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带

隔离带  作者:唐颖

我为公司组织年终派对,在办公室给客户打了一天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礼平,她也在受邀名单上,如果说我还有个把朋友,礼平算一个,这时,我已经在回家路上。

我常在下班路上给礼平电话,希望和礼平保持联系,却又害怕她的絮叨。当她开始唯一的话题,连诉带控前夫和前婆家的变态,我已经在公交车上,响亮的语音报站声也同时灌入她耳朵,于是她意识到我正在为生存奔波,便带着歉意与我道别。喔,礼平仍是这个社会难得的淑女,只是,一场婚姻将她沦为怨妇,我是她的垃圾桶。

礼平二十二岁那年与香港人结婚,两年后移居加拿大生子,十年后离婚,带着两个孩子搬回上海。礼平说,回到单身得到自由但也空虚。因此有什么社交性质活动,我会叫上礼平。

此时已近八点,淮海路华灯耀眼,沉浸在大都会繁华中心的幻觉让我愉悦。接着,我便要搭乘公交车,经过拥堵的隧道,走在浦东宽阔的常青路,等距离的路灯让浦东天空尤显黯淡。

我走进居住的浦东旧工房楼内,才感受真正的黑暗,楼道灯坏了,每个转角都堆着杂物。楼梯扶手积年灰尘,我不由自主缩起身体为一身体面的上班服,小心避开所有邋遢的阻碍物。这时候便会想起某个老外朋友来我家后,第二年再来中国时带了十几支大小不一的手电筒作为礼物送给我。当然,我是知足的,这是丈夫单位分的婚房,我们结婚两年才得。

所以,假如我上班的地方不是坐落在淮海路边上这条法国风的街区,我早就考虑换公司涨一涨自己的工资。

和礼平聊上几句就急着挂电话,我看见淮海路转角的食品二店还未打烊,店内难得冷清,不如买一盒奶油蛋糕带去浦东,我需要这类能带给我幻觉的食物,我知道我一辈子也住不进这片繁华地段,但我至少可以带一些气息回家。

道别时我听见礼平在问,这两天华盛正在上海,叫他一起来?我立刻来了精神,止步在交通灯下,用我与客户打交道的浮夸语调回应礼平。

来吧来吧,华盛来就好玩了,这种年终派对不就是联欢会?比上班还没劲,华盛一来各种嘲笑妙语如珠,我喜欢话锋机智的男人!

最后一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

我只见过华盛一次,对他有相见恨晚的倾慕。华盛年轻时便远走他乡,见多识广兼具仪表不俗,我俩一见如故聊得很爽。我认为礼平的精神层面配不上华盛,虽然他们并肩站很有型,礼平标致文静喜爱中装,在我眼里是老式美女。

礼平回国后在亲戚游说下,与他们合资买了几处正在建造的楼花,是商品房刚刚出现的头两年,楼花很快成现房,她立即转手再买楼花,就这样炒起了房地产。按照社会标签,礼平已进入富婆行列。而华盛是画家,和礼平应该不是同类人。但华盛去美国后做起旧房改造生意,当时朋友把礼平介绍他认识,是为华盛要了解上海房地产。他们俩一见钟情,华盛有家室,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情侣。

隔了一天,礼平电话告知,华盛答应来凑热闹,并且还要带个女生,这个女生叫俞自谦,说她和我认识。礼平向我打听关于俞自谦。

我想了想,又去翻通信录,我的工作性质让我有广而泛的人脉,泛到我必须通过通信录来确认自己是否认识某人。我的通信录里并没有这个人的名字,我告诉礼平,我好像不认识她。

最近华盛和她走得很熟,他很称赞这个姓俞的女人,说她是才女。礼平没能掩饰对俞氏的醋意,这让我吃惊。礼平一向矜持爱面子,在和华盛的关系中,她总是强调他们有各自的生活。事实也是如此,他们的人生轨迹只在她的寓所交集。她从未要求华盛离婚。应该说,是华盛表示不想离婚。太太与他共过患难!礼平这么说,表示她理解华盛懂感恩。她说经过离婚不想再婚。我不晓得这是否是礼平的真心话,对于爱面子的女人,你真的很难潜到她内心深处。而我生性浅尝辄止,我怕走入人性深处,我希望生活是明亮的。

