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虽已决定以政治为毕生志业,但林长民身上并没有太多政客的圆熟、世故与老到。相反,他在同僚友侪间留下的多是白云出岫、丰神雅淡的印象。

比如他的忘年交徐志摩,撰文提起与他的订交,无限的感慨是:“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我便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以“清奇”一词评骘政界人物,本就不多见,出于诗人之笔,就更是难得。尽管林长民多年来在政坛惨淡经营,但他的一生真正让徐志摩认可并期待的,始终是他的另一重身份——徐志摩以宋代学者张君房比附林长民,多次讽劝林长民“趁早回航……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

徐林二人私交甚笃,这一段文字写于林长民身后,诗人在哀痛中握吊挚友惨变,可说字字肺腑。而由“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到“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徐志摩想表达的绝不仅仅是对林长民才学的引重和推崇,更是一份沉重的扼腕之憾。

林长民究竟是何等样人,他的弃学从政竟令徐志摩感慨如斯而不能去怀?唯一可以作为解释的理由就是,他们是同类,彼此间有同类的懂得和激赏。《红楼梦》里有段话,大意是:天地间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值灵秀之气适过,正邪交葛,搏击掀发。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为情痴情种,奇优名娼,逸士高人。

这段知人论世之语,可用于徐志摩,但放在林长民身上也并无不妥。

从林长民的人生轨迹看,无论气质谈吐、天赋秉性,还是才情才思,他本人都更接近于文人逸士,而不是一名政客。出任福建官立法政学堂教务长时,有人形容他“瘦骨削面,长髯飘拂,双目炯炯如电”,最为奇特的是“襟袖浓香馥郁”。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在军匪横行、尘土飞扬的民初政界,除却林长民,只怕再难找出第二人。林长民在北洋政府的同僚也颇以此为奇。提及林长民,他们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呼朋唤友,虽然他广于交游,也不是他的急于用世,虽然他一心入仕,而是隐于其后的“其秀在骨”。一度和林长民关系颇近的王揖唐就戏称林长民“色艺俱佳”。在散见于今的各方评语里,对林长民的气质勾勒最传神的,自然还是和林长民结交最深的徐志摩。在记述自己与林长民的交往时,徐志摩有这样一番话:“你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我倾倒你的语妙,往往含笑静听,不叫我的笨涩羼杂你的莹澈。”这段文字写得饶有趣味,以徐志摩的风流俊逸、锦心绣口,面对林长民,竟然自觉笨拙生涩,只愿聆听而不想开口。这场景,恰如大观园里的宝玉见到众多钟灵毓秀的女儿家,立时自觉成了“须眉浊物”,少不得要处处恭敬维护,真心待之。这一份会心和熨帖,再次证明了林长民和徐志摩的气味相投、惺惺相惜,不是一类人绝说不出这样的话。而由这样的视角出发,一个烟云水气、风流自赏、不滞于物、不拘礼俗的林长民便出现在世人面前。他的容貌精神里,“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徐志摩语),永远是年轻的明亮与飞扬。在新旧转型,风气尚不算开的民初社会,他敢用“爱情”作题,为青年们演讲,他和小自己20岁的徐志摩假扮情人,鸿雁往还,做恋爱游戏,他以半百的年纪登台出演泰戈尔的戏剧,他和自己的女儿互称知己,以友朋相待。凡此种种令时人侧目的行为,他却私毫不以为意,轻裘缓带,衣袂飘飘,谈笑间,将那些飞短流长的诛心之论统统弃于身后。

那份尽兴,那种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的勇气和锐气,就好像他从来不会老去。

林长民很清楚自己的这种性情。昔日被福州法政学堂罢免之际,他曾放言“蹇性窈思,难以谐俗”,这固然是受挫后的负气之语,言语间的矜持却也历历在目。之所以“蹇性窈思”,一半固然是天生的个性,另外一半,多少也是因为心中有所恃。只不过,他所凭恃的不是权势、金钱或者门楣,而是他的才情才气,这二者相得益彰,共同成就了林长民自成一格的“其秀在骨”,孤高飘逸。以文字而言,林长民好文字,也擅文字。然而他的好,不是勤于修炼、铁杵磨成针的好,而是随心所欲、闲情偶寄的好,并不苦心雕琢,闲闲着笔,而自有韵致。其行文风格,由“旅欧日记”可见一斑。

