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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然死亡  作者:理查德·谢泼德

不久后,我感觉自己对于真相的理解与日俱增,但这次我所处的立场完全不同。检方和我在这个案件中通力合作,等到案件庭审时,我们都对揭露案件事实充满了信心。

事情要从另一次周日来电说起。让珍被迫放下手边的学业照顾孩子,意味着她必须通宵熬夜来补课,这让我内心的负罪感更强了。她心里一定会想:为什么在我家,死人比活人看起来更重要?现在回头来看,我并不怪她。虽然孩子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一些,变得相对独立,但彼此矛盾的需求安排还是导致他们的父母之间睚眦不断。但是,在我看来,夫妻之间的分工异常明确:为了养家糊口,我的工作必须优先。直到现在,我才能从珍的角度体会这一切多么让人心灰意冷,我是何其让她感觉伤心失望。毕竟,她拼命学习不只是为了学习,而是想要有朝一日成为医生,能够共同负担家庭开支。但我当时对此浑然不觉,而是一门心思投身工作,让自己忙乱的日子不出问题,因此我没能也无法理解妻子的不满。

周日朝阳初升,我动身前往伦敦市中心,内心更多的是激动,而非愧疚。我很宠爱自己的孩子,花上一个周日陪伴他们,意味着很多事情:愉悦、吃力、疲惫、满足。但——现在来看多少有悖常理,甚至让人难以置信——这些和全身心投入一次有意义的验尸时可能获得的智力乐趣无法相提并论。的确,即便已经入行好几年,但每当有新案子分到手时,我依然难掩兴奋之情。基思·辛普森的那本书在我这个年轻人心中点亮的星火,尚未燃烧殆尽。每当走近威斯敏斯特停尸间时,其他人的心也许会一沉,但当我想到面前死者的故事和谜团,我的心就跳得更快。尽管,我知道,在周日清晨我处理的很可能又是一起周六晚上的酒吧斗殴。

威斯敏斯特停尸间藏身于伦敦市中心豪斯福大道验尸法庭背后,它们并不属于这一地区的著名地标性建筑。事实上,前往泰特现代艺术馆的游客几乎不会注意到街角这座漂亮的红色砖砌法院,更别提藏身其后的停尸间了。与许多关涉死亡的机构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极为朴素,尽量不让人想起无可避免的死亡。

当时这座停尸间刚刚经过重建,堪称全英范围内最先进的验尸设施。公众入口配置玻璃大门,室内采光良好,办公环境宽敞整洁,遗属休息区的色调雅致柔和。这里非常时尚、焕然一新,但周末前来依然意味着某种过渡或转换:穿越禁忌,从家庭生活回到那个死亡才是生活方式的黑暗世界,尽管这里的工作人员有趣至极,这里的环境温暖舒适。

停尸间的气息、死者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向等待着我的一小群人挥手致意:停尸间工作人员,犯罪现场调查官(SOCO)[犯罪现场调查官(scenes of crime officer),指在英国负责搜集犯罪现场各种证据的工作人员,通常由受雇于警方的非警察人士担任,隶属于犯罪鉴证实验室,需要经过专门培训才能上岗。],一名年轻的警员和两名警探。在场的还有警方派来的一名摄影师,他似乎也经常周日值班,因此很脸熟。

茶煮好了。大家来到一间不大的员工休息室。周日,这里空空如也。督察福克斯开口打破了沉寂。

“这次,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周六晚上,大量醉酒,吸了一点大麻……”

所以,基本就是典型的周日工作。我的心不由得一沉,还不如在家看孩子。

“里面有些蹊跷……”

对此我也早已熟悉。刀?瓶子?拳头?

“……他女友,而且……”

她用刀捅了受害者,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警探欲言又止。

“而且,她勒死了受害者。”

我不禁瞪大了双眼。这和我预想的结局完全不同。女性把人勒死的情况非常罕见,基本上很少发生。现在回头总结,我经手过成千上万次验尸,没有再见过其他的类似案件。

“她供认了?”我问道。

“昨天半夜自首来着,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痛哭流涕。我们为她叫来了救护车。她说自己和男友发生了争执,好像伤害了他。”

“事情发生了多久?”

