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种风情无地着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一条不甚宽广但很整洁的乡村道路上,两旁种着各式的树木,地上青草里,夹缀着点点金色、银色的钱花。这道上在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车、茶担以外,行人极少。但此时铃声响处,从桑抱山那方向转出一辆新式的自行车,上面坐着一个西装少女,二十岁光景。她黯黄的发,临风蓬松着,用一条浅蓝色的丝带络住,她穿一身白纱花边的夏服,鞋袜也一体白色;她丰满的肌肉、健康的颜色、捷灵的肢体、愉快的表情,恰好与初夏自然的蓬勃气象和合一致……一路的香草花味,树色水声,云光鸟语,都在她原来欣快的心境里,更增加了不少欢畅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泼。

1923年,从徐志摩这篇题为《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的小说中轻快出场的,是20多年前林长民的初恋情人。

一面是犀利敏锐、滔滔雄辩、秉公好义、遇事能担当,一面又是纵酒高歌、一掷千金、风流豪迈、率性而为。当林长民以书生逸士式的侠骨柔肠投入他的情爱,投入他的婚姻,演出的诸般耐人寻味的浪漫与无奈,可圈可点、可作叹息之处同样很多。

徐志摩成了听故事的人。1920年,留学英国的徐志摩遇到了赴欧考察的林长民。从惊讶于林长民清奇的相貌,到惊讶于林长民更清奇的谈吐,徐志摩一步一步走进了林长民的内心深处。若干年后,在伤悼林长民的祭文中,他写道:“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无‘执’无‘我’的精神。”寥寥数语,极尽伤情,勾勒出的,也是最本原的双栝老人。林长民生性豪迈,一生交友无数,但论及知交,则为数寥寥,其中又以与徐志摩相交为深。徐志摩与林长民这一段忽略了年龄、职业、人生经历等隔阂的忘年之交,在民初被传为一段佳话。一样的诗人气质,一样的真性情,林长民一遇徐志摩,相见恨晚之感顿生,积郁了多年的情感往事倾泻而出。从“少年期起直到白头”,林长民原原本本地讲,不惜算作写小说的材料,徐志摩全神贯注地听,转而成为写故事的人。这又是佳话中的佳话。于是就有了刊载于1923年2月11日的《努力周报》上的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也有了林长民一生“情恋历史”的最初循踪。

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中,代替林长民出场的少年逸,“清癯的颊上,轻沾着春晓初起的嫩红,一双睫绒密绣的细长妙目,依然含漾着朝来梦里的无限春意”,敏感细腻的一颗少年心,满是欲赋新词却见愁的情绪。这样的逸,就在一个盛开着瑞香花的春日上午,望着还陌生的扶桑弥漫的春色,掩面低吟:“可怜这万种风情无地着!”而少女春痕就在同样的春色中,健康娇媚,活泼欢畅,从桑抱山那边一路喜悦地闯进逸的生命。

一个是年轻而善感的中国留学生,一个是正值青春、美丽善良的英文补习老师,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在最起初,如同所有的初恋情节,充溢着少年的心跳与狂喜,充溢着少女的羞涩和甜蜜。这一切,用徐志摩的生花妙笔娓娓道来,经历者都不免会心一笑。然而,快乐中总是洒着一点点淡淡的忧伤,随着情节的发展,春痕因病住进了医院,少年逸开始苦苦思索,他思考“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疑问像“春痕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免不了受风催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象,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的,青年理想中的爱人又如何会老呢?”

终于,小说中的逸有所领悟,小说外的林长民、徐志摩也若有所得,“人是会变老变丑的,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虽然洒着淡淡的忧伤,但总是还有着快乐的基调,少年逸的风花雪月讲述到这个光明的答案,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然而,现实中林长民的人生体验,徐志摩的情爱思考,依然要沿着命运的轨迹进行。匆匆回国的逸在10年后成为在国内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的风流美丈夫,重新回到当年的留学国游历考察。唐突的命运把当年的春痕——13年后的三井夫人带到逸的面前,“十年来做妻做母负担的专制,已将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杀灭尽净”,逸只看到“一个西装的胖妇人……穿蓝呢的冬服,肘下肩边都已霉烂,头戴褐色的绒帽,同样的破旧,左手抱着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右臂套着一篮杂物”,“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沉浸在艳阳的光流中”。桃花依旧而人面不再,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蔼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

“春梦总是无痕”,小说中少年逸的风花雪月最终演变成林长民毕生的遗憾。徐志摩以林长民的情感经历为原型,描写爱情的幻灭、理想的幻灭,云淡风轻中透着怅惘的哀愁。或许是意识到语气的黯淡,徐志摩同时又隐约指明了一条去路,“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猥草和刺物;将来像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暗示无论如何总有希望在将来,这愈挫愈勇的生活态度倒也颇符合徐志摩、林长民二人的性格与心境。

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后被徐志摩易名为《春痕》,收入他唯一的小说集《轮盘》中。《春痕》的故事结束了,徐志摩力辟险途,无畏地奔向爱、自由、美的未来人生。讲故事的林长民几年后以半百阅历又重新打量少年逸,说:“我记得二十余年前,我有一个诗句说,‘万种风情无地着’,当时自以为是个名句,其实是少年普通的心境。”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自省笼罩着悲凉的语境。而实际上,在其不长的一生中,那句曾经属于少年逸的名言涵盖了林长民全部的情感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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