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敷婆……？”

真世的大脑将泰加子报出的妖怪名发音转换成了“座敷婆”这三个文字，于是她随口问道：

“跟座敷童子[传说中住在家宅或仓库中的精灵，喜欢恶作剧，见者好运傍身，因此座敷童子在则家族兴旺，去则家道败落。]很像吗？”

还真被她猜了个差不多。

“座敷童子是幼童，座敷婆则是老婆婆，不过两者都在地方乡镇的世家望族安家，时常现身于某个特定的房间，还会为家族带来兴旺。从这个角度看，确实还挺像的。”

为泰加子的讲解心潮澎湃的当然只有真世一个。

“那个老太婆妖怪出没的地方有什么特色美食吗？”

“为什么不是小孩就是老人呢，来个座敷美女不也很好嘛。”

蚁马和郡上早已离题万里。

“岩手的金田一温泉好像就有一家传说有座敷童子的旅馆。”

只有小山内给出了正经的回答，但泰加子和真世又岂会不知大名鼎鼎的“绿风庄”[位于日本岩手县二户市金田一温泉乡，相传，座敷童子就寄宿在这间旅馆。]呢？

“那边有几款变种荞麦面[添加了荞麦粉、黏性食材（鸡蛋、山药泥等）以外的特殊配料的荞麦面，如柚子皮荞麦面、绿茶粉荞麦面。]，蚁马可以去尝试一下灯无荞麦[江户时代的“本所七大怪谈”之一，相当于江户时期的都市传说。相传本所夜里常会出现卖荞麦面的街边摊，店主从不现身，摊口摆着没有点亮的座灯。若有行人将灯点亮，则回家后必遭不幸。]。郡上就等着被青女房[满口黑齿的蓬头女妖，常出没于幽暗的旧屋。]勾进鬼屋吧，不然就是在海边被矶女[日本九州地区传说中的女妖，上半身为美女，下半身如蛇，以呼声引诱人接近，再用头发缠住受害者，通过毛发吸血。]袭击，在路边偶遇夜行游女[又称“产女”，难产而死的妇女变的妖怪，常被描绘成抱着胎儿、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形象，于夜间现身于道路，边走边哭。]。至于小山内，我倒是想夸你一句‘懂得真多’，但这是妖怪研究会的会员必备的基础知识，你还得多加修炼。”

泰加子干净利落地驳倒了三个男生，然后静静地注视着真世问道：

“听到‘座敷婆’这个词，你会联想到什么？”

“我最先想到的是‘四角婆婆’。”

“哟，不错嘛。”

泰加子顿时眉开眼笑。

“怎么又是老太婆啊。”

郡上怨气冲天，蚁马倒是全无反应。

“那也是座敷童子类的妖怪？”

照理说小山内对这种话题是不太感兴趣的，但他还是提了个问题捧场。真世摇头道：

“四角婆婆算是一种降灵术吧。”

“嚯……”

连小山内都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了那么点兴趣，蚁马却还是一脸嫌弃。这大概是因为，他是男生中最胆小的一个。

“给他们三个解释一下吧。”

在泰加子的示意下，真世讲解道：

“米泽藩的藩主上杉鹰山退居二线时，藩士吉田纲富担任了膳房总管一职。这个人在晚年写了一本叫《童子百物语》的书……”

“啊呀啊呀……”

“真不愧是会长的接班人啊。”

郡上听得目瞪口呆，小山内连连赞叹，蚁马依旧沉默不语。

“仓边，直接讲四角婆婆就行啦。”

“对……对不起。”

听到泰加子的柔声提醒，真世的脸颊都发烫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毕竟这段讲解是关于妖怪的。

“那本书里有一章讲的就是‘四角婆婆’，大致情节是这样的——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四人来到一座寂静的寺庙，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先分散到房间的四个角落，再一齐爬向房间的中央。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中央迎头相遇了。但因为屋子里太暗，他们当然是看不到彼此的。其中一人要在这种状态下一边说‘一角的婆婆’‘二角的婆婆’‘三角的婆婆’‘四角的婆婆’，一边挨个摸其他人的头。房间里明明只有四个人，可是摸着摸着，却会出现第五个头……”