“很明显只有几分钟。我们赶到现场,没有片刻耽搁,竭尽所能,把受害者用救护车拉到医院,但于事无补。当我们告诉她,她男友已经死亡的消息时……好吧,她看起来糟透了。”

这位督察看起来心情沮丧。很显然,他从警时间很久,这不禁让我好奇,为什么这个案子让他如此动容。

“我审问她好几个小时,但她从未改口,坚持自己是在自卫……好吧……她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督察的同事点点头。“是的,她的名字是特里萨·拉曾比。小脸儿非常可爱,总是眼泪汪汪的。”

督察也对此表示赞同。“看起来是个好孩子,真是难以置信……但男友想要杀死她,还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清楚活着的人如何通过释放信号来赢得我们的心。我明白自己也会被这些信号触动。受害者女友的忏悔显然感染了警探们,所以尽管她承认自己实施了残忍的罪行,依旧赢得了他们的同情。死去的人无法如此微妙地左右我们的情感,这多少让我感到释然。死者,只会原封不动地讲述事实。

停尸间助理递过来一杯茶,我推了回去,走到储物柜前,换上手术服、围裙和长筒靴。当大家从休息区走向繁忙有序的工作区时,手推车发出的叮当声越来越响,而那股熟悉又刺鼻的味道也变得越来越重。我看了下周围的这几个人。对于犯罪现场调查官来说,一切都是家常便饭。警探们此前已见识过这种场面,因此无动于衷,至少看起来若无其事。然而,当我们走过一排排冷柜以及一辆辆运送尸体的手推车时,我能够感觉到,年轻的警官变得很紧张。此前,这位名叫诺森的警员没有在喝茶时吃下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饼干,现在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就在我们走过消毒池,准备进入验尸房时,他脱口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验尸!”

此时,我对如何处理旁观者的情绪已有所精进。当年在首次验尸时未能有效减缓那位警官的紧张情绪,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在我看来,他感觉到了我的紧张,而这又加深了他的痛苦。自此之后,我便一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若。我还记得那次给迈克尔·罗斯验尸,在年轻下属面前,那位总警司差点没控制住自己。从那时起,我便暗下决心,只要是自己经手的验尸,不会让任何人在离开停尸间的时候遭精神伤害。

我唯一的武器便是交流。

“当我们看到一具尸体时,”我告诉警员诺森,“永远别忘了,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身后都留下了悲痛欲绝的遗属,死者和他们的家人都值得尊重。今天,我们会找出准确的死因,为他们提供帮助。我们会查找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让死者开口说话。对于那些悲痛的遗属来说,我们放下个人情感,好好地开展工作,就是最大的帮助。虽然我们今天检验的遗体不会发声,但他就是我们的证人、我们的老师。”

警员诺森苦着脸,点了点头。

我用我最笃定、和善的语调说道:“不用担心,我会全程为你讲解。如果告诉你我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糟。”

世事洞明的巡佐表示:“你会习惯的。”

督察则表现得极具英雄气概:“听着,冰柜里的这些人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不是还活着。小伙子,振作点。”

我们踱入亮如白昼的验尸房,尸体裸躺在一张金属桌子上,上面裹着一块塑料布。

“已经确认过身份了。”当我掀开塑料布时,犯罪现场调查官如是说。

“他的名字是?”

