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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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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由传令兵护送着走出去,又来到黑暗的院子里,路灯射出来的红光朦胧地照着这个院子。 “到哪儿去?”一个路上碰到的押解兵问护送涅赫柳多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的第五号牢房去。” “这儿走不通,已经上锁了。得穿过那边的门廊才行。” “怎么会上锁了呢?” “是长官锁上的,他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您往这边走。” 这个士兵领着涅赫柳多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顺着用木板铺成的路走到另一个门口。刚才他们在院子里,就已经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里边的活动,就像一个上等蜂箱里许多蜜蜂正准备结队离巢一样。可是临到涅赫柳多夫走近,推开门,嘈杂声就更厉害,变成吵嚷、辱骂、哄笑的声音了。镣铐丁当响,空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浓重的粪便味和焦油味。 这两种印象(丁当的铁链声夹杂着说话声以及那可怕的恶臭)素来在涅赫柳多夫的心里汇合成一种痛苦的感觉,类似精神上的恶心,而且正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种感觉混在一起,彼此助长。 这时候涅赫柳多夫走进小旅站的前堂,那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也就是所谓的“马桶”。涅赫柳多夫头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坐在木桶边上。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剃掉头发的脑袋上歪戴着一顶薄饼般的帽子。他们正在谈话。男犯人一见涅赫柳多夫,就挤一下眼睛,说了一句: “就连沙皇也憋不住尿啊。” 可是那个女人把长囚衣的底襟放下来,低下头。 从前堂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旁有些牢房,开着房门。头一个是家庭牢房,其次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那一头有两间小牢房,是专供政治犯住的。旅站里的这所住房本来指定供一百五十个人居住,现在却容纳了四百五十个人,十分拥挤,犯人们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也挤满了。有的在地板上坐着,躺着,有的拿着空茶壶走出去,或者提着装满开水的茶壶走回来。塔拉斯也在这些人当中。他追上涅赫柳多夫,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塔拉斯那张和善的脸变得很难看,因为他的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有几处青紫的肿块。 “你这是怎么回事?”涅赫柳多夫问。 “出了一点事。”塔拉斯含笑说道。 “他们老是打架。”押解兵鄙夷地说。 “都是为了娘儿们,”一个跟着他们走过来的男犯人补充一句,“他跟瞎了一只眼的费特卡干了一架。” “费多霞怎么样?”涅赫柳多夫问。 “没什么,她身体很好。喏,我现在就是打开水来给她沏茶的。”塔拉斯说着,走进家庭牢房。 涅赫柳多夫往这个牢房的门里看一眼。整个牢房里,不管是在板床上边还是下边,都挤满女人和男人。牢房里弥漫着水蒸气,是从晾在那儿的湿衣服上冒出来的。女人的喊叫声一刻也不停。下一个门是单身犯人的牢房。这间牢房里挤得更厉害,就连房门口和门外的过道上都站满了一群闹闹哄哄的犯人,穿着湿衣服,在分什么东西,或是在解决一个什么问题。押解兵就向涅赫柳多夫解释说,这是犯人们的班长在算账和扣钱,原来监狱里有一个开赌场的犯人,借钱给犯人们,还有些犯人欠下了他的赌债,都用纸牌剪成的纸片做为凭据,目前班长凭纸片从犯人们的伙食费里扣下钱来还给赌场主。那些站得近的犯人看到军士和老爷走过来,就住了嘴,带着恶意瞅着两个过路的人。在分钱的人当中,涅赫柳多夫发现一个他认识的苦役犯费多罗夫,老是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在身边,小伙子肤色白净,模样可怜,拧起眉毛,面容仿佛浮肿似的。此外,他还看见一个惹人讨厌的、麻脸的、烂掉鼻子的流浪汉,这个人颇有名气,据说有一次他越狱以后,逃进原始森林里,把一个同伙打死,吃了他的肉。流浪汉在过道上站住,把湿大衣披在一个肩膀上,讥诮而蛮横地瞧着涅赫柳多夫,没给他让路。涅赫柳多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涅赫柳多夫对这种景象已经司空见惯,尽管这一连三个月当中他在各种极不相同的场合下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例如在热天,在他们脚镣的铁链拖在地上而扬起滚滚烟尘的大道上,或者在大道旁边他们休息的地方,或者在旅站的院子里遇到天气暖和他们之间发生公开通奸的可怕场面的时候,可是话虽如此,他每次来到他们当中,像现在这样感到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仍旧会在他们面前生出痛苦的羞愧心情和负疚的感觉。使他最痛心的是,他心里除了羞愧和负疚的感情以外,还夹杂着难于克制的厌恶和恐惧的心情。他明知道他们处在目前所处的地位就不可能不变成他们目前这个样子,可是话虽如此,他仍旧无法消除他对他们的厌恶。 “他们倒逍遥自在,这些寄生虫,”涅赫柳多夫往政治犯的牢房门口走去,却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些魔鬼,他们有什么不顺心的?反正他们的肚子不会痛。”一个沙哑的声音说,紧跟着又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 这时候人群当中响起了恶意的、讥诮的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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