我笑说,华盛称赞女人有才,潜台词是此女有才无貌,女人却宁肯自己有貌无才。

礼平没有接受我讥诮后面的安慰,或者说,她没有幽默感。虽然,她的优点很多,与人交往懂得忍让,从不在背后非议他人;做房产生意却不看重钱,为人慷慨,比如,她几次劝我买房愿意借钱给我……要是没有与华盛这段私情,礼平简直完美到令人厌烦。

她说她去过你的办公室,礼平执着地强调。我说,来我办公室的人多了去,我们公司做广告业务,阿狗阿猫都会来,谁是谁我都懒得搞清楚。

礼平“呵”了一声,我能听到她的腹诽:人来人往的,把自己的办公室弄成茶馆……她看不惯我在人际关系上的随意和漫不经心,常用“没心没肺”这个词做指责。

我可能真的没心没肺,那些指责对我不起作用,所以不会生气,更不会与她争执。在和礼平的关系上,我比较包容,常常让她几分,从小形成的关系使然。礼平漂亮功课好品行端正,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是医生。而我因父母离婚和母亲住回外婆家,三年级时转来礼平的学校。我那时瘦小黝黑,暑假在郊区农村祖母家度过。被疏忽管教的童年,令我举止粗鄙讲话带粗口还会打架,很快在校园臭名昭著。老师派礼平与我同桌,是她帮助对象。当我行为出格时,礼平闷声不响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视我,让我不爽却也不敢太放肆;她会帮我补功课,测验时给我看题目。我俩黑白配美丑衬,亦敌亦友。

成年后我们失去联系,直到礼平带着孩子搬回上海,在校友会上遇到,我们才开始像朋友般往来。离婚的事她只告诉我,也只向我倾诉她那看起来光滑实则坎坷的人生。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的平衡发生变化,就像坐跷跷板,以前她在上方,俯视的目光对着我;现在她沉到地面,我因此对她有莫名的歉意。

我们的交谈模式便是她倾诉我倾听,好像礼平从来不问我的生活状况,事实上,她对任何人的生活都没有好奇,所以她从不八卦。我抓紧时间听她倾诉,寻找各种可能性将她的话打断,然后挂电话。这时候,我便会觉得朋友是负担。

派对夜晚,叫俞自谦的女生过来打招呼,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来了,她是我丈夫报社同事的女友。那位同事是美术编辑,与我丈夫同一间办公室不算,写字台还面对面。上海甲肝大爆发期间,那位同事和俞自谦都染上肝炎。事实上,我丈夫也是甲肝受害者,我们那时还在婚前约会。我去医院肝炎隔离区探访他,我俩之间有条三米左右的隔离带,彼此抓着铁栏门看着对方,让我深受刺激。我忍住眼泪,发誓一般提高声调对他说,等你出院,我们就结婚。

俞自谦康复了,她男友却迟迟未能摆脱甲肝病毒。他住院期间,她常去报社,代领工资、报销医药费,诸如此类。我那时也爱去丈夫办公室串门,几次和她相遇。她很阳光,至少看起来很阳光,梳着马尾辫,说话带笑,笑靥动人,受到报社同人们的欢迎。

“甲肝”的遭遇让我与她有种默契,我们几乎不聊这个话题。每次见她都穿运动装,不同款式的耐克运动鞋,双肩包也是耐克。我便问她是否爱旅行,她说非常向往,却还未去过任何地方。她和男友已经做了两年功课,包括存钱,打算结婚后便辞职旅行,然后在中意的某地开个民宿。

她男友肝坏死,一年后去世,葬礼我也参加了。

回想起来,这些年里,我和丈夫几乎不再提“甲肝”这个词,也不再提那个同事的名字。他的去世,给我俩的生活敷上了阴影。我们结婚时说好不生孩子,婚后这些年,我们互相瞒着对方做肝功能检查,从来不把对肝炎的恐惧说出来。不能说我从未置疑,是否过于冲动冲进这段婚姻?