调查官当然知道,却让那位年轻警官回答,后者非常高兴可以不用继续盯着尸体,他连忙翻看自己的笔记。

“嗯,安东尼·皮尔逊。年龄,嗯,22岁。”

安东尼·皮尔逊一头金发,五官英俊。他双目紧闭。死者通常看起来非常安详,面无表情。他是不是感觉有点愤怒?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死的时候非常愤怒,而是因为运气不佳或习惯,总之,这名死者的表情给人这种感觉。

当时,我认为死者有点肥胖,但这些年标准多有改变,我现在只能用敦实来形容他的身材。死者的胳膊满是文身,上面伤痕累累,手腕处还有老伤留下的瘢痕,看得出他生前惹过不少麻烦。死者前臂上一道道血痕也印证了这点。胸前留下的心脏除颤的痕迹,印证了警官所说的曾对死者进行过抢救。

死者的脖子最引人注目。脖子下面的医院床单满是血污。从死者口中流出的鲜血凝固后,形成了一道厚重黏稠的血线。

我对警方派来的摄影师点了点头,他开始对遗体拍照。他举起了经常在电影首映式上看到的那种带两个闪光灯的相机,开始调焦,按快门,噼啪!

“好了,这是全身照,医生。”

“现在请拍死者的颈部特写。”我说道。

我已开始在人体对照图上按照惯例做出标注。勒痕属于重要证据,能够表明凶器的性质。如果使用的是铁丝、电线、鱼线或细绳,则勒痕往往较为清晰深入,切口整齐。但这具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却不太规则,甚至有些参差不齐。她一定使用了某种柔软的东西。纺织品?也许是围巾?

摄影师拍下一组照片之前,我迅速将比例尺放置在安东尼的咽喉上,这样就可以在报告中确认相关测量结果。噼啪!

我的笔记如下:

勒痕上有不规则的挫伤与划伤,从右下颌正下方,沿着脖子前侧,延伸至左下颌横侧2厘米处。与喉结保持水平。喉结两侧的瘀伤最深……

我仔细检查死者颈部,寻找其他的相关伤痕。此前,我曾在其他勒死案中,于勒痕附近发现擦痕或瘀伤,这意味着受害者可能希望挣脱绳索,如果勒痕与瘀痕重合,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在用线绳勒受害者之前,尝试过用手掐其颈部。但眼前的尸体上,却并不存在此类痕迹。

“她说使用的是受害者的领带。”巡佐告诉我。

督察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此前所说过的话:“她真是个小可怜。”

“小姑娘,”巡佐对此表示赞同,“我认为如果你发现自己身处险境,也会爆发出这种力量。”

我详细记录下了手腕部的瘢痕、左臂后部的抓痕以及心脏除颤的痕迹,测量其长度,确定其位置。

“请拍一下文身和手腕部。”我告诉摄影师。

他拍摄了文身图案的特写:卡通人物“无敌神猫”[《无敌神猫》(Top Cat)为美国广播公司于1961年9月至1962年4月间播放的动画片。],左上臂文着“爱”,下面用更大的字体文着“恨”。

亲属已经辨认过遗体,因此不需要为此记录文身的内容,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在DNA证据出现之前,特别是在尸体开始腐化分解,没有其他办法辨认身份之前,很多遗体都是靠文身辨认的。

尽管勒痕历历在目,但还是需要其他证据证明安东尼是窒息而死。第一个标志便是死者面部皮肤呈红色,主要因为颈部的纤细血管遭到压迫。为脑部供血的动脉通常更宽,可以有效抗制外在压力,因此血液依旧可以进入大脑,但因为颈部静脉遭到压制,血液无法回流到心脏。然而,窒息最显著的标志——不管是因为哽噎、缺氧、勒死还是其他原因——出现在眼内及眼周。很多人,或者说大多数人,当窒息时,眼皮连接处及内层,都会有极小的出血点。这些点状出血,用力咳嗽或擤鼻涕的时候也偶尔会出现。虽然在缺氧的情况下很少出现点状出血,但几乎所有被勒死的尸体都有此类症状。安东尼也不例外。我用镊子将死者的眼皮掀开,以便拍照取证。噼啪!

