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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然死亡  作者:理查德·谢泼德

20世纪80年代后期,英国经历了一系列悲惨事件,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其中大部分灾难,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几乎都暴露出重要的制度缺陷。抑或,在这一时期,“二战”后一度成为主流价值观的自立自强,逐渐让位于个人与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冲突。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民众态度的转变、人口的增加,我们依赖的各种制度必须在规模及复杂程度方面不断扩容。

1987年3月,自由企业先驱号渡轮在比利时泽布鲁日港口外海沉没,事故原因是艏门未关闭,包括船员及乘客在内的193人遇难。

1987年8月,迈克尔·瑞安在亨格福德实施大规模无差别屠杀,在最终饮弹自尽前,共枪杀31名无辜者。

1987年11月,伦敦国王十字车站,一根未熄灭的火柴从自动扶梯缝隙掉落到正从下面经过的皮卡迪利线地铁上,引发火灾,共造成31人死亡,超过100人受伤。

1988年7月,位于北海的派珀一号石油钻井平台发生爆炸,167人丧生。

1988年12月12日,伦敦克拉珀姆交会站外,因为信号失灵,三辆列车发生连环碰撞。35名乘客死亡,超过400人受伤,其中69人伤势危重。

同年12月末,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客机被投置炸弹,在苏格兰洛克比镇上空发生爆炸,机上259人无一生还,事故还造成地面上的11人死亡。

之后不出3周,1989年1月8日,隶属于英伦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37客机,因为引擎故障加上飞行员处理不当,撞在M1高速公路路基上,距离东米德兰兹机场不远,机上126人中,47人死亡,74人重伤。

1989年4月,谢菲尔德的希尔斯堡球场发生踩踏事件,共有96名利物浦球迷丧生,超过700人受伤。2016年的第二次调查,才最终认定受害者死于重大过失造成的非法杀人,当时在场的警方、医疗救护人员及场地保安均受到了严厉追责。

1989年8月,一艘游船在泰晤士河上与一艘疏浚船发生碰撞,共有51人遇难,其中大部分受害者年龄不到30岁。

每起事件均举国震惊。在人们的情绪冷静下来,特别是环环相扣的事故原因得到分析研判后,每场悲剧均催生出重大的制度改革。古老的制度被推倒重来,健康安全理念开花结果——甚至有人用取得爆发式增长来形容——雇主开始认识到技能培训以及公司乃至国家面对风险与责任的态度的重要性。相关领域的重要性陡然上升,安全不再是管理学意义上的后见之明,而是当务之急。

我个人亲身参与了以上多起事件,或在危机应对或在事后调查阶段。在应对大规模灾难的过程中,病理学取得了长足进步,而我也从中受教良多。正是得益于上述分水岭时期的经验教训,我们才能有效应对21世纪之初恐怖主义引发的可怕事件。

于我而言,首次经历的此类事件是亨格福德大屠杀。但上述灾难主要与交通事故相关,而我首次参与的相关调查,便是克拉珀姆交会站惨案。当时,一列满载旅客的快速客运列车,从英国南部沿海城市出发,遵照绿灯信号,进入克拉珀姆交会站,并于周一上午8点10分左右进入弯道,此时一列从贝辛斯托克驶来的慢车已经停在同一条轨道上。

撞车事故无法避免。本来应该是红灯而非绿灯,但事实情况恰恰相反。事后调查发现,是因为一根电线松了,电工没有及时处理,而是将问题遗留在那里。在过去的13周,这名电工只休息了一天。后续调查显示,虽然这名电工的工作在经理眼中非常令人满意,但实际上,此人的工作非常蹩脚,甚至可以说,在过去的16年里,这条铁路一直处于极不安全的状态。这也反映出,对于该电工的工作,从来没有人进行过任何监督或检查,理由是他“信得过”,而且,铁路公司根本没有检查的工作文化。但最根本的导火索是:所有人都在着急忙慌地更换信号布线。为什么要更换?因为上一次工事整备还要追溯到1936年。确保铁路安全性迫在眉睫。约束我们的自然法则有时似乎能解释我的大部分工作,那便是无法预料的后果之法则。