余等登岸馆于Hotel Splendiol,馆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东,对岸诸峰,回合渐紧,……虽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带,岚翠若扉。扉半启,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练,鹅鹤之属,飞泳其上,其乐无极。四时半同人出游,盘山而上。山稍稍凹处,不见湖光。亭馆无数,多富人巨室别墅。行数里后,旷然面水。树木森蔚,略有松柏,针细而短,其枝横出,不若吾东方之松干之夭矫。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巅,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Hotel at 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

这两段散记,录于旅欧途中,虽属随意试笔,且篇幅短小,仍极具神韵地勾勒出一幅青绿写意山水,字里行间充满晚明小品文式的精隽清雅,读之令人回味无穷。

文章而外,林长民还有极深的书法造诣。今日仍悬于长安街的“新华门”匾额即他的手迹。据福建籍诗人陈兼与记录,林长民“少即工书,初学《灵飞经》,娟秀无匹。偶学小欧,亦极凝整;小行草如时花美女,一时无两。后在北京,不免为风气所趋,亦参北碑”。这一说法在林长民亲属的回忆中也得到印证。据林长民亲属言,林氏研习书法由晋唐人入手,美妙绝伦,中岁习魏碑,字体一变,秀雅中显出朴茂遒劲,达到所谓“融碑入帖”的境界。比如,林长民晚年以行草小楷书写的“旅欧日记”,就被今人评为“疏朗中透着凝练,散淡而不失法度”,置于书家名作行列当无愧色。另一幅与民初画家姚华合作的书画作品《佛像》更见其功力。这幅作于“甲子(1924年)夏五”,也就是林长民下世前一年的书画小帧,在纵11厘米、横17厘米,如明信片大小的页面上,由姚华绘红衣阿罗汉一尊,线条浑厚苍劲,佛像相貌生动有致。佛像旁辅以林长民手书小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笔力苍劲,结字工楷中有行书笔意,丰润朴茂中见灵动之致,书画相得益彰,堪称传世佳品。

说起林长民的书法,还有一段佳话。民初,王世澄、黄浚所办《星报》,蒲殿后、刘崇佑所办《晨报》常登林长民的诗。《晨报》是研究系喉舌,孙伏园、徐志摩先后都曾担任过这家报纸的副刊主编。两家报纸的编辑校对一见有林长民送来的诗稿,必要争抢到手,将诗誊录一遍,留起原稿,以抄件付字房排印。原来林长民的诗稿都用特制的笺纸所写,书法秀逸如不沾人间烟火,见者爱不释手,一时间洛阳纸贵,文坛艺苑,一致推崇,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康有为。康有为作《广艺舟双楫》,纵论天下书法家,曾和伊峻斋(伊立勋)说起:“你们福建书家,却只有两位……”伊峻斋以为自己会是其中之一,康圣人却从容道:“一个是郑苏戡(郑孝胥),一个是林宗孟。”伊峻斋出身书法世家,家学渊源,天资过人,真草篆隶无所不能,且功力深厚,在清末民初的名书家中也是数得上的人物。这样的大家,在康有为眼里,尚且及不上林长民,由此也可见,林长民的书法功底绝非是浪得虚名。

在民初的士林中,林长民这般的才情、傲世刺世的锋芒,使他远远区别于一般的风流名士。明人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林长民就是一个才气、痴气并存,有癖有疵之人。一个人携带这样的性情、天赋与才华,固然是极大的幸运,但也未尝不是凶险万分的事。这两者间的转换,全看一路遇见的人,要到达的方向。以林长民的才情,若潜心于学问文章或者翰墨丹青,成就一番名山事业并非难事,“蹇性窈思,难以谐俗”放在文坛艺苑甚至于学界、思想界,也是锦上添花、相映成趣的事,哪一个大家没有些自己的锋芒和个性。然而,遗憾的是,林长民并不甘愿安坐在书斋里孤芳自赏,而是一心一意要走一条自己并不十分擅长的路。总体来说,他不是一个有着自己专业兴趣的现代型知识分子,而是一名转型期的士大夫。他用世心切,虽受过西式教育,在宪政领域一骑绝尘,充当先锋,思想深处却是儒家的生命观照。在他的观念里,“学而优则仕”、建功立业,始终才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正途,而他自己以西化中、替国家寻出路的宪政理想,也需要通过参与并且实践政治来推进。这两重观念,前者来自古典的庙堂意识,后者取自西方的参政意识,它们一中一西、一旧一新,在林长民的身上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在这双重价值观的合力下,林长民实际上很难跳出为官、从政、立功的窠臼。由此,便也注定了他充满悲剧意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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