞,狄伐邢、卫,而君之不救也,臣请以庆 (5) 。臣闻之,诸侯争于强者,勿与分于强。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处哉 (6) ?”于是桓公曰:“诺。”因命以车百乘、卒千人,以缘陵封杞;车百乘、卒千人,以夷仪封邢;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桓公曰:“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今又将何行?”管子对曰:“臣闻诸侯贪于利,勿与分于利。君何不发虎豹之皮、文锦以使诸侯,令诸侯以缦帛鹿皮报 (7) ?”桓公曰:“诺。”于是以虎豹皮、文锦使诸侯,诸侯以缦帛、鹿皮报。则令固始行于天下矣。

【注释】

(1) 纫胸:即胸部缠绕上东西。纫,缝,佩带。

(2) 县:同“悬”,悬挂。榬(yuán):悬挂钟磬的器具。

(3) 笋虡(jù):古代悬挂钟磬的架子。横架为笋,直架为虡。

(4) 并:通“屏”,撤去。

(5) 以:通“已”,已经。

(6) 三君之处:据下文当补“居”字。

(7) 缦帛:无文彩的帛,即素帛。

【译文】

在这之后,宋国攻打杞国,狄人侵扰邢国和卫国。桓公不出兵援救,光着身子用布缠着胸部声称有病。桓公召见管仲说:“我有千年的粮食,却没有百岁的寿命,现在又身患疾病,姑且享乐一下吧!”管子说:“好。”桓公于是下令悬挂钟磬,吹竽鼓瑟,陈设歌舞,每天杀几十头牛,持续了几十天。群臣都来进谏说:“宋国进攻杞国,狄人进犯邢、卫,大王不能不出兵援救。”桓公说:“我拥有千年的粮食,却没有百岁的寿命,现在又身患疾病,姑且享乐吧!况且,它们并没有进攻我的国家,它们攻打的是邻国,你们会安全无事的。”宋国已经攻占杞国了,狄人也已经拿下邢、卫了。桓公起身,徘徊在钟磬的行列里,管子在后面跟着。走到大钟的西侧,桓公南面而立,管仲面北而对,大钟敲响起来了。桓公看着管仲说:“仲父,你快乐吗?”管子回答说:“我认为这是悲哀而不是快乐。我听说古人称所谓行乐于钟磐之间,并非这种情况。而是那样的:话从口出,就作为命令推行于天下;行乐于钟磬之间的时候,不用忧虑四面的兵革之灾。现在您的情况却是,话说出口,不能作为命令推行于天下;身在钟磬之间,却心存四面兵革的忧虑。这就是为什么以之为悲哀,而不以之为快乐。”桓公说:“好。”于是令人拆除悬挂的钟磬,撤掉歌舞音乐,宫中变得空虚无人了。桓公说:“我已经拆除悬挂的钟磬,撤掉歌舞音乐了,请问重修国政要从何开始?”管子回答:“宋国攻打杞国,狄人进犯邢、卫,您没有出兵援救,我是为您感到庆幸。我听说诸侯相争的时候,不要与之争胜。现在,您何不安顿一下杞、邢、卫三国国君的居处呢?”桓公说:“好。”于是命令把百乘兵车、一千个士卒,连同缘陵之地封给杞国国君;把百乘兵车、一千个士卒,连同夷仪之地封给邢国国君;又把五百乘兵车、五千个士卒,连同楚丘之地封给卫国国君。桓公说:“我已经安顿好三国国君的居处了,现在还要做什么?”管子回答说:“我听说诸侯贪图利益的时候,不要与之分利。您何不送给各诸侯国虎皮、豹皮和有文饰的织锦,而只要求各诸侯国回报素帛、鹿皮呢?”桓公说:“好。”于是就让人带上虎皮、豹皮和有文饰的织锦出使各诸侯国,各诸侯国也只回报素帛和鹿皮。这样,齐国的命令由此开始通行天下。

