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审美的秘密——关于唐颖短篇小说的对话

隔离带  作者:唐颖

王雪瑛:《阴影》《烈饮》《你在纽约做什么》《玻璃墙》《和你一起读卡佛》这些作品中,我读到了异域的故事,偶然的相遇,短暂的交往……不同的文化背景,陌生人中的熟悉者,打破了日常生活重复的节奏,加入了动荡和悬念的乐句,而悬念和不确定性既是异域生活中的真实,也是现代人生存境遇的隐喻,打开了审视自我和人性的新空间……犹如一部纪录片,将镜头面向生活的大河,开阔、混沌、丰富,在生活的大河一往无前的流动中,审看着现代人的内心、现代人的处境,在异域中人与人的邂逅与交流、遇见与别离。

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访问对象、不同的探寻空间,让我联想到了浸入式戏剧。观众进入不同的空间,会体验到不同的剧情……正是在短篇的有限篇幅中,开放性形成的张力、丰富而混沌的生活质感、模糊着真实与虚构的界限特别吸引我,让我联想到了纪录片,联想到了法国新浪潮的教母阿涅斯·瓦尔达自编自导的纪录片。瓦尔达在谈到她拍摄的对象时说:“我喜欢拍摄真实人物;我也喜欢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机遇一直是我最好的助手。”

唐颖:在法国新浪潮电影之前,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便开创性地赋予剧情片以纪录的形式,罗西里尼的《罗马不设防城市》、德·西卡《偷自行车的人》等等。我在疫情期间,集中地看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法国新浪潮电影,深感他们的电影和文学具有本质上的接近,虽然电影大师们是为了创作“更电影的艺术品”而进行“纪录”实验——“尽可能不侵蚀原有物质的全貌”。在观众或读者脑海中,将银幕现实的表象或文字现实的描述与真实的现实合二为一,这是我从这些大师电影获得的启迪。因此,你能从我的短篇小说联想到纪录片,是对我的写实能力的肯定。

纪录片镜头摄入了生活中的真实场景,非剧情非主线,却让观众看到了城市的风情写真,看到了在未来可能会消失的城市影像,为后人保留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以至我们要从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China去找寻七八十年代的上海面容。

“写实性”划分了严肃文学和类型小说的界线,类型小说只关注情节,不承载“真实”的力量。“真实”是超越时代的,当我打开罗西里尼的黑白片时,他的“记录”质感的镜头,在七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充满蓬勃的生命力而让我目不转睛。

王雪瑛:《你在纽约做什么》体现了作家特别的创造力,主人公哲子常去东村参加那里的艺术家聚会,小说以她和劳伦斯的相遇和交往为线索,展开她对流动在纽约的画廊和仓库的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和作品的相遇。这些艺术家的人生与作品构成互文,如大大小小的浪涌,深深浅浅的旋涡出现在生活的河面上,在哲子的心里,也在读者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有些细节非常有力。

哲子和劳伦斯的关系也是《你在纽约做什么》的看点,他俩相识一年有余,哲子初见劳伦斯是在一次派对上,他们互留联系方式的细节颇有意味,他们之间无法展开的话题,彼此错过的时间表,直到哲子回上海,思念劳伦斯的同时却把回复他的邮件又删除了……你很擅长表现这样一种微妙的两性关系,比如《和你一起读卡佛》中哲子和托尼之间,《双面夏娃》中阿杜和关山之间,《烈饮》中哲子和Will之间,《瞬间之旅》中楚红和赛姆之间,小说描述了他们互相吸引却又无法真正走近的怅惘。

唐颖:即使在旅途上,在失去庸常生活背景的旅途上,你仍然无法飞扬。现代女性的学识、经历、理性,令她们深知爱情途上的坎坷,深知爱其实是没有结局的,燃烧得越炽烈熄灭得越快,“灰烬”是人生虚无的象征,所以她们宁愿享受另一种若即若离只在心中憧憬的更为绵长的关系,那种更加“柏拉图”的关系。

颇有意味的是,旅途是人们挣脱樊篱的机会,你可以隐去自己的日常角色,尝试另一种人生。比如哲子,她从未告诉劳伦斯自己的已婚状态,同时她也因此没法获知劳伦斯的人生真相,他们原本萍水相逢并不需要太多坦诚。然而,对于真切的需求,让他们彼此戒备而小心翼翼,既害怕更深的了解带来的失望,却又不想让自己活在幻觉中。现代人的自恋,为了保住自己不受伤害,谨慎地迈出每一步,其中还有不自觉的权力关系的争锋:在情感关系中,谁更主动更多付出谁便处于弱势。然而,我们不都很想在一种关系中成为掌控的一方?