“别……别……别说了！”蚁马突然怪叫一声，把其他人吓了一跳，“这种降灵术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想到哪儿去了啊。”

泰加子气鼓鼓地说道，但她并没有真的动气。她知道蚁马对妖怪缺乏理解，也清楚他有多怕这种故事。

“啊？不是在讨论这次暑假旅行的时候要一起玩四角婆婆吗……？”

“你这人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泰加子没有理睬如此嘲讽的郡上和被嘲讽的蚁马，喜滋滋地注视着真世：

“还有一种叫‘膝摩’的灵异现象，跟四角婆婆还挺像的。”

可惜真世并没有听说过。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呵，你这个妖怪少女都不知道呀。”

郡上揶揄道。泰加子冷冷地反问：

“仓边是妖怪少女，那我是什么啊？”

“妖怪姐姐。”

素来中意年长女性的学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泰加子则无视了他：

“泉镜花[泉镜花（1873—1939）：日本小说家，原名泉镜太郎，作品富有神秘的浪漫主义色彩，文风古典雅致。其作品与民俗世界紧密相关，三百余篇作品中，近一半出现过妖怪或幽灵。——编者注]在《一寸怪》中介绍的怪谈里就有一则是关于‘膝摩’的。丑时三刻，四人来到没有壁龛的房间。房间约莫八帖[一帖约为1.62平方米。]，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四人依次走去房间的四角，然后同时去往房间的正中央，碰到之后原地坐下。其中一人一边喊其他人的名字，一边把手放在对方的膝头。”

“抱歉，打断一下——”极少插嘴的小山内跟小学生似的举手发言，“房间里不是一片漆黑吗，喊名字的时候怎么知道对方在哪儿呢？”

“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被打断的泰加子不气不恼地回答道，“不过房里再黑，好歹能记住自己左手边、右手边和正前方的角落里分别是谁吧。所以报右手边的人的名字时，把右手放在右侧的人的膝盖上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哦，原来是这样，懂了。”

小山内微微欠身致谢。泰加子继续说道：

“被点到了名字，感觉到有手放在自己膝头的人一定要开口回话。用同样的方式一轮轮重复下去，久而久之，就会出现不回话的人了……”

蚁马自不用说，连郡上和小山内都不吭声了。真世当然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漆黑的房间里不知不觉中出现了第五个人。”

“还真是降灵术啊……”

小山内有感而发，蚁马则心惊胆战道：

“还……还……还是别玩了吧……”

他又想岔了。但泰加子不理不睬：

“柳田国男[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开创者，作家，民俗学田野调查第一人，他将妖怪研究视为理解日本历史和民族性格的方法之一。]搜集的故事《冒头》跟刚才的两个怪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别……别说了！”

见蚁马抬手捂住了耳朵，泰加子不禁苦笑。

“放心吧，这是个笑话。”

说完她便分享了一个堪比单口相声的幽默故事。蚁马听完以后许是松了一口气，几乎把“放心”二字写在了脸上。

可他还是太天真了。因为泰加子都还没提到最要紧的“座敷婆”呢……真世正琢磨的时候，会长果然抿嘴一笑，娓娓道来。

“虽然我刚才让小山内‘多加修炼’，但他联想到那家旅馆倒也不算错。因为座敷婆和座敷童子都能为它们栖身的人家带去好运。”

小山内的脸上忽现喜悦之色。他平时很少表露喜怒哀乐的情绪，这样的反应还是相当稀罕的。而且泰加子不过是随口一说，从这个角度看，小山内的表现着实令人惊讶。

郡上和蚁马则是一脸的不爽，与小山内对比鲜明。因为这两位的反应非常易懂，真世有时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可不知为何，此刻的她竟有些忐忑不安。明明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会如此在意？

