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无渡河
“名教叛徒”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被林孝恂斥责为“名教叛徒”的林长民,是林徽因的父亲,也是对林徽因一生影响最大的人。这一点,在坊间流传颇广的一张父女二人的合影中,可见端倪。镜头里的两个人神情端正地坐在盛大的光阴深处,一样的面目如画、姿态端正,一样的萧萧肃肃、俊美清逸,甚至于,眉宇里的执着与骄傲也如出一辙。这一份难描难画、珠联璧合的天然默契,令人不禁好奇它的养成,除了一望而知的家族基因,还有些什么是旁观者、后来人所不了解的。

作为林徽因父亲的林长民,也由此进入人们的视野。

说起林长民,今人只怕大多不甚了了。当年,他的名字却是可以和梁启超相并提的。他是民初闻名士林的书生逸士,也是倡言宪政、推进民主政治的法政先锋。他一生志在济世经邦,为官一度至“司法总长”,朝野无人不知,也算达到了传统士大夫仕途的高位。只是,这样一位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却未能逃脱宿命的安排,最后不但遭遇杀身之祸,丧命关外,身后更是一片落寞。林长民故去近百年,其人其事,几近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若不是林徽因,人们只怕早已遗忘了他的名字。真真是一抔黄土掩风流。从这个角度看,林长民的人生堪称是一场悲剧。

林长民,生于1876年,字宗孟,自号苣苳子,亦号桂林一枝室主,晚年因门前栽有两株栝树,故又号双栝庐主人。从照片上看,林孝恂的儿子无一例外地继承了他的轮廓,其中,又以林长民酷肖其父。晚清掌故巨子徐一士描述林长民:“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概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不仅如此,林长民心连广宇、胆识超人的胸襟也与林孝恂如出一辙。只不过,毕竟又是一代人,林长民走得远比林孝恂设想的更远。他自幼聪慧绝伦,被乡党宗族视作神童,少年时在自家的林氏家塾中读书,受业于林纾,与教新学的塾师林白水互称友朋。家塾的教育是新旧相兼、双管齐下的,林长民也由此获取了最初的西学知识,想做什么虽然还不太清楚,不想做的却已了然于胸。塾师林纾对自己这位天才学生的志向颇为了解,曾说过:“长民林生独未尝为制举之学,然则长民固不愿取决于庸俗之眼,求倖于蒙昧之获……世变日兹,长民不见窘于制举,长民可语也。”别人为大志走上了科举,他为更大的志向放弃了科举。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林长民中秀才,这是他科举生涯的开始,也是结束。这一年,他弃举业,在家苦学英文、日文。1906年,林长民赴日留学,不久回国,就读杭州东文学校,毕业后再度赴日,入早稻田大学大学预科及大学部政经科求学。

留学日本时期,林长民的各项才能都得到了全面的发挥。他是留日学生中的明星式人物,热心社会公益,一度还担任留学生公会会长。推举他的人一致认为他身兼数长:有才,学识渊博,且“善治事”,尤善应付复杂局面;有胆,遇事肯担当,绝无畏葸之态;有口才,善于辞令,滔滔雄辩;有财,“家本素封,交际所需,不匮于用”,且为人豪爽仗义,乐于为人排难解纷。相传当时中国学生在日本典当衣物换取钱财时,如有林长民介绍,典价必较寻常为高。只因当铺主人知道林长民素来慷慨,即便典当者他日无力赎回,林长民也会代为取偿。

以一身而兼数长,林长民可算得上留日学生里的翘楚。但是,日本的天地并没有把林长民变成一个激进的革命青年。和林觉民、林尹民不同,林长民希望通过改良的方式实现立宪政治。因此,当林觉民、林尹民慷慨陈词,宣扬革命的宗旨时,林长民则更注重广泛地交游结纳。他的交际圈里充满形形色色的人:他认得日本名流犬养毅、尾崎行雄,也熟识中国名人张謇、岑春煊;他和汤化龙、孙洪尹、刘崇佑、徐佛苏等留日的立宪派志士互相引重,定为深交,也结交君宪派的杨度,同盟会的宋教仁、黄兴。不同政见的各路豪杰,都是他的座上宾。用林长民自己的话来讲:“政治家须有容人的雅量,中国前途不可知,尤须联络异己,为沟通将来政治之助。”他已经开始按一个政治家的标准来塑造自己,规划未来了。

