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第二天,涅赫柳多夫刚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忽然有一个听差把莫斯科的律师的名片送到他这儿来。原来律师是为办他自己的事到此地来的,同时如果马斯洛娃的案子不久受理,他就打算顺便在枢密院审理这个案子的时候出庭。涅赫柳多夫打给他的电报,他恰好因为上了路而没有收到。他从涅赫柳多夫口里听到马斯洛娃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由哪些枢密官审理,就微微一笑。

“他们恰好包括所有三种类型的枢密官,”他说,“沃尔夫是一个彼得堡的官僚,斯科沃罗德尼科夫是一个有学问的法学家,贝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法学家,因而是这三个当中最有生气的一个,”律师说,“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哦,上告委员会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喏,今天我就要到沃罗比约夫男爵那儿去,昨天我没能见到他。”

“您知道沃罗比约夫怎么会做男爵的吗?”律师听到涅赫柳多夫用带点滑稽的口气说出那个纯粹俄罗斯的姓氏以及跟它结合在一起的外国爵衔就回答说,“这是保罗[指俄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至一八○一年在位。]由于某种缘故把这个爵衔赐给他祖父的。他祖父似乎是宫中一个听差。不知怎的博得了皇上的欢心。皇上就说:‘让他做男爵好了。我要这么办,谁也不准拦着。’就这样冒出来一个沃罗比约夫男爵。他还为此很得意呢。不过他是个大滑头。”

“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他。”涅赫柳多夫说。

“哦,那正好,我们一块儿走。我用车子送您去。”

在他们出门以前,有个听差在前厅迎着涅赫柳多夫走过来,手里拿着玛丽叶特写给他的信。信上写着:

“Pour vous faire plaisir, j’ai agi tout á fait contre mes principes, et j’ai intercedé auprès de mon mari pour votre protégée.Il se trouve que cette personne peut être relachée immédiatement.Mon mari a ecrit au commandant. Venez donc专诚。Je vous attend.M.”[法语:为了使您满意,我做了完全违背我的原则的事,我在丈夫面前替您所保护的那个人求了情。原来这个人马上就可以释放。我的丈夫已经写信给司令官了。那么您(专诚)来看我吧。我等着您。玛。]

“居然有这样的事!”涅赫柳多夫对律师说,“这岂不可怕!他们把一个女人送进单人牢房关了七个月,不料她什么罪也没有,只要说一句话就把她放出来了。”

“事情素来就是这样。也好,至少您总算把您希望办到的事办成了。”

“不错,然而这种成功反而使得我心里难过。是啊,他们究竟在那儿干些什么?他们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算了,这种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那么,我用车子送您去,”律师说,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门外,到门廊上,律师雇的一辆漂亮的轿式马车来到门廊跟前,“您是要去找沃罗比约夫男爵吧?”

律师告诉车夫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那些好马很快就把涅赫柳多夫送到男爵居住的房子跟前。男爵正好在家。头一个房间里有一个穿制服的青年文官,脖子特别细长,喉核突出来,走起路来脚步异常轻。另外还有两个女人。

“贵姓?”生着大喉核的青年文官从女人那边异常轻松优雅地走到涅赫柳多夫这边来,问道。

涅赫柳多夫说出自己的姓名。

“男爵讲起过您。我马上就来!”

青年文官走进一个关着的房门,然后从那里领着一个满面泪痕、穿着丧服的女人走出来。她伸出精瘦的手指头放下她那块乱卷着的面纱,好遮住她的眼泪。

“请进。”青年文官转身对涅赫柳多夫说,迈着很轻的步子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在门口站住。

涅赫柳多夫走进书房,看见对面有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留着很短的头发,身上穿着礼服,在大写字台后面一把圈椅上坐着,快活地瞧着前面。他那张和善的脸上留着白唇髭和白胡子,因而脸颊上的红晕特别显眼。他看见涅赫柳多夫来了,脸上就露出亲热的笑容。

“跟您见面很高兴。我跟您的母亲是老相识,老朋友了。当初您小的时候,后来您做军官的时候,我都见过您。好,请坐,请您说一说我能够在哪方面为您效劳。是的,是的,”他一面听涅赫柳多夫讲费多霞的事,一面摇着白发剪得很短的头说,“您说吧,您说吧,我全听懂了。不错,不错,这件事确实令人感动。怎么样,您已经把诉状交上来了?”

“我已经把诉状准备好了,”涅赫柳多夫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诉状,“可是我想托付您,希望这个案子会受到特别的照顾。”

“您做得很好。我一定亲自到宫里去奏明这个案子,”男爵说,他那张快活的脸上做出怜悯的样子,可是做得一点也不像,“这个案子很动人。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她的丈夫待她粗鲁,这惹得她厌恶,可是后来过了一阵,他们又相亲相爱了。……是的,我会去奏明这个案子。”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说,他打算向皇后求情。”

涅赫柳多夫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男爵的脸色就变了。

“不过,您把诉状交到办公室里去吧,我会尽我的力量去办。”他对涅赫柳多夫说。

这时候,青年文官走进房来,他分明在卖弄他的步态。

“那位太太要求再谈几句话。”

“好,请她来吧。唉,mon cher,在这儿会看见多少眼泪啊。但愿能把这些眼泪都擦干才好!人得尽自己的力量去办事才成。”

太太走进来了。

“我忘了请求您别让他丢掉他的女儿,因为他已经横了心……”

“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会去办的。”

“男爵,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开始吻它。

“一切都会办好的。”

等到太太走出去,涅赫柳多夫也起身告辞。

“我会尽我的力量去办。我们要同司法部接洽一下。他们会答复我们,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尽我们的力量去办。”

涅赫柳多夫走出去,然后穿过一个办公室。如同在枢密院里一样,他在这个漂亮的房间里又看到许多漂亮的文官,干净,有礼貌,从装束到谈吐都规规矩矩,讲起话来又清楚又严厉。

“他们这种人何其多呀,简直多得不得了。而且他们保养得多么好,他们的衬衫和手洗得多么干净,所有这些人的皮靴擦得多么亮呀。是谁在供养他们?他们大家,不但跟囚犯们相比,就是跟乡下人相比也显得多么优裕。”涅赫柳多夫又不由自主地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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