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祖父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书香在襟,文采在怀,一身傲骨,林徽因的神韵,带着天生的印记,又有后天的习得。而无论是哪一种方式,丝丝缕缕,都连着她那颇值称道的家世和门风。

首先应该提起的,是林徽因的祖父,一位晚清翰林。林徽因两岁时,父亲便东渡日本留学,稚龄的她,童年几乎是在祖父祖母身边度过的。林孝恂也由此成为林徽因人生中最初的启蒙人。祖父对于林徽因,最直接的影响首先在容貌。据林徽因的表姐王稚姚回忆,少女时期的林徽因明眸善睐,像祖父,形容娟秀清丽,似祖母。及至中年,困顿中的她拖着病体,日渐清癯的面容竟然与祖父如出一辙。

遗传就是如此的神秘飘忽。对于林徽因,祖父是静默在她命运中、血液里的,谜底一般的存在。从祖父的身上按图索骥,她的性情、品质、人生转折时的那些选择,总会得到恍然大悟的懂得与理解。

林孝恂,字伯颖,福建闽侯(今福州)人。林氏原本是福建的显族,相传源头是殷商忠臣比干,比干因忠心进谏,被无道的商纣王与妲己剖了心肝。也许真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遗传,闽侯林氏人丁兴旺,常有才子大儒、达官显贵出没其间。但到了林孝恂这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沦为布衣。林孝恂的父亲甚至已脱离读书人的轨迹,在盐馆中谋差,所得微薄,入不敷出。青年时期的林孝恂为此不得不在富户人家任教书先生,贴补家用。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回忆这一段寒微岁月时说:“爹别就人家教读,与年所入不过数十千制钱,家计贫苦。”贫苦到什么程度?有时林孝恂买一个梨回来,因儿女太多,只好切成一片一片分着吃。

旧时读书人科考不第,失意落魄时难免在富户坐馆教书。有的人一教就是一辈子,比如蒲松龄,坐馆40年,年近古稀方撤帐归家。当然,也不乏短暂过渡后金榜题名、顺利及第者,如施耐庵、冯梦龙。林孝恂显然属于后者。1889年,也就是光绪十五年,林孝恂中己丑科二甲第一百一十一名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林氏一门由此告别了寒微与困顿。中了进士的林孝恂先任翰林院编修。京官多于应酬,开销不菲,而林家家底并不丰厚。于是,林孝恂便故意在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写错一个字。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考官一见便知此人意图离开京城。经过一番上下打点,林孝恂终于得以外放,官封浙江海宁知县,随即携眷南下,把闽侯林氏的一脉灵气转而带到了江南胜地。眼看一个“学而优则仕”的官宦之家严于课子而后子承父业、维持家声的老套故事又要重演,如果背景不是在山雨欲来的清末,如果主角不是与时俱进的林孝恂。然而,时代毕竟是不同了。身在江南西子湖畔,虽然仍有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静谧,但居于末世的林孝恂强烈地感受到“朱颜将改”的暗涌。暗涌中,林孝恂另辟蹊径,闽侯浙江林氏家族于此时学风一变,变出了时代的色彩,变出了时代的精神,变出了末代仕宦门第的新气象。

今天看来,光绪、宣统年间的色彩与精神,无非“西学东渐”4个字。而对当时的仕宦之家,随之“与时俱进”远不是说来那样简单。由积年累成的信仰和习惯堆起来的围城,要想逾越,谈何容易。何去何从?面对这一道难题,困守原地的,也许就因此颓废甚至没落,而走出去了,就是一片新天新地。

林孝恂毕竟是走出去了。出于时代的原因,也是个人性格使然,他的一生,总是有些新鲜的颜色。在儿孙娓娓道来的讲古里,他的故事气韵流动,余音绕梁,是族谱里气象万千、充满魅力的章节。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从不同的侧面承继他,持续地回忆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用金榜题名、声誉荣耀从没落里为他们争取来转机。

