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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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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为马斯洛娃向枢密院提出上诉;把费多霞·比留科娃的案子送到上告委员会去;受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请求释放舒斯托娃,并且替一个母亲请求会见她那关在要塞里的儿子,为这件事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给他写过信。他把这两件事合并起来看成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是那些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们因为阅读和讲解《福音书》而同家人拆散,流放到高加索。他与其说是应许了他们,不如说是应许了自己: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来澄清这个案子。 自从涅赫柳多夫上次拜访过马斯连尼科夫以后,特别是他到乡间去旅行过一次以后,他倒不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而是全身心地感到他憎恶他到目前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的那伙人,因为他们尽心竭力地掩盖千千万万人为了保证少数人过到舒适安乐的生活而受苦受难,以致那伙人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这些苦难,因而也不可能看见他们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现在要同那伙人来往,涅赫柳多夫已经不能不觉得别扭,不能不责备自己。可是另一方面,他过去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却把他吸引到那个圈子里去,他的亲戚关系和朋友关系也把他吸引过去。不过主要的是,他为了做他目前唯一关心的事,也就是为了帮助马斯洛娃以及他愿意帮助的一切受难者,就不得不要求那个圈子里的人帮忙和出力,也就是要求那些不但引不起他的尊敬,反而常常在他心里唤起愤慨和轻蔑的人帮忙和出力。 涅赫柳多夫来到彼得堡后,在他的姨母恰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家里住下来,他姨母的丈夫以前做过大臣。涅赫柳多夫立刻发现他自己落到他已经觉得格格不入的贵族社会的核心当中去了。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过他又不能不这样做。要是他不在他的姨母家里而在旅馆里住,那就会得罪她,再者他的姨母有广泛的人事关系,对他所打算奔走的各种事情可能有极大的好处。 “啊,关于你,我都听到些什么样的话呀?简直是希奇古怪,”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在他来到她家以后,立刻请他喝咖啡,对他说,“Vous posez pour un Howard![法语:你活像霍华德!〔约翰·霍华德(1726—1790),英国的慈善家,曾为改良监狱制度进行斗争。〕]你在帮助犯人。你在私访监狱。你在平反冤案。” “不对,我想都没有这么想过。” “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好事嘛。不过,这里头好像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嗯,那你就讲一讲吧。” 涅赫柳多夫就把他跟马斯洛娃的关系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当初你住在那两个老婆子家里的时候,可怜的艾伦[涅赫柳多夫母亲的名字(法语的艾伦相当于俄语的叶连娜)。]就对我说起过这么一件事:她们似乎打算叫你跟她们的养女结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素来看不起涅赫柳多夫的两个姑姑,“……原来就是她吗?Elle est encore jolie?[法语:她仍旧漂亮吗?]” 他的姨母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个六十岁的女人,身体健康,兴致勃勃,精力饱满,谈锋很健。她身量高,很胖,可以看出她嘴唇上有黑色的唇髭。涅赫柳多夫喜欢她,从小就常常受到她的精力和兴致的感染。 “不,ma tante[法语:我的姨妈。],那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我只是想帮助她罢了,因为第一,她没罪而判了刑,我在这方面是有责任的。而且她遭到这样的命运,我也有罪。我觉得我有责任尽我的能力为她奔走。” “可是,人家怎么告诉我说你打算跟她结婚呢?” “对,我倒确实有这个意思,可是她不肯。”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扬起额头,眼珠朝下,惊讶而沉默地瞧着她的外甥。忽然她的脸色变了,现出愉快的神情。 “嗯,她比你聪明。唉,你简直是个傻瓜!你真想跟她结婚吗?” “当然。” “她做过那种人以后,你还想娶她?” “越发要娶了。要知道我是那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你纯粹是个傻瓜,”他的姨母忍住微笑说,“你是个傻透了的傻瓜,不过呢,我倒正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傻透了的傻瓜才喜欢你。”她反复说着,分明特别喜欢“傻瓜”这个词,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词准确地表达了她外甥的智力状态和精神状态。“你要知道,真也是事有凑巧,”她继续说,“阿林办着一个出色的马格达林娜[原指基督教经书《新约·路加福音》中一个从良的妓女,叫抹大拉的马利亚,译成俄语是“马格达林娜”。]收容所。我去过一次。她们简直叫人恶心。事后我把我周身上下洗了个够。不过阿林corps et âme[法语:全心全意。]办这件事。那我们就把她,你那个姑娘,交给她好了。真要是有谁能改造人,那就是阿林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已经被判决去做苦工了。我到此地来就是为撤消这个判决而奔走。这就是我求您的头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那么,她的案子归哪儿管呢?” “归枢密院。” “枢密院?是啊,我那亲爱的表弟廖武什卡就在枢密院里工作。是啊,不过他是在那儿的蠢货局里,也就是在贵族铨叙局里办事。嗯,那些真正的枢密官,我却一个也不认识。上帝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要么是日耳曼人,什么盖啦,费啦,德啦,tout l’alphabet[法语:整个字母表。