因为碰撞,快速列车发生倾覆,撞到了在邻近线路运行的另外一列火车。幸运的是,这是一列计划返回黑斯尔米尔的空车。火车司机虽然看到了前面发生的一切,但根本没有时间阻止。第四列火车跟在快速列车后面,虽然速度很快,但因为之前火车碰撞导致自动断电,这列火车进入弯道时已处于滑行状态,火车司机设法紧急制动,非常惊险地避免了又一起列车碰撞。

35名死者在火车相撞时,均坐在快车的前两节车厢,这两节车厢在碰撞后侧翻在地,车厢侧面被撕开。最靠近碰撞位置的乘客都已粉身碎骨。最先达到现场的资深消防员自上而下察看了情况后,马上增调8辆消防车、8辆救护车及1个外科急救小组。因为事发地点树高林密,作业不便,他还要求向现场增派切割、起重设备,以解救受困乘客。

救灾计划需要围绕受害者展开,但乍看起来,救灾措施仿佛和受害者毫无关系。交通运输、车辆停放看似是微不足道的问题,但如果不解决这些,急救车辆就没有办法快速进出现场。因此,必须保证现场的畅通(在这个案例中,树木和栏杆必须清除干净),医院必须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协调危重病人的转移救助。医疗小组必须抵达现场。必须第一时间为能够自主行走的伤者开辟伤患中心,并设置伤员收治点及临时停尸间。必须统计所有乘客的信息,并向心急如焚的乘客亲属及时公布(1988年时还没有移动电话)。成立担架队,并由专人负责运送救护物资,所有作业必须由前线指挥员统一安排,并由其负责设置无线电联系网,确保所有急救工作人员能够及时沟通信息。

工程可谓浩大,而且必须迅速开展。速度,只有在训练有素的情况下才能得到保障。冥冥中如有天意,1988年12月12日,离此地最近的图厅地区圣乔治医院新组建的急救中心恰好第一天运行。这里的工作人员在接到灾害红色警报时,费了好大劲才相信,这次是来真的,不是其他医院工作人员的恶作剧。

投入克拉珀姆营救的救援力量十分庞大:他们来自全伦敦地区,包括伦敦消防局、伦敦急救中心、伦敦警察厅、英国交通警察局、英国即时护理协会[英国即时护理协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Immediate Care, BASICS),成立于1977年,是旨在推行急救计划以应对灾难事件的英国慈善组织。](特别是经过训练的医生,其中大部分人是全科医师,他们随时待命,放下日常工作,奔赴灾难现场)、英国铁路以及伦敦旺兹沃思区(幸运的是,这是当时国内为数不多配备急救预案的地方当局,他们马上行动,出动了134名无比珍贵的急救人员)相关人员,当然,还有救世军[救世军(The Salvation Army),1865年由卜维廉、卜凯瑟琳夫妇在英国伦敦成立,以军队形式作为其架构和行政方针,并以基督教作为信仰基础的国际性宗教及慈善公益组织,该组织以街头布道和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他们搭建了移动食堂,为救援者、工作人员以及赶到现场的乘客家属提供食物及心理疏导。

急救服务的首要作用是照顾幸存者,营救被困者,尽快救治伤员。最后,才会轮到死难者。

最先抵达现场的伦敦消防局在确保切断了铁路电力设施后,让还能行走的伤者离开火车残骸。伤者被陪护至邻近的伊曼纽尔学校和罗德豪斯酒吧,同时救援人员在斯宾塞公园为伤者设立了集结点。

总计有67辆救护车将伤者送往医院。现场33名死难者及他们的肢体残块也一并被运走。最开始,这些尸体被放置在一个临时停尸间,但只是短暂停留,这是正确的。验尸官组织了大量殡仪业从业者到现场寻找遗体及肢体残块。之后这些遗体将全部被运往停尸间进行完整的身份鉴定和检验。在所有大规模灾难事件中,救助伤员之外的另一个关键问题是:遗体存放在哪里?