1909年,33岁的林长民从日本留学回国。像当初放弃了举业一样,这时他又拒绝了清政府授予的翰林进士身份,只身返回福建老家。因为林长民本身才华出众,在留学生界声名在外,再加上从福建走出的老父林孝恂官声好、乡誉佳,因此福建官绅对林长民争相延纳。一肚子西洋政经之学的林长民,慨然于国民教育程度的低劣,以为从事政治教育才是根本之图,于是推却四方之聘,出任福建官立法政学堂教务长。其间,他厘定学则,革除积习,大刀阔斧推动变革。他的少年锐气刺痛了许多同僚上司,他们借口林长民改革失当,将他告到了当时的提学使姚文倬那里,林长民遂被罢免。心高气傲的他索性自立山头,斥资在福州设立法政学堂,自己亲任校长,自诩为“与旧势力奋斗”。一时闻风来学的,竟有百人之多。在林长民的经营下,学校很快就上了轨道。对林长民来说,私立法政专门学校应该算是他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始终寄予希望的所在。这以后,他远赴北京,奔波政治,但仍关注学校发展,“年筹巨费,以滋维持”。各省的私立法政专门学校成立了又关闭,只有福建的这一所日渐正规,后来还扩充为福建学院。这一切,自然离不开林长民的苦心规划。

当林长民进行他的法政教育试验时,清政府迫于时局的宪政改革也在试验之中。1908年,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各省纷纷设立谘议局。林长民极力推动宪政,先任福建谘议局书记长,与各省谘议局代表在上海成立“国会请愿同志会”,后与梁启超、徐佛苏等组成“宪友会”,希望通过和平请愿的形式迫使清政府开放政权,转入民主政治的轨道。然而,这温和的“忠告”并不奏效。“宪友会”成立后,清政府为示对抗,组织了一个名为“宪政促进会”的保守党。新旧之争愈演愈烈,立宪派处处受保守派掣肘。面对此景,林长民、梁启超都失望已极。一向温和的梁启超痛心之余,痛斥清政府为“麻木不仁之政府”“误国殃民之政府”“妖孽之政府”。而林长民则表现出了“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清高,他急流勇退,离开了谘议局,辞去书记长一职,前往上海申报馆谋差。无官一身轻的沪上岁月,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名士习气,整日诗酒文章,挥金如土。据传,林长民这时仅月包马车一项开支就达80块银圆之多。如此挥霍,就连同居上海、淡泊金钱的老父林孝恂也认为太过奢侈。只有林长民自己知道,整日的闲散只是表象,“千金散尽还复来”,也只是因为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林长民在等待机会。

1911年,武昌起义一声枪响如星火燎原,各色人物以辛亥革命为舞台,纷纷登场。林长民一方面在上海创立《法政杂志》,普及法政,同时以福建省代表身份赴南京参加临时约法会议。向来主张立宪的他,力荐黎元洪为大元帅,同盟会党人则推举黄兴。双方意见相左,争执不下,于林长民,局面已然是杀机四伏。投票数日后,林长民偕浙江省代表屈映光同赴南京,于下关火车站遇刺,多亏他有早年在林氏家塾日夜习武的底子,身手矫健,枪声乍响,往地上一趴,子弹从头顶飞过,方才幸免于难。经此一劫,林长民始而明白自己并不见容于革命派,于是漏夜出城,返回上海家中。老父林孝恂又惊又忧,将儿子关在楼上,“累日不得出”。本来林长民在留日时和黄兴、宋教仁颇有交情,立宪与共和于当时的中国,也难说先进与后进,而且,林家才有两位至亲为革命捐躯。同盟会对此一概不顾,林家两兄弟血迹未干,便对林长民痛下杀手,意图永绝后患。如此心狠手辣,在同盟会,固然是存大义而废小节,但在言之凿凿的“铁血共和”的背后,也很难说没有权势之争的私心私欲。对理想狂热,对现实麻木,抽象的抒情、具象的冷漠,林长民的遇刺,勾勒出20世纪初年中国革命的凶险、复杂。作为个体的存在,一旦被裹挟于狂飙的中心,便是步步行来,步步惊心,再难独善其身。

不过,面对如此凶险的情势,林长民矢志不悔。对科举的放弃并不意味着对仕途的放弃,林长民自认为有政治异禀,因此在政治上有远大抱负,一心欲做“治世之能臣”。这依然是中国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只不过,在林长民的时代,这“治世”被他理解成了行之有效的、实行民主宪政的政府。在政局诡变的民初,这样的抱负要想实现,谈何容易?较之“民”字辈兄弟中的林尹民、林觉民(后者为革命牺牲),这样的选择的确需要勇气,但死者已矣,还留有精神气贯人间。林长民浮沉宦海近20年,心力交瘁,最后志向未竟已心灰意冷,他为了政治理想而活着,活得,却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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