因此,当俞自谦兀然出现在我面前时,那段岁月即刻历历在目,肝炎隔离区、爱的誓言、如同判决书的验血单以及葬礼,这便是我见到俞自谦格外热络的缘故。当然,没人看出我在掩饰内心涌起的伤感。

华盛兴高采烈加入我们的谈话,仿佛帮我找到失联太久的朋友,礼平站在一边斯文地微笑着,有一度我甚至忘了她的存在。

那晚回到家,我匆匆洗澡刷牙,钻进被窝后才拨礼平电话,我知道她在等我电话。这将是个长电话,我得把自己安排得舒适一些。我很庆幸,丈夫正好出差不在上海。当我俩同处在这十五平米陋室时,都识相地不和他人煲电话。

我跟礼平一样,看得出俞自谦和华盛关系相当熟稔,甚至有点亲密。俞自谦是拍着华盛的肩膀跳着站到我们面前,像个欢快的少女。她至少已经三十,仍然梳着马尾辫,笑靥仍然充满感染力,虽然眼角有了鱼尾纹。她如今着装风格更倾向休闲风,GAP白衬衣配CK牛仔裤,脚上是ADIDAS黑白帆布跑鞋,双肩包换了时髦的比利时名牌KIPLING。她站在礼平身边,竟让美女变得黯淡。

在问候声里她告诉我,她终于实现半职业旅行的梦想,一年中至少有五六个月在旅途上,自由职业,到处接活,画不完的插图,有时还做平面设计,可是还没有找到伴侣一起开民宿。她爽朗告知,笑声响亮,显得亢奋。

我在回家路上突然想起葬礼后的好些年,我曾经在丈夫报社的某次活动中见到俞自谦,她在活动现场活跃,和编辑们一起招呼着宾客。那次,我躲在人群里,没有和她打招呼,我觉得她情绪过于热烈,有点喧宾夺主。活动结束回到家,丈夫才告诉我,她兼职为报社画些插图,和她男友的插图风格很接近;原来,她是她男友的大学师妹。

电话接通,未等礼平发问,我便解释我没有记俞自谦的名字,见到人就想起来了。应该说,她是我人生中少有几个印象深刻的人之一。但是,可以肯定,她没有来过我办公室,她倒是常去我丈夫的办公室。

我几乎是过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她认识的过程。俞自谦和她男友的故事,我并不了解,我能描述的只是一些场景:在报社办公室里,在葬礼上,好些年之后报社的活动……我在讲述的过程忽然意识到,她亢奋的说笑声更像是在武装她无法释怀的“失去”。

礼平没有表达她听到这个故事的感受。

你觉得她和华盛的关系是否有点太亲密?礼平在问。

亲密得这么公开,应该不会有什么需要隐瞒。我回她。

刚才在回家路上,华盛一直在聊俞自谦的事,华盛好像不知道她有过一个生病去世的男友。

何必把伤心故事到处说。我的语气已经不太友好。

华盛说她风流,圈子里的单身男士都和她好。

我以为华盛是绅士,没想到他也会八卦!再说,华盛这个年龄段的朋友圈,还能剩下几个单身男?我回答得颇不客气。

礼平不响。

既然华盛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和她还会有事吗?我反问礼平。

我不知道。礼平回答,语气困惑。

我不无嫉妒置疑,华盛怎么会爱上一个沉闷的淑女?礼平本来满足于贤妻良母的角色,离婚的大半原因是婆婆在离间,我是从礼平的叙述推断的。

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关心华盛和谁往来,今天看到他和俞自谦谈笑风生非常兴奋,突然想到我只了解和我相处时的华盛。礼平又说,今天,我突然想到,华盛每次回国都会给自己安排一个旅行,却从来没有邀请我同去。

我有些意外,问道,他是一个人出去吗?

说是和他的朋友。

此刻,我相信,礼平和我一样,脑中的场景是:相伴的另一人是俞自谦。

他都去了哪些地方?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不喜欢到处跑。

是啊,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好奇心。我在心里说。

他是画画出身,也一定喜欢摄影,他就没有给你看他拍下的出游的地方?

礼平想了想才回答,你这一问,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他有给我看过出游的照片。

我们都沉默了。

然后我问,你从来不看他的手机?

从来不看!她回答得气壮,他知道我不做这种事,所以他也从来不关手机!突然压低声音,说现在我就坐在客厅,他手机也在客厅,正在充电,你看,灯光一闪一闪,他睡了,明天早晨又要出发。

我是你,今天非得看一下他的手机。

你觉得这样好吗?

不好!那又怎么样?我们不能一生都不做一件错事,至少我做不到。有些事明知不好我还是要做,因为,好奇心会把我憋死。

礼平便笑了。

我知道,作为礼平的朋友,我的重要功能是,可以释放她内心的压抑和道德感。

今天要是不看他手机,我也会被自己的好奇心憋死。礼平语调变得轻快,看来她已越过心理障碍。

我被电话铃声唤醒是早晨六点,一看礼平来电就预感事情不妙。

礼平的声音仍然平静:他刚走,赶八点半的飞机,去北京参加朋友画展的开幕式,我一个晚上都在客厅,没有回房间。

是俞自谦?我问。

不是她!你说对了!这种事情你比我有经验。礼平的话让我不快,换在过去,我会爆粗口。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一个模特,关系很深了,时间也不短,至少有一年!居然叫他Dad,太恶心了!奇怪的是,那些肉麻的信,他没有删,很珍惜是吗?