我量了安东尼的身高(5英尺11英寸),然后将他翻过来,以便拍摄尸体背部。警员诺森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我颇感惭愧,因为忘记了他的存在,而我本来是想着帮助他撑过验尸这一关的,但现在,我连一刀都没切。我抬起头,发现他正惊恐地盯着安东尼。

“哦,老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

我摇了摇头。

“不不,这种显色只是死亡的正常过程而已。”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这被称为血液坠积,有人说这是青紫色。我知道看起来好像是瘀伤,第一次看到时的确有些吓人。但这绝对是常态。”

我解释了坠积的科学原理,解释了重力是如何在人死后让红细胞沉降从而造成如此骇人的青紫色斑块。同时,我还介绍了它的法医学价值。根据万有引力定律,染色只会存在于尸体的最底部,据此可以推测死者死后的身体姿势。但如果尸体被移动,就会出现不同染色的重叠。当然,坠积也颇具迷惑性。有些人死时头朝下,鼻子压在毯子里,会导致口鼻部发白,而面部其他位置则会呈现青紫色:这也属于典型的血液坠积。人们会轻易据此推断曾存在缺氧状况,我清楚很多病理学家都在这里跌过跟头。

现在,安东尼头朝下,我可以十分细致地检验他发际线下面的脖颈部分。这里并不存在任何勒痕。什么都没有,我把摄影师叫过来,拍照存档,然后把尸体翻了过来。脖子正中央存在勒痕,但仅见于喉咙部位。

因为还没有动刀,警员诺森或许满心期待出现我不用下刀的奇迹。血液坠积让他兴趣满满,因而有所放松,或者说几乎要放松下来。我拿起了自己可靠的PM40手术刀,它硕大而压手。当我刚开始验尸时,针对突然发生的自然死亡,我使用的还是PM40手术刀的小兄弟——普通手术刀。当我正式执业后,专门为验尸量身定制的PM40手术刀已经成了每位病理学家的最佳密友,它的刀片更大且方便更换。

这把刀拿在手里得心应手,沉甸甸的,令人信心倍增。突然房间里变得鸦雀无声,紧张感过于明显。我听到警员诺森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自此不打算继续呼吸了。但是对拿起PM40手术刀的我来说,感觉非常好,我好像拿起了指挥棒的指挥家。乐队即将开始演出。

我还是采取往常的解剖方式,顺着胸膛中央向下用刀。

同时,我说道:“我们都看到,安东尼是被勒死的,我们对这个结论有一番说法,但是我必须确定没有其他造成死亡的原因。或许,他是自然死亡也说不定。例如,心脏疾病,或者其他让受害者特别脆弱的身体状况。我必须检查所有器官后才能下这个结论。但当然,首先我必须检查颈部里面的伤痕,特别是在勒痕之下。”

警员诺森未做回应。

我继续工作,同时不停地解释。

“勒颈造成的内伤未必明显。安东尼只有22岁。在这样的年龄,咽喉及甲状腺附近的软骨依然十分坚韧。随着年岁增加,这部分骨骼将会不断钙化,变得更加脆弱,因此在遭到扼压时容易断裂。”

警员诺森看起来似乎是在点头。或者,他是在尽量不让自己吐出来?

“历代病理学家都对勒死非常感兴趣,理由在于,其致死机理尚不为人所知,”我继续道,“人们一度推测,受害者是死于窒息。即便现在大部分外行依然认为,掐住咽喉就切断了氧气来源。但我们知道,窒息本身并不一定就是死因,因为一些受害者在颈部遭到压迫后很快就会死去。事实上,还出现过立即死亡的情况,而这些尸体没有任何窒息的典型迹象。即便那些呈现出窒息迹象的死者,因为死亡时间过快,从而缺氧也就无法成为单独死因。”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警员诺森似乎对此产生了些兴趣,压过了此前的反感情绪。

“那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他怯生生地问道。

“是这样,我们知道,压迫颈部静脉——喏,在这里——将导致头部静脉血压飙升到人类无法承受的程度,会导致某些受害者脸色发青。如果压迫这里,对,就是这里的颈动脉,将导致受害者因脑部供血不足而失去意识,进而影响副交感神经系统。这里控制着我们想不到的人体功能,比如消化系统。而其中还包括迷走神经,颈部受到的压力会以一种复杂的机制,让迷走神经发出使心脏停止跳动的信号,后者属于一种反射性作用。”