在儿孙们集体的回忆里,林孝恂是开明的儒生,也是风一样的侠客。“十五学剑术,三十成文章”,大抵就是他的写照。他有儒家的生命观照,所以不辞辛苦,寒窗苦读,通经入仕;也有江湖儿女的豪迈洒脱,不拘一格。当同辈士子都在埋首故纸时,他却在读经之余,聘了武师、拳师在家里,习武习医,练就了一副书生侠骨。他还写了一本叫《儒门医学》的书,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人家的官场,是俗世中的功名、红尘里的富贵,他的官场,是江湖的路见不平、急公好义。他的事迹,也因此而波澜壮阔,跌宕流转。最经典的一则发生在他任孝丰知县期间。孝丰多山,最是绿林隐身的好去处。太平军在这里因为占尽地利,和清军对峙长达5年。等到太平军兵败,大批响马强盗尾随而来,占山为王,侵扰百姓,无人奈何。情节的峰回路转始于林孝恂的走马上任,在林孝恂任知县的半年中,昔日的盗贼竟然收身敛迹,从此不再入境。再曲折的话本,再传奇的演义,只怕也不会轻易写下这样的结局——在说书人的人情世故里,强龙难压地头蛇始终才是合情合理的桥段。短短半年间,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一个初来乍到的父母官有如此的威慑力?故事到此充满悬念地戛然而止,史料里没有留下更多可以按图索骥的线索或答案。倒是有另一个情节,可以作为补充。这位来自福州的外乡人宦游20年,在浙江一省握州县符七八年,决狱断案大大小小以千计,从没冤枉过一人。这两件事一前一后,约略看得出林孝恂胸中的丘壑,他是以安邦之志铲除世间不平。林孝恂若为侠,似乎也当得起“侠之大者”4个字。

林孝恂身后,林家子侄中,林尹民曾以福州虎尊拳宗师周子和为师,林长民、林觉民、林肇民也多习武强身。从文武双全的林氏四民豪气干云、仰天悲歌、剑胆琴心的革命意气和书生逸士的超然风范,到再下一代身为女子而爽朗利落、古道热肠的林徽因,重然诺、轻生死的坚韧与勇气,追根溯源,不能不说是受林孝恂的影响。

这是作为侠客的林孝恂,而侠的另一面,似乎总难离儿女之情。林孝恂的难得在于,他有痴心,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缱绻。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这一路的说辞到了他这里,全变成了囿于功名的假托之词、世俗之见。他的爱情不同于流俗的金玉良缘、攀龙附凤,而是识于微时的一见钟情、长相厮守。彼时的他,还只是没有功名的一介寒儒。在家乡福州某一年元宵的“游神”会上,这个青涩的书生,也去充当节日的一分子。他走出书斋,追随着明灭的花灯中披挂五彩的“神”,一心一意地热闹。行至南后街,林孝恂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对街一位少女,娉婷而立,笑靥如花,那时间,他再也听不到锣鼓的喧天。少女偶抬眼,遇到书生炽热的目光,心头一震,收回目光,讪讪地听闺中同伴的闲聊,一样也是再听不进一字。

年轻的书生回去后,惦记着这位姑娘,却并不敢向父母吐露半分。一直到洞房花烛,听天由命的他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惯例,抱着遗憾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等到掀开红帔盖头,却原来,他的新娘就是元宵那一夜灯火阑珊中的她。那一瞬间的喜出望外,一切似有天意的宿命成全,使得他的洞房花烛夜真正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喜事。林孝恂后来取得功名,富贵中,他甚至连“糟糠之妻”这样的意念都不曾有。在那个男子动辄三妻四妾的年代,也没有“将爱情进行到底”这般励志的口号,林孝恂安心地守着一个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波澜不惊地过了一生。

这是林孝恂情深意笃、举案齐眉的婚姻。对于林徽因,她目睹了祖父祖母一生一代一双人,简单纯粹,堪称完美的爱情,也经历了父母的不睦,父亲的再娶。同一个屋檐下,截然不同的两种婚姻模式,于她,皆是最真实的生活。这些日常的琐细,点点滴滴,在漫长的流年里滴水穿石,影响她的一生,胜于一切的言语与说教。