我意外却又不意外,华盛和礼平的婚外关系已经长达五年,既然能把老婆蒙五年,为什么就不能蒙礼平?老练的女人杀!我不是也有点迷上他?

他好像很累,鼾声一直传到客厅里。礼平突然说。

我一愣,莫名岔开的题外话,像一阵风把桌上的重要文件吹到了地上。

这就是说,礼平正设法绕开让她无法自控的瞬间。

他的鼾声可以催眠,我以为我再也睡不着了,没想到很快睡着了……我就睡在客厅沙发,而且做梦了,梦里我拿着他的手机问他,他哭了,跪下来……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胸口却在痛,然后就醒了。醒来才发现,胸口并不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假如我不看他的手机。

没错,这很像礼平说的话。事实上,她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像在迁怒于我让她看手机。

现在,他俩之间产生的任何后果,我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和她讨论如何对付华盛的欺骗,一时间,他也成了我的敌人。

我给礼平的建议是:不给任何理由与他割断联系,在他还不打算,或者说他还没有心理准备与你分手时,先把他甩了。

礼平却说,她不想失去华盛,所以她很后悔去看他的手机。是的,后悔去吧!我干吗怂恿她去看手机?还不是心理阴暗,想看别人家的白戏?我自己都不愿意去查看丈夫的手机,就像不愿翻腾家里角落堆积灰尘的杂物。

接下来几天,礼平没有给我电话,我想她是怕我劝她离开华盛。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管礼平的闲事,却在下班路上给她拨了电话。

礼平说,这些日子她父亲中风住在急诊观察室。她抱怨医院的拥挤混乱,医生的恶劣态度以及在草草抢救中离世的病人,她叹息说人生最终是走向最难堪的境地。

此时我正走在淮海路上,或者说走在名牌街上,入夜气温在下降,我还穿着单薄的长袖衬衣。橱窗里的奢侈品、擦肩而过更像是走秀的时尚达人,都成了某种嘲讽,我在想理由挂断礼平的电话。

这时礼平突然把话题转向华盛,说他已经回美国,临走前她没忍住向华盛问罪,于是梦境成了现实。华盛下跪认错,给出诺言要斩断那段关系……

我那颗八卦的心又兴奋了。我去对马路的星巴克买一杯热巧克力,打算坐下来和礼平长聊。

礼平的话题却转了,说最近出来不少楼盘,以她的经验是买入的时机,其中有一套在飞机航道附近,所以超低价,她相信这套房我们有能力买。

这个话题比任何八卦都激动人心,我捧着巧克力纸杯冲出星巴克去赶公交车,赶在丈夫上床前和他讨论。自从肝病康复,丈夫坚持早睡早起,每日九点半上床,十点入睡。

礼平发来不少房产资料,我和丈夫看了几套房就明白,礼平推荐的那套房是我们唯一的选择。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声,换来了房子的面积,梦寐以求的两室两厅!

我们花了半年时间装修,给所有的窗子装上双层玻璃,打算永远不开窗,或者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搬往可以开窗的两室两厅。

这半年花去我们夫妇所有的精力和现金。为了省钱,我们逛遍了宜山路装修一条街,找性价比最高的材料,然后两人轮流去新房子监察施工进度。正是大规模开发房产的阶段,装修队同时接几处活,他们通常在装修到一半时,去别处开始新工程,如果不盯得紧,这房子怕一年也装修不完。

装修后的房子让我惊艳,浅褐色水曲柳硬木地板,在晴天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涂了一层蜂蜜,配上深褐色门框的实木门,使这套结构平庸并且被噪音笼罩的廉价商品房有了质感。

因此搬进新房时,即使银行储蓄是零,十年按揭,两人的工资将要分一半给房贷,我仍然有着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心情。

礼平说住新房容易得病,劝我办一个暖屋派对,并提出派对的食物由她负责,就当作送我乔迁礼物。我问她,我可以拿什么回报,除了听你发前夫牢骚,或者一起骂骂华盛?她回答说,这已经很够了,你已经莫名其妙当了我几年心理医生。