泰加子全然不知学妹生出了莫名其妙的预感，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解道：

“但两者还有另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可能招来灾祸。”

“座敷童子一走就会家道败落是吧？”

对妖怪迷来说，这都是常识中的常识。但这话竟然是从小山内嘴里说出来的，让真世不由得吃了一惊。

“今天的小山内不得了啊。”

泰加子似有同感，对他的态度也比平时温和了不少。自不用说，郡上和蚁马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对了，仓边，你知道座敷童子有几个吗？”

“不是一个吗？几个小伙伴天天一起玩，可某天玩着玩着，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挨个看过去，每张面孔都很熟悉，不像是有外人加入的样子，可就是明显比平时多了一个人……第一次在书上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确实是座敷童子出现的典型事例，但也有一户人家有两个座敷童子，两个合起来算一个的情况。”

“哦，这么说起来……我好像在哪儿读到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人看到两个年幼的孩子手牵手走出一户人家，直纳闷‘那家有那样的孩子吗’。后来没过多久，那户人家就遭了火灾，还有食物中毒的，反正是倒了全家老小死光的大霉。”

泰加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据说独自睡在座敷婆出没的房间，会在半夜里遭到来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恶作剧，所以也有‘座敷婆总共有四个’的说法，这不是跟成对出现的座敷童子很像嘛。”

不等真世回答，蚁马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插嘴道：

“四角婆婆不就是四个吗？”

这句话足以体现出他压根儿没把别人说的听进去，噎得泰加子一时语塞。

“四个人是玩‘四角婆婆’的人数，现身的婆婆只有一个啊。”

“咦……是吗？”

蚁马被指出了错误，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得泰加子直叹气。

“一种妖怪存在多个个体的情况不太多见吗？”

小山内提了这么一个问题。真世回答道：

“‘手长足长’[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巨人，两人一组，一个手长，一个脚长。]算一个吧，但这个名字其实可以拆分成‘手长’和‘足长’，分别对应两个巨人。名称完全相同，却有许多个体的情况就……啊！”真世灵光一闪，忙向泰加子请教，“目目连[日本民间传说中在下雨天出现的一种妖怪，以无数眼睛的形态现身于民宅的窗户、地板和天花板上。]算吗？”

泰加子只得回以苦笑。

“目目连确实有很多眼珠，可我觉得应该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吧。”

“也是哦……”真世有些难为情，但很快便振作了起来，“座敷婆的恶作剧都有哪些啊？”

“据说最常见的是‘转枕’。如果恶作剧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枕头的朝向就会东西南北轮着变，一夜之间转上一整圈。”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真世如是说。蚁马的反应却截然相反，早已是一脸畏惧。

“真碰上这种事该有多吓人啊！”

泰加子说道：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你睡那间屋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哪能白白浪费在你身上。”

“会长，你打算睡在座敷婆出没的屋子里啊？”

小山内不过是随口求证，泰加子却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见状，脸色顿时一沉。

“小山内，你不是不信妖魔鬼怪的吗？”

许是学弟的表情过于出乎意料，泰加子第一时间反问道。

“我是不信的，只是无风不起浪……可怕的传说或者负面传闻肯定都有实际存在的理由，犯不着上赶着跑去那种地方吧。话说座敷婆招来的灾祸都有哪些呢？”

“据说搞恶作剧的婆婆越少，带来的幸运也就越少。婆婆一个都不出现的情况当然也是有的，这样就交不到什么好运了……不过不出现也有不出现的好，说不定还得反过来谢婆婆开恩呢。”

“因为一个都不出现……比只出现一个更好？”

小山内插嘴问道。泰加子面无表情道：

“相传座敷婆要是只出现了一个，还勒住了睡在房里的人的脖子，这个人离死期就不远了……”

听到这话，蚁马就不用说了，连郡上和小山内都是满脸惊愕。说实话，真世也颇感震惊。

“因遭遇某种妖怪面临生命危险”的例子确实是有的，但如此直接的威胁着实罕见。真世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格外忧心泰加子的安危。