此其后,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 (1) ,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其人有丧雌雄 (2) ,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 (3) ,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 (4) ,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而畏齐,思人众兵强能害己者,必齐也。于是乎楚王号令于国中曰:“寡人之所明于人君者,莫如桓公;所贤于人臣者,莫如管仲。明其君而贤其臣,寡人愿事之。谁能为我交齐者,寡人不爱封侯之君焉 (5) 。”于是楚国之贤士皆抱其重宝币帛以事齐。桓公之左右,无不受重宝币帛者。于是桓公召管仲曰:“寡人闻之,善人者人亦善之。今楚王之善寡人一甚矣,寡人不善,将拂于道 (6) 。仲父何不遂交楚哉?”管子对曰:“不可。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思人众兵强而能害己者,必齐也,是欲以文克齐 (7) ,而以武取宋、郑也。楚取宋、郑而不知禁,是失宋、郑也;禁之,则是又不信于楚也。知失于内,兵困于外,非善举也。”桓公曰:“善。然则若何?”管子对曰:“请兴兵而南存宋、郑,而令曰:‘无攻楚,言与楚王遇 (8) 。’至于遇上 (9) ,而以郑城与宋水为请。楚若许,则是我以文令也;楚若不许,则遂以武令焉。”桓公曰:“善。”于是遂兴兵而南存宋、郑,与楚王遇于召陵之上,而令于遇上曰:“毋贮粟,毋曲堤,无擅废嫡子,无置妾以为妻。”因以郑城与宋水为请于楚,楚人不许。遂退七十里而舍。使军人城郑南之地,立百代城焉。曰:自此而北至于河者,郑自城之,而楚不敢隳也。东发宋田,夹两川,使水复东流,而楚不敢塞也。遂南伐,及逾方城,济于汝水,望汶山,南致吴越之君 (10) 。而西伐秦,北伐狄,东存晋公于南。北伐孤竹,还存燕公。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反位已霸,修钟磬而复乐。管子曰:“此臣之所谓乐也!”

【注释】

(1) 烧焫(ruò)熯(hàn)焚:烧、焫、熯、焚,都是焚烧的意思。

(2) 有:通“又”。丧雌雄:指夫妻失散,家庭破败。

(3) 要:拦截,限制。

(4) 垝(guǐ):坏损的墙。

(5) 封侯之君:身为一方诸侯的国君,这里指封赏土地。

(6) 拂:悖逆,违背。

(7) 文:指用政治守信言于楚。

(8) 遇:会见,会盟。

(9) 上:指会盟之地。

(10) 吴越:依《小匡》篇当为“楚越”。

【译文】

后来,楚国侵略宋国和郑国。火烧郑地,使城池毁坏得无法修复,房屋焚烧得无法修葺;民众妻离子散,居室如鸟巢鼠洞一样。楚国又拦截宋国农田的水源,堵塞两边河道,使河水不能东流,而在东山的西面却水没墙垣,距河四百里之外才能耕种。楚国想吞并宋、郑,又害怕齐国,知道人众兵强、有实力威胁自己的只有齐国。于是楚王在国内发布命令说:“在诸侯国君中我认为没有比齐桓公更圣明的,在人臣中没有比管仲更贤能的。我称道齐国国君的圣明及其人臣的贤能,所以愿意事奉他们。谁能够为我交好齐国,我不会吝惜给予封侯之赏。”于是,楚国的贤能之士带着贵重的宝物和布帛来交好齐国。桓公左右的人都接受其贵重宝物和布帛。于是桓公召见管仲说:“我听说,对人好的人别人也对他好。现在楚王对我太友善了,我不表示友善就不合情理了。仲父何不就此与楚国交好呢?”管子回答说:“不能这样。楚国侵略宋国和郑国,火烧郑地,使城池毁坏得无法修复,房屋焚烧得无法修葺,民众妻离子散,居室如鸟巢鼠洞一样。楚国又拦截宋国农田的水源,堵塞两边河道,使河水不能东流,而在东山的西面却水没墙垣,距河四百里之外才能耕种。楚国想吞并宋、郑,又害怕齐国,知道人众兵强、有实力威胁自己的只有齐国,所以想要用‘文’的手段战胜齐国,而用武力吞并宋、郑。楚国攻占宋、郑,而我们不予阻拦,就等于失去了宋国和郑国;予以阻拦,与楚国的关系就会破裂。如果国内计谋失误,军队就会在国外陷入困境,因而与楚交好不是一个好办法。”桓公说:“好,那应该怎么办?”管子回答说:“请发兵南下保全宋、郑,下令说:‘不要进攻楚国,我将与楚王会谈。’等到与楚王会面的时候,就提出要解决郑城和宋水的问题。楚国如果答应,就相当于我们用‘文’的方式命令他;楚国如果不答应,就使用武力手段。”桓公说:“好。”于是就发兵南下保全宋国和郑国,在召陵与楚王相会,并在会谈的时候下令说:“不准囤积粮食,不准随意修筑堤坝,不准擅自废黜嫡子,不准立妾为妻。”因而又提出解决郑城与宋水的问题,征询楚国,楚国没有同意。于是就后退七十里驻扎军队。下令军队在郑国的南边筑城,建立了可传百代的城池。说:从此处往北到黄河的地带,郑国自己建立城郭,而楚国不敢毁坏。东面开放了宋国的田地,从两面处理两道水流,重新使水向东流,而楚国也不敢堵塞。于是南伐楚国,越过方城,渡过汝水,遥望汶山,南下召见吴越的国君。且向西讨伐秦国,向北击退狄人,东进又保全晋文公于南部。北上讨伐孤竹,回师又保全燕召公。以武力会盟诸侯有六次,和平的乘车会盟诸侯有三次,共九次会盟诸侯,在桓公回国已确立霸业之后,修治钟磬乐器,重新行乐。管子说:“这才是我认为的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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