可是丈夫并不赞成办什么暖屋派对。

我以为装修和搬家把他累了。告诉他,这个派对有礼平帮忙,不用他操心。他说,不是累的问题,装修和搬家的体力活都是别人在干!那么,问题是……

丈夫的“问题”并没有说出口,我也没有太上心。他内向,为人仔细,填补了我的粗枝大叶。但更多时候,他不得不勉强跟着我的节奏。他曾经揶揄说,我这种马马虎虎、匆匆忙忙度日的人,没有时间和空间囤积心事,是人类中最乐观的种类。

我怎么会没有心事呢?可我不想去纠正他的看法。我到底是哪类人我自己也不清楚。

暖屋派对日期已定,煤气管道还没有接通。但这也不是问题,我们有电磁灶电饭煲电热壶电热锅,而我已经和礼平商量过,进入初冬了,我们可以火锅招待客人。

暖屋派对那天,礼平中午就到了,后车厢装满食物。其中一半是给火锅准备的生食,还有一半是从她认可的餐店买来的熟菜,她还预订蛋糕,也没有忘记带来鲜花,连同花瓶。

聚会前的准备工作都是礼平在做,我插不上手,反主为客,跟着她在厨房客厅之间转来转去陪着聊天。

礼平说,她在加拿大做主妇期间,遇上节日请留学生来家聚会,都是自己一边一手一脚做准备,一边对付孩子的哭闹;虽然累,却乐此不疲。她说她其实是爱热闹的,如果不离婚,可能还会继续生孩子,希望有三个孩子。

也想生孩子了!我宣言一般,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这一刻才发现是我潜意识里的渴望。

现在房子大了,赶紧生!三十六岁算高龄产妇了,不是吗?礼平的语调仍然不紧不慢,却在我心里种下草,即刻焦虑爬满胸腔。

结婚时说好不生孩子的。

年轻时说的话能算数吗?

礼平的不以为然让我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甲肝爆发期间,我也卷入患者的亲密关系圈。或者说,我在讲述俞自谦的故事时,隐去了丈夫患病的事。

生病丢人吗?不!我会立刻否定。生传染病呢?……我的眼前复现被两边铁杆门隔开几米远的隔离带。这条隔离带仍然横亘在我和丈夫之间。他康复后,我们不再接吻,床头柜放着安全套。渐渐地,性生活都免了。我有时会想,也许我们俩都是性冷感,所以合拍。

可是我们的生活节奏不再一致。工作日,我很少准时下班,从浦西挤回浦东,丈夫已经上床准备睡觉。周末,他声称更要抓紧时间休息。而我完全坐不住,参加各种可有可无的社交活动,无非是凑热闹吃吃喝喝。

至少今天我不想聊堵在心头的郁闷。

好在礼平也没有继续唠叨生孩子的事。

那晚,来了二十人多人。我这边除了礼平,只有三五个介于客户和朋友之间的友人,其余都是丈夫那边的朋友,多是他办公室同事,也有同事的朋友,因为都在媒体行业,彼此认识。

他们主要是来看房子!丈夫乘隙告诉我。

你不想开派对,你觉得这房子会让你的同事们笑话。你看,双层窗严丝密封,屋内这么闹,飞机起降的声音还是会让他们一惊一乍。

对我的话,丈夫摇摇头,叹息一声,仿佛在遗憾我们之间是鸡同鸭讲,无法沟通。

我也懒得猜谜,一屋子的人要应酬。

门铃还在响,又来了几人,其中一位是俞自谦。

我并不意外,她早已是丈夫报社的半个同事。可我还是有一惊的感觉。

俞自谦今天时髦得让人惊艳,终于不穿运动鞋,而是短筒皮靴,配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薄丝棉长袍,外套黑色厚羊毛开衫,裹着镶嵌白色珠子的黑色GUCCI羊毛围巾。马尾辫散开来成披肩长发。老实说,如果不是她的笑靥有辨识度,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并没有俞自谦的联系方式,是丈夫邀请她,还是他的同事把她带来?我没有问丈夫,而是向礼平嘀咕,我怕她误会是我邀请的。

我有预感她会来!礼平笑笑,你没看出她就是人们说的派对动物,喜欢到处搭讪?