下午1点04分。最后一名伤者被抬出列车残骸。下午3点40分,最后一具遗体从列车残骸处运走。不幸的是,现场并未派驻任何病理学家,因此没有关于遗体现场情况的详细图片,而这样做本有助于我们分析伤痕情况。

最终被选定接收遗体的停尸间,便是当时刚刚完成翻建、设备先进的威斯敏斯特停尸间。

盖伊医院选派了四人,其中包括当仁不让作为领导者的伊恩,以及负责确保我们(以及伦敦警方)有序工作的帕姆。最初,我们不清楚遗体的数量,所以我们决定使用流程图,以显示停尸间内遗体要经过的具体流经程序及位置。第一步就是给每一具遗体、每一块尸骸编号、贴标签以及拍照,然后将其送入单独的冰柜中,并贴上专门的号码。

我们四人在停尸间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同时开展工作,每完成一具遗体的检验工作,在警方的护送下,移出下一具遗体,重复从拍照开始的整个程序。而这也正是整个“证据链条”的关键一环。我们必须能够证明被送进停尸间、编号23的遗体,就是我们正在检验的第23号遗体,而这具遗体的验尸结果,最终得到验尸官明确、满意的确认后,遗体将送至殡仪馆准备安葬。

在开始阶段,我们并未采取彻底的验尸流程,而是关注可以确认死者身份的信息,记录遗体的外表,包括首饰、衣着、文身及主要伤情,如断肢等。由警方负责填写身份确认表。然后我们再采集指纹,清洗遗体。之后,我们会将遗体从冷柜里第二次移出进行全面检验,同时保存血样。

对病理学家来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确认身份是大规模灾难事件中的当务之急——备受煎熬的家属,正焦急等待可靠的消息。呼叫中心的电话号码借由媒体发送给事故受害者亲属,供其来电查询,但因为当时缺乏来电排队系统,因此经常出现占线的情况。可以想象一下由此导致的愤怒及失望。但呼叫中心很快汲取了教训,重新设计和安排了来电接听系统。虽然只有35名死难者,但在第二天,呼叫中心接到了超过8 000通来电,还有很多人打电话到各大医院及殡仪馆。

如果伤者伤情较轻,警方会通过电话告知伤者亲属。如果是更坏的消息,则必须由警官当面告知。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出现以下情况:一位女士得知,她的丈夫去世了,后来发现不是(或相反情况)。举例来说,当天搭乘同一列车的乘客中有四人同名同姓。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其中两人还坐在同一节车厢里,而其中有一人罹难。

当时最可靠的身份确认手段,只有指纹和牙科记录。依靠随身物品,例如和遗体一同送来的手袋或钱包,并不可行,毕竟存在误将他人的东西弄混后送来的可能性。另外,因为现场的警员和消防人员非常积极热心地搜寻所有遗落的肢体残块,因此送到停尸间的同一个裹尸袋里假如装有三块残肢,很可能分属于三名不同的死者,而不是同一个人的,对此,搜救队员们也心知肚明。当时总共有60多块残肢——头颅、大腿、下颌、内脏,而所有这些必须一一匹配。验尸官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和警方将各种细节输入数据库,于是,电脑里出现了逐渐完整的人类拼图……男性,44岁左右,6英尺高,略微超重,秃顶,右肩有胎记,坐在列车前部车厢,最终,我们会找出这名受害者的姓名。能够锁定受害者身份,我们当然高兴,但这也意味着死者的亲友彻底失去希望。

我们一直忙到翌日凌晨,才终于完成首轮检查。之后,为了避免第二天一大早的验尸工作因过于疲惫而出错,大家纷纷回家短暂休息。几位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的死难者遗体,现在也被送到了停尸间。虽然增加了工作量,但因为他们的身份已经在医院得到亲属确认,这极大地简化了工作流程。