(意思是:这些人的姓的读音都和德语字母的读音一样。)];要么就是各式各样的伊万诺夫、谢苗诺夫、尼基京,再不然就是伊万年科、西蒙年科、尼基坚科,pour varier.Des gens de 1’autre monde[法语:真是五花八门。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哦,反正我对我的丈夫说一下就是。他认识他们。他什么人都认识。我会对他说的。不过你得对他解释清楚,因为他从来也听不明白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说他一点也没有听明白。C’est un parti pris.[法语:这已经是他的成规了。]大家都听得懂,只有他听不懂。” 这时候有一个穿长统袜的听差端来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 “这信正好是阿林写来的。现在你可以听一听基泽维捷尔的讲话了。” “基泽维捷尔是什么人?” “基泽维捷尔吗?今天傍晚你来吧。那你就会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讲得那么好,就连最怙恶不悛的犯人也会跪下来,哭着忏悔的。” 不论这种事是多么奇怪,也不论这跟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性格多么不相称,可是她热烈地信奉一种学说,认为基督教的实质就在于信仰赎罪。她常坐车到宣传这种当时正在流行的学说的场合去,而且把信徒们召集到她的家里来。虽然这种学说不但否定一切仪式和圣像,甚至否定圣礼,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挂着圣像,甚至在她的床铺上方也挂着一个,而且教会规定的一切要求,她都照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矛盾。 “喏,你那个马格达林娜应该听一听他的讲演,那她就会转变的,”伯爵夫人说,“你今天傍晚务必要待在家里。你听一听他讲话。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ma tante。” “可是我跟你说,这种事很有趣。你务必要来。好,你说吧:另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Videz votre sac.[法语:把你的口袋倒空吧。(意思是“把一切要求都提出来吧”。)]” “还有一件牵涉到要塞的事。” “要塞吗?行,我可以为你写封信,你拿着信到那儿去见克里格斯穆特男爵。C’est un très brave homme.[法语: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自己也认识他。他是你父亲的同事。Il donne dans le spiritisme.[法语:他爱好召魂术。]哦,这也没关系。他是个好心人。你在那儿要办什么事?” “我要请求他们许可一个母亲去探望她那关在要塞里的儿子。不过我听说这种事不归克里格斯穆特管,而归切尔维扬斯基管。” “切尔维扬斯基我可不喜欢,不过要知道,这个人是玛丽叶特的丈夫。倒不妨托一托她。她会给我出力的。Elle est très gentille.[法语:她很可爱。]” “另外我还要为一个女人请托您。她在监狱里关了好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哼,不对,她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她们心里有数。这也是她们活该,这班剪短头发的家伙。”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活该。然而她们在受苦。您是基督徒,相信《福音书》,可是您的心肠却这么硬……” “这可是两不相干。《福音书》是《福音书》,可恶的总归可恶。要是我受不了虚无主义者,尤其是那班剪短头发的女虚无主义者,而我又装得喜欢他们,那就更不对了。” “可是您为什么受不了她们呢?” “既然出了三月一日的事[指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被俄国民意党人刺死。],你还要问为什么?” “可是话说回来,并不是所有那些女人都参加了三月一日那件事。” “那也还是一样,她们为什么去过问那些跟她们不相干的事。那不是女人的事嘛。” “哦,可是拿玛丽叶特来说,您却认为她可以过问正事。”涅赫柳多夫说。 “玛丽叶特?玛丽叶特是玛丽叶特。可是那个女人,上帝才知道是什么路数。那么一个轻狂的女人,倒打算来教训大家。” “她们倒不是要教训大家,只不过是有心要帮助人民罢了。” “没有她们,人家也知道该帮助谁,不该帮助谁。” “不过话说回来,人民贫困得很。喏,我刚从乡下回来。难道这种事是应该的吗:让农民们去劳动得筋疲力尽而吃不饱肚子,却让我们穷奢极欲地生活。”涅赫柳多夫说,不由自主地受到他姨母的好心的吸引,有意把心里所想的事统统说出来。 “你要怎么样,要我去做工而不吃东西吗?” “不,我并不是要您不吃东西,”涅赫柳多夫回答说,不由自主地微笑,“我只希望我们都工作,都有东西吃罢了。” 他的姨母又扬起额头,低下眼睛,好奇地瞅着他。 “Mon cher,vous finirez mal.[法语:我亲爱的,你会落到不好的下场。]”她说。 “那为什么?” 这时候,一个高身量、宽肩膀的将军走进房来。他就是恰尔斯卡娅伯爵夫人的丈夫,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他说着,把他新刮过胡子的脸颊送过来,让涅赫柳多夫吻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Non,il est impayable,[法语:是啊,他这个人简直不像话。]”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对她丈夫说,“他叫我到河边去洗衣服,而且光吃土豆。他是个大傻瓜,不过他求你的事,你还是替他办一下。他是个傻透了的傻瓜。”她又说一遍,“不过你听到了吧,据说卡缅斯卡娅伤心得不得了,大家担心她的命都会保不住,”她对丈夫说,“你该到她家里去一趟才是。” “是啊,这真可怕。”她丈夫说。 “好,你去跟他谈一谈。我要写信去了。” 涅赫柳多夫刚刚走进客厅旁边一个房间里,她却又叫住他: “那么要给玛丽叶特写一封信吗?” “劳驾,ma tante。” “那么我就在信上留下en blanc[法语:一块空白。],由你把那个剪短头发的女人的事写上去。她就会嘱咐她的丈夫去办。他会照办的。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她们,那些Protégées[法语:受你保护的人。],都招人讨厌,可是je ne leur veux pas de mal[法语:我并不希望她们遭殃。]。求上帝跟她们同在!好,去吧。不过今天傍晚你务必要待在家里。你会听见基泽维捷尔讲话的。我们还要一块儿祈祷。只要你不反对,ça vous fera beaucoup de bien[法语:这对你就会有很大的好处。]。我本来就知道,不论是艾伦也罢,你们一家人也罢,在这方面都是很落后的。那么再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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