“搭讪”一词,带着诋毁。可她立刻又说,来的都是客,你对她客气一点。

这正是礼平让我反感的地方,心口不一,还要做好人,有时真想和她翻脸。

好像故意要让她不爽,我殷勤地带着俞自谦参观客厅之外的其他房间,包括浴室、厨房、阳台,我们站在已被封窗的阳台说了会儿话,那一刻正好没有飞机声干扰。

俞自谦告诉我,七年前的傍晚,是她带着她男友和我丈夫一起去一家私营海鲜店吃毛蚶,而且连去了几次,每次都是她怂恿。她是温州人,爱吃小海鲜,男友是北方祖籍,自从和她好,也迷上小海鲜,而我丈夫只是为了凑热闹才跟着去。

那时候我在哪里呢?我不太相信似的。

你那一阵经常出差。

我点点头,有些惘然。

我一直觉得他们患病我有责任。她直视我。

我第一次面对俞自谦没有笑意的双眸。那双眸子不笑时,竟沉郁得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责任不在你,谁会想到毛蚶会带病毒!

我知道我的话其他人也一定说过,所以她像没有听见一样,凝望着窗外的居民楼。这时,飞机轰鸣声来了,你能看见不远处斜斜飞向天空的客机的尾灯。她笑了,说,要是我小时候住在这里一定开心死了;那时候,听见飞机轰鸣着在天空飞过,就很兴奋,头抬得老高……

我的思绪也飞远了,我在回想和丈夫约会的日子。那时,我在一份清闲的社会杂志做编辑,并不需要出差,他却常忙到深夜……

突然想到礼平说的那句话:“我只了解和我相处时的华盛。”

暖屋派对后的下一个周末,我没有出门,笨手笨脚做了几样小菜。吃饭时我笑说,小房子住惯了,有点不习惯房子这么大,这样的家应该有个孩子在奔跑。丈夫的神情一变,像被惊到,他没有接我的话,饭桌一时沉寂。

我知道他没有心理准备。我告诉自己得耐心点,后面的周末我都要在家里陪他,也许,我们可以在白天做爱。

可是,下一个周末丈夫出差。我有些不快,因为他在临走前一晚才告知,好像我要阻碍他出差似的。事实上,他已经很久不出差了;这些年里,他更关注验血单而不是工作,几次推掉升职机会!

在他出差期间,煤气接进小区,可是我们家埋进墙壁的煤气管道无法接通。现在,面临的选择是:敲开墙壁重新安装管子;或者,另外接管道裸露在墙壁外。

我需要和丈夫商量,他没接我电话,煤气公司工人等在一边准备开工。最后的结果是,灰色的煤气管子横七竖八裸露在厨房天蓝色瓷砖的墙壁,以及雪白的吊橱上。

我感到崩溃,仿佛生活刚刚开始完美却顷刻有了破损。当丈夫回家才踏进门,我便对着他咆哮,话题很快就蔓延到装修之外。我告诉他,我在我们的婚姻里没有幸福感。我很惊诧我给出这么一个结论,就像暖屋派对那天,我告诉礼平:“想要个孩子了!”

这些话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却又好像无比真实。

在我的号啕大哭声里,丈夫拉着他还未打开的旅行箱出门。我当即就明白,那句结论性的话伤到他了。

但是,我没有料到,他这一走就没有回来。

没错,他搬去刚搬离的浦东旧房住。

礼平认为,这是新房惹的祸,以前想出走也没有地方停留,现在有两套房,他可以想走就走。

我气死了,对着礼平尖叫,有种他就住下去,我看他怎么再搬回来?

礼平说,要他搬回来你得给他台阶下。

我问礼平,你说过现在有两套房,他可以想走就走,以后两人吵架,他出走,一直要我给他下台阶,不是吗?

礼平就沉默了。

我因此打定主意不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让步的一方。

一个月以后,我憋不住了。周末我换了三部公交车,去浦东找他。

这栋六层楼的公房建造于八十年代,大白天楼梯敞亮,显得格外破败,却让我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生活重新又变得真切。我上楼梯的脚步轻快了,我决定向丈夫道歉,为那句伤害他的话。如果他住不惯新房子,我可以陪他住回这里。是的,新房子太远,飞机噪声响,按照礼平说法,买这套房主要是为升值,为了不远的将来换买一套心仪的房子。

我掏钥匙进门时被门口的鞋子绊了一下,是一双女式阿迪达斯黑白帆布跑鞋,我的心脏立刻跳出响声。通向厨房的卧房门开着,我站在厨房可以一直看到阳台,我看见俞自谦站在阳台,脸对着窗外。我想起我也喜欢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小学校的操场。礼拜天,那里空旷。