坐在列车前部的大多数死者死于重伤,并不只是因为最初的冲击,还因为从座椅上弹射下来或在车厢内部被动撞到了某些硬物。一些人死于外伤性窒息,或由桌子压迫腹部所致,或因被其他重物压覆。伊恩·韦斯特的报告系统总结了我们的发现,从中可以得到很多教训,例如,报告提出需要将列车座椅固定在地板上,同时对车内的所有硬立面做软化处理。虽然也有人主张要在火车上配备安全带,但因为缺乏可操作性最终未果。总体而言,当时负责信号管理的英国铁路认识到无论是线路安全体系还是危机管理机制,都存在大量可改进之处。如果克拉珀姆交会站惨案促进了某种程度上的浴火重生,便是由此产生的完善。

对我来说,这次经历也是一次重生之旅。

灾难之后,停尸间进入高度专注的繁忙状态,我也开始投入工作。面对每一具受害者的遗体,我不禁想起他们原本是要早上离家上班,却永远都回不了家了。他们在撞车事故中粉身碎骨,而他们的家人悲痛欲绝。这导致的后果就算不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也会持续很长时间。我思绪万千,但我不能任由自己继续想下去。我的情感太过强烈,会给工作徒增烦扰,因此,我只能将自己的心门牢牢关闭起来。

工作中的某个时候,我抬起头,发现站在旁边很久的那位警官脸色惨白。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我说道。

他回答:“医生,我想我没事。有一件事一直在支撑着我。”

我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的奖励将是去酒吧喝一杯或者回家后得到女友的拥抱。

但他的解释是:“我的飞行课。”

我一定是听错了,但我听到他在提飞行……

“是的,医生。下班后,我就要去参加飞行培训课。”

我不由地将目光转向他。

“你开飞机?”我脱口而出,难以置信。“这是我一直都希望尝试的事情!”后半句我没说,“但我可负担不起”。

好吧,有谁会不喜欢飞行?但首先需要找到一大笔钱,然后需要在日常生活中挤出时间,需要在家庭、上课、部门会议、验尸、出庭之间找到空闲时间……好吧,只能想想了。

这位警官说:“我想告诉你,晴空之上的新鲜空气,足以压倒停尸间的可怖氛围。”

我环顾四周,周围满是从事故现场收集来的残肢断臂。还需要有谁来告诉我云端天际比这里更好吗?

他继续说道:“伦敦警察厅有一个飞行俱乐部,我参加的就是这里的活动。如果你感兴趣,我觉得你也可以参加,毕竟你和我们的合作关系这么紧密。”

数周后,我身处伦敦比金山机场,准确点说,就站在2—1号跑道入口处。更准确点说,我坐在一架两座型塞斯纳152飞机里,旁边坐着一位获得飞行教练资格的警官。

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他同时对我的首次飞行课进行讲解。然后,我的心怦怦乱跳,手指在激动地颤抖,内心充满对陌生事物的紧张不安。我推开节流阀,2—1号跑道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

“时速50节时,轻拉驾驶杆,”教练说道,“轻轻拉!”

我照他的话做,机首开始离地。轮胎与柏油跑道摩擦产生隆隆噪声,我的心跳快停止了,突然,噪声消失,耳边响起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引擎的轰鸣。是的!我们飞起来了。

飞机爬升,向上,向上。深蓝色的地平线不断向前延展。我看了下速度表,75节。我们笔直地穿过云层,就好像每天早上我差一点没赶上的公共汽车经过我身边那样。坐在这个薄薄的铁皮盒子里飞越薄雾,而我,居然没有向下坠落。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呼气,吸气,我鼓足勇气向下看。大伦敦地区的建筑物就在脚下,我甚至可以看到南方的海岸线,一路指向布莱顿的方向。我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绝美的田园风光上,它像一席飨宴,一位穿着华服的美女,一件艺术珍品,一场云端野餐。我感到有些飘飘然。我真的在飞行。悲伤和乏味,悉数被抛在身后,还有堆放失去魂魄的尸体的停尸间,不足挂齿的失败,琐碎不堪的烦恼,未能达成所愿的失望,家里的冷战沉寂,最近一连串令人讨厌的被迫妥协——“死因:无法确定”以及愚蠢的虚荣和令人身心俱疲的竞争。所有将生活渲染为灰色的无趣琐事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股狂喜。

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架盘旋在肯特郡上空的小飞机上,我意识到,如果飞行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我断然不能放弃。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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