奈何此次“妖怪体验之旅”是泰加子拍板定下的。她毕竟是妖怪研究会的创始人，又是现任会长，而且这是她毕业前的最后一年了，学弟学妹们都拉不下脸来提出异议。就算他们四个联手反对，泰加子肯定也会一个人去的。

讨论好具体的行程安排后，小山内在散会前给泰加子打了预防针：

“就算我们到时候管得多，你也千万别嫌烦啊。”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与其让泰加子自己去，还不如大家陪着她一起去。真世也很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本想七月下旬去的，谁知目的地“大数见庄”回复他们说，泰加子想住的房间已经被人订了。

“还真有口味那么奇特的人啊。”

泰加子没把自己算进奇特的人。没想到好事之徒不止他们一家要住那间房。于是他们就只能赶在盂兰盆节前夕去。虽然会员们都有回老家过节的计划，但大家还是尽力协调、挤出了时间。

于是在八月中旬，妖怪研究会一行人便朝着婆喰地地区的老夜温泉进发了。订旅馆、查路线等大事小事都是泰加子一手操办的。蚁马和郡上本就指望不上，所以小山内和真世主动提议帮忙，泰加子却说“一个人做更省事”。

中午吃的铁路盒饭很是美味，奈何一路上要换乘好几次，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老夜站”时，真世已是疲惫不堪。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得从偏远的车站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旅馆。

“泰姐——还没到吗？”

头一个叫苦的便是蚁马。只怪他在车上吃了太多的零食，喝了太多果汁。

“那几个姑娘都没下车啊。”

郡上在车上勾搭了好几队姑娘，可惜她们都没下车，让他很是不爽。

泰加子却懒得搭理他们，一门心思看地图。这样的会长本该让人分外安心，莫名的不安却涌上了真世的心头。

泰加子学姐不会是个路痴吧……

真世在过去的四个月里萌生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她跟泰加子一起出过几次门，早就有怀疑。

就在心中的焦虑膨胀到极点时——

“啊，找到了！”

泰加子欢呼起来。

只见不远处有一扇自带木瓦屋顶的院门，名牌上分明印着“大数见”这三个字。门后便是历史悠久的老宅。可算是到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真世万万没想到，泰加子竟异常激动，提议在院门口合影留念。而且她让学弟学妹依次站她边上，拍出来的照片别提有多亲密了。

顺便一提，相机是小山内的。会长和男生们的合照是真世拍的，真世和泰加子的合照则是小山内掌镜。

就在众人为天降之喜欢欣雀跃时——

“你们几个是大学生吧？”

一个中等身材、一脸穷酸相、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男人突然上前搭话。他好像是从老宅里走出来的，在门口规规矩矩等他们拍完照才开了口。

“对，我们是明和大学的。”

“哦哦，你们就是那个妖怪研究会吧？你就是负责订房间的那位会长？”

“您是那天接电话的大数见勇二先生吗？”

对方点了点头，指着小山内手里的相机问道：

“要不要我帮你们拍张大合照？”

泰加子道了声谢。小山内把相机交给勇二。“院门屋檐下”这个拍摄地点倒是很快就商量好了，“怎么站队”却成了大问题。会长边上的位置归谁？谁都不肯退让。

“你年纪最小？”

就在这时，勇二突然指着真世问道。

“嗯……嗯，我大一。”

“那你跟会长两个女生蹲在前面，三个男生站后面呗。年纪最大的在中间。一样大就猜拳吧。”

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站位的问题，搞定了大合照，直叫真世刮目相看。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嫌人家一脸穷酸相呢……

谁知听到勇二的下一句话后，这个念头就土崩瓦解了。

“你们几个还真是口味奇特啊。”

“因为我们订了那个房间吗？”

泰加子大概也没想到旅馆的人会说出这种话来，于是乖乖问道。

“不，因为你们在我家门口拍了纪念照。”

“什么？”

“其他客人都是在旅馆——大数见庄跟前拍的。”

“啊……？”

泰加子还真是个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