王雪瑛:对,现代人往往在相互吸引中,又彼此戒备着什么,既防备着付出真情被伤害,又担忧着岁月流走生命中留下的空白……

唐颖:“爱”终究是生命的绝对意义。哲子在某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就像个游乐场,如果没有紧密相连的人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些片刻,进来或出去,都变得没有意义。”

在五彩缤纷的城市生活侧面,是一条条缝隙,一次次坠落。人际关系中的选择,都和你想要摆脱孤寂有关。而错失成了你寻爱路上的宿命。这痛楚,读者将通过文学获得共鸣。

王雪瑛:呈现这些异域的故事是你观察人生,揭示人性的方式,对你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吧?其实也考验着作家的写实能力,上上下下的旅人,沉浸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的米兰中央车站、萨尔茨堡中央车站,炎热的新加坡罗拔申码头,玻璃墙内灯光迷离的酒店,地上积雪寒风刺骨的北美巴黎蒙特利尔,走过冬春的纽约街头,穿起夏装的人群强烈的释放感,白雪覆盖的中西部城市,洁净寒冷中的寂寞中,女主人公对reading(朗读)的特殊期盼,逼真的城市的场景描写与人物内心的无缝对接,这些小说弥散着异域的生活气息和风情。

唐颖:异域本身富于某种戏剧性。陌生带来的新鲜和刺激,激活了在日常中麻木的神经末梢。小说人物在异域遇到的人或事,更多是即刻的、偶然的,却映射了必然。戏剧中,人物的前史不在舞台展示,编剧却一定知道,因此,他的人物在突变时的行为和选择,是和前史链接的,或者说,是由前史决定。异域邂逅,往往充满悬念,如果说,日常生活是一条轨道,行走在异域便是脱轨,结果无法预料却又可以预料,因为人的行为都是由性格决定。文学术语中有“性格决定命运”一说,事实上,更像命运决定性格。因为,你无法挑选你的父母、你的祖先,以及你出生的环境,而这一切是在你出生前就已经预设了,是命运的开始,或者说,就是命运。从文学角度,讲述异域故事,更适合“短篇”形式,时间有限,人和人的了解有限,每一个动作和细节却又充满前史的痕迹,因此又极富张力,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

王雪瑛:在短篇小说有限的空间里,要演绎一个有分量的故事,有着跌宕腾挪的空间,不让读者觉得逼仄狭小,特别需要结构的布局,叙事的艺术。《八月的圣诞节》让我感受到短篇小说高超的叙事技巧。周六的晚上哲子放弃了观看系里放映韩国电影《八月的圣诞节》,而决定赴女友乔伊约请在意大利餐馆晚餐,年过五十的乔伊告诉了她一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与初恋的高中同学在分别三十八年之后的重聚……小说在不疾不徐中展开情节,延宕起伏中流露环环相扣的悬念,故事的叙述节奏游刃有余,小说的布局犹如中国园林的造景艺术,以人工的亭台楼榭,通过借景障景隔景等造景手法,呈现出以小见大,曲径通幽的审美意境。

唐颖:小说中,两位不同国度的女性,彼此的好奇和火花,是不同文化带来的碰撞,也是写故事的我,与异国文化碰撞的感受。此时套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术语:“从素材产生结构”。异国生活打开了你的视野,“他者”的视角,让你发现本地人熟视无睹的一切。同时,你也发现,人性又是相通的。在这部作品中,乔伊讲述的故事,给予哲子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机会。女性和女性之间,她们经历的痛苦,且不说精神,肉体上的痛楚就已经先天的有着超越年龄、国度、语言和文化的共鸣。女性精神上的相知相爱,也许深切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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