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铺子的新时代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林孝恂在创办家塾的时候,他的宗旨是“求新还须知故”。对于他这一代在传统中土生土长、在西力东侵中接触外洋的士大夫,西学是理智上不得不尔的权宜之计。林孝恂也不例外。在清廷的官员中,他是毋庸置疑的改良派,此前的废八股,办新学,都证明了他的开明和通达。甚至于,对于革命,他在情感上也有相当的同情。1908年冬,清御史常徽奏请削平西泠桥秋瑾墓,同时参奏为秋瑾埋骨的石门望族徐氏之女徐自华姐妹为秋瑾余党。清廷允准,勒令迁墓,浙江巡抚增韫执意要将徐氏姐妹捉拿归案。当此关键时刻,时任仁和县令的林孝恂不惧株连,挺身而出,进言增韫:“徐自华妇人之仁,物伤其类(指徐自华与秋瑾是浔溪女校同事),徐蕴华是女孩子,少不懂事,盲目附从。”加上当时有人另外游说两江总督端方,一场风波,始得以平息。然而,对革命心怀同情,并不意味着林孝恂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对于他而言,“中学”始终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价值和意义所在。他的知识背景、成长的土壤、情感的皈依,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他的开明难以逸出中体西用的范畴。面对时代的天崩地裂,他积极应对,却仍不免怀有几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期许。努力的策略总是朝着补救的方向,良苦的用心也就有了调和甚至妥协的意味。“求新还须知故”,正是出于这样的立场。也是为此,当1909年他的长子、林徽因的父亲、留日归国的林长民拒绝了清政府翰林进士的头衔时,林孝恂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斥责他一声“名教叛徒”。

但是,杭州万安桥侧的林氏家塾中,林家子嗣背离朝堂、走出林孝恂视野的,何止一个林长民。关于林氏一脉,时人有言:“福州林氏兄弟,英声斐海内。”深受开明、积极的门风熏陶的“民”字辈兄弟成长为优秀的理想主义者。他们通中学,读西书,留学日本,接受资本主义新思想、新文化,眼界更加开阔。亡国灭种的危机、腐败黑暗的政治推动他们最终立志要革新社会,救民族于危亡。以《与妻书》流传后世的林觉民、艺高人胆大的同盟会“飞将”林尹民、新军军官林肇民,无一不是旧时代的反骨、新时代的精英。林氏家塾因此被后人颇有深意地称为“林家铺子”。

林氏家塾分东西两斋。东斋授古文辞赋,即所谓旧文学,西斋授时世经世,即所谓新学。家塾对族中子弟的影响如何,塾师的作用举足轻重。林氏家塾在其时之所以名噪杭州,全赖于林孝恂千挑万选选出的两位塾师,那就是东斋的林纾和西斋的林白水,两位饱读诗书的闽中名士。

林纾,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光绪举人。林纾晚年以一支译笔赢得了俗世声名,为世人所乐道。但他真正醉心的,并不是什么《巴黎茶花女遗事》。像所有的旧派文人一样,林纾的理想在最初也无非是坐读诗书、昌圣贤学,进而科举取士。无奈在现实的动荡面前,这样的理想竟屡次碰壁。几次三番,他意兴阑珊,宦情扫地,来到杭州,就任塾师,寄情山水,也是对这种坚持的放弃。在致林孝恂长子林长民的一篇文章中,林琴南细述了自己的心声:“……治制举之学,而鹄于科名,千数百年以来,虽韩、柳、欧、曾,非不颠倒于是。然亦敛其鸿笔,俯就有司之绳墨,而后可得;既得而始归宿于古作者之言,而先其疚神殚精取决于庸俗之眼,求幸于蒙昧之莸,于向道之心不为无间矣。”在这里,林纾感慨于古来大家,才思敏捷如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为入仕计,也不得不舍本逐末,丢下自己的鸿文巨笔,屈服于考官的绳墨束缚,求取其庸俗之眼的青睐,遂悟出八股科举不过以功名为饵,耗人青春。一念至此,林纾顿时淡了科考之心。林氏家塾里,他传道授业,这一番人生体验,也是常念的道理。旧世家的家塾本是家族中人入科举仕途的必经所在,而讲旧学的塾师林纾则现身说法,淡出八股教育,这也是末代书香末代家塾才会有的余音。一篇《赠林长民序》,满纸旧文人的痛定思痛,它对林氏家族下一代的人生选择有怎样的影响,后人自不能妄下论断。但1909年,林长民断然放弃了翰林头衔,他的身上,依稀仿佛,还是不难发现一点其师的影子。

如果说林纾对于那个生于斯的朝代尚有一丝惆怅的惋惜与留恋,那么另一位塾师林白水就完全是一副反抗者的决绝。林白水,又名万里,字少泉,早年曾留学日本。他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不仅不屑于在朝中为官,还以反清之图为一生志业。他出任杭州养正书塾、求是书院的总教习,召集学生纵论天下,灌输爱国思想、革命意识。他所倡议的“刺客的教育”,几年后成为吴樾暗杀行动的思想指导:“自阅《中国白话报》,始知革命宗旨之可贵;自读《论刺客》一篇,始知革命当从暗杀入手。”在吴樾之后,汪精卫、方君瑛无不受此影响。有这样一位老师坐馆家中,林氏兄弟的反应自然不难预期。林白水的侃侃而谈、慷慨激昂,每每引得林长民、林肇民、林尹民以及林觉民惊叹不已。偌大一座家塾,林纾让他们感受到旧时代的没落,林白水又让他们看到清王朝的腐朽、新天地的激情。

山雨欲来,已容不得个人的安静与恬然。林氏家塾中书声依旧琅琅,却遮掩不住隐约传来的理想的铿锵。辛亥年(1911年)春,24岁的林觉民作绝命书,与妻诀别,赴广州筹划黄花岗起义。25岁的林尹民从日本运送军火回国。比他们稍年长的林肇民在福建新军充当同盟会的地下党。林觉民被俘,从容赴死,留下世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的感慨。“英姿飒爽,风骨伟岸,有神力,能举石三百斤”的同盟会“飞将”林尹民,在进攻两广督署的战役中,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十枪,弹尽而亡,临终遗言:“第一次不成,由第二次而进,至十百千万次,最终必有放大光明之日。”在林觉民、林尹民身后,1911年11月,林肇民以福建新军军官、同盟会会员身份策划福建起义。1912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任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参事、法典委员,参与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当年就读于林氏家塾的“民”字辈兄弟,无一例外地融入了民国肇始的碧血黄花,闽侯林氏世代书香,至此添上一抹激扬的革命色彩。而由波澜壮阔的历史脉理到浮沉聚散的人事代谢,林氏兄弟一脉,除林肇民以民国元勋的身份在军事参议职上寿终正寝,林天民参与实业,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死于肺病外,余者三人,林觉民、林尹民埋骨黄花岗,林长民命丧荒野,皆是尸骨不全,结局惨烈。那个急管繁弦的革命年代为闽侯林家写就的命运,壮怀则壮怀矣,其间种种离合悲欢、壮志未酬,也未尝不令人扼腕。到了再下一代的林徽因,一生远离政治,埋首书斋,是个人性情兴趣使然,也难说没有家族这一段血色历史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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