侠骨柔肠之外,林孝恂说到底,在骨子里还是个书生。20世纪末,浙江石门民间发现了一幅他手书的对联:“书幌露寒青简湿,墨花润香紫毫圆。”如此自许,足可见书生的本色。只是,这本色全然不同于章句小儒的死板读书,随波逐流,苟同于世。林孝恂的立言立功,始终有一份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恬淡和开明达观、进退有据的清明。以这样的态度,他虽积极入世,却并不恋栈仕途两岸的无限风景。此前的放弃留京,携眷南下,已看得出他的变通与务实。这以后,朝政一天天混乱,他审时度势,知无可为,也曾起意要辞官还乡。谁想未及实现,乱世已在眼前。西力东侵,夷夏之辨,随之而来的人事代谢、浮沉,触目都是3 000年未有的痛。忽喇喇似大厦将倾的境地,他既无“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不甘与悲绝,也没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索然和自弃,反而以自己一向的通达、智慧,在绝境中辟出了生机。当同辈人还醉心于八股策论时,他看到了实学的重要;当同辈人还疑惑于西式的“声、光、电、影”时,他开始接受西方的法政思想。待到辛亥革命推翻王权,和他同朝的官员大多仓皇失措,当别人都还在“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自怨自艾中不知所终时,他转身去往中西文化交战的前沿上海,投股商务印书馆,维持不绝如缕的文化事业。就是这样,他走在同辈人的前列,也把他的家族带到了时代的前列。

以当时的标准来衡量,闽侯浙江林家算名门,但不炫耀,是大家,但不显赫。林孝恂学养深厚,思想开明,注重教育,他从灯火阑珊处觅得的夫人游氏喜好读书,工于书法,女红也同样做得无可挑剔,颇有知书达礼、心灵手巧的闺秀风范。他们夫唱妇随,督导子女,是典型的诗书传家的本色。但如果仅止于此,这无非是一个琴棋书画、丝竹声声的翰墨之家,虽然风雅自赏,终究普通了一点。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传”,“传”什么?

林孝恂自有他的眼光和魄力。他以为,求新还须知故,因此不惜耗资在杭州万安桥侧兴建林氏家塾。家塾分东西两斋,各授新旧之学,塾师既有国学大师林琴南、新派名流林白水,又有外籍教师,如来自加拿大的华惠德、来自日本的嵯峨峙。族中后辈,从自己的子女林长民、林泽民,到福建老家的侄儿林觉民、林尹民、林肇民,一概被送入家塾发蒙。如此兼容并蓄的胸襟、识见与气度,即使在西学东渐已蔚然成风的清季晚期,也并不多见。更难得的是,对于林家的众多子侄而言,接受家塾的教育只是博览广识的第一步,接下来是入新式学堂,再接着还有东渡扶桑。林孝恂长子林长民入早稻田大学读政法,林长民的弟弟林天民和堂弟林肇民、林尹民、林觉民后也陆续留学日本,有习医,有学文,有攻军事,有学电气。林孝恂的整套教育计划实施下来,林家子侄们的教育履历里陆陆续续填上了从中学到西学的完备经历,人生履历也延展到科举以外一个更丰富的层面。

从以前的家塾授徒到新式的学校教育,从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士大夫到眼界开阔的新型学者、政治家、文化人,从旧式的学养到融汇中西的学术视野,林孝恂在家族内所带出的学风其实还暗合着近代以来学术风气的流变轨迹,所营造的文化氛围也基本符合过渡时期社会对仕宦家庭模式的理想要求。正因为这样,在新旧变动的潮头,林家才得以成为书香门第的典范——既拥有深厚的旧学传统和文化根基,又有“拿来主义”的胆略和识见。这样的识见泽被地方,也惠及子孙。1994出版的《崇福镇志》中,林孝恂被归入“历代兴镇人士”,载文介绍:“林孝恂,闽县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改书院为学堂,废八股,兴学堂,为镇上创新学之首。”在这样的家族氛围下,林徽因的父辈——林氏家族的“民”字辈兄弟,顺风顺水,站在了时代的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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