“这就是安东尼的死因吗?”这位年轻警官边问边凝视安东尼的脖颈。

“他的头部和脖颈充血,眼睑部有点状出血。这表明存在窒息,或者说非立即死亡的迹象,”我压下身子说,“非常著名的法医病理学家基思·辛普森曾经提到过一个案例:一位士兵在跳舞时充满爱意地轻轻扭了下舞伴的脖子,结果眼睁睁看着她瘫倒在地,当场死亡。原因就在于他无意中扭断了受害者的副交感神经。自此之后,在勒死案件中,被告人往往辩称自己毫无杀意,只是扼住了受害者的喉咙,碰到了迷走神经,导致受害者毫无理由地一命呜呼。”

“但特里萨·拉曾比使用了领带。”一位警探指出,我觉得他有点迟疑。她是怎么如此彻底地赢得这些硬汉的支持的?

“从伤情来看,我认为,她用领带勒了好一会儿才放手,”我继续道,“如果这就是她的辩护,显然很难有说服力。”

“她辩称受害者要杀死自己。”这位警探表示。

“真可怜。”其他警察感叹道。

警员诺森虽然没有参与这场对话,但依然留在房间里,我想,这可能要归功于我的安慰方式,他才坚持了这么久。只是在停尸间助理进来帮助我锯开头骨以取出大脑的时候,他才转身离开。因为需要使用特制电锯,所以这个操作过程的声音很吵,就连两位经验丰富的警探也移开了目光。对犯罪现场调查官来说,这些可谓家常便饭,尽管他与我扯着嗓子进行交谈,但我们依然无法否认骨头变热后的气味对人类深层嗅觉的本能刺激。

结束验尸后,警官们返回警局做简报,然后准备下班。

“我告诉你,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得去喝点。一品脱,至少,或者要三品脱。医生,想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吗?”

虽然我很乐见警员诺森能够在畅饮美酒之后恢复过来,但为了妻子,我还是婉言谢绝了。在一路向南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感觉有哪里出了问题,非常令人不舒服,就好像穿错了鞋子或者穿反了衬衫。安东尼·皮尔森的案件困扰着我。或许是供认将其杀害的女友,或许是警方对她的介绍,但每当我似乎要弄清楚时,一切又归于模糊。毫无疑问,等我明天写完验尸报告,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现在,没有时间再琢磨了,家,近在咫尺。

这是一扇幻觉之门。

我试图让自己相信,我的情绪可以彻底与每天遭遇的关于非人行径的证据隔离开来。在面对死亡所呈现出的疯狂、愚昧、悲伤、无助以及人类的脆弱时,除了科学上的好奇,别无其他感情。爷们儿一点,就像我的同事们看起来那样。在工作时无往不利,对停尸间里揭露的人性名利场无动于衷,对是非对错的模棱两可之处不为所动。接下来,继续超人般的神奇变身,穿过自家大门,回归工作人格之下蕴藏的那个温暖、关爱、情感上支持家人、全身心投入的丈夫和父亲角色。所以,深呼吸,不要再去想特里萨·拉曾比究竟对安东尼·皮尔逊做了什么,以及怎么做的。别去想。拿钥匙。拉开门。进门。微笑。开心。嘘寒问暖。做饭。微笑。读故事。微笑。晚饭时问问珍的一天,问问她晚上必须做的功课。不去想安东尼·皮尔逊,不去想从他嘴里流出的血痕,以及那道参差不齐的红色勒痕。一切正常。

第二天到达医院后,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验尸笔记。一股有如冬日林地腐朽树枝般的气息飘散开。这是停尸间的味道。

我将自己手写的报告交给帕姆打印。结论是,安东尼·皮尔逊并非自然死亡,死因是“勒颈而死”。我提出,

死者颈部的瘀痕分布位置显示,凶手在用力施压时位于死者后部,而勒痕并未出现在脖子后部。

我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个案子究竟为什么让我感到如此纠结,但我很快就将其抛在脑后。我认为,皇家检控署终将与我联系,请我在特里萨·拉曾比的案件中出庭做证,到那时再把报告拿出来思考也不迟。毕竟现在,我实在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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