我只停留了一秒钟便逃离般地冲出门,在楼梯上遇到丈夫,他手里提着装蔬菜和杂物的马夹袋。当我擦身而过时,他愣在那里,受到惊吓似的,就像那次的表情,当我说想要看到孩子在新房子奔跑。

我不接丈夫的电话。

两个月后,我们通过礼平协议离婚。我和丈夫都不想要那套需要还贷的新房,通过礼平周旋,新房留给我,丈夫帮助我还部分房贷。

礼平对我们的离婚一直处在震惊中,我也同样无法相信,就像陷入噩梦。每个早晨醒来,我必须不断向自己确认,这不是梦,是真实的现实。每个晚上我需要和礼平电话讨论,这个称为离婚的事件是怎么发生的?

如果你不是星期天去他那里,你没有看到俞自谦,你就不会那么坚决要离婚。

这便是礼平的逻辑。

我告诉她,不管有没有看到俞自谦,都是他搬出去造成分居的现实。

他那一阵觉得身体虚弱,其实不是那一阵,是在婚姻中的感觉,只能说,他早就有离婚的心了。礼平的话让我一惊,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大概并不知道俞自谦也住在浦东,离开你家两个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但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要再提俞自谦了。

他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病友。

所以我没生甲肝就被排挤在外了?我尖声发问,心里在反省和丈夫的关系。他是我中学班级的男神,我追求他,难道是那场甲肝让他答应娶我?

他说,他比你明白和你的这个婚姻不合适,他知道你终究是想要一个正常家庭。

什么叫正常家庭?

想要有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夫妇就不是正常家庭了?我冷笑了。

你们作为夫妇并不正常,这是他的原话。

现在你比我知道得还多!我恶狠狠的语气。

我并不想知道,是你让我在你们中间做传话人。

我便噤声,然后问道,他为什么同意买房,而且尽心尽力做装修?

这一问愈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明白,丈夫绝对不是一时冲动的人。

礼平无法给出答案,隔了一天打来电话说,我想了一晚上,他这么做是为了离开你时,心里不那么内疚。也就是,看房买房装修,是他打算离婚的铺垫,他知道你一直想要有套房,这个,他必须成全你。

太奇怪了,只有你会这么推理!为了这个荒唐的逻辑,我几乎要迁怒于礼平。

对了,应该告诉你,我和华盛还在往来,礼平突兀地说道,他并没有和那个模特了断。我接受了,我怕寂寞,有他好过没有他。

我现在对礼平的情事毫无兴趣。前夫谜一样的心理状态令我产生畏惧,对于所谓成全我心愿的这套房充满了抗拒感。我现在很怕回家,觉得房子太大了,大得空荡荡,夜深被空荡荡的恐惧惊醒;还有噪音,我越来越无法忍受飞机的噪音,我搬回了父母家。

好些年以后,至少有十二年了,我带着五岁的肤色微黑的混血女儿从美国回上海定居。我不认识孩子的父亲,我是通过人工授精得到这个孩子的。为了自己的渴望,不如说是执念,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第一步,远离自己的城市,我考托福去美国读学位,然后留在那里工作;为了人工授精的昂贵费用,我卖了上海的房子,正逢房产市场牛市,这个我得感谢礼平;我的怀孕并不顺利,第一次流产,休整了一年后,第二次才成功,那时候我已经四十三岁。

我和礼平不再往来。

我常常梦见我和礼平在路上相遇,我们坐进咖啡馆,她告诉我,俞自谦跳楼自杀,我的前夫辞职去某地经营民宿,民宿由礼平投资,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

不,这不是梦里听到的故事,是真有其事。

在美国大学拿到硕士学位那年,我回到上海。没有见到礼平,她在富春江一带。她电话里告诉我,俞自谦患忧郁症,在某个凌晨跳楼;我前夫和她在一起,一起经营她投资的民宿。此时,他走开了,去船码头接客人了。

我们只是搭伴过日子罢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我明知故问。礼平在电话那头沉默,我挂了电话。

其实,我更常梦见那条隔离带,我和丈夫各自抓着面前的铁栅门相望,是遥遥相望,因为,隔离带远远不止三米,我使劲擦干泪水也看不清他的脸。

---(初刊于《收获》二〇一九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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